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浮世珍馐馆》作者:西瓜珍宝珠   文案:   乱世浮摇中,总有间晚灯不熄的珍馐小馆。   不论身后有何种惊惧可怖之事,   只要碧青木门一开,   仿佛只是个肚饿觅食的寻常日。   有个容貌极美的厨娘笑盈盈的迎出来,   柜台后的男人身上黏着几只似狐非犬的小兽,   浓香雅味透过隔帘阵阵沁出,   夏日清风,冬日暖阳在这间小馆里格外宜人。   久而久之,有人言珍馐小馆逐兵祸灾厄而居。   或立北江疾风刮过的冻土之上,   高粱烈酒入口灼烫劲猛,   锅里翻着浓白羊汤,炉上炙着油红鹿肉。   或居南德绮丽盛放的花市之侧,   蒜水浇上外脆内糯的煎灌肠,   槐花榆钱一口春,一口鲜。   或安东泰南北通达的闹市一隅,   二指宽的酥烂五花夹馒头,   鲅鱼水饺出了热锅,在笊篱里蹦跳。   或倚江临桥畔杨柳儿叶梢下,   轮廓冷峻的男人睁开一双柔和的眼,   空气中的焦甜之味有渐糊之势。   他忙从竹椅上跳起,   却听一把清冷慵懒的声音响起,   “方将军,我的梅花糕是不是焦了?”   女主非人,男主之前是人,   碰到女主之后,也做不成人了。   内容标签: 灵异神怪 种田文 美食 异闻传说 单元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释月;方稷玄 ┃ 配角:乔金粟 ┃ 其它:   一句话简介:志怪美食单元文   立意:爱是相互浸润,彼此成就。 第1章 蒸饭   ◎北江乃冰封万里的雪国,凛冬至,白日与夜同。◎   ‘人老成精,物老成怪’,在释月听来倒是一句挺有趣的俗语。   头半截说的是活到了一定年月的老人家,看多了世情,见多了世事,便有洞察之能。   这样的老人家不多见,大部分都因为体衰而显得呆滞迟钝,偶见那么一个,像是老天爷忘了逮他去死,都要活成神仙了。   这样的老人家通常都有一双泛青的眼珠子,一张口说出来的话,句句叫人肝颤。   后半截说的是一样物件,例如桌椅板凳,刀枪剑戟之类的,用的时候久了,成百上千年,换了一任又一任的主人,见他们生老病死,贪嗔痴狂,沾了人气,生出精魂欲望来。   若是本体精美些,灌注了匠人的卓越技艺,成怪后法力也就高强些,若是粗粗陋陋,纵然艰难的成了怪,恐也蠢笨的很。   释月听邻人乔婶子说过一个板凳成精的故事,颇为好笑。   说是某朝某代某年间,某县某村某人家中有小小一杌子。   小杌子是太太爷爷那一辈造屋时,用做门板子剩下的木料做成的。   别看它是边角料,倒是正经的老松柏木头,样式也是寻常样式,矮墩墩的,也没个扶手靠背什么的。娃娃好坐,大人委屈着点腚,也能坐。   最重要是轻巧,随便一拎就跟着走,夏天在村口乘凉,自己带了坐具,不至于跟人抢大石头块;冬天窝在家中烤火,又能做个脚垫,舒坦。   小杌子兢兢业业伺候了四五代人,渐渐生出一点灵智,没多大的能耐,就是在夜深人静时闹出点吵不醒人的小响动。   再者就是五感之中,它得了一感,好死不死,偏偏是嗅觉。   既是个杌子,自然是与人的腚接触最多了?人吃五谷杂粮,哪能不排气呢?   一天下来,吃上三五个屁都算少的了,再有就是冬日里烤火,真是折磨啊。   木材本就畏火,它躲不得,还常有一双臭脚丫子往它身上搁。   气得小杌子都想自己跳进火堆里,自焚算了,还能留点气节,它毕竟还是松柏身呢!   寻死毕竟是难的,小杌子想逃,于是某一日瞅准家中无人,迈着它四条圆粗短腿往外头走。   走啊走,走啊走。   “那逃掉了吗?”   出声询问的是眼前这个唤做喜温的猎户少女,她祖上约莫有点罗斯血统,所以眼珠子黑中泛蓝,麻花辫乱糟糟的,头发和眉毛都泛着一点黄,像在糖水里煮过的栗子,有种温厚又甜蜜的气味。   “照理说应该能逃掉的,那时候农忙,老婆子去地里送了饼子和凉水后,也留在那帮忙了,小娃娃也叫大人用布条捆在背篓里,省得他到处跑。小杌子总有一整天的光景可以逃。可是等晚上他们回来了,却只在堂屋里看见一堆柴火,再一看,原来是小杌子散架了。”   “为什么散架了?”喜温被故事吸引,心中那种惴惴不安的感觉也稍淡。   释月从她身上闻见一股山林草木的青涩之气,非常富有生机的味道,令她忍不住多嗅了一嗅,继续道:“因为有门槛,小杌子四条腿都不会跳,又蠢笨只会往上撞,从白天撞到晚上,就撞得散架了。”   “门槛?四条腿都不会跳?门槛很高吗?”喜温望向了这间小屋的门槛,满眼不解。   她祖上是逐水草而居的林中人,到了父亲这一辈才因朝廷猎鹿之需,而定居在此地。   此地名为鸭子河泺,水草丰饶,靠山一侧又满是榆柳柏松,山珍河鲜俱全,唯有冬日漫长严寒。   先前林中人多是设帐方便迁徙,而今定居此处,住所多是穴居或者半穴居,未免雨季水淹,洞穴选址一般都建在高阜向阳处,用空心的树洞做气窗,屋顶用草苫子做成可以活动的上盖,便于采光。   自北江朝廷南侵蚀吞并了不少汉人领地后,许多汉人因城破而无处可去,流落各地,有不少人在鸭子河泺落脚,起初两族人也争端不休,处处敌对,近些年来,渐渐也达到了某种程度上的平衡。   汉人的屋宇建在地面上,用草泥鸭毛和之,糊墙取暖,立住脚后又有人建砖窑烧制土砖,用砖块砌之,墙体厚实严密,可阻风寒。   东西好坏人人看得明白,林中人渐也习得汉人屋宇的样式,不过喜温的屋子还是半穴居式的,立在坡地上只能见到一个顶盖和桦树内皮糊的窗子,她自然是不太明白汉人屋里的讲究。   “汉人之所以在屋里设门槛,是想碍着外头的脏东西进不来,小杌子是在家中生出的灵智,所以也被这门槛拘住了。不过到底是因为它灵力低微,稍稍再修炼些时日,若没有门神镇住,区区一门槛也无用。”   汉人的习俗和讲究,喜温半懂半不懂,托着腮环视一周。   这小屋温暖而明亮,简单而富足,大堂里摆着两张方桌几把小椅,往里望去,正中的木墙上挂着一副硕大雪白的公鹿大角,绮丽华美如仙人手舞,凡是进到这个屋里来的人,见到这琼枝冰棱般鹿角,如见神祇,没有一个不呆滞怔愣的。   这副鹿角的右边是一座绿藤屏风,许是因为在屋内越冬关系,藤叶鲜活,还有花蕾时开时凋,可喜温久在山野,却不能辨认出这是何种植物,叶片椭圆可爱,花朵银白纤细,问了释月,她只说是同行商随便买的种子,并不清楚。   屏风后依稀可见阶阶木梯,这是通往楼上的住处,喜温从未窥视过。   左边则是一条纵深的道,推开门窗就能望见一棵丰茂的树和稻田溪流,梁上悬着的肉干鱼条过了一个冬还有富余,墙边站着一个个酒坛子,简直比金子还要耀目,还有满满一兜袋的榛子、松子和稠李子干。   顺着道再进去就是厨房了,长长的石砌灶台,干净齐整,灶台有小半截是高低不同的,放着大小两只锅,方便添柴减炭,把控火力。   圆圆的砧板厚实干爽,刀也齐齐整整的摆着,剁骨刀、剔肉刀,还有专切瓜果熟肉的,显然今日客稀,尚未叫它们开工。   灶上水气氤氲,正在蒸一笼饭。   蒸饭先要下米入锅,煮开再捞进放了竹蒸屉的木蒸笼里,彻底蒸熟。   同直接用煮熟的饭相比,这种沥过一道米汤的蒸饭更为轻盈蓬松,米香糅合木材和竹子清香,无油无糖,却像哄舌头的小甜点,白嘴吃上两碗都是轻轻松松的事。   灶边还立着个高高大大的人,背脊腰腿似乎都蓄满了力,如一只随时可一跃而起的虎,但他就那样站着,轻轻松松的,有种满不在乎这一身力的感觉。   猛兽般的人,怎能不忌惮,喜温只瞥了一眼,又看向释月。   这个少女具体年岁不知,喜温唤她阿妹她也不驳斥,样貌极好,肌肤白柔如米脂捏就,只是瞧着体弱了些,终日懒洋洋的蜷在一张铺着厚褥的摇椅上,叫人一见,就不由自主的生出怜惜之情来。   同一屋檐下住着的两人浑然不同,可以说截然相反。   这两人似乎差着岁数,但又一个姓方,一个姓释,虽不知是不是真姓真名,但总不会是兄妹。   不管是汉人还是林中人,私下都好奇两人关系,但鲜有人开口问的。   喜温也没问过,她只是觉得,两人总归是家人吧?   释月的模样太好了些,性子温和俏皮,很多时候也有些乖戾,说翻脸就翻脸,但终归是比方稷玄瞧着亲和些的。   方稷玄沉默寡言,一天到晚冷着张脸,不知是面貌天生如此,还是性子使然,但他也是个有本事的,虽是汉人,却能让林中人也对他点点头。   在这地界镇得住场子,护得住家人,喜温有时候看着他,会想到自己早逝的父亲,同样是个铁塔般高的汉子,因此对方稷玄虽难以亲近,更有畏惧,但也生不出恶感。   两人所经营的这间小馆子并无店招,只在一面破烂大旗上落了一个狂草的酒字,许多人不认字,可那‘酒’字写的极好,似有喷薄而出的酒气,善饮之人一望便知。   即便鲜有人来吃饭,但这还是方圆几十里地,唯一一处可以换粮买肉沽酒的地方。   周遭的汉人在此以物易物,便是林中人也常来,买卖比想象的要好。   此时馆中只有喜温这一位客,橱柜中碗筷简薄,只有宽浅口的大陶碗,米汤是蒸饭的附带,等饭熟之前先喝上一碗,叫人极舒坦。   可喜温从坡上下来不是为吃饭,而是为了寻自己的姐姐雨朵。   喜温前些日子病了,烧得昏昏沉沉,模糊间听见雨朵说要去林中采些药材回来,她素来体健,睡了几日,病已经大好,但雨朵却未回来。   天说黑就要黑了,喜温在附近山头遍寻不得,她揣测雨朵是不是得了些山珍,从东路下山绕到小馆子里换粮了?   人一旦病了,鱼肉再鲜也吃不下,就想吃点米粮。   喜温匆忙而至,空着手来的,不好意思吃喝。   “喝吧。”释月捧着一碗甜米汤啜饮,喝得眼眸晶润,鼻尖薄粉,“进了春月,替我多采些果子来就是了。”   喜温这一日只干嚼了两条肉,早就饿了,闻言不再推拒,端起米汤一饮而尽。   释月长袍上的白绒随风翕动,簇着她一张细白小巧的脸。   冬末春初时候,夜风还是如刀剜骨。   喜温忙起身,把群山若隐若现的起伏轮廓掩在窗外。   “关了窗子,雨朵阿姐回来该瞧不见了。”释月十分体贴地说。   喜温心里焦灼不安,也只能竭力让自己往好处想,说:“夜里下山危险,也许在山中的高脚帐子里歇了。”   林中人在山中各个角落都有设下高脚的简易窝棚,偶尔迷路转不出去了,或是猎了猪、獐等物,又因追猎力竭而搬不下山,都可以在高脚帐子里暂住,或者暂时把猎物留在那。   想到这个可能,又被米汤润了肠胃,喜温呼出一口暖白白的气,油煎干熬般的感觉缓和了些,她又想起那可怜巴巴,瘫倒在地的小杌子。   “那小杌子之后怎么样了?”   释月以为这个故事已经说完了,不料喜温还问,听到灶洞里柴火噼啪,随口道:“然后还能怎么着?劈成柴火烧了呗。”   “啊?”喜温似乎十分意外。   释月歪首看她,笑道:“那你以为如何?”   “总是帮它拼好,然后随它去吧?”喜温不大肯定的说。   “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极为强大,为他们所敬畏。”   释月甜声软语,眸中带笑,喜温却觉她神色似有讥诮之意,莫名叫她想起秋日里一桩事。   汉人不善捕猎,但小聪明很多,他们设下的兽夹夹住了一只红皮的狐狸,狐狸在此地素有仙怪之名,又极为小性记仇,明明是唾手可得的狐皮,他们却忙不迭将狐狸放生,又寻神婆祭上鸡鸭,化解了一番。   “也是。”喜温又坐了坐,带着满脸愁色起身告辞。   释月没有挽留,她只是看起来可亲,心情好时爱言语几句罢了。   喜温走时明明随手带上了门,可在她走后,门又悄然开了。   屋里渐渐蒸腾出一股香润温暖的气味来,与屋外清冽寒凉的空气做着抵抗。   北江乃冰封万里的雪国,凛冬至,白日与夜同。   夜里静悄悄,她与方稷玄若不说话,那就只有灶上袅袅升起的热气和灶洞里偶尔的爆裂才能带来一点响动了。   吃不吃,对于释月来说可有可无,但蒸饭的精魂气味真的很好闻,毕竟是五谷之首,凝聚着大地慈悲的力量,这是任何生灵都渴望的。   释月有些惬意的深深吸了口气,瞧着喜温渐渐融于山色中的背影,她的穴屋所在之地还算开阔,若是往里去,再往里去,树密得连光都透不进来。   物老成怪,那这老林子成什么了?它伫立在此,总也有千百年了。   看月份,确是春天,但夜里又开始下起雪来,洁白的雪不断地从黑蓝的夜空中掉下来,前仆后继坠入浓绿的老林子里,要将这林中的万物都掩埋起来,不管是生出了灵智的,还是没有生出灵智的。   “你说,雨朵是不是活不成了?”释月蓦地开口,“风里好似有些血气。”   人的血,灵气充裕,又饱含死前的惊惧、怨恨、不甘、苦痛,闻起来同任何动物的血都不一样。   灶边人身子微转,月亮透过他身后的窗纸,落下一片柔和的光,但转过来的这张脸还是没在黑暗里,模糊可见五官轮廓,英俊且凶戾的一张脸。   “你要救她?”沉沉的男声听起来总有些烦躁,似在压抑什么,有一种莫名的邪异。   释月笑得轻颤,本想说我又不修什么菩萨道,但坡顶处又冒出喜温的身影,旁人看不见可释月看得见,她还站在夜风之中,驻足遥望,等一个回不来的人。   “晚了。”   作者有话说:   大家好,开更了哈。   这本是单元文的形式,因为要去各地吃美食啊!   不过有些角色的剧情可能会跟着主角的故事线一起发展。 第2章 一锅食   ◎这黑影居然有一张人脸。◎   十日后,林子里雪融了些,雨朵的尸骨才被喜温寻回来。   她回来时只有一个人,失魂落魄如行尸走肉,旁人还以为她今日又没找到雨朵,所以伤心。   可她到了穴屋边,忽然踉跄跪到,挣扎着爬起来之后,她解开外袍,小心翼翼的捧出一根腿骨和两截指骨,还有几缕破布,就是凭着这点布头,喜温才辨出这尸骨就是雨朵。   白骨上齿痕累累,喜温认得出来,是熊。   围绕着雨朵的脚印也是熊掌,但却比一般熊掌宽大很多,印子也深很多,喜温仔细的观察过,发现这只熊只用双足走路,并不四脚伏地。   她去请教部落里的萨满,萨满阖了阖眼,眼皮以一种诡异的频次轻颤着,半晌后蓦地睁眼,道:“吞吃掉雨朵的怪物确切来说不是熊,是罴。”   喜温见过很多次熊,但吃的次数屈指可数。   熊肉不好吃,但熊油很有用,冬天出门渔猎前抿一口,浑身发烫,比什么皮袄都强。   但萨满说,那些熊都跟罴没得比。   “那怪物就像山的影子,活的,会吞噬的影子,是这座丰盛而伟大的母亲之山,所藏匿着的可怖而黑暗的阴面。”   萨满张开双手,朝天空高举,她的声音喑哑而空洞,仿佛只是充当了山神的传音者。   相比起萨满的激动,释月听了喜温的描述后,只是淡淡道:“是人熊。”   人熊,喜温一下就明白了它的残忍和精悍。   林中人的丧仪比汉人简略的多,他们一般是树葬,悬在树上,等着腐肉化白骨。   可雨朵已经就剩了这么点东西,喜温就近把她葬在穴屋的山坡上。   她想着复仇,但自家老猎狗埋着的地方都已经长出松树了,没有狗的话,出来狩猎只是碰运气。   那穆雀家母狗的肚子倒是大起来了,很多人都准备了礼物想换一只小狗,可喜温没有开口。   因为她知道那穆雀不会要她猎来的飞龙,也不会要她剥下的狍子皮,而他想要的东西,喜温不会给。   她不稀罕男人的本事,不想要成为男人的妻子,不想让肚子大起来,又扁下去,成为一只面口袋!   那穆雀听到她的拒绝只是笑,父辈订下的婚约让他有恃无恐。   她家的姑娘总要嫁一个的,雨朵没有了,就是喜温。   德高望重的族长很体贴地站出来说,让喜温缓一段时候,过些日子她就肯嫁了。   那穆雀点点头,很大方的同意了。   他们计划这些时候喜温不在场,她带着弓箭和匕首在雨朵丧生附近寻罴。   化雪时溪涧涨满了水,喜温过不去,但她目力很好,能清楚看见隐藏在草木枝丫间的那只熊。   春天的熊很危险,饥寒交迫的过了一个冬天,实在太渴望一些暖和的血肉了。   就好比喜温在冬天最盼望喝到雨朵煮的稠李子甜粥,她一喝起来,就难停下来。   甜蜜的粉红粥水顺着唇舌熨过喉管,落进胃里,这会让她整个人都暖和高兴起来。   虽然喜温很理解熊的渴望,但这也丝毫不能减弱她对它的痛恨。   鹿筋做的弓弦绷紧,发出近似用石臼碾磨麦仁的声音。   箭头对准熊的头颅时,喜温发现它憔悴的像一只老狗。   这显然不是她要找的熊。   它太瘦小了,还是幼熊,身上的毛发像枯草,正在吃树杈上刚冒出来的嫩芽,嘴巴一努一努的,像没有牙的阿嫲在咂肉干。   喜温缓缓放下弓箭,她想报仇,但并不弑杀。   更何况过于瘦弱的猎物是个累赘,没多少好吃的,皮毛也卖不上价。   比起熊肉,喜温更喜欢鱼肉、鹿肉、飞龙肉等等,狍子肝也挺好,反正雨朵总能做的很不错。   河岸边的柳蒿芽长得太长了一点,如果雨朵在这里,那她会说,‘两寸的芽头是最好吃的。’   喜温不再理会那只熊,就如那只熊忙着捋芽,根本也不看她一眼。   她挑拣着择了一把柳蒿芽,走到逐渐升温的炭堆旁,将芽投进盛着微沸热水的桦皮碗里。   焯过水的柳蒿芽残留着清苦味,雨朵会拌上鱼松,但是她留下的最后一瓶鱼松已经被喜温吃完了。   这几日又因为被那穆雀滋扰而没怎么出去狩猎,所以雨朵晒的肉干,烘的饼子,炒的鱼松,还有那一袋留作祭神用的小米,都被喜温吃掉了。   活鱼挣扎得厉害,溅了喜温一脸水,她任由水珠挂在睫毛上,沁进她蓝黑的眼珠里,好半天才被凉意惊醒。   她用小刀破开鱼的尾鳍放血,这样会没那么腥气。鱼肉凝白中含一条红,很漂亮,喜温用江葱稍拌了下就开始吃了,鲜美细嫩,但就是没有雨朵做的好吃,她有一双能让食物更好吃的手。   喜温的手跟雨朵不一样,比起烹煮食物来,她更擅长猎杀屠宰,打猎捕鱼都不在话下。   这几日毫无收获,喜温劳累困厄,伤心愤怒未平,又是夜夜噩梦不休。   梦中的雨朵总被叼咬在罴的血腥大口中,凄厉呼痛,万分逼真,这让喜温整个人都有些混沌不清明。   喜温此番进的林子在另一头,先下山,再上坡,路反而比较好走,也比较安全。   到山脚下的时候天都黑透了,家家户户闭门锁窗,约莫是不怎么舍得使油灯的缘故,只有零星几间小屋子透出晦暗而朦胧的光。   不过没关系,小馆子里的灯火还亮着,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碎碎密密的银铃飞舞着,声音空灵而奇妙。   从坡上望下来,这间小馆子在村落最外围的,在位置和地势上,都隐隐给人一种瞭望守护的感觉,是在替汉人挡住坡上的林中人吗?   它跟其他的木屋离得有些远,在一众黄棕褐灰的小木屋里,这间小屋显得绿茸茸的,覆在屋顶的苔藓似乎都还活着,有种生机盎然的感觉。   屋里透出的光芒非常慷慨地照亮了四周,矮小且疏漏的篱笆墙挡不住视线,喜温的目力很好,能看见半空中鹰羽,自然也能看见后院里那棵高大的松。   这松不长在林子里,孤零零的,但枝丫无数,掩在松针叶里数不清,最底下的枝干上捆了个藤条摇椅,宽大舒适像半个蛋。   释月就蜷在这蛋里,身上裹了一件大氅。   黄褚的狍皮,棕褐的熊皮,灰黑的狼皮,喜温都见过,就是没有见过她身上银白的皮毛袄子,如月光下的溪流,冷光璀璨。   幽蓝的羽裙在夜风中摇摆,那些羽毛用细筋系住,每一根都是独立的,不受拘束的翻飞起来。   她沉静地睡着,也似在舞。   夜风吹得喜温眼珠子都凉透了,更觉不妥,‘穿得暖也不能这样睡在外头啊!’   她快步走到篱笆墙边,要出声轻唤时,忽然见到一抹高大的黑影从树后逼近,缓缓侵吞着释月。   如若在平日里,她不会这样冲动,但眼前的景象与连日困扰喜温的噩梦一模一样,惊得她短促的吸了一口气,几乎没有任何斟酌,即刻就从鹿皮靴中拔出了匕首,自侧面绕行而去。   黑影像一座嵬巍的山,又有着人的形态,兽的皮毛轮廓。   喜温鲁莽且笃定的认为,这很可能就是那只罴。   胆大包天的妖物居然敢当着她的面再一次杀戮,喜温没有任何惧意,她只觉得愤怒。   愤怒让她太冲动了,很多决定都是依靠身体的本能完成的,根本没有任何理智的加持。   越过篱笆墙,狂奔向那个黑影,像猿猴一样机敏地跳到它的背上,然后狠狠将匕首扎进它的后颈。   喜温期待着血珠像鱼扑腾水花一样,可以痛快地溅到她脸上。   但,她的希望落空了。   匕首碰到了很韧很硬的东西,没有捅穿皮肉筋膜,更遑论被骨头阻滞。   黑影转过身的同时也侧过脸,喜温居然从这个回身的动作上,感到了一点漫不经心,仿佛只是有一只麻雀在肩头歇脚。   喜温挂在它背上晃了晃,跌落在地,下意识仰脸看去。   这黑影居然有一张人脸。   他的眉骨太深邃了,以致于眼眶处只有两个大黑洞,隐隐可见从眸珠里射出来的精光,鼻梁生得高挺而霸道,一张色淡而丰润的唇冷漠地抿着,看得喜温颤抖起来,总觉得会从唇缝中钻出猩红蛇信来。   “你吓到她了。”柔和甜美的女声蓦地响起,喜温赶紧从地上爬过去,倚在垂下的羽裙畔。   如果不是这条羽裙看起来太脆弱,她肯定会紧紧的攥住一角。   释月垂眸看这个莽撞如小狗的少女,犯错后找靠山的速度倒是快。   “天呐,我真是脑袋发昏了。”喜温懊恼的砸了砸头,又不怎么敢直视方稷玄的脸,“我,我以为你是那只罴。”   ‘罴?’释月在心底一嗤,觉得好笑,“他方头方脑粗身子的,是有些像。”   此时,那个误被喜温当做罴的黑影已经完全走进月下,它没有在月光下消失,而是变作个人形。   眼睛是人眼,寻常的琥珀色,被浓长的睫毛掩掉大半,凶悍黑粗的眉正不悦的拧着。   喜温瞥了一眼不敢再看,视线下移,就看到宽厚的肩背,健壮的腰腿,裹在一身黑色的大氅里。   通常人这么穿早就被淹没了,但方稷玄足有八尺高。   ‘真像一座困不住的山。’   喜温脑海里刚冒出这个念头,就发现他脖颈、手腕、双臂、腰胯、足踝处都束着交缠上银链的皮革,上刻的花纹粗犷而神秘。   可能是因为平日没怎么细看的缘故,又或者这些锁链之前一直掩在衣裳下,所以喜温从未见过。   “罴满脸黑毛,长得突齿獠牙,你,你还是要好看些的。”喜温讨好着方稷玄,她大概很少做这种事,结结巴巴的,“真是对不住。”   不知道是不是看在释月的面子上,方稷玄脾气要比喜温想象的好一些,只一语不发的进屋去了。   他打开门的瞬间,暖和而浓烈的食物香气赶忙钻出来,把喜温都熏愣了,肚子里冒出好大一声‘叽咕’。   她连忙一甩身,挂在背上的十来条鱼儿和两只榛鸡飞到释月眼前,鱼儿的鳞片泛着光,榛鸡的艳羽也鲜明,恍惚间还以为喜温跳起了旋舞,甩动了串串压裙的珠宝。   “阿月妹妹,屋里做的什么,这些够换吗?”   吃饱了才有力气猎杀。   今日的吃食同那日的蒸饭相比可谓是一繁一简,锅里什么都有。   大块大块的肉被小火煎得浑身焦香,滋滋逼出去的油叫底下的干豆角吸了个饱,窝瓜和土豆剁得块头大,焦黄酥绵又不糊烂,锅边的一团团贴上去的黄饼子是苞米磨浆做的,闻着就一股子奶呼呼的香甜味。   肉这锅子里,反而是个调味的配角。   夹一块窝瓜面面实实的,再吃一口土豆软软沙沙的,干豆角瞧着跟把枯草叶子似得,一点也瞧不出夏日里那顺溜纤绿的样子,可吃起来简直要把舌头吓坏,香得要命!   不过喜温不敢拿饼子吃,怕自己带来的猎获不够。   江河溪水中鱼儿太多,哪怕冬日冰封也可凿洞捕获,雁鸭獐兔一类的东西,喜温又是日日吃的,所以更稀罕汉人种出来的谷粮瓜果。   相比较起来,一个饼子实在太耗费心血,春耕夏种秋收,还要舂谷磨粉。   释月拿刀把饼子都铲起来了,一个个蓬软焦底,随手分了喜温一个,就见她睁圆了眼睛看着自己,目光惊讶喜悦,仿佛释月给她的是一块金子。   ‘不,若是金子,她肯定是满眼的困惑。’释月想着,微微翘起嘴角。   “这,这饼子我带回去吃行吗?”   “你已经抵过了,有什么不可以?”   喜温吃饱了,浑身有力气,一步步往山上,到了家门口没进去,在雨朵坟前盘腿坐了,把饼子郑重的放上去。   饼子是贴着她的身体带上来的,还温热。   白丝丝的热气在北江幽黑的夜风里很快消散,喜温同姐姐念叨了些心事,然后拿起凉透的饼子,一口一口吃了个干净。 第3章 榛鸡汤   ◎北江再怎么寒冬为据,也挡不住春的步伐。◎   夜已深沉,村子里悄然无声,连犬吠都稀。   小屋里只有灶上的台面是亮堂的,月光下,锅碗瓢盆一个个列队从窗户飞出去,几节丝瓜烙也跟着落进屋外水缸里。   缸子里的水还浮着薄冰,被旋动起来的粗陶碗盘打得冰晶四溅,脆声如裂锦。   两只榛鸡已经被拔毛剖腹,光秃秃的躺在砧板上,等着被砍成大块放进砂锅里,用丁点炭火一起煨到明儿早上。   汉人则管这鸽子般大小的鸟叫树鸡,也叫榛鸡,林中人管它叫飞龙。   所谓‘天上龙肉,地下驴肉’之中的龙肉,也可用飞龙来指代,其中有多少可信暂且不论,足见味佳。   榛鸡本就鲜美,火候足够,髓子里的鲜味都要被榨出来了,等汤成了,再做点切面下进去扑腾一会,一碗浓汤软宽面就成了。   方稷玄拿起菜刀往榛鸡上一剁,忽然就听个苍老诡异的声音呼痛,“哎呦哎呦!”   他一愣,抓着鸡头晃了晃,确定喜温送来的榛鸡只是普通活物,并不是什么有法力的精怪,且已死得透。   虽说这个声音很陌生,幻听幻视对于方稷玄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他以为是自己的缘故,又是一刀剁下。   “哎呦哎呦。”声音再度响起。   方稷玄把两只榛鸡挪开,盯着底下这块松柏料砧板看。   与汉人不同,林中人烧火取暖或是盖屋做弓从不砍伐活树,而是专门去找林子里那些被雷劈死,或是被虫蚁空蛀的树,林中人管这种死树叫‘站杆’。   眼前砧板就是从一根很有年岁的‘站杆’上锯下来的,前些日子天上降雷,林中人进了一趟林子,拖出来几节木墩,谁家缺了木料,可以拿东西去换的。   这新砧板是林中人抵酒债来的,用了不太久,且因为柏树木料紧实的缘故,所以看起来并不残破老旧,只是有些使用痕迹,深沟疏疏,浅痕淡淡。   方稷玄迟疑着又用菜刀轻轻一剁,砧板上最深的一刀口子蠕了蠕,像嘴那样张开,果然又叫唤起来,“哎呦哎呦!痛啊!”   他无语的转身看去,果然就见释月倒在摇椅上捂嘴笑,因为憋着声,笑得整个人都蜷成小小一只了。   “给一块砧板赋痛觉?你怎么想的?”   方稷玄说话时随手又把刀尖往砧板上一剁,想让刀立在那,可砧板那张嘴‘啊啊啊啊啊啊啊啊’的叫个不停,吵得人脑袋疼。   见方稷玄手忙脚乱的把刀给拔了,又被砧板骂他没大没小,不敬老者,释月笑得浑身软,从摇椅上滑下去,跌在下边的一块厚毛褥子上。   “还让它能叫唤,你不嫌吵啊?”方稷玄拽着释月的胳膊,轻飘飘地把她提回摇椅上。   释月揉揉酸痛的肚子,打了个响指,就见砧板上凝出一团精光,飞到了她的指尖上,消融不见。   方稷玄回到灶台前继续剁鸡,砧板总算是不叫唤了。   等他去后院取水时,灶洞里又跃出了一团‘只’形的火苗,底下两小撇如足,一扭一扭,走得分外妖娆。   火苗爬上灶台,蹦上砧板时又听它叫道:“哦呦,可别把我燎着了。”   释月只是抹掉了砧板的痛觉,还留着它一点点灵智。   这老柏树本就快生出灵识来了,如若成了,就是树灵,假以时日,修出人形后可为山神。   此地的汉人和林中人都祭山神,不过汉人的祭祀简单些,不似林中人那般设什么神位神龛,只是在进山的岔路口寻一块大石,点上三柱散香插祭在土里,恭恭敬敬地叩上三个响头就是了。   在乔婶的故事里,山神形态各异,很多时候是黑虎雪狼等珍奇异兽,也会是万年古树。   山神的人身可能是一个慈眉善目,身着绿袍的白发奶奶,或者是个矮墩墩笑眯眯的长髯老头。   有时候,山头小一点,林子单薄些,灵气微弱,可能就没有山神,而是由土地公公土地奶奶兼管了。   这种掌管一界的小神也是受灵气滋养而成的,同一山不容二虎是一个道理。   鸭子河泺原本的山神陨落不久,这老柏树可惜了,有命无运,草植成灵本就比动物难上百倍,结果不知为何引来了天劫,既是叫雷劈死了,一切都免谈。   小火苗仗着自己能走能跳,偏要在砧板上站一会,一撅屁股,‘噗’出一个小小烟屁,气得老砧板大骂,整个身子都震动起来。   小火苗得意洋洋,顶上火发如遇风般旺盛了几分,它走到边沿又一跃而下,哧溜钻进砂锅底下的小炉里。   后院两口大缸,青缸是装雨水的,明明已经洗香香洗白白的碗碟还赖在里头泡着澡,见到方稷玄来了,一只两只都旋动起来,很不客气的往他脸上滋水。   另外一口石缸里装的都是山涧上游的溪水,干净清冽,入口甘甜,勺水的葫芦瓢正浮在上头边晒月亮边仰泳。   这些陶碗和葫芦瓢都是新物,哪有灵智?释月无聊时弄的把戏。   ‘真是物肖其主。’   方稷玄浓长的睫毛挡掉了些水珠,但还有不少溅在他鼻唇上,又不能砸了碗碟,只能是擦了擦脸,抓起葫芦瓢勺了瓢水就往里走。   水要先沸了,才好下鸡块,否则鸡肉遇冷收缩,肉该太紧太柴了。   在小火苗‘添柴添柴’的催促声中,方稷玄往小炉里加了些柴炭,火苗一下蓬□□来,砂锅中水沸如蟹眼。   再下姜片鸡块,火苗又在方稷玄的要求下不甘不愿的缩成一团文火,耐着性子抱着砂锅,清水鸡块渐渐在火上融成一锅上好的香浓鸡汤。   窗外的月逐渐西沉,很多生灵的气息都在夜晚平复沉寂下来,这对释月来说是减少干扰的好事。   但这片林子实在太广袤深邃了,无数的隐秘在这里酝酿,那灵似乎也觉察到了觊觎的目光,掩藏得很好。   不过是方稷玄一转身的功夫,摇椅上空空如也,他微微皱眉,望向月色下那片墨色的林中。   前些日子这老林子还是白茫茫的,而今渐渐褪去了这层白,露出绿来。   北江再怎么寒冬为据,也挡不住春的步伐。   本以为春日里山头上野菜富饶,处处有食,馆子里的买卖会淡一些,许是因为多了个方稷玄的缘故,汉人们好似有了主心骨,不但想买菜籽粮种,也想养鸡鸭猪崽了,所以行商贩夫来得都要比往年早和多。   小馆子敞开了篱笆院墙,从门口往外十来丈都是摊子,这都成个小集市了。   喜温今日接二连三的碰壁,心情不是很好。她没法从部落里得到狗,转而向汉人询问。   汉人自然也有狗,还有好狗,喜温走近些许,它就能顺风闻见生人的气息,狂吠起来。   可并没有汉人愿意给她,似乎是畏惧她,又或是厌恶她,甚至不愿意提出价码或者是交换的要求。   只有离小馆子最近的乔家请喜温进去坐了坐,端着茶水和野菜团子来招待喜温。   乔家一家四口,大女儿乔金粟才六岁,勉强做些捡穗拾柴的活计,她还有个小妹妹乔银豆才一岁多,连自己都顾不好,更别提帮衬家里了。   因为劳力少的关系,乔家的田也只垦了几分,由乔婶子和乔叔两人勉强照料着。   幸好乔叔还是个手艺活不错的细木匠,北江过了八月,就不能再种什么作物了,种了也活不了。   乔叔趁着这个时候挨家挨户给做木工,橱柜、条凳、箱笼都能做,不嫌弃他是个粗手脚的男人,木簪子也能雕,而且因为手艺不错的缘故,乔叔同林中人也有买卖上的往来。   喜温一向喜欢金粟银豆天真可爱,春夏时节温暖潮湿,采多了果子,捕多了鱼也存不住,喜温都会分给她。   乔金粟像她爹,手巧,喜温补渔网时,她还会帮着打打下手。   乔家养了一条狗,纯黑短毛,利齿竖耳,精瘦健美,绝对是狗中美人,但是美人眼光颇高,发情时满村的狗想同它做夫妻,叫她咬了个遍,所以乔家人有心,却没办法给喜温一个承诺。   她垂头丧气的,瞧见小馆子门前人声鼎沸,不知不觉就被引了过来。   好些货商扎堆到此,买家卖家谈得热火朝天,喜温好奇的踮踮脚,往篱笆墙里张望,就见好些汉人在选猪崽、鸡仔,‘哼唧’一片。   喜温抓过一窝身上都是黄黑条纹的野猪崽崽,雨朵那时候想养,可养上一段时日就长獠牙了,凶得厉害,把给它喂食的雨朵顶了个跌倒,腿还伤了。   气得喜温提刀就给宰了,那叫一个悔,肉臊还糙,一点也不好吃,还不如趁着小,肉嫩不臭的时候吃呢!   她用根草叶子逗着被围在篱笆墙一角的小黑猪们,不解的想着,‘这种猪瞧着倒是精瘦可爱,可长大了还不是那样?同是猪种,难道这黑猪的肉会好吃些吗?’   除了买卖家畜的,菜籽粮种的买卖也不错,大家伙都捧着种子走到日头下看个明白,有时候拿捏不准,留了名,先捏上一撮回家去,叫家里的老太太老头子掌掌眼,万一走眼了买了陈年的种子,种不出来还好说,浪费了劳力更可惜。   小集市上除了汉人还有林中人,喜温瞧见很多熟人都背了自家的皮张和干肉下来行商谈买卖。   说话这人是那穆雀的哥哥那穆卓,也是部落里叫得上名的打猎好手,他手里的腌鹿腿的确很漂亮,红瘦白肥。   “这都是去年给朝廷贡鲜剩下的,瞧瞧这腌鹿腿,你才给一袋面?别给脸不要脸啊!”   那行商是个汉人,被他吼得一哆嗦,但没有哪个商人会做亏本买卖。   “你这腌鹿腿是好,两条加这一小块鹿皮子,咱们好换一袋面,您看我这面雪白白的,是细面啊!”见那穆卓面色不善,行商赶忙道:“如果您,您不想换这么些,一条腌鹿腿换一袋糙面,糙面是行的。” 第4章 烤狍肉   ◎若是精细一些,可以用砍些松柏枝来,小臂长即可,两头削尖细了,再把肉块串上去,慢悠悠的转着,免得肉焦糊了。◎   就是图他的面好,那穆卓才要换的,自然不肯要糙面。   喜温正想着要上前说和一番,就见个神色油滑的商贩笑眯眯的凑了过去,这人喜温认得,叫做张巷边,他是个生在北江的汉人,性子十足刁滑,方稷玄没来之前,汉人若与他做点买卖,被剥一层皮也算少的。   在这方面,张巷边倒是一视同仁,对上林中人也要狠宰一刀,不过要先换副谄媚面孔。   自从他被方稷玄杀鸡儆猴般收拾过一顿之后,此地买卖有规矩多了,汉人买粮种卖枸杞,买盐糖卖榛松,林中人卖皮张买烈酒,卖鹿茸买谷粮,渐渐都信赖此处。   喜温就见他不知同那穆卓说了句什么,又状似无意的瞥了眼门边,那穆卓下意识跟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就见方稷玄正在那里,抱臂瞧着外头的热闹。   那穆卓皱着眉踢了踢足边的皮张,那个行商赔着笑赶紧去拿,又交出一袋面去。   见那穆卓走了,张巷边舒口气,管人家要了两枚铜子,算是看在所费口沫的份上,给他的茶钱。   说到茶,小集市上很多行商在卖茶,这是汉人、林中人都需要的东西,不愁卖不掉。   原本林中人不饮茶,多喝小黄芩叶,这叶子不是茶,但亦有些祛困之效,拿来调汤浸酒亦可,只是与茶一比,滋味差得太多。   北江这些年攻打中原,得了好些甜头,皇族也跟着学了汉人风气,上行下效,连依旧存于山林中,从未南下的林中人也学会了饮茶。   做买卖的人有些油滑也正常,只要不过分,方稷玄并没那么爱管闲事。   倒是释月,每每见张巷边这个獐头鼠目的家伙都觉得有点佩服。   曾经被方稷玄打得那般鼻青脸肿,尿了满地,张巷边居然还能没事人一样,笑眯眯的双手奉给她一包饴糖。   这些货商一直以为方稷玄是她的夫君,很可笑,不过释月也懒得解释。   饴糖被油纸包裹,应是从大块上敲下来的,碎的裂的很不规则,一块块都是土土的黄色,满是气孔。   释月捏起一块饴糖,对着屋外的光亮照了照,就见满是气孔,等她放下饴糖的时候,眼前又是一张讨喜的笑脸。   只是雨朵的死亡如阴云般盘亘在她头顶,她的笑容也显得有些委顿。   喜温要了一碗茶,提了一桩买卖,说想要一只狗崽。   这买卖不难做,张巷边答应下回来给她捎一只,这下喜温彻底高兴了。   她瞧见之前送来的榛鸡已经一命呜呼,只在小炉边上留下一把引火用的毛,就蹲在那捡出仅有的几片艳羽,然后盘腿坐在释月的摇椅畔,将剔出来的红羽用浆黏在一块木板上,用签子一根根捋着细绒。   一团杂毛时看不出来,单拎出来才发现这两片艳羽真是枫叶一般的红。   “你那条羽裙实在好看,就是太清冷了些,反正也是现成的羽,多做一条红裙替换也好。”   听喜温这样说,释月舔了舔嘴里的饴糖,又捏起一块,摸索着塞进她嘴里。   喜温叼着这块硬硬的玩意不解的扭脸,这时饴糖在舌尖上融了一点,释月看见她的眼睛一下睁大,短短的睫毛像初生的茸草。   蜂巢、桦树汁、蓝莓、李子、刺玫瑰、草莓、梨子,还有从柴灰里捡出来的饼子在嘴里反反复复嚼过的滋味,都是甜。   但没有一种甜是这个甜法,纯粹厚重的甜,完完全全的甜,就是叫人高兴,叫人欢喜的甜。   喜温把饴糖吐在手心里翻来覆去的看,好半晌又重新塞进嘴里,咂着甜味道:“比蜂巢还甜些。”   “这一根两根的,要攒到什么时候去?”   释月侧过脸看向院中,就见堆了满地杂货,几个货商在方稷玄身前戳着,好似一只只为了乞食而拱手作揖的旱獭。   “攒就开了头,有头就有尾,总攒出一条裙子。”喜温认真道。   离鸭子河泺最近的驿站也要快马半日,货商每次来,虽多是自带干粮,但草料和茶水总是要备一些的。   院子里设了一个火堆架子,有一头大小合适,抹了盐巴香料,腌了一夜的狍子正四仰八叉的架在上头烤着,香气阵阵发散,顺着风四散逃去,不论集市上不论是买的还是卖的,大多有所收益,心思自然也飘了。   此地货币作用不大,多数时候还是以物易物,张巷边解下腰间小包袱,高高举起给方稷玄看。   “换口肉吃,可够?”   方稷玄见是糯米,足有两捧之数,短圆可爱,就点点头。   释月和喜温都是头一回见糯米,这种米白如乳,不似大米那样有种剔透感。   “跟我们的稷子米也不一样呢。”喜温说。   林中人所食的稷子米不必种植,天生天长,熟成时割来就是。   “连皮煮了再晒干磨成米,就是红红黄黄的颜色,不过若是先烤再舂,就是白花花的了。”   喜温用指尖拨弄着糯米,被嚼吃着烤狍肉的张巷边‘嘿’了声。   “弄脏了!我们奶奶还要吃呢!”   喜温不知道奶奶是个什么意思,但明白他指的是释月,于是悻悻然缩回手。   释月不做声,瞥了张巷边一眼,他吃得好好的,忽然一哽,叫肉噎了个半死。   方稷玄正提着两坛子酒走出去,踹了他一脚,那口肉就顺了下去。   众人都笑他饿死鬼投胎,吃得这么急。   张巷边这种人是没有脸皮的,岂会为这种小事而难堪,喘匀了气,灌了一大口茶水下肚,抹抹嘴道:“谢,谢谢爷。”   今日来的商贩多了些,一只狍子不够吃,方稷玄又猎了一头来,三两下拆杀掉,让后来的还没吃够的人自己动手切成寸宽的方块,用刀尖戳着搁在火上燎到焦黑,取下扯来叶子托了肉,用刀剔掉外层的糊肉,里头的肉得有七八成熟就行了,这种熟度还带些血水,不至于太干柴,眯点盐花撒上去,滋味就全出来了。   狍子肉是纯瘦的,五牲之中,与牛肉的口感最像,这其实是北江人的吃法,不过北江皇城以及富庶些的州府受汉风影响过甚,狍肉改切大块,用些香料下去炖煮至酥烂,这半生半熟的吃法倒是少了。   若是精细一些,可以用砍些松柏枝来,小臂长即可,两头削尖细了,再把肉块串上去,慢悠悠的转着,免得肉焦糊了。   这吃法不仅仅适用于各种肉,就是各种鹿心狍肝都可以这样来烤。   喜温今日也想在这吃,带了一桶桦树汁和鹿肉、鹿内脏来换肉。   桦树汁只有春日里才有,用小刀在树干下段切一个口子,把空心的草梗做管子插进去,树汁就会淌出来了,等接够了,再削一个实心的木头戳子,把洞眼堵上就行。   林中人狩猎时找不到干净的水,可以喝桦树汁,透明清甜。   释月也喜欢喝桦树汁,草木生机的精华凝练,同好酒一般,至于这鹿蛋和奶核么,她实在不怎么需要。   “鹿奶核虽有美肤之效,但更多是催乳之用,你还是送到孙婆婆家,她儿媳刚生了孩子,听说是奶水不足,应该愿意拿点粮食与你换。”   释月这厢刚拒了,下一瞬,喜温又把那血呼啦次两团玩意举到方稷玄跟前,一本正经同他论买卖,毫无羞涩之意。   “这对男人可补了!”   释月转动着柏枝,瞧见肥瘦相当的鹿肉已经在滋滋冒油,又捏起石臼中的一撮花椒细盐洒在上头,好笑的看着方稷玄。   院里也爆发出一阵哄笑声,笑喜温个丫头片子什么都不懂还乱说话。   “你留些鹿心鹿肝和鹿腿肉就行。”方稷玄未见什么尴尬之色,他这模样的人若雄风不振,普天之下也是没男人了。   喜温有时是愣一些,但不代表她听不懂别人的揶揄和嘲笑,释月就见她转过身,看着那堆拿她当笑话的男人,眉头皱着,有些生气的样子。   “都说汉人会做生意,我是该同你们学学,向方郎君荐鹿蛋自然卖不出去,该卖给你们才是,你们才需要嘛!”   见行商们被她怼得说不上话来,喜温才又坐下来替释月烤心肝。   林中人以鱼肉食为主,盐分天然足,并不需盐,但盐使食物味美,尝过就难忘。尤其是释月撒上去的花椒盐,更是飘香浓烈,吃得喜温摇头晃脑,唇上全是油花花,脸上写满了‘心满意足’四个大字。   喜温细细割了一碟腿骨肉给释月,骨边肉,素来是嫩些的。   释月嘴里吃着肉,心里却想着粮,问:“稷子米,好吃吗?”   听到释月的问题,喜温先点了一下头,随后又摇头,两根辫子都被她甩得飞起。   “不同稻米比,那是好吃的。”   鸭子河泺物产丰饶,五谷之中,唯缺稻米。   这里的稻米是汉人带过来的种,释月见过他们把谷种藏在孩子的襁褓里,用一双干瘦如柴的胳膊紧搂着。   如果孩子同谷种一道掉下悬崖,释月毫不怀疑,他们会率先伸手去抓那个小小布包。   这里的土不黏不松,黢黑油沃,是他们至此地后得到的最大慰藉。   行商在这待了五六日的功夫,等这附近的居民买卖都结束后,他们也要收拾货物,赶往下一处了。   喜温这几日用猎物尽量腾换现成的谷粮,想要存储着,进林子的时候可以做干粮,至于鱼肉,只要有弓箭在手,飞禽走兽她都能猎来,唯独这粮食麻烦。   北江一带春晚霜早,五谷难育,所以林中人世代主食鱼兽之肉,谷粮反是次。   阳光入深林的时候,就很有些春的意思了。   林子一日绿过一日,泥土软化松散,开始不像冻石那样难翻耕,一锄头下去,手都震麻了。   喜温蹲在田埂上看汉人春耕播种,瞧着汉人们不断翻起土壤,令大地苏醒,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看不腻这件事。   几个半大的孩子用手裹了泥土扔她,力气不足,土块在喜温脚边散开,孩子的父母吓得要命,狠狠地打了孩子,又忌惮地觑着喜温。   释月躺在树上饶有兴致的看着,就见喜温低头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手往前递,是几个丑歪歪的饼子。   这是她用三只野鸭、六条活鱼跟行商换来的糙面,随便的用水和了,团成团埋在余烬里烤熟,有一股粮食的焦香味。   汉人肚里也是这两年才勉强有点食,虽说春日里能就近拾些野菜,但说到底,孩子没什么好吃的。   近旁的果子树都是被孩子们守着的,红一个吃一个,鸟都抢不过他们。   看见这几个饼子,孩子们一个劲想往前走,被父母提着衣领子拽住。   喜温笑了笑,摘了片叶子搁在田埂上,留下两个饼子,站起来耸了耸肩头上的行囊,往林子里去。   她还是要去找那只罴。   “她很执着。”方稷玄递给释月一碗沏好的清茶,自从面上看,他待释月真是没什么好说的,周道体贴。   释月看着喜温背上小山高的行囊,嗤道:“主宰她的是恨意,自然执着。人皆如此,愚不可及。” 第5章 人面罴和殉嫁娘   ◎“生得阎罗面孔,倒是菩萨心肠。”◎   方稷玄从不与她争辩,他生得高大慑人,但在释月看来,就是一张恼人的符篆。   “其实稷子米也是好吃的。同稻米一样,稷子米也分粳性和糯性,粳性的可做蒸饭,虽然口感糙一些,但很养脾胃。糯性的就是黄米,做法就多了,可以磨成面加些蜜枣儿包粽子,做蒸糕、炸糕,吃来也是甜糯的。”方稷玄忽然说起前几日喜温留下的那个话头。   舌尖不自觉舐过唇,释月把个喝空的茶碗弹飞,掉在地上碎成齑粉。   “说得轻巧,吃一碗稷子米,倒要好些蜜枣作配,又费的一锅油去炸,便是块泥巴也好吃了。”   方稷玄不怒反笑,他一笑,仿佛有什么纯然而真切的玩意要从那张凶戾的皮相底下钻出来,叫释月厌极。   “你倒也学了不少。”口吻淡淡,不过闲话家常,但在释月听来却是挑衅。   重物堕地的响动让田中耕作的人都抬头看过来,因为角度的问题,所以只瞧见树上随风轻晃的裙摆,还有半跪在树前,覆在释月身上像是在行亲昵之事的高大男子。   众人慌忙低下头去,幸好孩子们对此不敢兴趣,还比不得他们手上几块捏成兽形的泥巴有趣。   两人贴得极近,鼻尖几乎都要相触。   方稷玄浓眉紧缩,面上有层层红金符文沁出,瞳孔愈发死黑,缚着他的锁链涌动着各异的力量,只有他一人能听见的可怖尖叫自体内响起,如地狱中万鬼齐狂啸。   他如此痛苦,释月也不好受,通体又麻又痛,掌心灼烧好似手握烙铁。   终于是耐不住了,释月蓦地收回灵力,方稷玄肩头顿时一塌,又强撑跪直上身看向她。   “半句说得不中听了,你就要动手?”他闭了闭眼,身体里的每一条经络都似爆裂般疼痛,“我下一回要是忍不住了,咱们可是要同归于尽的。”   释月抱膝歪首对他轻笑道:“怎么?怕死?”   小巧白皙的一张脸孔,眼睛像尖圆的杏核,不笑时也是又灵又魅。   方稷玄看得一阵恍惚,谁能想到她非人非妖,非鬼非怪呢?   释月是应感而生的天地灵兽,人型不需修炼,天然而成。   只是方稷玄不明白,为什么诞生在尸山血海里的她,模样却是这般美好娇婉,纯净无暇。   “我死有什么要紧?你死了岂不可惜?”方稷玄看向田头那些身材佝偻的汉人,竭力平静开口问:“明日炊些糯米与你吃可好?”   释月余怒未消,恨声道:“你自己拿去封目塞口堵七窍吧!”   方稷玄疑惑的看着她,不知道这小灵兽是从哪学来的骂人话语。   “这又是从哪来听来的胡话?比我从前战前叫阵的先锋官骂的那些还要毒辣。”   说是先锋官嘴毒,方稷玄自己也不遑多让,只是那样暴戾邪气的脾性,也在这经年累月无休无止的折磨中被凿平了。   “冬夜里,乔婶子同金粟说的故事。”释月没好气的说,先前说给喜温听的故事,也是打乔婶子这听来的。   乔婶子这做娘的有趣,给她做女儿也有福,她有满肚子的故事,   既有那不愿受吃屁之辱,撞门槛而死的小板凳,也有那指使白虎护佑小娃娃平安回家的山神奶奶,还有那漏夜就出来捡芒穗,做饼子,兢兢业业囤过冬粮的小田鼠精。   有些故事听得释月都觉可爱,可她才不会表露出来呢!   在乔婶子众多的故事中,罴登场的次数也不少,而且多是在冬日里。   因黑夜太过漫长,家中又没有什么好玩好闹的东西。   乔金粟心里知道外头风雪呜呜,如何能出去玩呢?可窝在家里也实在无聊,就使了小性子。   使小性子的下场就是挨揍,见她哭得抽抽搭搭,乔婶子又喂她喝了碗米汤,把她裹在被子里,开始说罴的故事来吓唬她。   屋里没舍得点油灯,唯有厨房灶洞里留了一点柴炭,好保住锅里的粥水和馍馍温热,又送了热气进东段炕道,寒冰冰的天,长炕上火热。   模糊的光透过布帘映在乔婶子脸上,一下给这张平淡又粗糙的农妇脸孔增添了几分市井说书人的狡黠和神秘。   “从前有个小丫头,上山林里采蘑菇去,爹娘叮嘱她别往深里去,可蘑菇又大又好,她采得入了迷,往山深处去了。等到天色暗下来,老鸦嘎嘎叫的时候,小丫头想回家了,可一转头,四面都是一模一样的树,哪条才是下山的路呢?而且到处都是晃动的树影子,看起来就跟鬼影子一样。”   乔金粟不害怕,她知道自己此刻在家中,银豆和阿爹已经睡着了,阿爹用泥巴混了鸡毛刚糊的墙面,温暖又牢固。   “她害怕极了,只能选了条回头路走,天是越走越黑,林子也是越走越静,老鸦也不叫唤了,似乎是叫什么玩意吓住了,不敢招惹。但也奇怪,这林子里的夜晚是越静越热闹啊!左边树上绕着两团橘盈盈的光,看得人心里发凉,小丫头走得急,叫右边的树墩绊了一跤,一下就飞出好多绿光来,像是会飞的小镰刀,把她手手脚脚都割出许多口子。”   乔金粟吓得‘哼哼’了一声,乔婶子顿了一顿,她又忙问:“然后呢?!”   “她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赶紧跑,跑着跑着,忽然瞧见前头有个人。林子里树太密,月亮掉不进来,她模模糊糊就瞧见那人穿着身黑黢黢的皮袍子,急忙喊了声,‘大爷,大爷!’那人步子一顿,小丫头就跟了上去。”   乔金粟跟着松了口气,乔婶子给她掖了掖被子,继续道:“那人长得挺高,小丫头仰脖瞧他,也没瞧见他那张脸,又问,‘大爷,您住山脚下哪头啊?罗家村呐,还是李家屯,还是杨家窝堡呢?’”   “那人还是不说话,喘气声可大了,呼哧呼哧的。”乔婶子的声音有技巧的低下去,又掐出些阴森腔调来,“小丫头觉得奇怪,往后倒走了几步,从那身毛乎乎的皮袍子望上去,就见一张凸凸的嘴,尖尖的黄牙嘴都包不住,胡乱呲在外头。这哪是人啊,分明是学了人走路的精怪!”   乔金粟彻底钻进被子里去了,正当乔婶子以为她怕的时候,又听被窝里传出一句,“然后呢?”   乔婶子自己个耐不住困,打了个呵欠,在乔金粟身边躺下,有些敷衍的说:“小丫头吓得要跑,腿软一哆嗦瘫在地上了,那玩意趴下来看她,伸出一条臭烘烘的舌头,舔了舔她嫩生生的脸。”   寒风呜咽,乔金粟有屋有炕有爹娘,罴这个故事的惊惧程度只是好梦的点缀。   可不知那叫罴用舌头舔掉了面皮的姑娘,再对着溪水梳妆之时,瞧见自己面上的红肉与白骨,又该是怎样的心境呢?   乔婶子为人母,总不至于故意吓女儿,不过有时候,她做了一天家事农活,点着脑袋犯困还要被乔金粟缠着讲故事,她偶尔的失了分寸,说了太过骇人的故事。   就譬如释月所言的糯米塞七窍,就出自一个殉嫁娘的故事,吓得乔金粟总发了足有三日的噩梦。   说是乔婶子未嫁时的村子里,有个大户人家成亲,结果新郎还没洞房花烛就死了,新郎家人恨新娘是扫把星,强迫她替夫殉葬,将她活人入棺。   可新嫁娘若是死了,最易成红衣恶鬼,到头来还要报复。于是听从一个老道所言,用糯米塞了七窍,让她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目不能视,万般怨气难消,却只能深埋棺材底。   “其实这故事之所以叫乔金粟觉得可怕,是因为这故事是人为的,”释月饶有兴致的对方稷玄说:“比起要百年前年才有点灵智的小板凳,又或是藏在山中,不知幻真的山神奶奶来说,这故事里的恐惧比罴虎狼还真实些,孩子再小也明白这一点,所以吓成那样,对不对?”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q i s u w a n g .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q i s u w a n g .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是。”方稷玄已经站起身了,掸掸尘土,他的眉眼鼻口皆是霸道的,但垂眸望着释月时,外溢的邪异之气又收敛了几分,淡声道:“有些人同畜生没有分别。”   “人既热衷于自相残杀,战祸同这四季变化,日升月落一样,都是人世的规律所在。”释月那双杏核眼亮晶晶的,笑道:“你又何必怨恨于我?”   “我何曾怨恨你?钳制你并非我所愿,亦并非我所选。”方稷玄眉头深锁,看起来似乎是要发怒,但释月被迫同他相处甚久,知道他只是在忍痛,“大部分人没那般坏,像这小村落里的人,他们只盼着春种夏耘秋收冬闲,可世事由不得他们做主,却偏裹挟着他们。”   “生得阎罗面孔,倒是菩萨心肠。”释月讥道。   方稷玄早被嗟磨的心如老僧,没她这般容易恼,又叮嘱道:“你不好总听人夜话。”   “管头管脚,这你也管?”   释月因他被拘在此,只能在方圆三里内自由活动,已经十分憋屈受缚,夜里蹭人家的娘听上两个故事还被说教,算个什么道理!   “只是怕你听着些不该听的。”方稷玄耐着性子说。   释月颇觉好笑,道:“方将军,你的脑子莫不是叫我打坏了?我需要避忌什么?是那些说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话?还是震天响如猪叫的呼噜?又或者是男女交.媾时的各种吟哦之声?”   方稷玄一时语塞。   于释月来说这三种声音真的无甚分别,一样难听聒噪!   只有乔婶子肚子里各种奇幻诡谲的故事,以及村西边赵老头的评书有些意思。   不过乔婶子的故事都是当夜可以说完,可赵老头的评书往往是长篇大论且不连贯,他自己想讲什么讲什么,爱讲那些最精华的片段,前因后果释月并不清楚,听起来也就少了几分痛快。   而且昨个和今儿说得都不是同一本,释月有时候真想直接抠开他的脑子,把那些评书掏出来一并听完过瘾。   听到释月的这个念头,方稷玄无语道:“何必要脏你的手,给他半只獐子可叫他坐你眼跟前说上一整月。”   释月不语,佯装看别处,不过方稷玄知道,这是答应的意思。   他嘴角微翘,又补了一句,“你既喜欢听故事,下回货商来时,我叫他们带些话本子来。”   释月觉他愈发得寸进尺,又道:“你可别以为这些小恩小惠就能收买我!”   “这是自然,万分之一的利都还不掉。”方稷玄摸索出与释月的相处方式,就是一个字曰‘顺’。 第6章 岩鲶和鸭腿   ◎大锅里扑着稠粥,小砂锅热得慢,油也慢腾腾的烹着蒜子和姜片,直到姜片稍蜷,蒜子金黄,再下短腌过的鱼块,煎得鱼皮发脆,鱼肉渐白时下些豆酱◎   喜温此番换了条道进林子,一路上发现不少熊留下的踪迹,也曾遇上过体型小巧如獾的月熊,但都没有真正的遇上过一只可能是罴的熊。   她无数次的在心底默念许愿,愿以命复仇,死不为惧。   发了愿之后喜温又意识到了一个问题,她的愿是向祖先神许下的,但林子是山神治下,祖先神是否鞭长莫及呢?   喜温想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愣了一下,再一定神,她盯住的岩鲶已经吃了饵,快活的游走了。   喜温懊恼的皱了皱鼻子,林中人在这种山涧浅河里钓岩鲶是不用钓竿的,用手抓着线就可以了。   她拎起空空的鱼钩,鼓了鼓腮帮子。   岩鲶很好吃也很有趣,它喜欢逆水上游,不过毕竟体小,到了水流湍急的河段就有些力不从心了,会有一大堆藏在那险处。   喜温是铆足劲要吃,拿着编好的草篓子,挽着裤腿朝那河床陡峭处去。   平缓的河段中,游鱼如悬空般沉静,但到了激荡处,水流冲势不容小觑。   每当这时,喜温就会有些不满,为什么她总吃不成男子那般的健壮体格?!   若她有那方稷玄的身量,立在湍急江流之中也能岿然不动,即便对上罴也好活撕了它!   肝块浸入水里,晕开一丝丝红,天上落大饼,很多人尚且看不透,更何况鱼呢。   只是喜温没料到石头缝底下居然藏着那么多的岩鲶,血腥美味让它们顿时激动起来。   一条条争相入篓,弄得喜温手忙脚乱,脚底一滑,一屁股坐在水里,惊得岩鲶逃了个精光。   她心里升起浓浓的挫败感,四下无人,也不必顾忌会有人笑话,喜温索性坐在浅河里哭了一阵,哭好后捧一把河水洗洗脸,也就没什么了。   这些从喜温手底下逃走的岩鲶说起来还算走运,不似有些同类倒霉,叫人抓了,从溪河入桶缸,命不久矣。   这厢,乔金粟提着桶子站在台阶下,桶大人小,好滑稽。   “我同妹妹一起抓了好些岩鲶,能换点什么吗?”   说是一起抓的,释月估摸着乔银豆也就是在岸边鼓个掌,踹两下水,别掉河里就不错了。   释月倾身看去,就见一篓子黏滑鱼儿交缠在篓里,样貌好似长了两根长须的泥鳅。   “这鱼好丑。”她实话实说,随即躺回摇椅上,看着不远处密密的老林子。   乔金粟有些失落,但也不敢过多的打搅,正要走呢,又瞧见屋里移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她有些畏惧的后撤一步,瞥了眼坐在一旁的释月,定定神,在方稷玄的示意下把岩鲶递给他看。   “你想换什么?”方稷玄问。   乔金粟眼眸一亮,想起那日从喜温手中分得的一块碎饴糖,够她做了两个晚上的好梦,不由得嚅嗫出声,“糖。”   释月笑了一声,方稷玄从这笑声中听出四个字,‘贪得无厌。’   她又细细盯牢了乔金粟清亮的眼珠,问:“即便卖你面子,这些岩鲶只能换一小指甲盖的饴糖,要如何分呢?”   “给妹妹。”乔金粟想也不想的说。   释月明显一愣,“为何给妹妹?”   “妹妹没吃过,想叫她也尝尝。”乔金粟又小声问:“喜温阿姐还未回吗?”   “你问她作甚?”释月抄起一本书皮软皱的话本子,施施然翻过一页,道。   乔金粟老老实实的说:“她同我讲,要去杀罴报仇的。”   “嗯?所以?你怕她死在林子里头,回不来了?”   释月觉得自己不过是问出乔金粟心中所想,却见她要哭不哭的,手里的桶子又被方稷玄拿走了,一时间走不得,只好一边忍眼泪,一边干等着。   “哭个甚?”释月觉得挺冤枉,叫人家瞧见了,以为她欺负一个比蚂蚁力弱的小娃呢。   乔金粟一下没忍住,抽噎了一声,又赶紧憋住,一张小脸皱得像笨媳妇捏的包子褶。   释月没好气的把两块杏子那么大的饴糖拍在乔金粟手里,原本眼睛里还闪着泪花呢,一见糖就笑开了。   “谢谢释娘子!”她高高兴兴,蹦蹦跳跳着走了,都快跑到自己家门口了,觉得哪不对劲,一回头见方稷玄拎着桶子站在屋门口,释月依旧是歇在躺椅上,两人皆看着她,就等着她什么时候会发现桶子没拿呢!   这对邻人真奇怪,男子本事大,女子样貌美,镇得住这一方的平安,私底下村民说起他们,都有叫土地爷和土地奶奶的。   方稷玄本就面冷声硬,释月模样够好了,可乔金粟总觉得这位阿姐笑不似笑,叫她隐隐有些害怕。   但此时,释月虽只嘴角微翘,但乔金粟觉得她这个笑,比起往日的笑容要叫她宽心许多。   张巷边一行人此番带了些佐料香料,方稷玄拿出几个辣子和花椒丢入臼中,细细碾磨。   这石臼是他手凿而成,原本臼底还有些凿刻痕迹,现在已经被杵头磨平。   这一阵阵的碾磨声很是催眠,释月是个不需睡的,但被方稷玄拘在这方寸之地,过这人间日子,也染了不少人之习性。   “走了近十日了。”方稷玄指的是喜温。   释月趴在桌上假寐,撩开眼皮看他,道:“说不准叫罴吃了。”   她言语恶劣,方稷玄只肃着他的一张冷脸,说:“那也如她所愿了。只怕因别的事死了,会不甘心。”   “不甘心又怎样,无能为力的事多了去了。”释月无所谓的说,又学着喜温托腮的动作,唇也如她般勾出一个大大的笑弧来,嗅到臼中辣子与花椒的料粉气味独特,又贪玩蘸了些点在舌尖,只觉又刺又麻。   她本想说方稷玄要拿这怪味来作践食物,又想起自他手里做出的吃食总是味美,精气也比直接茹毛饮血来的馥郁,便没说这话,省得吃鱼时又自打嘴巴。   ‘人世,也就这吃食有些意思。’释月百无聊赖的想着。   这桶岩鲶并不算少,分一分可以做两顿。   但糖在此地实在价贵,而化冰后鱼虾价贱,就有这两粒饴糖换得岩鲶一桶还蚀本的说法了。   一半的岩鲶用柳条串了烤,这是林中人捕了鱼获后最常见的做法,不过撒了点料粉之后,整条就变得焦脆香绝。   岩鲶细嫩鲜美,通体可食,内脏有些苦,不过更是一种风味。   释月故作矜持的吃着,有点庆幸方才吞嚼了话头。   另一半的岩鲶做晚膳,肚肠抠挖彻底,摊开腹腔,可见中竖的一根脊骨和分叉开去的横刺,血洗得也干净。   灶上此时热闹,大锅里扑着稠粥,小砂锅热得慢,油也慢腾腾的烹着蒜子和姜片,直到姜片稍蜷,蒜子金黄,再下短腌过的鱼块,煎得鱼皮发脆,鱼肉渐白时下些豆酱和酒焖炖上一会就成了。   释月横坐在窗台上,抱膝瞧着方稷玄用那双宽厚生茧的手在料理厨事。她见惯了自觉得没什么,若叫旁人看见,定然颇感别扭。   “这又是谁的拿手好菜呢?”释月歪首枕在膝上,巧笑嫣嫣的望着他。   方稷玄赤手拿住滚烫的砂锅柄,将酱焖鱼块倒进陶碗里,说了个很是寻常的名字。   如二狗,三驴,老六,小九之类的,或低贱自比犬畜牲口,或干脆就是个排行号数。   强行征召来的散兵都是庶民,哪有什么好名字,却不想竟能炼成那样一支悍勇的军。   见方稷玄面色不改,只盛饭端菜往桌边去,释月觉得无趣,从窗台上栽下去,化作银光一团,又自桌畔出现。   空有变幻之术,却被迫囿于方寸之地,释月又有些恼恨,看在满桌饭食的份上才落座。   除了释月和方稷玄之外,这屋里再没有别人,灶洞里的火苗悄悄顺着方稷玄的长袍边沿一路扭上来,等他闻见焦糊味时,已经被燎出一条黑边了。   释月喂它吃肉吃菜,真把它当个什么小玩意养了。   ‘只’字带口带脚,吞嚼起来毫不费力,就不能喝汤水,一喝就要熄了。   方稷玄见它吃了三块鱼肉,又吞了一勺野韭炒鸡蛋,还站在碗口上,指使方稷玄给他盛松仁炒鸡松,结果被他轻轻一弹指,跌进一碗野菜汤里,差点灭了。   鸭子河泺偏僻但不贫瘠,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连一团火精也跟着享口福。   山头上不止鹿狍虎狼,还有人参、松子、哈什蚂、刺五加等山珍药材,江河里又产蚌珠鱼虾。   物产丰饶,到了季节,还要向北江朝廷‘贡鲜’,光是梅花鹿这一项,又要细分成鹿肉鹿血,鹿舌鹿尾,鹿筋鹿皮,鹿胎鹿茸等等。   喜温自父亲死后,家中男丁断绝,也就免了这年年上贡的份额,倒也算某种程度上的自由。   不过春日里能搜罗的山珍要少一些,多是些野草嫩芽之类,眼下倒是有零星的樱桃红了,可不是那么好找。   可能是贴着家宅有地热,乔家院里的樱桃熟得早,但乔婶子只给两个孩子吃了一点,自己一粒都没尝,因为冬日里管释月赊了几回油,还没还上,乔婶子也不觉得樱桃就能抵了,顶多是算点利息。   乔金粟也不恼,洗净了叶子裹了新红的樱桃给释月送来。   汉人说话含蓄,乔婶子虽没说这樱桃是抵利息的,但做生意的谁不计较?释月总该懂。   可释月不懂,见乔金粟拿了东西来,以为她想换点什么,就叫她们等会,锅里正煎野鸭子呢。   这野鸭是释月坐在江岸边的柳树上发呆时,一不小心用石块掷死的。   鸭子干干净净的剔了毛,两条大腿,一块胸脯,一团心肝都歇在案板上,齐齐整整。   这鸭子肥硕,释月已经用盐腌入滋味,现在连皮干煎,烹出许多油来,再用锅底将热鸭油不断浇淋上去,还未尝就知道必定是皮脆肉酥。   乔金粟懵懵懂懂的捏着一只滴油的焦皮肥腿回来,乔婶子急忙来说清楚。   “一只鸭腿罢了,也无妨,天气暖和了,叫乔叔给我打一张矮方桌,几把小杌子,方便放在院里吃茶吃饭。”   乔婶子怕欠人债,有了能还的法子,高兴极了,连忙应下。   肥鸭腿要留着等乔叔回来一起吃,乔金粟吮着手指上的油香,仰脸看着村口山丁子树。   山丁子花其实是很好看的,小小白白,但很大方,每一朵都竭力展开,像一个个白盘子,远远望去,枝头如累雪。但乔金粟无心欣赏,更盼着它快些落了,落了好结果子。   她仰脸看树的神色很贪婪,但无端端又让人觉得虔诚。与日日向山神索要平安丰腴相比,只是向树求一些果子,很克制了。   “金粟、银豆。”喜温有些疲倦但不掩笑意的声音响起,乔金粟惊讶的望去,见余晖照在少女大大的行囊上,像是负日而行。 第7章 樱桃和桦树皮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显出这樱桃薄皮嫩肉的好处,吃多了倒也味浓生津。◎   北江的樱桃小小的,果柄极短,远观好似贴着枝干簇成一团,似乎知道自己微酸不甜,有些羞赧,滚在方稷玄的掌心里,更只有黄豆那么点大。   “这小樱珠既不似东泰的短柄樱桃,肉厚深红,饱满微脆,也不似南德的金珠樱桃,黄肉红晕,细嫩多水,更不似江临的垂丝樱桃,果柄纤长,色艳熟丰。”   方稷玄在人前寡言少语,留着口沫光说给释月听,她听得心烦,吃又吃不得那些好果子,偏要说来叫人发馋,只好道:“快些闭嘴!”   说这话的时候,她正站在藤椅上晃晃荡荡,探头瞧着那个用苔藓、干草和碎枝搭建的松鸦巢。   巢中正躺着四枚蓝绿色的卵,这颜色任什么染料也染不出,好看得叫释月手痒,想拿出来把玩,正当她探手之际,听见喜温轻快的叫声响起,“阿月妹妹!”   树上鸟鸣阵阵,释月很快同喜温学会了怎么囫囵往嘴里塞一把,然后再噗噗噗的往外吐核。   一大把一大把吃,倒显出这樱桃薄皮嫩肉,味浓生津的好处。   “我吐得远吧?我阿姐从来比不过我。”喜温有些得意的说。   释月微微努唇,一粒樱桃核射出去老远,落在乔家的黑狗跟前,惊得它弹跳起来,警惕四望。   喜温下巴都合不拢了,“真厉害啊。”   吃罢樱桃,轮到喜温交账了,就见她从胸前掏出一个皮口袋,束口一松开,皮口袋顿时蓬松开来,露出一团蓝红黄绿,形态颜色各异的艳羽。   “你倒吃了不少鸟。”释月握着那一团绒羽,轻盈蓬软。   “饼子早吃完了。”喜温鼓了鼓腮帮子,又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桦树皮包裹,“这回只在林子里拾了些木耳,我明日出去猎些东西回来。”   喜温采回来的野木耳上有些泥脏,她打了干净的水来,同释月一起清理。   鲜耳摸起来柔嫩柔嫩的,有筋头的部位捏起来手感很好,真跟小耳朵一样,有嫩肉有软骨。   释月玩得起兴,揉来捏去的,根本不是认真做事的样子,但又拿来一个笸箩,道:“这几天少风晴朗,晒这个最好。”口吻好似做惯这些琐事。   若是风大,木耳虽干得快,也要蓄满尘沙,到时候一吃起来牙关作响,真叫人头皮都发麻。   “是要趁这几日晒干晒透,等雨季来了,晒半晌淋半晌,白忙活了。”喜温道。   木耳晾在院中,晚间收进来,早间拿出去,日日翻捡一道,晒得均匀些,只几日便干透了。   眼下正是采桦皮的时候,家家户户闲散的劳力都进山里割桦树皮去,等过了这两月,桦皮水分收紧,就不容易剥了。   这活计喜温也做,手到擒来的事儿,用匕首在桦皮上横竖各自划一刀,沿着刀痕剥下来就是了,成片成片撕下来,其实还挺爽快。   只是她不知,为何周边的人进山剥桦皮总是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就连剥完了桦皮在回村时见到喜温,就如同见到了豺狼虎豹,惊慌不已。   两人在后院里,听见前院有人喊叫,“方郎君可在,能否用枸杞干换些酒来。”   释月做不做活计全凭她自己心意,此刻是动也未动。   继而喜温又闻脚步声,起坛声,沽酒声,道谢声。   “他们怕我,竟不怕他。”想起之前挨家挨户讨狗时尝到的闭门羹,喜温颇为郁闷。   听到喜温的抱怨,释月唇角微勾,道:“其实也是怕的,但因有你们在,所以还好。”   见喜温神色困惑,似乎不解,释月也没有解释的意思,转而问:“你们采桦皮为何?”   喜温不假思索的说:“自己用,朝廷用。”   “那么他们采桦皮做什么?”释月又问。   喜温也没细想,道:“自己用?用得了那么多吗?”   桦皮的用处很多,对于林中人来说其最大的用处就是制船、造屋、制成桦皮箱子、桦皮桶等器皿,甚至做成锅子。   对于喜温而言,桦树皮制成的船十分轻巧,破水无声,不会惊走鱼群,用桦皮苫顶部可避冰霜严寒,不过汉人还是喜欢用木料来制这些东西。   至于锅子一类的东西么,喜温承认,还是汉人的铁器陶钵更好用些。   除此以外,桦皮某种程度上代替了纸张,可以拿来裹物,至于文墨么,这村里哪有几个人识字,只有释月和方稷玄会用到。   再者就是药用,可白桦林就长在山里,药用根本不需要囤。   喜温越想越是奇怪了,愣愣的看着释月,“那他们采那么多做什么?”   “卖,再过一段时间,就有货商来收了。”释月拨弄着干透的木耳,听它们与笸箩摩挲,发出沙沙声。   “噢。”喜温恍然大悟,她从前的生活中少有买卖的观念,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她就跟看不到似的,“汉人也喜欢用桦皮吗?我瞧着你们不怎么用啊。”   “汉人崇文,桦皮纸在东泰、南德乃至江临一带不乏推崇者。”   桦皮很奇特,内部层层可揭,每一层都薄如纸,且韧而不脆,花纹色彩天成,很有自然古朴之美。   喜温点点头,“可我还是不明白,他们为什么怕我撞见采桦皮呢?”   “怕你不许啊,林中人采割桦皮,是为朝贡,汉人采割,是为己利。”释月说与喜温听,好奇她的反应。   “这有什么,桦树也不是朝廷的,是林子的,他们采割时问过山神就好。”喜温半点为难也没有。   听她口中说出‘不是朝廷的’几个字,释月感到一阵新奇。   这个长在山林里,性子冒冒失失,单纯又倔强的小姑娘真像天生天养的一棵小人参精。   她不清楚北江朝廷是被哪个部落把持,更不清楚南边那些四散分割的门阀朝廷是怎样的昏懦,糊里糊涂,却又对于汉人抑或林中人天然的一视同仁,很有些灵性。   忽然,释月伸手一拽喜温的辫子,割下好些碎发放在掌心端详。   喜温正在认认真真啃释月给她做的一个烙饼子,微微焦黄,火候正好,还是菜肉馅的,美得她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忽然叫释月扯得脑袋一歪,喜温腮帮子满满当当的挤出困惑来,“唔?!肿么了?”   碎发还是碎发,没有变成人参须子。   释月搓掉那点头发,面不改色的说:“有蛛娘在你发梢结网。”   喜温这一天天的也闲不住,不去林子里寻罴,就总往山下来。   村子里的汉人总提防她,可释月又容她在小馆子里进进出出的,他们也不好说什么。   桦皮也不能不割,现成的银钱呢!   只有乔家的粟豆喜欢她,常摇着拨浪鼓,推着小扶椅来找喜温玩。   乔叔给两个女儿做的一堆木头玩具,模样敦实又不失精巧,她们家院墙上有个六转的风车,三角状,最底下有三个小风车,中间有两个,顶上有一个,起风时一起旋起来,喜温发现释月时常盯着那架风车发呆。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还有乔银豆推着走的小扶椅,有个小锤头同车轱辘连着,一边走一边发出‘笃笃笃’的敲击声。   只要声音还响着,大人尽可以忙活自己的事情,若是声音停了,或者远了,就得抬头瞅一眼了。   喜温觉得汉人很心灵手巧,但制桦树皮这种事情,还是林中人更在行些。   汉人盖屋都喜欢带一个小院,有些人家不用篱笆墙,干脆用泥石铸墙,喜温瞧见他们院里晒着一片片弓着背的桦树皮,大大小小各几排,有种规整之美。   “瞧着有点像咱爷跟爹盖老房子时,晒的那些瓦片。”有个矮墩墩的汉子笑道,约莫是想起故土旧事,明明是笑着,却有点悲伤。   有些零碎的小片桦树皮堆在角落里,皮子卷成个半筒状,另一人接茬说:“这又像笋壳了,娘做的笋烧肉,总有二十来年没吃了。”   “那是,娘都走了十来年了。”他们忙活着生计,没时间怀念。   喜温不知道什么是瓦,什么是笋,只是觉得肯定好吃。   她扒拉着墙头看了一会子,看着他们翻晒桦树皮的动作生涩,忍不住道:“暴晒之前,最好先放在湿泥巴里‘糟’一下。”   晒桦皮的汉人们猛地转身看过来,就见墙头上有个梳着棕黄双辫子的脑袋,脑袋边上还挤着一大捧山丹花。   几个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不该信。   喜温只是路过,并不停留,说上这一句,正要往释月那去,就听见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用这桦皮子缝东西,接口处总是有疏漏,要怎么办?”   喜温知道这个倚在门边,白圆脸的姑娘叫茅娘,就问:“桦皮缝之前蒸软了吗?”   茅娘点点头,汉人和林中人比邻而居这么些年了,很多东西也藏不住。   “蒸软之后要将桦皮摞起来用重东西压一压,然后再裁剪,我们惯常使狍獐的筋,你们搓了麻线也是一样的,你说接口的地方有漏?没涂油吧?要涂了兽油,用火烘一烘,就能牢固严密了。”   喜温说得很细致,茅娘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又道:“你等等。”   她快快的跑回屋里去,拿了一块棉布白帕,上头绣着一朵芍药。   喜温没见过这样漂亮的刺绣,不敢接,“给我?”   “嗯,多谢你提点。”茅娘又把帕子往前递了递。   喜温看看院里的男人,他们一个个神色警惕,但都没阻止茅娘,喜温便接了过来。   释月远远见喜温走回来,抱着满怀生机勃勃的艳色花朵,面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实在不像一个孤零零活在世上的人,但喜温又时常提起雨朵,她很坚强,不畏惧提起逝去之人时心头的剧痛。   “我阿姐用这花染布,染出来粉粉的,可好看了,就是留不久,褪了后发黄。”   释月看她扬着一把山丹花,笑容明媚又怅然,很有些不解,人是怎么做到又开心又难过呢?   这花生得红艳,释月喜好银白冷色,很少采撷。   喜温觉得释月的裙衫大多素白,只在袖口腰际掐一条碧绿或浅蓝的织边,好看是好看,也不妨一变。   “你怎么不似茅娘般做些刺绣?”她伸手摸释月的衣料,觉得柔柔滑滑的,知道抵得过很多的米面,想起方稷玄那张不讨喜的冷面,觉得他有个大方的好处。   释月觉得好笑,道:“我才懒得做那些,你学了来,替我绣些花在上头。”   喜温也做不了细致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我阿姐会刺花,”她拿起腰间的桦皮小匣子给释月看,就见上头有一对正抵角的鹿,“如果叫她瞧见这帕子上的刺绣,定然也喜欢,肯定也学得会。”   不过丝线稀罕,得等货郎下一回来了才有。   山丹花都被扔进桶里捣烂,萃出颜色来,喜温做什么都不省力气。   等方稷玄晚畔扛着野羊从林子里回来的时候,院子里已经飘起了一块淡粉如云霞的布。   释月就歇在这块布的影子里,瞧着方稷玄单手提起野羊一挥刀,野羊齐齐整整的分成两半,丝滑得像砍断了一块布。   半只野羊落在地上,村民们知道是给他们的,一个劲冲方稷玄拱手,还有下跪的,但又不敢上前拿。   等方稷玄拿着余下半只野羊进院子了,他们才冲上去,合力把野羊抬回去分。   “多谢释娘子,多谢方郎君。”道谢声没个完。   方稷玄提着野羊上后头去,喜温自觉的跟过去打下手。   释月远远瞧见坡上下来了几个年轻男人,为首那个长相还凑合,左耳上的野猪牙晃晃荡荡,就是神色太过自满,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样子。   “小娘子,小娘子。”孙婆婆靠在篱笆墙上,轻声细语的唤。   释月收回目光,看向这个皱皮老妪,见她讨好的笑了笑,露出一嘴七零八落的牙,“能不能替我问问方郎君,这羊是哪来?”   见释月懒得答,她又使劲笑了笑,说:“原本从那黄毛蓝眼丫头手里买了鹿奶核,倒是下奶,可前日夜里有猞猁窜进屋子里,我儿媳受了惊吓,两只奶一下就扁了,半滴也挤不出来了,我想,想寻只母羊挤奶。”   作者有话说:   就是那个‘山丹丹开花红艳艳’的山丹花,   话说这歌是不是暴露年龄了。 第8章 羊肉和酥黄菜   ◎羊肉已经捞上来了了,带皮冒着热气,粗粗剁开几刀,皮脂肉三层要断不断的,就搁在案板上。◎   “羊群迁徙至此,就在那矮坡之上,自己去抓就是了。”释月纡尊降贵地回答了一句。   天刚破晓时,她就歇在那最高处的松尖上看日出,瞧着羊群如雪被般铺满山坡,被朝阳一点点照得金红。   在松顶高处往下看,触目所及的林子对于释月来说没有秘密。   芦苇荡里,野鸭自以为是隐蔽的巢穴;疏朗的林矮林草地上,狍獐竖着耳在卷啃草叶;溪流河畔,闲庭信步的熊一个飞扑,轻松叼咬住一条肥鱼。   至于喜温心心念念渴望手刃的那只罴,可能是不在这一带活动的缘故,释月仔细找过多次,并没有发现。   因为方稷玄这张活符篆的缘故,释月身上的凶煞之气很淡,如若不发怒,周遭的生灵感受不到威胁,也就不会刻意忌惮躲避。   就像林子里那只饱食一顿虎,獐子打跟前过,它都懒得一甩尾。   ‘偌大林子如何去找?’释月替喜温想了一想,‘还是等天冷起来,林子里没了吃食,自会来扰。’   释月身在此地,神思却又飞到那轻摇慢晃的松顶上去了,只是耳畔又响起孙婆婆局促的声音。   “自己抓?这,这,我,我们这些人无用,不比郎君他英武不凡。”   孙婆婆夸了几句,见释月并无理会她的意思,失落之余又道了一声谢,目光落在院子里新染的粉布上,似乎是下定了决心般,往家去了。   孙婆婆前脚刚走,喜温后脚木木呆呆地走出来,像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用热水沏茶,茶叶都是半卷未泡开的那么点功夫,半头羊就被方稷玄化整为零了。   “阿月可闻见羊肉香了?就这么一会,就能下锅了,刀真是快。”她还没看见越走越近的那穆雀。   “这都是杀人练出来的。”释月故意说。   喜温又是一惊,但又没那么惊讶,下巴搁在扶手上,用脑袋替释月摇摇椅。   虚软的脚步声响起,释月蹙眉看去,就见孙婆婆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块深蓝色的布。   蓝是夜空的蓝,蓝是喜温眸珠的蓝。   “释娘子。”孙婆婆把那块布往前递了递,眼圈红红,却又竭力在笑:“家里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块布还算拿得出手。这是手织的粗布,只是瞧着粗,摸着可舒服了,凉凉的又吸汗,眼下穿最好。您若瞧得上眼,我替您做了衣裳,给我十日就妥。只要请方郎君给我,给一头有乳的母羊就好。”   释月要这许多布做什么?绫罗绸缎,不过是无毛兽遮羞的玩意。   喜温却是看呆了,在她生平所见之中,这样浓郁的蓝,何曾停留在一块布上?   释月见她满脸惊艳,想着她过几日要再去林中寻罴,一去又不知福祸,若是死了,也算有身新衣做寿衣,她刚要开口,就听人道:“喜欢?这布拿来做你的嫁衣也好。”   那穆雀站在孙婆婆身后,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蓝布,吓得这个老婆子发起抖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喜温气极,伸手抢过布匹,还给孙婆婆。   那穆雀一抬手,布又被他捏在手里,笑道:“行,我知道你喜欢这些汉人,这老婆子要母羊是吧?抓一头来就是了。”   喜温又要把布抢回来,可她力气比不过那穆雀,即便他单手捏着,喜温用上双手也夺不过来。   那穆雀见她满脸通红,将双脚踏在篱笆墙上,卯足了劲要拿回这匹布,笑得挺得意,于是乎轻轻一松手,就要看喜温是怎么狼狈摔倒的。   喜温也预判到自己会摔,只是没想到会摔进释月怀里。   在她看来,释月实在是个很脆弱的人,夜晚陪着她晒一晒月亮,都觉得她会被月光消融。   喜温猛地从释月怀里起来,她急切的抚了抚释月的手臂和膝盖,“没事吧,没事吧。”   释月哪有什么疼的,接住喜温,跟接住一根绒羽没有区别,只是见那穆雀的嘴脸太过可恶,不想喜温丢丑,再叫他猖狂罢了。   见释月摇头,喜温这才一转身,怒冲冲跃出篱笆墙,直接给了那穆雀一拳头。   孙婆婆打着哆嗦,整个人都吓得不轻,路又被打架的两人挡不住,走不了,转脸见释月趴在篱笆墙上,看得兴致勃勃。   ‘口角之争无趣,果然还是打上一架来得有意思。’   随着那穆雀来的那帮少年都是差不多年岁,叉着手看喜温和那穆雀扭打。   在他们眼里这只是那穆雀逗自己未来媳妇玩呢,却不料喜温真是狠了心,瞅了个空子一脚踹在那穆雀的耻骨上。   “你个疯婆子,踹废了他你使什么?”旁人又惊又笑的喊着,跟那穆雀的呼痛声叠在一块。   喜温的头发全散了,一拳头挥过去的时候,那穆雀也给了喜温一巴掌,打得她嘴里全是破口。   “呸!”喜温狠狠朝几人啐了一口,全是血沫子。   那穆雀被她彻底激怒,可耻骨疼真要命啊,走一步都疼。   “踹都踹了,往下一点又不难。”喜温的头发全乱了,刚才扭打到地上去了,那穆雀摁着她的脸在地上蹭,磨得全是小口子和草汁,“我给你留脸面了,别给脸不要脸,滚!”   “好,”那穆雀对喜温其实也没那么喜欢,他更喜欢温顺的雨朵,只是部落里适龄的女孩不多,但也没关系,可以去别的部落里物色一下,“你爹死的那年,我们家分了三头鹿给你姐姐,你们才算缴上数了,把鹿给我还了!这是不是天经地义?!”   他冲着释月身后叫嚷,有些得意,又有些忌惮的样子。   方稷玄料理了羊,从屋中走出,正好似一团阴云般堵在门口。   喜温家的贡鲜是她爹死的次年才撤掉的,那一年的确是靠那穆雀家分的鹿才免于刑罚。   可雨朵还在的时候常给那穆雀做些衣鞋箭囊,硝皮硝得她手都皲裂了,那一道道的血口子啊,疼得就像喜温此时的脸。   喜温知道方稷玄出来了,但她没想着要他给自己撑腰,只是道:“好,把雨朵给你做的箭囊和衣袍拿来,秋天我把鹿给你。”   听喜温提到箭囊和衣袍,那穆雀的脸上也稍有些挂不住,更刻薄的说:“秋天?等着部落里围猎鹿群,你好浑水摸鱼?一个女人能出得了多少力?”   “鹿也好,参也罢,我总会交足份子,不欠你的!”   忽然不知打哪飞来一块粪,不晓得是什么牲口屙出来,湿黏黏的一块,水分那么大,也不知是怎么被风吹起来的。   就听见‘吧唧’一声,那块粪拍在那穆雀脸上,溅在他周围几个狐朋狗友身上。   喜温原本心绪复杂,但被释月的笑声一带,像是被人强行‘咯吱’,痒得受不了,也只能笑了。   那穆雀挂不住脸,从脸上抠下扒牢的粪,愤愤甩在地上。   “好,这是你自己说的,我看你弄不弄的来!”   那穆雀往回走了几步,似乎是觉得气不顺,又顿住脚,转身对喜温道:“知道雨朵和你爹为什么死于非命吗?”   喜温攥紧了拳头,没说话。   “就是因为你小时候在神位上睡觉,亵渎山神,所以祂不再庇佑你们家了,”那穆雀似乎是怕喜温听不清,一字一顿地说:“他们都是你害死的。”   林中人的祖先神位就同汉人供奉了牌位的祠堂差不多,是只许男子叩拜祭祀的。   连风都静了一会,释月没再使风卷起一块粪或石头之类的东西去砸那穆雀,也没令他脚下生绊子,摔掉满嘴的牙。   在她的认知中,人就是那穆雀这样的,那穆雀就是人这种生灵的一个范本,还是一个小恶的范本。   更多穷凶极恶的事情,他还没沾手呢,只不过知道自己得不到一个女子,所以刻意将无稽之谈放大,利用她的愧疚,凿穿她的心脏。   喜温僵硬的站在那里,像一棵死掉的树。   那穆雀走远后,居然是孙婆婆先从角落里走出来,摘下起喜温在打斗前先扔到柴堆上的布,仔细叠好,又抱着布,小心翼翼的走到喜温身边。   “你不要听那个人胡说,像我们早年间逃难的时候,牌位都丢了,这总比你在神位上睡一觉还过分吧。可我还不是好端端活到这个岁数了,你那时候还很小吧?无心的错,祖先又怎么会怪你呢?你姐姐、爹爹的事只是命数不好。”   ‘这可说不准。’释月有些刻薄的想。   喜温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道:“婆婆,真是对不住,吓着您了吧?”   孙婆婆摇摇头,就算对那穆雀有什么不满,她也不敢说什么。   喜温把头发彻底抓散,乱蓬蓬的,在阳光下更金黄了。   释月抬抬手要她坐下,想揉揉这团头发。   羊汤的香气翻滚起来,如浪潮般一阵阵涌出来,温香浓烫,把喜温的眼泪都融掉了。   释月原本只是想撸一把头毛,忽得叫喜温如娃娃般整个搂在怀里,正要踹她,又听她哭声呜呜,煞是可怜。   “眼泪鼻涕不准沾我身上。”释月说完就听喜温猛往回吸了一口,惊得她一下蹿出去,像一只受惊的猫,又偏头仔细察看肩头是否有水渍。   喜温拍了两下脸,不许自己再哭,她心里好难受,但又被愈发浓烈的香气抚慰。   羊肉真是太香了!   林中人吃羊肉一般都是烤,如果下锅煮了的话,那一般都是留着储备冷吃的,也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吃的时候刀割一块,原汁原味,皮弹肉鲜。   鸭子河泺的野羊肉太好了,如此粗糙的做法也好吃,但总架不住更好的手艺,更好的佐料,滋味又能更上一个档次。   释月同喜温进屋去的时候,屋外正好有人唤方稷玄,似乎是有人来探问棒槌营征召刨夫的事。   野参珍稀,近些年来频遭到官私‘走山者’偷采,北江皇族收到的贡参品质连年下跌,禁大臣、私商采参效果也不甚好,所以只得令人设下育参林地,名为‘棒槌营’。   一棵野参要长成,一年才三、四寸,五年才分一桠,花茎都未出,十年后才得三桠,可谓艰难,但若由人育之,只消一二年就能体实而肥硕。   “去硕河府衙拿了文书,再去找棒槌营的人就是了。”方稷玄答得简略,外头几人千恩万谢的。   方稷玄回来,就见释月被喜温带着,俩人正毫无规矩的站在案板边吃羊肉呢。   羊骨架还留在汤锅里煨煮着,羊肉已经捞上来了了,带皮冒着热气,粗粗剁开几刀,皮脂肉三层要断不断的,就搁在案板上。   这头羊年岁肯定不大,这皮肉瞧着就嫩,透着奶香气,连皮带肉的用筷子夹了,还颤颤悠悠的晃一晃,吃在嘴里才知道什么叫做入口即化。   “是沾点花椒盐,还是清酱油?”   释月吃得高兴,难得没顶上几句就道:“都要呀。”   两个蘸碟搁下,屋外又有几人喊人,有喊方郎君的,也有喊释娘子的。   释月嫌烦懒得搭理,方稷玄和喜温上外头去,端回来好几碟小食,都是得了羊肉觉得要有所回馈的。   有炸鲜蘑,干烧鱼、酥黄菜和腌小萝卜条,模样虽不是个个好看,味道却都不错,尤其是甜口的酥黄菜,糖丝拔得密密,像个巢。   这菜又是鸡蛋又是糖又是油炸的,可以说很贵重了,做起来还麻烦,用鸡蛋摊饼子,切菱形块再下锅炸,炸完还得浇糖汁拔丝,端过来的时候凉得正好,外层的糖壳甜脆,里边的鸡蛋滑嫩。   “这谁家送来的?有什么事儿求你?”释月一个接一个的吃着,问。   人情世故,她正学着呢。   “并非求我,孙婆婆家送来的,她家不是养了些鸡吗?一直是有蛋的。大抵是为了母羊的事。”方稷玄淡淡道。   “这可算是强买强卖?”释月腮帮子鼓鼓的说,唇上还黏着两缕糖丝。   “她也没明说,毕竟许出来的布才是抵羊钱,酥黄菜可能就是个示好,孙家祖上也出过读书人,要脸面些。”方稷玄解释道。   释月没说什么,只是探出舌尖,将糖丝舔了个干净。 第9章 神识之域   ◎这里是释月和方稷玄被迫共享的部分神识之域,幻化成了他们埋骨地的样子。◎   孙婆婆的那块蓝布,喜温心里也还记挂着,她盘算着要用盐卤引了羊入陷阱活捉,可羊虽没有鹿聪明,但也得等陷阱上的草皮再长一长,否则人工挖凿的破绽太大,羊也会看出来。   但孙婆婆的小孙不能不喝奶,一夜夜哇啦哇啦的哭,听得释月烦躁。   第二天释月就给牵回来一只母羊及一只羊崽崽,孙婆婆感恩戴德的用布换了羊,喜温从坡上瞧见,急急忙忙跑下来,“这,这羊是怎么抓来的?”   北江冷的时候实在太长了,野羊都是一身绒,即便夏日会褪掉厚绒换薄绒,摸起来也绵绵的。   “下了一夜的雨,可绒毛吸饱了水,重得很,跑不动了。”   释月根本是胡说八道,羊鹿獐子都是食草的,食草的要活命就靠一个字——‘敏’,毛又不是厚得像云,至于沾点水就跑不动吗?   蓝布就挂在篱笆墙上,释月也不在意,随手给喜温了,让她进林子再采些好果子来吃。   喜温抱着布,狐疑地问:“那你逮它的时候,它是躺在草地上等你抓呢?”   释月眼睛都不眨一下,说:“是啊,我还推了它几把,又抓起来,甩了甩水呢。”   她只是一挥手,用点灵力惑了这母羊和羊崽崽跟自己走。   喜温忍不住笑起来,顺着释月说:“好,好,阿月真是厉害。”   她心里还是觉着,是方稷玄给帮的忙,但回报要给释月,不只是果子,等天凉了,紫貂皮毛丰美时,那就抓上几只,给释月做件袍子。   北江的雨季说来就来,雨每浇一阵,这林子就不同些,原本还试探着要长不长的果子,这一阵全都冒出来了。   不过有些果子只是冒出来,还没红,一粒粒绿绿黄黄的坠在那摇晃诱惑,若真上了当,可就要酸倒牙了。   喜温进林子里去,远远瞧着四散的羊群,假想着释月小小人,跑去摇羊甩水的场景,怎么想怎么可笑可爱。   别的果子将熟未熟,但蓝莓已经凝出来了,远远近近的生长着,可以一直吃到秋日里。   喜温在雨后清新的空气里,拎着四下滴水的篓子小跑回来,一见释月坐在院中,就笑道:“阿月!姐姐给你采果子回来了。”   她叫的亲昵又自然,并不让人觉得逢迎讨好。   篓子滴水是因为喜温已经在溪边洗过了,释月满意的看着这半篓莓果,雾蓝圆滚,不用剥皮不需吐籽,简直可以称为乖巧懂事。   山樱桃浸出来的酒,山丹丹花染出来的布,它们的颜色都是很淡很淡的粉。   偷来半日晴朗,将粉裙挂在院子的时候,释月发现有意无意出现在篱笆墙外的女子变多了。   她们瞧着那条粉裙时,眼睛都会亮一些。   释月觉得人有时候也挺奇怪的,总是追逐一些空泛的美好,即便知道这种美好转瞬即逝。   孙婆婆家的小孙喝够奶之后,夜里就不那么哭闹了,孙婆婆还抱着孩子来过一回,说是多谢释娘子和方郎君的救命之恩,还请给孩子起个名字。   释月瞥了眼那小东西,觉得甚丑,没什么取名的兴致,倒是一阵风把喜温裁缝好的一块粉帕子给吹了下来,落在孩子脸上。   孙婆婆忙拿起来还给释月,可已经沾了口水。   “拿去吧。回去吧。”可别抱着丑娃娃再来她眼前晃荡了,释月啜着新浸出来的樱桃酒,淡淡的酒香甜蜜,醉人极了。   孙婆婆欣喜万分,连声道释月是女菩萨。   ‘菩萨,竟叫我菩萨。’释月颇感无语,摇了摇酒坛子,听声也知所剩无几,就叫道:“方稷玄,要酿些酒来!”   灵力变幻出的酒水能瞒骗过凡人的舌头,对于释月来说,却是在空咽。   高粱和黄米是北江酿酒最常用的粮食,高粱酒性烈,黄米酒柔和。   “总要等高粱和黄米熟割吧?”方稷玄从屋里走出来,夏日愈甚,他衫愈薄,只是襟头处扣得紧。   释月瞥了一眼,道:“此地人人都惧你,还怕叫他们瞧见你那畜生锁链?”   方稷玄没有一刻眉头是不皱着的,闻言又是一紧眉,无奈道:“是要多酿黄米酒,好喝得你嘴软些。”   “都要,”释月多得是能讥刺他的话语,只是咽下一口清凉薄甜的酒水,话却平缓了几分,“你跪下求我,我帮你把锁链变成那丑娃娃脖子上的红绳铜钱,怎样?”   方稷玄笑时,眉头稍缓,狠戾的眸也微弯,唇角非常轻易的扬起,仿佛笑对他来说,是一件易得的事。   “本该是金锁银锁镶玉锁,没银两才用红绳栓铜钱。”   “你还挑拣上了?”释月没见过方稷玄说的金锁铜锁,不知该如何变幻,瞥了眼大门上用装装样子的大铁锁,一时间有些想不明白,拿个锁挂在脖子上,什么意思?   方稷玄见她看向门,知道她的心思,解释道:“锁住孩儿,祈求老天垂爱垂怜,保其平安的意思。”   “怎么又是这些花头。”   “人,天地间的一撇一捺,像两根柴火,只能拼命拴住一些愿景,以求心安。”   “你少把人说得那么可怜兮兮。”   方稷玄今日笑得次数太多了,叫释月有些不满,不过他面上笑容很快收敛,道:“我生在乱世,无父无母,从没带过长生锁,如意环之类的东西,只这锁链就挺好,不必换了。”   黑云拉扯,聚得迅猛,半空中有雷暴之声响起。   好些人出来收衣裳和被褥,方稷玄将粉裙取下,又拎起那把摇椅往屋里去。   释月佯装往屋里去,一个幻闪,又消失不见。   她要去那山巅松顶,看雷暴电闪。   方稷玄看着大雨倾盆而下,半空中雷声轰隆,如天崩,闪电爆劈而来,如天裂,壮丽无比。   他一时间很有些羡慕释月,自身虽有可化刀锋的戾气,但这种本事等同杀戮,若不在战场之上,又有何用?就算在战场上又如何?杀人如麻,不知是为谁挣利!   方稷玄立在原地,好半晌才挪动步子,走进绿藤屏风后,迈上楼梯,转角过后,一片静谧幽暗的林子映入眼帘。   这林子里的树高得像巨人的腿,离得最近的那棵树的树干上,嵌着一把硕大漆黑的长刀。   照理来说树木繁茂,底下的小草小灌木会被遮光抢肥,长得没那么好,但此地小草密密,翠绿凝珠,方稷玄赤足踩在上面,软绵绵的,微微的酥麻。   林子的北面是无穷无尽的树,像一只静静蛰伏的巨兽,张开了黑洞洞的口。   南面是一墙澄澈的水幕,可以无阻碍的望出去,看见鸭子河泺的山与云以及后院掩在皮张下避雨的柴垛。   东面则是一条没有边界的河,方稷玄在岸边坐下,看着河面上朵朵无茎的琉璃莲花发散着七彩幽光,水下还有彩色游鱼,比蝌蚪略大一些,颜色浓烈几分。   方稷玄把手伸进去,立即就有一条水红的游鱼过来轻触他的指尖。   这里是释月和方稷玄被迫共享的部分神识之域,幻化成了他们埋骨地的样子。   河流是方稷玄的部分神识,因为他炼体而未修灵,所以释月想看就能看,心情不好的时候上来捏捏花,弹弹鱼什么的,而释月的神识是那黑洞洞的林子里,方稷玄也可以进去,但就跟鬼打墙似得,景致重复又重复。   入夜后无人之际,方稷玄常歇在此处,但释月不然,她总要往外头去。   就如此时,释月正歇在松尖上,雨水触及她外溢的灵力之后,在她周身绷出一个个圆弧,密密坠落。   她像是被罩在珠帘之中,格外惬意无所拘束。   寻常妖魔鬼怪都怕雷电,怕是劫数天罚,灵力越强本事越大越如此,但释月不然。   她受天地感召而生,诞在人间,本是兵灾之昭,即便为祸人间,也不过是顺应天意,根本不会引来天罚。   可现世之初就被方稷玄炼体为符所镇压,想想也的确是窝囊。   轰隆巨响之后,又有一道极近的闪电落下,像是挥下一记粗粗的银鞭。   释月的长发随之微微蓬开,随着松尖摇曳。   她微微蹙眉,想着方稷玄这样一个非人非鬼的畸怪之物,如若将他骗出来,置于山巅高树上,说不准也会引来天雷,劈得他形神俱灭,魂飞魄散岂不好?   释月想得入神,忽感底下林子里有异,于是改仰为俯,瞧着底下的动静。   林子里的松柏桦椴都是有年岁的,密密高耸,近似绿海。   从高处往下望去,只觉厚实绵软,像一块茸毯,蛊惑得人忘却那十来丈的树高,从而生出堕下去的欲望。   眼下,这块‘厚毯’正鼓出一条波纹,底下树木并没顺着风向在动。   这些树不是什么小灌木,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倚靠,或者一只松鼠的跳跃而如此颤动起来,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在其中追逐奔跑。   释月定神再看,从枝叶间可见一只黑毛罴正直立快走着,那罴比方稷玄还高壮许多,动起来的时候像一座山,但一点也不笨重,非常灵活矫健的样子,真真就如一个穿着皮毛大衣的人。   而被追着的几人穿着兽皮衣裳,皆是林中人,那穆雀也在其中。   既是人多势众,个个身上背着弓弩,挎着刀斧,遇到罴该欣喜才对,怎么还落荒而逃呢?   看了会,释月有些明白了。   这罴颇有些智慧,会拔树搬石掷之,还能预判几人逃跑的路数,那穆雀慌乱中张弓射箭,准头虽好,也被它挥臂弹飞,像是拿牙签戳人般可笑。   树木遮蔽,释月一错眼的功夫,那穆雀又被它掷来的石块压住左腿,瘫在地上,只能坐以待毙。   这还不是只简单的罴,应当就是那只已成精怪的罴,如此本事!   释月快意地笑了起来,“果然如此。” 第10章 山神   ◎“骨灰锻锁,皮肉做缚,人乃天地间万物之首,怎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鸭子河泺原本的旧山神自林中鹿冢诞生,是山神也是鹿神。   因为鹿冢的鹿都是老死的,残留的情绪很平和恬静,所以这位山神性情如鹿,温和宽容,实乃一地之福。   祂初诞生时,就能感知林中万物,也知弱肉强食是自然轮转,但人实在太过贪婪,欲壑难填,林中鹿冢只有一处,可人腹中,不知有多少座鹿冢。   年年贡鲜围猎,大批大批的猎杀公鹿,甚至为求鹿胎,不惜猎杀孕鹿,山神被滔天的痛苦惊惧包裹,力弱之时又被一只尝过人肉人血的罴所袭击,血肉灵体都入了罴的口中,唯余头冠一副,被释月捡去,感知到了祂的诞生与陨灭。   人与罴共猎杀了慈悲的旧山神,山神灵体又被一只暴虐的罴吞吃,助它成了山妖,老柏树替它挡了劫数,也是天意如此。   眼下这罴妖在此肆虐伤人,释月觉得‘咎由自取’四个字,实在准确到可笑的地步。   那穆雀已经做好等死的准备,此刻痛得面容扭曲,却高声喊道:“快!分开走,去右边两条道上!”   释月微微蹙眉,她最是想不明白了,世上怎么会有人这么复杂反复的生灵?   那穆雀十足讨厌,但不算懦夫,在三岔路口叫众人从另外两条路跑,独不去最左边的那条小径。   因为那是回部落的路,他不想把罴引过去。   除那穆雀之外还有六人,其中有两人步伐犹豫,还回身看他,是不忍那穆雀等死。   那穆雀狂吼道:“走啊,快走!”同时又捡起碎石粗枝扔向那只罴,盼着引着它的注意。   这点动静对于罴来说好比扬沙,只是释月不知道它为何停下来了,没有选择任何一条路。   那穆雀在发抖,面色惨白,所有的勇气都在叫同伴快走之后消失了。   罴似乎是在欣赏他临死前的恐惧,低着头,样子专注与人一般,分外诡异。它抬起掌,按在那块压在那穆雀腿上的石头上,然后像玩球一样来回碾着。   那穆雀的惨叫被一阵雷响覆盖,仿佛无声嘶吼,只有绝望痛苦的表情格外醒目。   ‘竟然懂得折磨人?’释月诧异之余又更为开怀,这罴所拥有的灵智比她想象的更多,吞吃之后,也许不必那么费劲去化解其中的兽性。   释月正想着,却见那只罴转身走回林中去了,似乎只是想叫那穆雀废掉一条腿。   她急忙顺着风掉下去,在松尖柏顶上跟踪追逐,几步之后,那只罴的身形缩小了些,速度变得奇快,这难不倒释月,她追得上。   只是,心口一阵尖锐剧痛传来,霎时间遍布全身,释月手脚皆麻,灵力受缚,直直从树顶坠落,掉在湿软的泥土上。   这一下倒是撞不死她,响动惊得那只罴脚步一顿,只是略回身一看,也许是感知到释月并非常人,它没有片刻停留,很快消失在林中。   无数雨珠从天空和树叶的裂缝中落下,一粒粒砸在释月脸上,不消一会,浑身透湿。   ‘方稷玄!’她真恨不得拧断方稷玄的骨头,嘬吸了他的脑髓!   方稷玄倒也来得很快,两人间的距离一近,灵力瞬间又在释月体内回归。   这种瞬息间的充盈带来丰沛的快感,可释月并没有被迷惑。若没有他,释月根本不会有这种虚弱无力的时刻!   方稷玄也不知该说什么,缓缓在她身侧蹲下。   空中落下一道闪电,释月眼睁睁看着白光悬在方稷玄头顶,但却只是虚晃一枪,未伤他毫分。   “发生什么了?怎么忘了距离?”他们之间至多只能分开三里地的距离,若超出这个范围,释月的灵力就会尽数消失。   她身下的洼地里已经蓄了好些水,洁白的衣裙洇在雨水里,倒有些水墨的意蕴,脸上都是朵朵泥花,显得一张脸分外素白。   纵然方稷玄心里清楚释月的强大,摔这么一下根本没事,她现在之所以躺在这一动不动,只是在愤怒,更可能是在琢磨着要怎么了结了他,可他还是压抑不住脑海中愚蠢至极的念头——她看起来可怜极了。   方稷玄并不会避雨的术法,他也没有带雨具,身上很快就被雨淋透了。   俯身时,几滴雨水顺着他的黑发滴下来,落在释月的眼睛里。她没眨眼,银圈黑眸只是轮了一轮,湿湿润润的,仿佛有泪。   释月望向方稷玄的同时伸出手,道:“背我下山。”   真是荒谬,她只消两个呼吸就能出现在家中的摇椅上,眼下却要他背。   方稷玄没有说话,只是拽住她的腕子背过身去,等她趴好了,这才轻轻托着她的腿站起来,往山下走去。   释月自然不会安安分分的待着,她拨开方稷玄散在后颈的长发,用细白的指头抚过那个刻满符文的项圈。   “骨灰锻锁,皮肉做缚,人乃天地间万物之首,怎么能残忍到这种地步?”   方稷玄刚想说话,忽觉后颈传来一阵穿凿剧痛,他脚步稍滞,又如什么都没感觉到般继续走着。   释月的食指化作一根细细的银勾,已在方稷玄后颈上捅了一个血洞,正深深的钻进去,在他的脊骨上轻轻敲击着。   这种肌体上的损伤杀不了方稷玄,也不会反噬到释月身上,只是单纯的折磨而已。   银勾纤细有力,敲击之声笃笃,释月觉得心情好了一些。   “诶,这声像不像银豆推着小扶椅在走啊?”   死不了,痛却是不假。   方稷玄踩到一块不稳的山石,身子一晃,下颌处蓄着的雨水被甩掉。   “别同孩子的玩具相提并论。”   释月在他耳畔轻笑,乖乖应下,“好。”   方稷玄背着释月一路下山,好些人都瞧见了。   释月听见脚步声由远及近,缩回手指,盯着那个深可见骨的血洞欣赏了一会,在脚步声追上来的时候,随手扯过方稷玄的一缕头发遮住。   “你,你们也遇到那只罴了?是不是?”追上来的这个少年总跟在那穆雀边上,也是要撇下那穆雀逃跑时,犹豫不决的两人中的一个。   “什么罴?我采蓝莓崴脚罢了。”释月随口胡诌,又似随口一问,“怎么了?你们遇上了?”   那少年点点头,满脸愁色。   “有人受伤吗?”释月明知故问。   “那穆雀,他的腿骨头都裂了。”少年不知道是不是要哭了,低着头,别过脸去。   “别哭呀。”释月从方稷玄背上探出身子来,语气极柔和的说:“说起来那穆雀还真是有先见之明呢,早早的管喜温要了三只鹿,瞧瞧,真是高瞻远瞩!这残了不是死了,按着人头还得贡鲜呢,你们是好兄弟,往后可得帮衬呀。”   她用这种宽慰人的口吻说着刻薄的话语,少年一时间还未反应过来,居然顺着她的话点点头,等方稷玄都走出十来丈了,才觉出不对劲来。   “你可真毒啊你!”他吼着。   隔着重重雨幕,四周嘈杂,两人的背影都模糊了,释月本该听不见的,或者听见了,也听不清的,但那少年分明见她侧首一笑,甜蜜得仿佛是听到了什么褒奖。 第11章 炖鱼头和贴饼子   ◎炖鱼头贴饼子有泡和沾两个吃法,泡着吃的话,饼子要多烙几层,厚些,如果是沾着吃,那么拿着面团往热锅沿上那么一擦,能揭下来就熟了,焦脆焦◎   很快,山下的汉人也知晓那穆雀被罴所伤的事,这尚算平静的小山村里,也被不安笼罩。   释月觉得篱笆墙外的小娃变多了,男娃女娃,大娃小娃,都扎堆在附近待着。   或是玩泥巴,或是追逐打闹,或是坐在草地上淌着口水,给这个加油,给那个助威。   “你们成天在这做什么?”释月捡起一根细棍子,敲了敲乔金粟的脑袋。   她算是很乖了,不吵闹,带着狗和乔银豆坐在一块干净的大石头上嚼萝卜干。   脑袋被敲了,她也不生气,转过来时掏出一根没吃过的萝卜干递给释月。   “爹娘让在这待着呢。”   释月要哄嘴也吃饴糖,怎么会啃萝卜干,嫌弃地用棍子推开乔金粟的手腕,“为什么?”   “怕罴来,有方郎君在,就不怕了。”   “谁说他会护着你们的?”   “方郎君同释娘子是夫妻呀。”   释月也是被他们当做夫妻当惯了,冷笑了声懒得反驳,“哪又怎么了?”   “你们以后会有娃娃的,所以也会疼我们这些娃娃。”   释月又不是人,哪会生孩子,不过这话倒是给了她想法,不如弄团虚气进方稷玄的身子,让他一日大肚,也叫别人看乐子。   乔金粟见释月发笑,以为无事,却见她片刻后收起笑容,道:“这也太想当然了!走开远些,少来扰我清静!”   几个顽皮的娃娃在家都是被打骂惯了的,释月的骂声还没人家爹妈一个喷嚏响,自然不怕。   反而是乔金粟这个最乖的站起身,牵着妹妹要回去了。   她刚走一步,棍又横在跟前了,“你俩进来。”   乔金粟仰起脸,就见释月眯眼看着那些泥脏小孩,震荡出丝丝逼人的灵力。   刹那间,四周一静,鸟鸣虫叫全没了,除了粟豆以外的孩子们忽然打了个寒噤,起了通身的鸡皮疙瘩,一个个哭爹喊娘的跑开了。   也是巧,风云起了变幻,一卷一卷的云跟浸了墨似得,飞快的侵吞着光亮,眨眼间雨就落了下来,非常大的雨点,砸在地上都有坑,打在人身上都生疼。   雨季就是这样的天,不稀奇,小溪都涨成湍急的大河了。   这些日子叔伯婶子吼孩子的话都差不多,‘不许去河边!冲走了魂都逮不回来!’‘捞鱼?捞你个头!?自己还没鱼大!’   “那黑豹能进来吗?”   乔金粟见释月点头,忙牵着乔银豆进屋里来,漂亮的黑狗也跟着走进来,在释月脚边盘成一个顺滑的狗卷。   释月垂眸看了一会,没忍住伸手在它背脊上摸了一摸。   这一把摸下去,黑豹的耳朵耷拉下来了,后腰却抻着尾巴高高的扬起,简直是舒服恭顺到了极点。   相比起人,牲畜简单讨喜多了,同样是三魂七魄,它们的魂魄不似人类那般明朗,尤其是爽灵和幽精这两魂。   三魂中首要一魂叫胎光,就是元神,就是命。   爽灵是第二魂,就是灵智和天赋,若无爽灵,就是个只知吃喝的腔子。   幽精是第三魂,可以说一个人的天性喜好,喜欢吃荤吃素,还是吃谷吃肉,爱武乐文,喜男好女,凡此种种,都由幽精来定。   牲畜的爽灵黯淡,幽精浅薄,所以才会为人驱使豢养,只知拱鼻啄米,而那些长在山林草原上的动物,这两魂要充裕许多。   不过眼跟前这只黑狗虽是家畜,但两魂明亮出挑,此时正用前爪拨弄着一只獐皮滚球,同乔银豆你推来我推去的玩着。   乔银豆矮墩墩一坨坐在地上,还不及黑豹看起来聪明有主见。   释月轻轻拍它的脑袋,道:“难怪你瞧不上那些整日吃屎追尾的蠢货。”   黑豹‘呜呜’一声,似乎是赞同。   乔婶子冒雨从田头赶回来,见释月收留了粟豆,连声道谢,又开口想用秋收谷粮换一碗食给两个女儿吃。   虽然是一张秋天才能收割的大饼,但的确是赚的,见释月答允,田中活计要紧,乔婶子夹戴着两顶草帽匆匆而去。   雨把绵延的绿山擦成一卷朦胧梦幻的布,‘哗啦’喧闹不停,却衬得屋中静谧安宁。   缸里的花鲢是方稷玄早上才抓来的,才一条就满满当当占了一个缸底,一般来说鱼大了肉死硬而不嫩,但可能是因为北江水清澈寒凉的关系,各种鲢鲶鲤鲫即便长到了小臂这般长,肉质依旧鲜美细腻。   炖鱼还是汉人吃得多些,村里人大多只一个灶,一口锅,既叫鱼占了,没处煮饭熬粥,就下点面条什么的。   若有早间剩下的饼子,撕巴撕巴扔进去泡着吃,饼子半浸在汤汁里,软韧不糊烂,挺好吃。   灶上没有剩的饼子,释月舀了一瓢面半瓢水和进陶盆里,慢慢用手抓匀揉捏。   她喜欢和面,跟玩泥巴一样,但又干净喷香,扯一块老面头头丢进去一起和,这团面就活起来了,蓬蓬软软的。   乔叔做笼子抓野鸡厉害,捕鱼却是苦手,所以乔家吃鱼的次数不多。   方稷玄在门边杀鱼,惹得乔金粟和乔银豆目不转睛的盯着看,但又不敢近方稷玄的身,忽见他起身把手放在水缸里荡了荡,然后把个玩意丢了过来。   粟豆低头一看,见一个乳白半透明的鱼鳔,因为是完好没破损的,所以鼓鼓的。   鱼鳔是能吃的,有些人还特别喜欢这一口,韧韧的,粟豆不明所以的抬头,一张小脸和一张更小的脸困惑地望着方稷玄,看得释月发笑。   “给你们踩着玩的。”   她和方稷玄虽不会受冬日冰封所困,但方稷玄总喜欢装装样子,也会多弄些鱼剖腹冻上,以免大雪封门。   那天总有十来个鱼鳔叫释月一气踩爆了,‘叭’一声在鞋底裂开,莫名上瘾。   乔银豆还不会踩踏,最后是乔金粟去踩掉的,她踩得太小心翼翼了,只发出了轻轻一声‘噗’,但两个丫头还是傻乐了一阵。   炖鱼头和饼子有泡和沾两个吃法,泡着吃的话,饼子要多烙几层,厚些,如果是沾着吃,那么拿着面团往热锅沿上那么一擦,能揭下来就熟了,焦脆焦脆的沾鱼头汁吃更好。   乔金粟仰脸看着释月,就见她慢悠悠的用面团擦着热锅,指尖一勾,就揭下一张,白嫩的手怎么看也不像铁打的。   方稷玄走过来,不言不语的递给她一双长筷,释月白他一眼,又瞥了眼乔金粟,接了过来。   鱼是越炖越好吃的,鱼头更是如此,屋里的香气像是被雨堵着出不去,愈发浓郁起来。   即便坐在高凳上,乔金粟人小,就能望见个锅沿,她见释月和方稷玄动筷,才拿过一片饼子沾沾汤汁递给银豆,自己又拿一片沾沾,面饼子加鱼汤,已经吃得很满足。   忽然,眼跟前的空碗里落下一大块鱼肉来,这是沿着骨刺夹出来的嫩肉,半根细刺都无。   乔金粟望了方稷玄一眼,用眼睛道谢,然后用饼子夹了鱼肉,喂给乔银豆。   “还挺会吃。”释月觉得这对小姐妹有趣,便夹了一块鱼脑过去。   鱼脑如化冻,鱼唇黏糯,面颊肉又是顶顶细嫩的,脊背上的鱼肉则韧些,半截鱼身上各处肉也有不同滋味。   一餐吃罢,众人满足。   乔银豆也算初生牛犊不怕虎,在释月的摇椅上呼呼大睡,乔金粟颇有眼色的给释月搬来木椅一张,同她一块坐在门边看雨。   黑豹得了方稷玄给的一根野猪骨,尾巴摇得都没停下来过,啃一会起来蹦一会,绕着方稷玄的膝头打个转,快乐得无法抒发。   “下着雨,喜温阿姐在林子里头,岂不都没地方躲了?”乔金粟似乎放松了一些,伸手去接檐外落下来的雨点。   “好半天不说话,在想这事?”释月也去接雨,密密麻麻打在她手心,有些酥痒,“林子里有窝棚帐子,再不济还有树洞、山洞什么的,总不至于叫自己傻淋着。” 第12章 蝮蛇和狗枣子   ◎死亡如冻雨,令喜温打起寒颤来,她瘫倒在地,颤抖抽搐起来。◎   林中,歇在窝棚帐子里的喜温只侧卧托着脸,盯着底下被雨水浇灭的篝火堆看。   ‘灭得真够彻底,一丝烟气都没有了。’   得知那穆雀被罴所伤后,喜温冒雨就追着罴去了。那穆卓原本也带上刀斧弓弩跟出去了,但大雨泯踪,根本找不到一点线索。   喜温也晓得自己是在乱转悠,偌大个林子,再往里去,翻过横亘的山脉,多得是人迹罕至的老林子,这于罴来说不是限制,它想去哪去哪,难道还等喜温来找它不成?   雨点落在不同的叶子上,声调也不同,嘈杂一片,很多本来令喜温警惕的声音都被掩藏了,窝棚顶上匍匐着一条蝮蛇,湿润的雨水拓宽了它的活动范围,顺着棚顶倾斜的角度一路蜿蜒向下。   喜温有些犯瞌睡,但也不是真就睡着了,虚眼瞧见猩红蛇信嗦动的瞬间,真是清醒得不能再清醒了。   这蝮蛇放在别处都没关系,可偏偏是在窝棚里,这里的高度只能容人坐卧,站起来都得弓着背。   见蝮蛇腾空扑来,喜温无处可躲,下意识用胳膊一挡,偏偏外衣透湿,她脱下来放在一边,内里的单衣瞬间就被毒牙咬穿,纵然喜温已经用另外一只手捏住蛇的七寸,可毒液已经飞速的融进她的血液里。   喜温将蝮蛇狠狠一甩,掷在一旁,忙从窝棚跃下,挤出伤口中的毒血后,扯过一条藤茎捆缚胳膊。   她单手操作,竭力捆得紧一些,又四处寻找能解蛇毒的草药。   喜温不知道什么天地万物相生相剋的道理,毒蛇毒虫出没之地,近处必有能解毒的草药,这是族中老人传下来的智慧。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及时找到又是另外一回事。   喜温拼命的翻动草丛,惊起蛙虫无数,可她已觉眼前模糊一片,手脚发麻。   死亡如冻雨,令喜温打起寒颤来,她瘫倒在地,颤抖抽搐起来。   清楚的感知到自己要死了,喜温心里却没什么害怕,因为死亡的那一头是她的亲人。   ‘可怎么这么冷?’喜温合上眼,感受着冰冷的雨水滑过眼皮。   在意识渐渐迷离的时候,喜温想起一些令她觉得温暖的食物,雨朵做的稠李子粥、肉糜,释月递给她的米汤、甜酒。   再怎么平静,还是有些舍不得的。   ‘幸好,幸好茅娘把衣裳做好了。我也穿去给爹、娘、阿姐看看,多好看的衣裳啊。可,可我还欠着阿月呢。’   一只修长粗糙的手无力的落在胸口上,掌心抚着这身深蓝如海的布衣,喜温不动了,似坠入一个沉沉的好梦中。   睡着了,倒是不冷了,雨似乎也停了,又冷又戳人的泥地也变得柔软干燥起来。   喜温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觉,就像睡在神位上的那一夜。   她不是没后悔,可也要承认,那一觉睡得实在太舒服了。   那天夜里,部落里有新人结合,众人饮酒吃肉,通宵庆祝。   喜温彼时真的还小,喝了一碗鹿奶酒就昏头转向,连帐篷都走错了,跌跌撞撞,走进了族长的帐子里,倒在铺了厚毯的神位上睡了一觉。   她睡得香甜沉醉,似乎天崩地裂都有人护佑,但醒来后却大遭族人苛责。   女子平时是不能从神位上跨过去的,部落迁徙时,神龛也不会交由女子触碰保管。   众人如此忌惮,而喜温居然在神位上睡了一觉!   自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部落里若有什么事情不顺,大家统统都会怪到喜温身上。   喜温不信也不服气,可她和雨朵两张嘴又讲不过许多嘴。   更何况阿爹、雨朵接连死于非命死,由不得她不信。   这一觉什么都好,就是嘴里发苦,等喜温睁开眸子的时候,看着蓝天和白云,只感到一阵恍惚。   若不是袖口处血痕犹在,蓝布上也有两个毒牙洞,喜温险些要以为被蝮蛇咬死才是一场噩梦。   身子还是有些疲软,喜温一动不动的躺了很久,直到乔金粟惊讶的小圆脸冒出来。   “喜温姐姐!?”乔金粟上山寻狗,狗没找到,却找到一个仰面躺在野麦田里的喜温。   喜温说自己没事,就是有点累,乔金粟就蹲在麦田里守着她,小小一只,刚好被麦田藏住。   这时节野麦已经挂了穗,坠坠的,像一个有孕的妇人,疲倦而沉重。   喜温想起她爹举行树葬的那天,她心里太难受了,从人群里跑了出来,满脸泪痕的抱膝坐在这片野麦地里,想把自己藏起来。   那会子才三四月,天还冷,麦子还嫩,长长的叶条像大地随风摇曳的头发。   她以为没有人会发现,但雨朵,她的阿姐,就那样毫无征兆的出现在月下,像被层层麦浪推到她跟前的一个幻觉。   阿爹的死,这世上唯有雨朵跟喜温是感同身受的。   但雨朵因为年长喜温几岁,所以更加明白自己和妹妹失去父亲之后会面临什么,她除了伤心之外,还承担了比喜温更多的责任。   “喜温姐姐,你不舒服吗?怎么流眼泪了?”乔金粟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有些紧张的问。   “我没事。”喜温勉强笑了起来,反问乔金粟,“豆豆呢?”   “茅娘姐姐带她玩呢,我出来找黑豹。”乔金粟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无精打采的抠着地里的土块。   “黑豹不见了?多久的事了?”   “五六天了。”   喜温抿了抿嘴,这可难找了。   她牵着乔金粟去溪边洗脸,借着水中倒影才发现唇边、下巴、脖颈和胸口衣襟上都是绿糊糊的草汁,像是有人着急忙慌的把祛蛇毒的草药嚼烂,然后吐给她吃。   那个高脚帐子所在的地方离棒槌营不远,北江毕竟是林中人的朝廷,未经允准,汉人连做刨夫的资格都无,更何况偷偷刨参呢?   未免瓜田李下,白白死了,汉人拾柴摘果,绝不会往那一片去的。   喜温揣测是不是有轮防护参窝的林中人发现了她,救了她,但又因为她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所以带出来扔在这野麦地里?   这野麦地虽然是天生天长的,但也是林中人的领地,只要是进了穗期,为了提防动物嚼吃,每天时不时会有人来看看。   喜温思量着要回部落里打探一下。   许是天降横祸,让那穆雀对雨朵的死有了切实的感受,又或者是释月那日的讽刺传到了他耳中,让他也开始相信‘口业’这码事。   “鹿不用还了。”那穆雀家里还有父兄,缴上贡鲜的份额并不困难。   “不还鹿,我还你些别的,反正贡鲜也收野鸡、飞龙,若还不够,我当刨参夫去。”   喜温在他的褥塌旁蹲下,怀里那一把连枝带叶又挂果的狗枣子随着她的动作而簌簌颤动着。   这时候的狗枣子还没到最好吃的时候,酸甜脆口,等入秋被霜打过之后,就会由绿转为淡橘,软甜如蜜,没一点涩,是山中野果里难得的美味。   这果树要是被熊遇上了,也非得薅光了才肯走,所以喜温老是去狗枣子树附近转悠。   部落里的萨满去世了,少了祝祷仪式的加持,那穆雀的伤腿只是敷了些草药,好得很慢也很痛,吃什么都没滋味,也不怎么说话了,只是瞧着喜温。   男子的眼神总是这样,有喜温不喜欢的东西,碍着他残了腿,喜温也没说什么,就问:“你知不知道谁救我出来的?”   那穆雀没看喜温,只是拿起被褥上遗漏的一片叶,抿着柄转动,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是不是我阿兄啊?他,不是与你同路去追罴吗?”   ‘是啊,的确很有可能是那穆卓,那我岂不是又欠他们家一桩债?’   喜温很是烦恼,本想等那穆卓回来问个清楚,但等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去。   同那穆雀单独坐在这里,喜温浑身不舒坦,就说自己先走了。   那穆雀点点头,瞧着喜温都要走出帐子了,道:“别去找罴了,那玩意比人还精。”   怎么说也是为她好,喜温笑了笑,笑脸还没收起来,一转脸碰上那穆雀的娘回来。   她看看喜温,又望向帐子里搁在那穆雀手边的一把狗枣子,也不知是不是吃多了毛没拔干净的野鸡把脑子给堵了,她居然说:“族长说了,等秋猎过了,你们就把婚礼办了吧。”   “我什么时候说要嫁给他了?”喜温看着这个自说自话的疯妇,道。   那穆雀的娘也一脸惊疑,说:“我们家本来就有婚约,你爹的名声不要了?”   “我爹现在是天上的海东青,自由自由,要什么名声?”   “那你不想嫁,跑来送什么果子?”   闻言,喜温立刻把狗枣子拿了回来,那穆雀手里还捏着一个呢,她也没落下,夺了就走,头也不回的顺着林间小道回去了。   那穆雀他娘觉得这俩姐妹都有些毛病,雨朵瞧着温柔周到,有个什么囊袋袄子也做了给那穆雀送来,可相处起来总觉得不贴肉,像是隔了一层,冰凉凉的,只一心待她的妹妹好。   喜温更没个好妻子的样子,整天在林子里逮这个抓那个,也是个不会疼男人的!   “我好端端的她都不愿意嫁,更何况是伤了腿呢?”那穆雀有些颓然地说。   “她把她爹的话当屁放,那就让她滚下山同那些汉人住去!”那穆卓回来听说了这事,更是怒不可遏。   那穆雀张张口,没说什么,他知道自己这条腿就算好了也得带点瘸,还除了喜温还有点可能在族人的强压下嫁过来之外,再没有哪个姑娘好端端的肯给他做妻子了。 第13章 蒸馍馍   ◎第一口没咬着馅,嚼着一股子粮食香,第二口糖汁就流出来了,释月从边上揪馍馍沾中间的糖汁吃,十足贪甜。◎   喜温的穴屋本来就比较偏一些,那穆雀也有冬日居住的穴屋,但春夏秋三季,他们都住在行帐里。   这行帐就设在她下山的缓道上,逼得喜温只好拴着绳从峭壁上下。   释月日日看着她攀上爬下,动作一日比一日熟稔轻松,忍不住笑道:“再过两天就能成猴了,绳都不用了。”   过了会子,她又补了一句,“也真够倔的。”   喜温不是个喜欢诉苦的人,她被族人孤立的事,释月还是从一个来换茶叶的林中人口中得知。   那人与那穆雀一家有些私怨,最喜欢把他家的是非到处说,不过说了一通之后,他还是道:“嫁怎么能不嫁?毕竟是她爹说过的话,而且她一个女娃娃,能活?”   喜温是能活的,而且释月觉得她能活得很好,前提是这世上别给女子下那么多绊子。   “说我是什么畸零户,文书批不下来,而且还说我是女子,不能做采参的活计。”   喜温愤愤不平的说着,眼圈红了,她又嫌自己在这么多人跟前哭太窝囊,跑到后院往脸上泼了一瓢水,眼泪和水混做一处,看不出来了。   她又看向正捧着陶碗喝水的乔叔,“乔叔这样瘦小都行,我同他们一道去硕河府衙,偏就我一个人不成。”   “你这丫头,怎么还拉扯我呢?”乔叔矮矮小小,黄皮发皱,一看就是个吃手艺不吃劳力的,也就是为了多挣点,所以跟着一道去做刨夫。   他素来好脾气,待喜温又是难得的亲和,见她难受,就从怀里掏出一小包梨脯,递给喜温一片。   这是他们去硕河府时顺道买的,出门回来,总想着给家里小的带点东西。   “给粟粟、豆豆吃吧。等山梨子下来,咱们自己晒,吃个够。”喜温推了推,颇有点咬牙切齿,“这也太贵了,怎么好意思卖这个价呢?”   “搁了糖呗。”乔叔还是塞给喜温一片,余下的包好等俩丫头午觉醒了吃。   这梨脯切得倒厚,晒得也透,外韧内糯,甜丝丝的,好吃得喜温都有点忘了难受。   硕河府衙来去赶了六天的路呢,众人都累得够呛,这时候也不是饭点,家家锅里空空,反正刨参的活计到手有了额外的进项,他们便到馆子里来,照样用秋收的粮抵一桌饭菜来吃。   “茅娘给我做了身衣裳,带绣花的,你这顿就不用给了,回家时再带坛子酒去。”释月对张叔道。   淡粉的衣裙柔和曼妙,茅娘还用山丹花染了丝线,在袖口裙踞处绣了山樱,让春日永恒停留在释月身上。   闻言,这黢黑油亮,干巴精瘦的汉子笑出一口白牙,很得意自己的女儿这般有用,连声道谢。   灶上火煮浓茶,透出阵阵香气,不是清冽的味道,而是一股焦掉的糖味,还有股干柴焚烧的香气。   不管是汉人还是林中人,此地吃清茶的人少,多饮口味浓厚的茶,释月从榛子、稠李子、山丁子、刺玫瑰的布袋里各抓了一把,碾磨捣烂,勺进各个碗里,再冲入茶水,这一碗连喝带吃的,先灌个饱。   “刨参这事儿本就不是女子的活计。”张叔快把碗扣脸上了,瞧见还有两颗山丁子在碗底,用手抠了,一边嚼吃着一边说,“参根扎得那么深,一刨刨半天,得耐得住!”   “我耐得住啊!”喜温不服气地说:“反正不叫我去棒槌营刨参,我自己找野参去!”   “丫头片子,年纪不大口气不小,这附近山头哪还有野参呢!再往里进都是狼窝,胆子多大呢?”   张叔是硬脾气,说话不好听,不过这一趟也是他点了头,喜温才能搭上骡车一道去的。   灶台大锅里焖着两只野鸡,这鸡嫩,生炒就够好吃了,不能炖太久了,茅娘从自家菜圃里摘的豆角,喜温春时晒好的柳蒿芽干,趁着肉味出来了,赶紧下锅里一块煨一煨。   灶台后的大长桌上摆着个木盆,盖着一块白帕子。既是下馆子来了,当然乐意看店家爱洁讲究,敞着发面多脏呢?吃面还是吃灰?   乔婶子和茅娘一道来揉面做馍馍,现蒸的馍馍千金不换,不过这时候枣没下来,豆也没熟,不然做几个枣花馍馍,红豆馍馍,红红白白的,瞧着多喜庆,这都得是过年的吃食了。   不过想要色好看也不难,拔点绿葱来绞细了,可以做葱花馍馍,用蒸熟的窝瓜揉面,颜色就黄澄澄了。   释月坐在小杌子上,捧脸看着乔婶子一下一下的推着面,就这么瞧着,都觉得面一点点变好吃了。   ‘真是奇怪,我做的馍馍就是没有乔婶子他们做得好吃呢?’释月一直想不太明白这事,狐疑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   乔婶子见状一下就笑出来了,道:“揉面得不惜力呢。”   “不是这个原因。”若不借助灵力,释月虽不像方稷玄那般徒手就能撕牛扯羊的,但力气也非常人可比拟。   “那就是手气的关系。”茅娘往手上的面团里包红糖花生碎,又给顶上沾一点芝麻,这是释月要的糖馍馍,“我揉出来的馍馍就是没我娘揉得好吃,我娘说,有些人手里有手气,会渗到食物里,尤其是馍馍这种吃食,就会变得特别好吃。”   喜温一直听着这边说话呢,道:“那我阿姐手里也有手气,她做东西也比我做东西好吃。”   茅娘笑微微的看着她,眼神有一点同情。   乔婶子也转身看了喜温一眼,轻声道:“丫头真讨喜啊,可惜命苦。”   又有吃的,又有喝的,又是刚进了一趟硕河府衙,有了新的见闻,这一桌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就关不上。   “我说张巷边这一趟怎么晚来了,今年朝廷的棒槌营许私商包山头了,他早就想做这买卖了,上回来就同我打听了,按着他那脾性,早该来守着了。”   见释月循声看过来,张叔忙声高了些,道:“原是外头发大水呢,比去年前年还发,刚退一点,府城里都是满地烂泥巴。咱们硕河这一带还好,就是水高了些,哪比得上大凌、巨流、辽河三处啊!”   他比出三根手指使劲晃了晃,“同时涨发!!啧啧啧,老天爷真是不给人活路了,我说怎么一进城里,满大街讨食的乞丐呢!”   汉子叔伯们填饱了肚子,下地干农活去了,喜温坐在门槛边上,看着释月慢条斯理的吃糖馍馍。   因为是给释月做的,用的是她的粮、糖,所以乔婶子揪了好大一块,茅娘给包了好大一个糖馍馍,释月举在眼前都能挡日头。   第一口没咬着馅,嚼着一股子粮食香,第二口糖汁就流出来了,释月从边上揪馍馍沾中间的糖汁吃,十足贪甜。   方稷玄打从山头上回来,扛着很粗的一截柴火,喜温很羡慕的瞧着,忽然道:“我扛不动。”   释月捧着馍馍看向她,见她满脸委顿,又道:“我扛不动方郎君肩上的木头。”   “他那是人的力气吗?你叫乔叔扛过来试试,半截身子直接扎土里了。”释月不咸不淡地说。   喜温想象着那场景,忍不住笑了起来。   在外人看来释月就是靠郎君娇养着的一个小娘子,但很奇怪,喜温从不觉得她柔弱无用,可她整日又的确是吃吃喝喝,赏赏山色浮云。   这只是喜温的一种感觉,具体说不上什么。   “围猎不许,刨参不让,但刨野参总无人管我了,且冬日里总还可以捕牛鱼。”   听喜温碎碎念,释月道:“你的箭法那样准,近来又习得猿猴攀爬之术,再过些日子打松子又能用上了,还怕自己挣不来几口吃的?”   “阿月又笑话我。”喜温哭笑不得,道:“自己怎么养活不了,只是还欠着你一头活羊,那穆雀三头鹿,债压在身上不也舒服,罢了,我总归还得掉。”   喜温郁闷了不一会,又斗志昂扬起来,趁着天色朦胧可见,打算去检查一下前些日子设下的陷阱是否有收获。   “阿月,夜里起风了,你别晒月亮又晒忘了,早些进屋去。”喜温走时还叮嘱释月,又快步朝方稷玄的方向跑去。   风把她的声音送了回来,“方郎君,听阿月说,你前些日子折了几只鹿茸浸酒,不知是在哪逮住的?” 第14章 鹿茸   ◎“你的人形为何是女体?不觉得男身更方便些吗?”◎   鹿儿怕热,夏日里避进山里去,等秋冬了才会出来,聚在水草丰茂处。   “角头山坳里,难逮,而且西面的近道上有狼窝。”   难逮不难逮,喜温哪里不清楚?方稷玄扛着这么粗一根柴木,却是连微喘都不曾有,真是令她嫉妒的牙根痒痒。   先前一帮人在这吵吵嚷嚷的,方稷玄也知道喜温被硕河府衙驳了的事,见她心情不甚好的往坡上走去,又看着释月一脸云淡风轻,忽然心生好奇。   “你的人形为何是女体?不觉得男身更方便些吗?”   “月之灵力属阴,凶兵之气也属阴,女体才是本位。”听方稷玄如此问,释月轻轻一嗤,道:“而且,恐只有人会觉得女体孱弱受限吧?豺狼虎豹,哪个不是雌兽更凶猛强大?雌兽繁衍之能堪比神造,只是折损母体却难以避免,这本该是倚仗才对。公鹿华美的头冠华美是拿来竞雌,还要斗个角断血流,胜者才有一亲芳泽的可能。万千雄峰不过是马前卒,雄蟋蟀日日振翅鸣叫,你真当它吃饱了撑的?人男如何不知女体强大呢?怎么会在攫取了尊位之后,如此猖狂无耻用重重俗世规矩束缚、轻贱女子呢?分明是由女子经受痛苦娩出的后代,却被说成是替人男延续香火,冠以男姓,如此荒谬之事,世人却都习以为常,我还觉得想不通呢。”   方稷玄被她说得久久回不过神来,他从小兵卒子一路到一军统帅,久在军中,与女子的交集不多,记忆中的女子无非三种,一种是皇帐里的宫娥,一种是狡媚如蛇狐的娼,还有一种是人市里的奴。   听了释月这一番话,方稷玄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几件他早已忘却的旧事。   一是宫女行刺,木簪子磨得尖细,一下就戳进太子颈中,呲喷出无数鲜血,瘦弱的小宫女浑身浴血,被万箭穿心却癫狂大笑起来。   方稷玄后来才知她是南国宰相之女,南国被灭,官员家眷都充入内廷为奴,原本只是做些粗活,也不知她是怎么到了皇族近旁伺候的。   二是娼女佛心,方稷玄入城刺探时乔装打扮,遭个小贼窃了银袋,追到一处荒芜的观音庙中,才发现里头住着十数个孩子,都是五六岁的样子,靠着一个做皮肉买卖的暗娼养活。   因为那暗娼遗弃了一个孩子,后悔时再找,已经分不出这些孤儿中哪个是自己的孩子,索性都养了,哪怕她知道,可能一个都不是。   三是人奴弑主,那小女孩得有八九岁了,但看着跟四五岁一样,夜半从笼中逃出来,没有自顾自的逃出生天,而是用细铁丝勒死了酒醉的人牙。   方稷玄那时立在飞檐之上,看着她差点将双手勒断都没有松手,可见白骨。   “你说得不错。”在纷纷扰扰的战火中,在无休无止的厮杀中,这些事泯灭如尘埃,今日骤然想起,真叫方稷玄倍感恍惚。   远远地,从山头上传来阵阵鼓声呵声,算算日子,应该是为山神祭典而提前演练一番,正式的祭祀要等朝廷官员到来后主持。   释月微微侧目,望向屋中那副纯白的鹿角,忽然一笑。   “祭祀山神?哈。”   方稷玄顺着她的目光不解的望过去,觉得她这笑毫无笑意,讥讽之色也淡淡,反而悲悯异常。   “享乐果然是不用教的,北江朝廷又是贡鲜又是刨参的,满山头的猎户尽数为他们张罗了。”   释月最能感知世上的兵祸灾劫,就如战场上焚烧尸体透出的气味一般,嗅之悚然,绝不可能弄错。   连年水患,大凌、巨流、辽河同时涨发,淹没民宅田庐无数,麦稻淹没无可算,坟包里的寿材都被冲出来了。   水退之际,满地浮尸,寿材价钱大涨,好些不修来世,见利忘义之徒便做起了这无本的买卖,起了旧棺装新人。   朝廷说是赈灾,倒也发银子也施粥,总是林中人优先,汉人饮残羹,连赈三年,国库里着实缺银子,这才肯让私商参与刨参。   鸭子河泺毕竟远僻,虽为猎场,每年也只有秋季繁忙些,会有负责贡鲜事项的官员来此。   此地的林中人也好,汉人也罢,皆是自给自足,消息闭塞,只有等行商来此,才会带来新见闻。   雨季三两月,行商断绝,喜温、乔叔、张叔他们几人去往硕河府衙,也是乡巴佬进城一般,谨言慎行,只听旁人闲语,哪敢打听什么,便也不知晓外头的汉人受不住饥困,与南德的杨氏朝廷里应外合,在边境几座城池打起仗来了,最近的一处战场,若不是山脉天然阻隔,战火就要烧到鸭子河泺了。   山坡上有个小小黑点奔跑着,释月一挑眉,道:“黑豹回来了。”   方稷玄没有一目千里的能耐,但目力也是远胜常人的好,果然就见漂亮的黑狗从山上跑下来,在山野间活了这么多天,它倒是油光水滑的。   黑豹往家来,见释月招手,就顺着院门钻了进来,一边摇尾一边喝着方稷玄搁到地上的一瓢水。   “哪去了?粟粟豆豆哭了好几天呢。”释月问它。   黑豹自然不会说话,只是用它那双湿漉漉的眼看着释月。   释月又摸摸它,忽觉它腹中有灵光,惊奇地道:“原来是进林子里快活去了?娃娃的爹是谁啊?竟有你看上眼的?”   黑豹咧开嘴,似乎是有些得意。   这时就听到两个女娃娃惊喜的声音响起,“啊!黑豹回来了!爹!娘!黑豹回来了!”   听说黑豹揣上崽了,乔金粟便要去告诉喜温。   乔叔眼疾手快一拽她的辫子,道:“又不是马上就生了,等她下山来你再同她讲。你听爹的,这两天往山上去还行,等入秋了,咱们少去。”   “可山葡萄、菇茑、山梨子、狗枣子、红豆都要熟了呀!”乔金粟叫道。   这可是顶顶重要的事!   “那你上西边去,喜温要是有空的话就叫她带着你们点,别走错道,往围场里去了。”   乔叔是个小心谨慎的,但果子熟了,真没法子叫孩子们不去吃啊!   喜温这时正要去看陷阱呢,她心里也没抱多大的希望,能抓到几只山兔就不错了,毕竟陷阱不够深,不够大,作为一个窖鹿的陷阱根本不合格,连挖凿的位置都不对。   正经窖鹿的陷阱都在围场里头,这几天都在挖呢,起码得六尺深,还得八尺长、八尺宽,鹿太能蹦了,六尺都不保准能困住它,所以还得再陷阱的中间和上层都用木片架出‘井’字形来。   两层木架间隔四尺,上层的木片轻巧,井口得大些,下边那层要结实,井口要小些,然后再将凿开的泥巴和草皮重新覆上去,等着再长些新草,覆盖过新土的气味,就能骗过鹿了。   春夏秋冬,鹿走的都是旧道,哪怕这条路上有狼窝和弓箭在等着它们,所以窖鹿的时候,只要带着狗敲山呼喊,把它们吓得惊慌失措,更会顺应习惯和本能会掉进这旧道上的陷阱里了。   鹿一旦掉进陷阱离,四脚卡在木架上,悬空了,使不上劲,就只能等着被人套索活捉了。   人可比狼吃得多。   喜温这个陷阱虽小,但同窖鹿的原理差不多,只不过洞口是敞开的,用些兔子爱吃的苜蓿干草遮住,底下有个牵着绳小小机关,兔子一掉进去,顶上的一个木盖就会罩下来。   说起来这些干草还是雨朵晒的,她一直想学着山下的汉人养点什么,养猪不成,养兔子呢?   喜温从来都在这一片布陷阱,虽说去府衙白费了好几天的功夫,但林中人的陷阱做好了就摆在那,不会有别人去动,如若有人抓了别人陷阱里的猎物,那是要被戳着脊梁骨骂的。   ‘要有只雪兔子就好了,粟粟快过生辰了,剥了皮子叫乔婶给粟粟做个皮手套,再做个耳罩子够不够?没有的话也不打紧,我明儿认认真真猎一天,没鹿没罴,难道还没兔没狍吗?’   喜温远远一瞧,木盖罩下来了,她小跑着赶紧过去,掀开木盖一看,整个人都愣住了。   陷阱里没有兔子,但有一副鹿茸,棕黄油亮,粗直光滑,够得上贡鲜的上品标准。   喜温若交一副给那穆雀,只怕他们家还得倒贴补她一些。   概因鹿茸只能在夏日里采割,过了这时候,鹿茸就由角化骨了,所以秋猎时能得各种鹿珍,唯有鹿茸是没有的,若要鹿茸,眼下是最后的机会了。   方稷玄拿着鹿茸从山里出来时,好些林中人都瞧见了,但那地方除了途径狼窝之外,于鹿来说还有地利,多遮蔽,猎杀不易,更遑论活捉。   难是难些,不过每年还都是有人去的,今年这一波人还没回来,不知收获如何。   人家千难万险想要得到的珍品,就这么随随便便搁在这个拙劣的陷阱里,如果说是有人暂存在这也说不过去,这陷阱是有主的啊,放这不就等着丢吗?   那么,只能是有人有意给喜温的。   她四下看了看,老树新芽轻轻摇晃着枝叶,示意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鹿茸不重,茸毛细软,喜温抱在怀里,却觉得沉甸甸,白来的东西拿着不安心。   欠释月的带崽母羊,她陆陆续续有用别的猎物在还,榛鸡、松茸、狍子等等,秋日里还有漫山遍野的果子可以摘,等冬天再猎上几只貂也就够了。   那穆雀虽说要三只活鹿,但东西只要够格贡鲜,他也没话说。   ‘到底是谁给的呢?’喜温趴在床上想心思,鹿茸摆在边上,根部对着她,看起来是粉粉的,而且有股好闻的清香,喜温还有点走眼了,‘这都不是上品,得算珍品了。’   她伸手触了触,有血,这鹿茸割下来的时候,鹿还是活的,就不知活下来了没有。 第15章 夏日的蜂巢   ◎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莓和覆盆子还未被采撷,每一颗都闪亮的像红宝石,偶尔也有黑的,发亮,一看都甜。◎   夏是北江最舒服的季节,卯时初刻天就透亮了,白天的阳光是暖融融的,夜晚的风是凉浸浸的,山是深深浅浅的绿,果是浓浓淡淡的甜。   释月没法子一挑就挑中最甜的果子,只好将啃了一口的香瓜丢给方稷玄或者黑豹。   幸好连喂了黑豹两个之后,她终于吃到一个很甜的,香气扑鼻,咬下去跟啃了糖罐一样,外皮脆爽,内肉沙软。   方稷玄无语的用树枝替黑豹扒拉开黏黏糊糊的瓜瓤,黑豹嗅了嗅瓜瓤,又看了方稷玄一眼,似乎是明白他的意思,专心啃瓜肉去了。   香瓜属张叔家种得最好,一个个椭圆饱满,白瓜被晒出一身黄绿,瞧着就清新宜人。   但茅娘一大早送过来的香瓜都算晚到的,篱笆院墙边早就依次排着一篮豆角,四根紫茄,五根黄瓜,一把沾着露水的绿葱,还有桦皮盆盛着的蓝果子。   这蓝果子里有两种,长得很相似,圆丢丢的是蓝莓,长条一些的是蓝靛果,它们彻底成熟的时候到了,不像之前只能碰运气遇见熟的,摘光了也只小小一把,现在喜温能一盆子一盆子的给释月摘了。   见释月抓着瓜看过来,方稷玄道:“香瓜瓤寒泄,平时也就算了,它大着肚子还是别吃的好。”   “方将军真是博文广知,连个瓜的性情都知道的这样清楚。”释月笑道:“看来你家国师用活人炼符的时候,连军中的医士都未放过?”   被释月激怒挑衅对于方稷玄来说实乃家常便饭,但他也不是麻木如斯,经络几乎是瞬间就灼烧了起来,黑豹背后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撇下瓜退到释月脚边上。   方稷玄站起身,好像一座大山拔地而起,释月整好以暇地嚼着瓜瞧着他,唇齿间发出清脆的声音,轻松惬意地好似老虎在嚼鹿骨。   方稷玄强自平复体内的涌动,黑豹已经吓得呜咽出声,释月用灵力把它裹起来,黑豹才放松下来,俯着身子爬过去把瓜叼回来。   这一瞬间,方稷玄也已经压平了戾气,往屋里去了一趟,又很快出来,大步朝林子走去。   从坡上下来的喜温与他打了个照面,嘴角都扬起来了,可一看见他的表情,眼睛里的笑一下就被冻没了,笑容僵硬古怪,打招呼的话都哽在喉咙里出不来了。   “方,方郎君怎么了?”虽说平日就是一张冷脸,但今天似乎更变本加厉,经过他身边,风都变冷了。   释月俯身抓桦皮盆里的蓝靛果,顺势就不答了,问:“果子这样新鲜,你天蒙蒙亮就起来摘的?”   蓝靛果吃起来和蓝莓差不多,就是皮更薄些,更好吃。   喜温这一晚上根本没怎么睡,迷糊了几阵睡不着,干脆就起来给释月摘果子,听她问,又说了说鹿茸的事。   “陷阱里无缘无故出现一只珍品鹿茸?”释月觉得有点意思。   乔金粟看见喜温来了,赶紧跑来告诉她黑豹怀孕的消息。   喜温一下就高兴起来,蹲下来摸摸黑豹,又从怀里摸肉干喂它。   “陷阱在哪里?”释月站起身,看看和黑豹滚在一块的喜温,道:“看看去。”   于是两人一狗准备往山上去,但被粟豆黏上了,多了两个甩不脱的小尾巴。   喜温蹲下身,轻轻松松背起乔银豆,又冲乔金粟努努嘴,示意她去牵释月的手。   乔金粟很听话,立刻去牵释月的尾指,但释月被攥得不太舒服,一把甩开了。   小家伙有些无措,仰脸看着她,澄澈透蓝的天空倒映在她的眸珠里,大团大团的白云慢悠悠的飘着,仿佛这人世间本就是这般恬静。   释月别开脸,却好迎上一阵清新的风,穿过绿意盎然的山林草野,卷起她的长发。   也许是天气实在太舒服了,哄得释月也没了脾气,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握住了小小人的小小手。   乔金粟放松下来,快快乐乐的在她身边一蹦一跳。   因为喜温不往那穆雀帐子前过,带着两个小孩又不能攀索,只能绕远。   释月进林子时总是御风在高处俯视,很少这样用足去步步丈量。   夏日渗进林子里的光多了,老林子也显得温柔疏朗很多,这地界常有林中人狩猎,所以汉人很少来,一大片一大片的野草莓和覆盆子还未被采撷,每一颗都闪亮的像红宝石,偶尔也有黑的,发亮,一看都甜。   喜温随手摘了几片叶子,那么一折,又那么一弯,又那么一塞,就成了一只小碗。   释月眨眨眼,她居然没看明白?   喜温粗手大掌,常被叶片背面的小刺扎到,小小手摘小小果是最合适的,乔金粟就比她少受疼些。   阳光晒过的果子温热洁净,又这样的柔嫩多汁,是没办法一手薅过来的,只能一粒粒的摘,在这些事情上消磨时间,释月竟没觉得很无聊。   她在溪边洗手上沾染到的汁水,甚至觉得这样的心境有些熟悉。   释月和方稷玄从地里刚出来那阵,两人病歪歪,浑身伤,还打了一架,最后掉进一条溪流里。   那溪流跟眼前这小溪很像,水浅浅的,温凉温凉的,一波波的冲过来,有纤细透明的小鱼好奇的游过来在她腮边轻碰,月亮就在她手边上,只不过一碰就碎,多少愤懑不甘都浸在这溪水里了。   如果较起真来,释月其实杀不了方稷玄,就算是打着同归于尽的主意拼了,她的灵体碎成齑粉,方稷玄说不准还能凭借他强悍的体魄苟延残喘下来,那岂不亏大了?   释月现世时是荒芜末年,天地间能人大材辈出,通天之道尚未锁闭,世间灵气充裕,以方稷玄的资质,假以时日不是成仙就是成魔,否则以他凡人躯体炼化符咒,又怎么能压得住释月呢?   而今却是不同了,人皇也甘称天子,世间灵气稀薄,成仙成妖得看运道命数,并不是潜心修炼就一定能成的。   “阿月,咱们走吧。”喜温在她身侧蹲下来,把两碗红果子浸在溪水里荡一荡,再端起来,水珠从叶片缝隙中落下。   喜温拿了鹿茸之后,倒没忘记把陷阱布置回去,现在洞里头老老实实的窝着一只兔,只不过不是白色,而是很普通的灰褐色。   这还是只幼兔,不管是吃还是要皮子都不是很够,但在乔金粟和乔银豆眼里可就不一样了,小不点一团团的多好玩。   释月伸手在空空的陷阱里一拂,把几丝残留的灵气掬在手心,有股草木气和血腥味,她觉得这灵气有些古怪熟悉,还未等她琢磨出什么门道来,这点子灵气已经消散干净。   “也没个脚印什么的。”喜温说。   释月转头一看,三人从大到小已经齐齐躺倒在地,看架势是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歇上一歇了。   喜温设下陷阱这块地界多溪多潭,一到雨季就蔓成浅浅的湖,所以成就了一片水杉林子。   仰面瞧着,无数水杉随风摇曳,它们的叶子如细羽,蓬蓬松松的,叫释月感到一阵奇妙的晕眩,明明躺在地上,却觉天地转动。   ‘睡上一觉,也是舒服。’释月如是想着。   小兔子蹦跳着想逃,乔银豆走步稳了许多,爬起来赶紧追去,俩小东西都走不快,喜温一起来就能逮住,所以就侧托着脑袋笑看着。   乔金粟在吃野莓,拿到一粒发现是黑的,就递过去喂给释月。   ‘小家伙也知道讨好了。’释月好笑的想着,唇舌一碾,甜酸鲜活。   林子里四面有风,枝叶摩挲声各异,即便如此,那利箭破空声还是喜温还是听出来了。   她的动作快像细脚健硕的鹿,猛地将乔银豆扑倒,头顶一阵凉意,可这一瞬间,身后又传来乔金粟的尖叫声。   ‘完了。’喜温僵硬地转过身去,随即松了口气。   乔金粟完好无损地被释月抱在怀中,而方才从她头顶掠过的那支箭正被释月捏在手里把玩。   脚步声由远及近,喜温瞪过去,就见到是几个少年,其中有一人还是那穆卓的小舅子,叫琪格。   他们也没想到会差点伤人,表情有些过意不去,但偏偏又要用霸道无礼来掩饰不安。   “谁叫你把汉人带过来的!?整天同汉人在一块,是想嫁到山下去,所以不肯同那穆雀结婚吗?”琪格抢先大声数落起喜温来。   如若喜温是个汉族姑娘,此刻脸上必有羞窘和自惭,但山林和弓箭滋润了她,给了她一种不好言说,但能与男子比肩的东西。   喜温大声道:“我嫁不嫁人干你什么事?那穆雀是你爹还是你娘,我不嫁他就生不出你了是不是?屁股比脸大的东西,滚!”   喜温比他们都大几岁,他们小时候顽皮还被喜温教训过,柳条抽屁股也挨过。   琪格嚅嗫着回嘴,走得远了些,又转脸冲喜温吐舌叫骂。   喜温拿过释月手里的箭就扔了出去,射断了琪格拴猎物的枝条,死鸡活兔落了一地,琪格惊骇地转头看喜温,知道她不是只动嘴皮子的,囫囵踢了脚想逃跑的猎物,抓起来走了。   虽是虚惊一场,乔银豆懵懂尚且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乔金粟吓得够呛。   幸好夏日昼长,这一路上都是光亮亮的,乔金粟顺着被自己握住的两根纤指往上看,瞧见绣了粉山樱的宽袖,布衣横纵的纹理,还有释月平静而淡然的姣好面孔。   乔金粟好像没那么害怕了,轻轻摇起了手,脚步也变得雀跃起来。   释月这边出林子,方稷玄那边也出林子,如一个‘丫’字,从两边汇聚到一条路上。   她手里提着个乔金粟,方稷玄手里也提着东西——一个大蜂巢。   一般人要是割了蜂巢,得叫蜂蜜狠追一阵呢,但方稷玄身边没有几个蜂,倒黏着几只斑斓的蝶,飞上飞下,飞前飞后,就是不离他,俩娃娃都叫看呆了。   “哇!这是老蜂巢了吧?哪找到的?在这边上居然捡到?”喜温惊讶地都要跳起来了,两根辫子在背上飞。   刚才方稷玄进林子喜温是瞧见的,掐着时间一算,觉得他去不了多远,在这附近什么好东西能剩下?更何况是一个现成的蜜罐子呢?   野蜂虽说是很爱干净的,家宅要是破旧了,就会遭到遗弃,但这老蜂巢看起来并不旧,也不残破,找不到弃置的理由,很可能是因为族群里出了两只蜂王,内讧了。   今年鸭子河泺这一带不少人家都种了红豆,对外迁来的汉人来说,红豆就是红豆,但对于林中人来说,红豆就是一种山间的野果,也可以叫鹤莓。   红豆荚在日头下一天天的鼓胀硬实起来,但同林中人的‘红豆’一样,它们都是秋冬时才收获的果子,还没到熟摘的时候。   释月预见秋后会有好些人家用红豆抵账,昨个又在粮袋底下翻出半小兜的红豆来,就倒在瓢里浸了一夜,一早上起来有现成的吃喝,就给忘了。   释月顺着香气走进屋里,掀开锅盖,瞧见红豆已经熟绵细密,不由得转脸望向院子里。   方稷玄正坐在一个木墩上割蜜,几个小孩围着他,嘴里都嚼着蜂巢,手舞足蹈地冲着蝴蝶咯咯笑。   她恍然大悟,又有点无语想笑。   原来方稷玄那时生了气,甩脸子走人之前先往屋里去了一趟,居然是为了给锅里的红豆减柴火。   作者有话说:   鹤莓就是蔓越莓。 第16章 苏子叶红豆黏食   ◎刚蒸熟的黏食晾一晾,释月拈起来直接吃,软糯黏唇,红豆甜香,苏子叶的味道特别极了,手上这个还没吃完,释月又去拿第二个。◎   灶洞里的柴燃烧尽了,但余烬还是红亮亮的,锅盖就这样敞着,任由残留的火气将红豆里多余的水分蒸出来好做馅,等糯米面揉好了,苏子叶一张张洗好了,红豆也渐渐收干,被蜂蜜一搅和,就显得亮晶晶的,一看就甜。   然后就简单了,方稷玄打了个样,几人都看明白了,一手面皮一手馅,一团一个,往苏子叶上一放,摆满一盖帘就可以烧水蒸了。   喜温觉得这吃法熟悉又陌生,熟悉是因为林中人冬日里也常做这样的吃食,用的不是糯米而是黏米,黏大米、黏黄米、黏苞米都行,只要是黏黏糊糊的米都可以磨了来做,黏食顶饱,冬日里不管上山打猎还是凿冰捕鱼,乃至于行兵打战,怀里都会揣上几个。   至于陌生的那部分感觉,是因为林中人不种红豆,没想着说割个蜂巢来往馅料里添蜜。   “方郎君好像什么吃食都会做。”喜温不由得感慨。   ‘天南海北的人都在他脑子里呢,什么手艺都有了。'释月想着,往灶洞里扔了根瘦兮兮的柴,可火一下就旺起来了,拼命要帮她快些把苏子叶红豆黏食给蒸熟了。   方稷玄瞥了一眼,嘴角抽了抽,道:“火小些,水扑腾起来,要变红豆汤圆了。”   话音落定,灶洞里的火立即就小下去了,几人中只有乔金粟看见了,她眨巴眨巴眼,有些闹不明白。   “什么是红豆汤圆?”释月靠着墙坐在小杌子上,托着下巴仰着脸问他。   方稷玄垂着眸子看她,略一抿唇,还是道:“就是糯米包馅,搓成一个小圆球。”   他把食指和拇指圈起来,认真地比给她看,恰好圈住释月那张不谙世事的空灵面孔。   ‘是人是仙,是兽是妖?’   方稷玄蓦地错开眸子,却不忘继续解释,“红豆馅的就是红豆汤圆,若是芝麻馅的,就叫芝麻汤圆,以此类推。”   黏食方稷玄冬日里也做过,不过用的是黄米和大枣,苏子叶他之前没使过,所以当释月闻见那股蒸腾而起的草本气味时,只觉奇异清香。   刚蒸熟的黏食晾一晾,释月拈起来直接吃,软糯黏唇,红豆甜香,苏子叶的味道特别极了,手上这个还没吃完,释月又去拿第二个。   “热乎的原来这么好吃。”喜温都快忘了刚蒸出来的黏食是什么滋味,她吃的都是凉的。   乔金粟捏着粗梗把苏子叶剥下来,扯开一半递给乔银豆,姐妹只吃分一个。   吃着吃着,乔金粟忽然说:“等过年,我娘会做豇豆肉馅的。”   “咸的?好吃吗?”释月问。   乔金粟点点头,嘴里浮出记忆里的味道,赶紧咬了一口红豆黏食,道:“要是能一个甜的,一个咸的吃着,肯定停不下来了。”   释月一笑,有点明白这小丫头的话中之意了。   跟喜温的性子比起来,释月虽不喜欢这扭扭捏捏的劲儿,但乔家这俩丫头比那些张口就想着白吃白喝要强多了。   许是家风如此吧,乔叔给做的小桌小杌子用料都很好,也扎实,闲时还常给白做些小玩意,木勺木铲,食盒食器之类的。   释月吃了多了这软软甜甜的,顺了乔金粟的心意,道:“那你再吃些吧。等过年做了豇豆肉馅的,也分我些。”   老蜂巢里的蜜不少,挖一挖有一小坛,释月瞧着装蜜的陶坛同装油的一模一样,觉得弄混了不大好,就写了个‘蜜’字贴上。   那几只蝴蝶还赖着不肯走,释月搅了一勺子搁在阔口的陶碗里,这些命短的小东西,能吃得了多少?   乔婶子第二天就给释月送‘利钱’来了,是几个非常新嫩的苞米,掰断的地方摸着都有水汽。   “随便蒸一蒸,煮一煮都好吃。”   方稷玄回了她一块老蜂巢,乔婶子原本缩了手没接,可见方稷玄把碗一搁,就同释月两人拎着酿酒的器具往外走,应该是要去上游洗呢,她只好把蜂巢先连碗端走。   乔家中午吃的是菜馍馍和肉豆酱,乔婶子回来的时候,顺便在自家的小菜圃里拔菜,小葱一把、芫荽一把、黄瓜四根、辣子两个,一样样在门口大缸子里洗得干净水灵,就能沾酱吃了。   屋里一股酱豆香和面香,乔金粟正站在小板凳上,用筷子一个个把菜馍夹出来,乔银豆靠着黑豹坐在地上,手里已经拿了一个蘸了酱的菜馍馍在吃。   乔婶子用自家的碗换了释月的碗,拿过一个菜馍擦了擦碗底黏着的蜜,又打了瓢水洗干净了,递给乔金粟道:“给释娘子送回去,方郎君同她都出去了,你别往里进,搁在那个预备着晒豆豆的架子上就行。”   乔金粟现在越来越喜欢释月,捧着碗就往馆子去。   她自然是听娘的话,不往门里去的,可却见一伙人正往馆子走去,为首一人挎着刀,用刀把捅开篱笆院门。   篱笆墙这东西本来就不是认真防人的,但瞧见院门关着不得有点数?   主人家不在啊,怎么能这么往里闯呢。   乔金粟没敢往前走,因为那群人看起来架势颇大,既有林中人,又有汉人。   乔叔正从田头回来吃饭呢,瞧见这么些人,也是赶紧避过。   他比乔金粟看得更明白些,知道这些人是官老爷和随从们,不是他们这些小老百姓惹得起的,连忙垂着脑袋,眼睛盯着脚背走过去,见女儿也在外头,赶紧一把将她抱起,进家门躲好。   藏是藏起来了,可也好奇,也担心,乔叔和乔金粟俩人掩在窗户口瞧着。   风从篱笆墙和窗户的夹弄缝隙里吹过来,拂动豆筋豆荚豆叶儿,小馆子屋顶上的相风乌也旋动起来,铃铛一声响,两声响,三声响,然后戛然而止。   那伙人不知道为什么停在门槛前头,一个个如失了魂般杵在那里,可忽然又摸   摸脑袋一转身,往山坡上去了。   父女俩对视一眼,都想不明白。   乔家吃完了午饭,方稷玄和释月才算回来了。   酒甑和酒坛,哪样不是硕大一个,用粗索捆了五六个,被方稷玄提在手里,轻巧地像是捏着一根狗尾巴草。   释月手里曲模、木锨、撮箕倒不重,还都是乔叔做的,他高兴地张望着,道:“嚯!方郎君要酿酒了!”   方稷玄拎这几个东西不成问题,要不是觉得太夸张了,他都想把酵缸拿上。   那酵缸可是能塞得下七八个人的!酵缸没带去,只能在这洗了。   释月把几样小东西搁在架子上晾晒,就见乔叔走了过来,道:“释娘子、方郎君,你们刚出去的时候,来了一帮人,不知是不是管那贡鲜的官儿,反正打头那个是林中人,边上随着的两个倒都是汉人模样,侍卫也都是林中人。”   乔叔说着蹲下来,开始修有点歪斜的篱笆。   “闯进来可真够不客气的,瞧瞧,把门都撞歪了。不过这些人也奇怪,在门边呆站了一会,忽然扭头走了,不知道是不是突然想起什么事了。”   有人闯进来,释月已经感应到了灵力的波动。   相风乌本是立在屋宇上因风定向的器具,依照的是玉鸠神鸟的体貌,释月在门槛上设了一个小小的结界,由相风乌来衡量启合。   如果只是乔金粟来还一个碗,那么一切如常,也不会阻她。   但如果来人有些不好的念头,那么这个小小结界就会让他入内的意愿忽然消失,然后该干嘛干嘛去。   释月倒是好奇了,这帮人对这间小馆子,有什么恶念?   方稷玄汲了水,挽了袖子,拿着丝瓜烙擦洗缸壁,道:“的确是北江朝廷派来的,是个什么王爷吧?已经在山上扎了营帐,恐怕要住一段时日。”   乔叔闻言有些紧张,但瞧着方稷玄露出坚实的胳膊,又笑开了,问:“方郎君,您刚下来的时候,有人瞧见吗?”   “瞧见几个侍卫模样的人,怎么了?”方稷玄看了乔叔一眼,见他瞧着自己的手,也没躲没避,依旧做他自己的事。   “没,没什么。”方稷玄以为乔叔是觉得他手腕上的两个链环古怪,可在乔叔看来,林中人的首饰不也怪怪的嘛,都是些兽骨獠牙,鼠尾鹿头。   乔叔没觉得太稀奇,只想着方稷玄这身板叫人觉得太安心了,露出去给那些人瞧一瞧,好叫他们知道,汉人也是有豪杰的,求他们安安生生的,可别来找茬了。   “方郎君今年打算酿些什么酒?”北江天冷,谁都爱喝两口热热身子,乔叔也不例外。   这里稻米矜贵,哪舍得用来酿酒,更别提糯米了,不过高粱酒是最香烈的,苞米酒是最润甜的,总少不了的,眼下可以先酿几坛子的果酒。   这下山上山下的孩子们都有事儿做了,挂在小馆子里的账虽然不能靠几串果子就全清了,但多少也能还一些,替家里做点事。   红蓝果子一大缸,用干净的杵捣烂些,再加些酒曲和蜂蜜搅拌,用油布封口扎紧,搁在屋里得发酵个把月呢。   “怎么才是成酒了?”释月蹲在酒坛子边上,想揭又不敢揭开,怕打断了兢兢业业的小酒灵们做法。   油布被方稷玄轻轻揭开一角,一股生涩的酒香透出来,释月知道这是快好了,见他挽着衣袖把酒提子放下去,轻轻拂开面上的糟渣,底下的酒液都变清了,像一块波动的红玛瑙。   释月第一次喝的酒不是方稷玄酿的,而是在一条不知名的山沟里。   那沟谷里坠满了烂熟的果子,一群草雀从里面飞出来,飞得低低的,晕头转向的撞到释月身上,索性就把她的肩头当树枝,歪着脑袋,喑哑的歌唱着。   天然酵成的酒汁蓄满了这条浅沟,好些动物来买醉,猴子和松鼠懒洋洋的晒着太阳,来了人也不躲。   方稷玄蹲下来用手掬着酒喝了两口,然后捡起一片宽叶挽成勺,盛了些酒递给释月。   释月一抬手打翻了,肩头两只睡懵的草雀也栽下来,被方稷玄托住,随即在他掌心惊醒,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尝尝吧。”方稷玄一点都没生气,只是又舀了些酒给她。   他那时候好像都没什么情绪了,惨白血腥的像从寒冰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被压在战场底下千百年,释月是沉睡着的,但方稷玄不是,他醒着,无休无止的被别人痛苦的记忆和情感折磨着。   直到腐殖长成绿草苍木,荒芜可怖的尸山血海变成繁茂的林子,无数鲜活的生命在这里孕育生息,释月醒来了。   他们两人相互制衡着,释月一醒,方稷玄竟然获得了一点宁静。   翻腾叫嚣着的污秽戾气沉淀了下来,那些不属于他的情绪与记忆就像一缸酿好的酒,拂开那些酒糟渣滓,露出了澄澈香甜的醇酒。   作者有话说:   全自动声控灶台和360°跟踪摄像头,有点科技。 第17章 青皮榛子   ◎“有些像生莲子。”方稷玄又替她剥了两个,“不过莲子更嫩些。”◎   围场赶猎物的号角锣鼓声一起,漫山遍野的山葡萄也熟了。   山葡萄是怎么等也等不到它变甜的,就是那么一股酸得人挤眉弄眼的劲儿,所以只能拿来酿酒。因为其皮厚色重,酿出来的颜色和风味都很好。   喜温一筐筐的摘好,用叶子一层层垫了,上上下下的运了好几趟,等到院子里都堆满了,她也累了,可等咕咚咕咚喝下一碗新酿成的果酒,疲乏一扫而空!   “这也太好喝了,酸酸甜甜的,”喜温抹抹嘴,笑道:“就是劲不大。”   茅娘和乔金粟都来帮着洗葡萄,等酒成之后,能各自带一小坛回去。其他人是没空了,田里的作物相继熟成,要收割了,还有乔叔、张叔这几个去做刨参夫的,已经跟着去棒槌营里了。   “我要往山里去,我阿爹从前跟我说过一个地方出野参,我想碰碰运气。”喜温小声对释月道。   她在族里委婉地打听过了,依旧不知道那只鹿茸是从哪来的,林中人家里有鹿茸并不奇怪,奇怪的是会把品相那么好的鹿茸白送给她。   那穆卓也不待见她,偶尔在附近林子里碰见,喜温想问自己那时候中蛇毒是不是被他救的,愣是没有一个能问得出口的机会。   那穆卓总是讽刺喜温,问她说好的三头活鹿备好了没有?不等喜温回答,又说她是光说一张嘴,摊出来两手空空。   喜温决定去找野参,虽然有棒槌营,但那是因为王公贵族乃至富商豪客用参太过,导致官私皆偷挖,供给朝廷的反而是次品,前些年因为这事杀了不少人,可人为财死,就是禁不住,所以才设了棒槌营。   野参由地灵种产,人力栽养近似作伪,皇族自然要用野参的,喜温若是能找到几株品相不错的野参,的确也够抵还鹿了。   “那我同你一道去。”释月毫无预兆地说。   方稷玄劈柴的动作一顿,捏着斧子望过来。   “哪能呢?”喜温赶紧摇头,“那地方虽然不是很僻,就在围场外边西角的山头上,但是路很难走看,很陡很崎岖。”   “我要去。”释月今天已经喝了不少,说话都是一股醉醺醺的甜味,“你担心我拖你后腿?别开玩笑了!我很厉害的!”   “哈哈。”喜温笑了起来,但还是觉得不太好,正要说话,脸蛋被释月一下捧住,搓了搓,捏了捏,“不带我去,你什么吃的都没了。”   这可把喜温拿捏住了,她犹豫着方稷玄一眼,见他把斧子抵在木墩上,问:“离得多远?”   “要绕过围场呢,四十几里地吧。”   “那不绕呢?”   喜温不太明白方稷玄的意思,指着围场的方向,道:“不绕,就这么直接走过去?那就近多了,十几里。”   方稷玄默了一会,问:“你为什么要跟着她去刨参?”   原以为释月又会怪里怪气的说话,又或者干脆回他一句,干你何事?   没想到释月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道:“我要抓人参娃娃!”   她跟方稷玄之所以能从地里出来,除了灵气酝酿之外,还有一个契机。   镇压着他们的那块土地上长了株老参,不知是百年还是千年了,修成人形后不愿在这老林子里待了。   人参的根须实在细密,拔动时地都裂了,直接把将醒边缘的释月震开了眼。   释月就瞧见一个红袄绿裤的背影,甩着一头棕褐的长发消失在眼前,倒不是乔婶子常说的红肚兜白胖娃。   方稷玄是被释月打清醒的,不晓得此事,只以为她如今在说醉话,于是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不见半丝红晕,只是眼神稍微有些迷离朦胧。   释月喝酒不上脸,也不知是喝了多少,方稷玄一摇酒坛子,发现昨日新启的酒现在就剩了个底,跟醉鬼没有办法讲道理,方稷玄只好道:“我同你们一起去。”   这事儿若放在别人身上,该说他们鬼主意都打到明面上来了,人家爹传下来的野参窝,你俩没皮没脸的非要掺和一脚,可释月和方稷玄要跟着一起去,就让人觉得只是闲着没事干,要凑个热闹。   他俩什么粮也没种,但秋收一过,屋里必定是堆满了粮食干果。方稷玄先前活割回来的几只鹿茸喜温是没见到,不过她瞧见他装鹿茸血的瓷瓶了。   鹿茸血是割了鹿茸后伤处渗出来那点血,珍贵无比,更别提挂在墙上的那副白鹿角了,折了千金万银都不在话下,所以喜温压根不会觉得他俩是为着几只野参非要跟着一起去的。   ‘估摸着,’喜温想了想参窝的位置,心里冒出个念头来,‘他们也是想看看围场的热闹?’   今年的围场封禁甚严,有些少见。   鸭子河泺这个围场并非供皇帝玩乐狩猎的,也不是给官兵演练的,只是采捕进贡所需的猎物,例如貂皮、熊胆、麝香、鹿茸、飞禽一类的,所以不似那些皇家围场般有众多的派官,至多也就一支运贡小队,百来余人。   这月份的参好找,老参正结籽了,籽是红珠一簇,一眼望过去有就有,没有就没有。若是早一个月来,夏草正浓,淹没其中,晚两个月来,红籽放落,也是难找。   喜温父亲所说的那个参窝位置险峻,当年还是因为救了个汉人药郎,对方因为感激才告诉他的,说是那参太嫩,所以没刨出来,日后他若有所需,可以去刨。   算算年岁,这参也该有二十年了。   “才这么点?”释月有些失望,她可没见过才二十年的妖精。   “不小了!”喜温笑道:“哪那么多百年老参啊,大多人参活不了那么久的,棒槌营里的人参至多六年就刨了。”   能让药郎遇险的地势就不一般,只一条三寸宽的路,脚一滑就要掉下去,看着底下枝枝叉叉的树,剐烂一身肉能保命就算走运了,运气差一些,直接被枝杈捅个肠串肚烂,就好似用柏枝烤肉一般。   方稷玄怕把这‘路’给踩塌了,就地歇了。   边上正好有棵山榛子树,青绿色的榛子坠满枝头,被带锯齿的叶片包拢着,像一把俏皮的小铃铛,随风摆动时,响起秋收的韵律。   方稷玄抓了一把下来,剥了皮壳递给释月,她还没吃过生榛子,一咬下去就出浆,脆嫩清香。   “竟是这个味。”她睁圆了眼,惊奇地望着方稷玄,“同烤熟的不一样。”   “有些像生莲子。”方稷玄又替她剥了两个,“不过莲子更嫩些。”   “莲子又是什么?”释月又问,稚童般好学且不耻下问。   “莲子是莲花结出的籽,但北江没有莲花,日后若去南边,就能吃到了。”方稷玄说着,手上又多了两粒白嫩的榛子仁。   “那还有棵野核桃树呢,”喜温揉了揉自己咬痛的腮帮子,真羡慕方稷玄的手劲,“生核桃也好吃呀,吃不完的可以沃烂了皮,晒干储存起来,等冬天和枣干、蜂蜜做成蜜糕糕吃。”   她口水都说出来了,傻乎乎的抹了抹下巴。   方稷玄在这里摘榛子和核桃,喜温本以为释月也要留下来的,没想到她还是跟上来了。   喜温正小心翼翼的用手指抓扣着石壁上凸起能借力的一些地方,听到动静有些担心释月,正想着回头,就听她道:“顾好自己。”   错一步小命休矣!喜温手指冒汗,抓哪哪滑溜,不远处有锣鼓马蹄声响起,她一分神,差点歪栽下去,哑着嗓子对释月说了句‘小心’,连忙屏气凝神继续走。   好不容易挨过了这关,喜温赶紧回身去牵释月。   她还有心思转头瞧底下围场里的热闹,闲闲递了手过去,触之干燥微凉,轻轻越过那三尺长的断路缺口时,淡定得像是跳过一条水流平静的小溪。   喜温手心全是汗,一把接住释月,搂得很紧,生怕她出什么岔子,她是真喜欢这个漂亮的阿妹。   接下来的路虽不是什么平坦大道,但总算不至于要人性命。   喜温爬上那个坡一望,心就凉了半截,黄黄绿绿稀薄的草皮,不见半粒红籽。   隔了这样远,围场里的动静还是传过来了,释月瞧见林中人正在围猎一只熊,这熊囤了一身的好秋膘,油光水滑的,也力大机敏,可架不住今就是专门对付它来了,驱、逐、围、堵、射、杀,几轮下来,这熊已是狂躁虚弱,力不能支了。   释月收回视线,扫了眼这块坡地,很显然,满地精华灵气都叫一处地给吸了。   她瞧着一脸颓然的喜温,朝一株不怎么起眼的小草一扬下巴,道:“那不是参吗?怎么不刨?”   喜温揉了揉眼睛,匍匐过去一看,以为释月是逗她呢,可再仔仔细细的辨一辨,果然是株人参!她赶紧冲释月挥挥手,可不敢称呼它人参了,只怕它跑了!   这人参只是没结籽,叶杆看起来都光秃秃的,十分萎靡,才叫她走了眼了!   喜温赶紧用扒拉开人参周围的土和杂草,用红绳小心翼翼的系住人参叶子,用鹿骨做的钎子慢慢顺着根须往下清理土。   人参的根系纤细繁杂又纠葛,可一旦断了,整株参的品相都会受到影响,所以一株人参挖几个时辰不奇怪。   喜温越是往下挖越是欣喜,别看这参冒出来的叶杆干瘪,底下的根白胖肥硕,真是好!她愈发不敢操之过急了,仔细的用鹿骨钎子剔着根须。   围场里,熊已是囊中之物。   “骑着红鞍黑马那人可是皇族?”释月忽然问。   喜温顾不得抬头看,只问:“听说有位王爷来,我倒没见过的,营帐那边好多兵驻守,不许外人去。怎么了?”   “他们生剁下熊掌,用和好的泥封糊,正就地挖坑炙烤呢。”释月道。   很快,有股糊味同熊濒死的悲喘声一起飘来,在风中稀释了还有很鲜明的焦臭。   “生剁?”喜温声高了几分,面露不忍,又压低了声音,道:“那应该就是了。部落里就算是猎到熊了,熊掌也都是几个勇士和族长才能吃呢。秋猎时的熊都是贡鲜,众目睽睽之下谁敢扣下来吃,就是给那位王爷的吧。可先给一个痛快再剁就不成吗?就差了这么会子功夫?”   秋日爽朗,红枫白桦,坡上日头明媚,参味渐渐漂浮出来,挺好闻的。   如果没有不远处那些毫无道理的孽杀,这该是个多好的日子。   释月没忍住摸了摸喜温栗色的头发,道:“熊罴一源,你不恨吗?”   喜温正挖到一根极纤细的根须处,闻言动作一顿,干脆弃了钎子用指腹去挖。   “恨啊,若是杀了我阿姐的那只罴,我必将它抽皮扒骨,可这只熊与我们又无仇怨,反而是我们要吃熊掌,要熬熊油,穿熊皮的呀。”   作者有话说:   谢谢小可爱们的霸王票和营养液噢,   旋转鞠躬。 第18章 马奶酒   ◎煮酒的大锅里搁了一只桦皮桶,马奶酒正沸,十分甘甜绵柔的香气自由自在的在这山林草场里荡漾着,喜温都忍不住多嗅闻两口。◎   围猎已经进行了好几天了,收获颇丰,头一批的贡鲜这会子已经到硕河府了,但这帮子来官还是不知足,也许是战事烦扰,要多些鲜货补品滋润一下。   释月瞧着那熊掌已经炙烤熟了,敲泥时皮毛也随之脱落,露出里头的红丝白肉,一看就让人觉得膻腥味很重。   红鞍上的人吃了一口,大笑着赞其味美,然后就传下去让陪猎的人一起吃了。   其实除了飞禽鱼虾之外,就连獐鹿都得嫩幼才好吃,野猪就更别提了,稍微大一些,肉如木柴,骚臭难当,吃个什么劲儿呢,而且就这么一糊泥巴,一烤,蘸点盐卤,释月是不信这熊掌能好吃到哪去。   “那穆雀把罴的事情同大官说了。”喜温也是刨累了,动了动脖子,道:“他们还盼着能把罴诱出来,捉了它,也做个什么伏诛的妖兽怪物献给朝廷呢。”   她叹了口气,道:“我太没用了,这样也好,虽不是我亲手杀的,但总归是替阿姐报仇了。”   “报仇本就不易,山脉连亘,眼下都不知那只罴在何处,你……   释月的话戛然而止,喜温不解的望过去,就见她看着林子西面正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日头西斜,那片林子上空铺满晚霞,群鸟倏忽飞出,四散在浓郁的云彩里。   喜温连忙收回视线,专心对付人参,终于赶在日头落山前把人参完完整整的起出来了。   她用苔藓皮仔细将人参包好,道:“阿月,我们走吧。”   释月还在想那林中的异动,被喜温攥住了腕子,扯回去了。   方稷玄倒是收获颇丰,两大篓的榛子和核桃,他把榛子篓给释月背上时,听她侧首问了句,“方才可觉察到那股妖邪之气了?”   方稷玄把释月的头发从绿藤背篓底下抽出来,让乌蒙蒙的发披在了青皮榛子上。   “嗯。”方稷玄皱起眉,那种暴虐愤怒的气息非常强烈,但渐渐就感觉不到了,不知道是平复了,还是消失了。   下山时喜温要打头,让释月在中间,方稷玄殿后。虽说下山比山上快,但毕竟是山路,天黑之前肯定是走不出去的。   喜温警惕了一路,可这一路出奇的安生,只有夜枭偶尔叫上一两声,还有青皮榛子在篓子里随着释月轻盈的步伐而互相蹭擦着,发出沙沙声。   这声音令喜温更懈怠了,似乎只要有释月和方稷玄在,那就万事无忧。   山路在月的照耀下平安无虞,喜温站在穴屋前的高地上瞧见小馆子里冒出了光,知道释月和方稷玄已经到家中,就回到自己家中,用存着的清水擦洗了一下,搂着还沾着雨朵气味的一件旧袍子睡下。   喜温呢喃着说了今日发生的事,像雨朵还活着时的姐妹夜话。   说着说着,喜温睡着了,在她的梦里,雨朵还是会轻轻的抱住她,揉揉她的脑袋,会倾听会回应,她的怀抱很温暖,就是真实的。   梦里的场景会变,有时在带风的野麦田笑闹,有时在月下山涧的水潭里沐浴,现在秋天到了,喜温又同雨朵一起拿着长杆去打松子。   只不过,虽然雨朵每一次都是笑着的,但喜温就是觉得她很痛苦,也很悲伤。   今夜梦中的雨朵没有说话,只是远远的站在树下看着喜温,喜温跑过去,却只抱住一个消散的幻影,她猛地惊醒过来,被这个噩梦弄得郁闷又难过。   秋夜里要留火种了,嚼吃了几个山榛子,喝了一碗用火星子煨烂的肉粥,喜温推开门,在清晨的阳光里眯起眼。   从穴屋顶上垂下来的藤条花蔓已经有些干瘪皱缩,不过没关系,它们到了春天又会活过来,喜温从来都没管过。   她怀里揣着昨日刨来的野参,往那穆雀的帐子走去。   那穆雀有一个大家族,那穆卓已经成了家,帐子就在几丈开外,中间一处空地,容妇人们做些杂事。   喜温过去的时候她们正在酿马奶酒,这酒是用黄米和马奶搅在一块发酵,但发酵完之后,并不直接喝,就像方稷玄做粮食酒那样,还得萃一道,贪图更烈的酒劲。   煮酒的大锅里搁了一只桦皮桶,马奶酒正沸,十分甘甜绵柔的香气自由自在的在这山林草场里荡漾着,喜温都忍不住多嗅闻两口。   酒气蒸腾上升,触到顶上悬在冷水盆又迅速的冷凝起来,滴进桶里,桶边凿了小孔,插了草管,一直有酒水流出。   那穆卓就站在那接酒,还在啃咬一只狍子腿,他生得和那穆雀很像,只是面上斜拉了一道疤,抬眼望着喜温的时候,真有种被狼盯上的感觉。   不过喜温连方稷玄都适应得了,也不怵他,走过去把野参递给他。   那穆卓一见用青苔皮包着,就知道是什么东西了,他紧紧皱着眉,抬起狭长的眼盯着喜温。   “野参?”   “明知故问。”   “哪来的?”   喜温扬了扬下巴,大概指了下方向,道:“是我爹跟我说的一个地方。”   那穆卓正要说什么,边上的帐子里有些响动,喜温望过去,就见是那穆雀走了出来,他伤愈后的腿还有些跛,不能快跑,但不碍着他骑马。   见那穆雀有些局促期待地望了过来。喜温诧异不解的歪了歪脑袋,暗道,‘他在盼着什么?’   她随即移开目光,看向那穆卓,要跟他说人参的事。   那穆卓也听见那穆雀出来的动静了,他盯着喜温看了一会,不知是想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愧疚?爱意?怜惜?同情?   喜温不知道,也压根懒得揣度男人的心思,坦然的站定由他打量。   “你没有女人的心。”那穆卓得出一个结论。   喜温摸摸自己的胸口,心脏勃发跃动,有力极了。   她困惑地看着那穆卓,说:“我是女人,我的心当然是女人的心。”   “女人的心是柔软的,善良的,宽容的!”那穆卓激动地说,“你哪里是?”   喜温掏出茅娘送她的帕子,擦了擦那穆卓喷溅出的唾沫,颇无奈。   “女人该是什么样子要你个男人说了算?要这样的话,我还能说你磨磨唧唧不像男人呢。”   那穆卓此番围猎收获颇丰,任谁都夸他是部落中数一数二的猎手,居然被喜温如此看低。   他心里很瞧不上这个不把父辈约定当回事的女人,但她偏偏又自得其乐,一个人活得挺好,还努力兑现了承诺。   “行了,滚吧。”那穆卓呵道。   喜温扭头就走,又听他没好声气的说:“回去拿个水囊来接酒。”   见喜温诧异,那穆卓又摊开青苔包瞧了眼,道:“品相不错,今年缺野参,酒算补给你的。”   喜温赶紧回家拿水囊接了满满一袋酒,瞧着她欢欢喜喜的样子,那穆卓倒有些想笑,只是看她抱着酒往山下跑去,十之八九是要去同汉人一道喝酒的,那穆卓就直摇头。   收拾行装要去围场了,那穆卓见那穆雀闷闷不乐,就给了他一脚,背上弓,跨上马,见已经缩成一个小小黑点的喜温跑进了小馆子里,脑子里忽然有一件不知为何被遗忘的事情忽然跃了出来。   那穆卓一拍脑门,费解地自语了一句,“怎么把这事给忘了!?” 第19章 野核桃和独狗   ◎“没有这样白抢人家的道理!”◎   小馆子门前正忙,昨夜带回来的核桃已经砍掉了青皮,一大盆一大盆的浸在水里淘洗,释月玩得挺好,左边拂过来,右边推过去,硬壳碰撞在一块,发出钝钝的空心脆响。   茅娘拖着一只筐子,正捡那一堆堆的核桃青皮呢。   “核桃的青皮能染色,我阿爹阿兄的衣裳沾了泥脏,咬牙也洗不干净,染一染,看起来也像新衣裳。”   “那染出来也是黑色的吗?”释月瞧着茅娘指尖沾燃到的墨色汁液,好奇地问。   “不是,是老树皮的颜色。”茅娘笑道。   洗好的核桃就用大笊篱捞起来,沥一沥水,平铺在院里的油布上晾晒就成了。   喜温来的时候,释月正吃生核桃呢,一碗满当当白嫩嫩的,剥得真好,完整一粒脑仁般的。   熟核桃的苦衣难去,同榛子比起来,那是榛子的香气更胜。但核桃生食清脆爽口,甘甜奶嫩,同生榛子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   喜温把马奶酒倒出来,还没喝一口,就听释月道:“黑豹生了,只有一只。”   “那,那粟粟是不是要自己留着呀?”喜温先是一喜,随即有些失落地问。   “独狗不吉利,他们忌讳这个,昨夜里就扔出来了。”释月居然还勾起了嘴角,拿起桌上的几个松塔闲闲把玩着。   “扔哪了?!”喜温着急地问。   释月指了指灶台,喜温瞪着那灶洞里的红星炭火,觉得胸口一阵难受。   方稷玄正在炒榛子,先前已经干炒了一锅,现再用粗盐炒一锅,别看这些干果一笸箩一笸箩的不少,一想到得吃一个冬日,又觉得不怎么多。   这屋里浓香阵阵,光叫人闻着都是一种享受,可方稷玄一回头,却见喜温红着眼直勾勾的望着自己这边。   “她中邪了?”方稷玄把榛子放到长桌上晾凉,不解地问释月。   释月伸手往他袖洞里掏,掏啊掏,掏出一只正熟睡的灰黑毛乎小崽来。   喜温一见就笑起来,捧过来窝在胸前仔细看,看着看着,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她又诧异地看向释月。   释月用指头摸了摸这毛乎乎的小脑壳,说:“是狼种,等大些了,若不能将别的狗打服了,身上味不一样,只有独活的命。”   “没关系,反正我也是独活的命。”这话心酸,可喜温还微微笑着,在狼狗脑壳上亲了一亲,又有些忧虑的问:“可,才这么点就离了娘,我,我怕……   “早上粟粟来了一趟,把小狗塞黑豹怀里吃过一顿了。”释月的眼睛微微弯起来,“因为不许她爹扔狗,昨个夜里她是跟狗一块被提出来的,后来把狗留这了,又被她娘叫回去了。”   刚说完呢,门外又冒出两个鬼鬼祟祟的小脑壳,乔家的田离得近,乔金粟很担心爹娘随时会回来,明明都这么小一个人了,还要弯着腰偷摸着来,乔银豆也学她,猫着腰小跑过来。   释月终于是笑出了声,眼睛和唇一起弯起来,模样动人。   喜温先搂着小狗陪粟豆回去偷奶喝,然后急急忙忙回坡上取弓箭,要猎两只鸡回来给黑豹补身子。   她欢快地跑起来,两条辫子飞跳着,释月一边吃核桃仁,一边瞧着她往山上去,同时,山下也下来一拨人。   耳边轻轻一声‘嗒’,陶碟碰木桌。   方稷玄放下一碟焯过水的核桃,等剥了核桃衣,拌上薄盐红油,就是顶顶适口的一道凉菜。   他让释月剥,她又要偷懒,一勾手指,桌上原本歇着的两根细钎子竖了起来,又要似昨夜那般做苦工剥核桃衣。   ‘昨晚上是被乔金粟和狗崽打岔了没剥几个,今儿剥上一夜……   念头还没想完,释月感觉到了什么,一转脸瞧着不远处被人推搡开去的喜温,目光骤然冷淡了下来。   喜温应该是知道这群人的来意,所以又从地上爬起来,快跑几步跟上,那穆卓手慢半拍没抓住她,见她张臂挡在篱笆墙前,大声道:“没有这样白抢人家的道理!”   她方才被一个汉人侍从重重推开,跌在地上,所以半边身子上都是泥巴和碾烂的草叶。   “天下万物都是吾皇所有,天下万民都是吾皇的奴仆,这一个小破馆子,哪来这神物一般的鹿角,定是他们从林中窃来的,安生交了也就罢了,再敢啰啰嗦嗦的,那就当胸一刀,挑了心肝出来烤着吃!”   这汉人侍从小小一个,面白须疏,倒是毒辣得很,他故意声高,就是要屋里人有分寸些!   喜温哪里挡得住这一群人,见那穆卓要抓她,只能出手与他打了几个来回。   她力气自然比不过那穆卓,胜在灵巧善变,那穆卓想教训她,但要制住喜温也不是什么容易事儿。   释月托腮瞧着喜温同那穆卓缠斗,倒也不见她落下风。   等到那伙人都走进屋里来了,释月还是这样一副漫不经心看好戏的神色。   汉人侍从瞧见这山野小馆里居然有个这么灵气剔透的美人,本是一愣,又想起自己的差事,见美人神色淡淡,隐含讥诮,连个斜眼都没有,更是比他的主子还要怒,暗道,‘什么不识好歹的东西,等下叫你求爷爷叫奶奶的哭软了!’   他刚要张口斥骂,方稷玄走了过来,他和墙上的那副鹿角一样,有震慑人心的效果。   馆子里瞬间一静,只听方稷玄冷声问:“什么事?”   没头没尾没称谓,那个管贡鲜的副都统却不知为何,赶忙用莫名谦卑的口吻问了句,“您这大鹿角哪来的?”   方稷玄看向释月,释月正喝喜温送来的马奶酒,奶香薄醉,属另一种滋味。   她懒洋洋的坐着,好笑地看着这些人,道:“林子里捡的。”也不是假话。   “你既也认了是林子里捡的,那还有什么话说。如此祥瑞本应上交朝廷才是,是个彰显你们汉民之德的好机会。”   当官的就是当官的,说起话来一套一套,释月深表赞同地点点头,只是那神色,总觉得有种做戏般的讽刺。   “祥瑞?”她轻轻地笑了起来,看来这北江皇族是住宫宇住久了,弓马之术没捡起来,吃的败仗比胜战多,得靠祥瑞之说稳固朝野了,“那你们就拿去吧。”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u w a n g . c c   释月说着又望向那只硕大的鹿角,忽然一挥手中的酒盏。   “诶!你!”那些人唯恐酒水玷污,纷纷惊呼出声,但点点酒水洒落,没有溅到鹿角上,只是洇湿了地面。   如祭奠般的举止。   常人应是看不见,但方稷玄分明见到鹿角上有血色的灵力波动,并非是释月赋予的,而是因为她撤掉了禁制而浮现的。   “那你们,就把这‘祥瑞’拿去吧。”释月十分大度,方稷玄却伸手拦住要上前取鹿角的侍从,不甚赞同地看向她。   “方稷玄,是他们执意要这鹿角,我未曾干涉,对不对?”释月笑着说。   “嘿?!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啊!”汉人侍从更是尖声呵道。   方稷玄头都未回,一掌拍在那人面门,直接将他击飞出去,跌在院里,倒是未死。   鼻骨断裂血如柱,唇碎舌破满豁牙,掉落的牙齿和血呛在喉咙里,让这人发出剧烈的干呕咳嗽声,扭曲得都不似人声了,听着仿佛要咳出肺腑,呕出五脏来。   动了手了,见了血了!那还了得!?顿时各种拔刀出鞘声,喑哑撕裂如磨骨。   方稷玄皱了皱眉,只是侧首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各个拔刀相向,愚蠢又自大,顿时就觉胸中灼烧难耐,几欲厮杀发泄。   “拿走,滚!” 第20章 采蘑菇烧松塔的小姑娘   ◎厚厚实实的伞盖,圆圆润润的柄,一捏就连着根都起出来,黏着一点泥,利索极了,有种摘果割菜都没有的爽快感。◎   方稷玄的暴怒声传出很远,整个村里能听到的人都颤了颤,那穆卓和喜温也停下打斗的动作。   两人都震惊地望向屋内,一时间觉得汗毛倒竖,如闻虎啸般恐惧。   好半天众人才渐渐回神,虽不明白方才那种难以自控的惧怕之感从何而来,倒也恢复了理智。   喜温觉得朝廷的什么狗屁官太欺负人了,明明是人家捡来的鹿角,好言好语问他们肯不肯卖了还说得过去,怎么能这样白抢呢?   那穆卓则是觉得方稷玄仗着自己能打会武,就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副都统一行人说‘滚’,这消息若是传到营帐中的圭王爷耳中,说不准这村子要焚尸三日了。   他这样想着,却见屋中人各个夹紧尾巴走了出来,虽带走了那副鹿角,却是面色惶惶,直到走出去老远,才敢轻呵一口气。   那穆卓暗自感慨,‘方稷玄发起怒来的确可怕,千百个庸懦汉人捏在一块,都不及他一人威武。’   鹿角被双人抬抱着走过去,喜温看着它,却觉没了往日的华美和庄重,反而有种残破邪恶的感觉,就像一副沁满了血泪,饱受折磨的骨殖。   喜温往回跑了几步,却见释月一脸云淡风轻的冲她挥挥手,又比划了一个张弓射箭的动作,是要她给黑豹猎食去,不必管这些糟心事。   秋天是个多么好的季节,是不该叫这些事情牵绊着。   可那副鹿角实在太好看了,喜温时常瞧见释月盯着鹿角出神,觉得那应该是她很喜欢的东西。   于释月来说,这事根本没什么好难过的,反而十分可笑,但却见原本都走出去好远的喜温,忽然又转身跑回来,微微喘着气笑着对她说:“阿月,我们采蘑菇去吧!”   这是喜温想到的最有趣的事情了。   鸭子河泺的蘑菇很多,最常见的是榛蘑、小黄蘑,还有冬蘑、羊肚菌、松茸、秋木耳、白玉蘑菇一类的,喜温最喜欢的一种蘑菇叫松树伞,就长在松树底下,常被松针覆盖着。   松树伞是汉人的叫法,喜温只叫它叫肉蘑,肉乎乎的一朵,味道很好。   释月背着个篓子,莫名其妙的被喜温扯进松林里了。   喜温给释月一根松枝做拐杖,松枝上还悬着一个松塔,这松塔很小,就乔银豆的巴掌大,一看就没松子,但非常紧实精致,有种匠人细雕出来的错觉。   释月一开始只用拐杖拨弄着腐草乱枝,告诉喜温蘑菇在这,蘑菇在那,可蘑菇实在多,一群一群的长在倒伏的青苔树干上,金黄明亮得有些不真实,喜温都有些摘不过来了。   还有些从湿腐的草叶里突然冒出来,小小圆圆白白的,像撒了一地的珍珠,还有些就仙气了,伞盖镂空蓬开,像掉落的云。   释月看了一会,也蹲下来轻轻拔出一个粗柄的小蘑菇,厚厚实实的伞盖,圆圆润润的柄,一捏就连着根都起出来,黏着一点泥,利索极了,有种摘果割菜都没有的爽快感。   撩开垂下来的细藤,释月与喜温一同把脑袋探进来,瞧见这些蘑菇是一簇簇的绕着老树长,伞面柔嫩,像松鼠攀登用的悬梯。   释月采着采着,渐渐都有点上瘾。   “看。”释月发现了一个顶漂亮的蘑菇,红伞伞白杆杆,她还挺得意,喜温眼睛瞪得老大,一下就给扔了。   “别呀,摘回去给方稷玄试试,他毒不死的!”   释月还挺舍不得,喜温两根辫子都快甩飞了,十分警惕的把她的小篮子翻捡了一遍,确认再没那种可以直达地府的红伞白杆才算放心。   除了几篓子的蘑菇外,释月和喜温还打下来七八个松塔,惹得那树上的小松鼠不满极了,从这边蹿到那边,又从那边蹿到这边,叽叽乱骂一通。   释月见它剥松子剥得太利落了,真想逮两头回去让它们专门给她剥松子吃。   这时节,人都跟小松鼠似得在屯粮,篱笆院就跟树洞一样,屯晒着好些东西,窝瓜、土豆、苞米、核桃、辣子、大蒜。   喜温和释月从林间回来的时候,正见茅娘摘了藤架上最后的一波豆角和茄子,绿条入锅汆烫后就能晒成干豆角了,紫弯蒸软之后要摊凉,然后再用筷子扒开茄子,露出瓤肉来晒干。   “释娘子,我阿兄刚往你家送了一筐萝卜,我都切了条了,你再晒晒就成。”   吃食么,各家的做法不一样,乔婶子喜欢把茄子切碎了再蒸,蒸的时候也短,省柴火,随便寻个坛子装起来就是了,不必像茅娘那般,还得寻个大兜子给茄子存起来。   “释娘子,有一篮栗子在你院里呢,方郎君应该是去山头上拖柴火了,栗子是昨个刚剥出来的,还有水气,我就铺那大撮子里晒着了,啊。”   夏末秋初的茄子是老茄子了,皮就太硬了些,释月院里晒着的那些都是削了皮的,满村里也就她是这做法。   东家送这个,西家送那个,满村的晒菜就数释月这院里的最多,还有两个大大的葵花籽盘呢。   前天还听孙婆婆说,她家地里特意留了五六个大窝瓜没摘,就等着一肚子的白籽老了,挖出来炒熟了就给释月送来。   方稷玄扛着柴木从不远处走回来,狗崽揣在胸口,此时也好奇地探出头来,跟他一起看释月捏着葫芦叶蹲在水盆边擦洗蘑菇。   ‘难得主动做些事儿,看来是采蘑菇玩开心了。’方稷玄在心里想着,没说话,一说就不行了,释月总爱跟他别苗头。   蘑菇肯定是吃不完的,喜温把余下的蘑菇糙洗了一遍,抖落到篾子上晒起来。   方稷玄在屋里升起火来,把几个松塔丢进去烧着,屋里很快一股松林香气,有些不同的是,这股香气热乎乎的。   不一样的蘑菇有不一样的吃法,长扁些的干脆撕成条,裹了面糊下锅炸,肉厚些的就切了丁,同鸡蛋一起炒酱吃。   乔婶子听说要方稷玄要酱,赶紧就让乔金粟给送来了,小丫头一进来就给香迷糊了,见喜温招呼她来砸松子吃,赶紧就跑过去了。   落在地上的几个松塔是释月刚用火钳从灶洞里扒拉出来的,热腾腾的,稍微晾得能上手了,她和喜温就一人一个掰开来,松塔外边已经烧得焦黑,内里还是黄的,一瓣瓣扒拉开来,一粒粒松子就藏不住了。   方稷玄侧首垂目一看,见释月细白一双手满是黑灰,还在一个劲得弄,饶有兴致。   喜温弄出一粒完好的松子仁来,先给了释月,然后又砸开了一粒,给了乔金粟。   这松子仁不是老松子,是新嫩的,生的,但又是烤熟了些,小小一粒,在唇齿间研磨开去却有无穷无尽的繁复香气。   “等再过些日子,老松塔会轻飘些,到时候就好打了,先砸出来再锅子焙熟了,滋味又不同。”方稷玄忙活着手头上的厨事,随口一句。   锅里‘滋滋’冒出浓厚的酱香蘑菇香来,边上的蒸笼又是饭香袅袅,喜温咽了口沫子,用胳膊肘碰了碰释月,笑道:“阿月,那咱们过些时候打松塔去吧。” 第21章 营帐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里,渐渐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无垢的鹿角现在通体染红,连尖顶处都有肉眼可见的血丝涌动。◎   小馆子里的这一顿晚膳,香得像是整个人秋天在烧,大半个村子的人都闻见了。   那副都统一行人下来把小馆子的白鹿角给要走的事情,叫村里的汉人很惴惴不安,可闻见这香气,心里又踏实了些。   释月和方稷玄都该吃吃该喝喝的,他们愁什么呀!天塌下来不该有个高的顶着吗?   说是这样说,但一到了晚上,天昏沉下来,山坡上的营帐显得那么明亮,又叫山底下的这些人心里打起鼓。   方稷玄这番也算得罪了林中人,平日里的纷争也就罢了,这回可是北江朝廷来人呐!还不知会如何惩治他们。   “方郎君都交了鹿角了,还要怎样?”乔婶用力的掸着被子,替乔银豆脱掉袄裤,把她塞进被窝里。   “交是交了,可,可方郎君也太霸道了些,骂人又打人。”乔叔刚料理完了喜温给的两只野鸭和一只榛鸡,脱了一身鸭味的袄子,往炕边一坐。   “我看你也是头低久了抬不起!”乔婶又把乔金粟给塞到被窝里去,没好气的白了乔叔一眼,道:“唾沫都吐脸上了,擦的时候还要说自己不是擦,是抹抹匀!”   乔金粟偷偷地闷在被子里笑,乔叔一看她,她又收起笑来,撅起屁股翻身对着他。   乔婶虽数落丈夫,也见不得女儿闹脾气,拍了她的屁股一下,道:“你爹今儿在地里干一天了,你还给甩脸子,狗不叫喜温丫头拿去养了吗?你恼什么?”   乔金粟知道爹辛苦,可一想起他提着狗崽丢出去的事,就觉得他心狠。   “喜温姐姐说山上营帐边上好些活的猎物,夜里呜哇乱叫吵得很,怕小狗吓着,所以放在释娘子那先养几天。”乔金粟闷在被子里出声。   乔婶子薅开被子,道:“别捂着睡!”   今儿早起的时候乔婶子剥了好些蒜头浸在水里去辣味,方才吃了饭,借着灶洞的火光把糖蒜腌起了。   腌糖蒜得是嫩蒜,可再嫩的蒜也有蒜味,弄得手上有味。   乔金粟躲着娘的手,被乔婶子发现了这一点嫌弃,小鼻子狠狠遭了一拧。   见好几天不肯同自己说话的女儿间接搭理自己了,乔叔憨憨一笑,说:“林中人渔猎一向有数,上回张老哥用了张密网去捕鱼,叫他们逮住了,骂了个惨,说他不识数,网密得都可以网鱼仔了!最后把他的网也扯破了,张老哥还挨了个巴掌,气得他一口痰下不去,差点厥过去。”   乔婶有些诧异地说:“是吗?我瞧他这两天挺精神的,边割稻边在那骂林中人杀怀崽的母鹿呢。”   “就是因为知道围场里猎孕鹿,他才精神呢!觉得人家骂他的话站不住脚了。”乔叔道。   “那你还说林中人渔猎一向有数。”乔婶贴着两个女儿躺下,示意乔叔洗脚上炕来说。   “鹿胎又不是他们吃,要不是朝廷贡鲜点名要鹿胎,他们原本都是放过母幼的,”乔叔往炕尾上一坐,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得缩了缩脖子,说:“都一样!都他娘的一样,孽债让底下的老百姓背,福分让上头的人享!”   乔银豆已经睡着了,被乔叔这一嗓子吓得一抖。   “小声点!”乔婶轻踹了他一脚,乔金粟的眼皮一个劲的颤,摆明了没睡在偷听。   乔叔烫了脚,趿着鞋去倒水。   秋天的风已经有点冻人的威力,乔叔拢了拢袄子,见黑豹抬起脑袋望着他,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洁忠诚。   乔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黑豹的脑袋。   黑豹心里很清楚小崽许给了喜温,但先养在释月那了,所以它很大方宽容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乔叔的手心。   乔叔心里不大安稳,本想留灯好方便起夜,但转念一想,别人不留他留,岂不是现成的活靶子!?于是赶紧吹熄了。   油灯一熄,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沉郁的黑暗。   乔叔打开一条窗缝朝外看了看,黑乎乎的,不过小馆子灯还亮着呢,他‘吁’出一口气,莫名安下心来。   今儿白日里天就阴阴的,云很厚,到了晚上更是如此,一丝月亮都瞧不见。   释月不喜欢没有月亮的日子,月光太特别了,清冷银白,照在地上如盐似雪。   小木屋里洋溢着的油灯光芒是暖色,这种光芒像从墙角那一麻袋的山里红上透出来的,又像是从那一桦皮盆的橙黄菇娘果里折射出来的。   恍惚间,让人觉得屋里甜蜜蜜的果子香是从光中发散出来的。   蘑菇晒干晒透后装在麻袋里收起来了,还有别人家捡了顶好的送来,每朵都完整饱满,有些柄细盖小,有些柄粗盖厚,但都是一种温润质朴暗黄薄褐的色泽。   几个新嫩的苞米搁在笸箩里,余下的都剥开了壳皮,像缠辫子一般绕起来,悬在梁上,虽然释月喜欢清甜爆汁的口感,但苞米得晾透才存得住,否则从须子里就开始霉变了。   一直由着喜温往里填塞的那兜子艳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十分鼓胀,捏一捏又扁下去,但就是有那么多,不知够不够缝裙子了。   被春夏渐渐吃空的屋子,又在慢慢地丰盈起来。   灶台的小锅里在熬蓝莓酱,天冷下来的时候,甜味就变得特别明显。   狗崽太小了些,还不会闹腾,呆乖得很,不是在方稷玄的袖洞里痴痴睡,就是被释月搂在怀里揉脑壳。   “好了吗?”方稷玄的胳膊外忽然歪出个脑袋,释月觉得自己等了蛮久,鼓着脸问。   蓝莓熬酱是喜温教的吃法,林中人秋日里收了野麦子,舂谷磨粉后也能存的一些麦粉好过冬。   他们吃麦粉,多是团了面团,丢进炭火堆里烘烤,烤成一个焦黑蓬软的大面饼子,这时候就能撕扯着沾蓝莓酱,或者佐一碗山里红酸汤,也算他们秋冬时候的一道美味。   方稷玄搅弄着这一小锅黏稠甜蜜的果酱,也不太有把握,勺了半勺给她。   释月叼着木勺点点头,抿开那口果酱,满口浓郁滋味,甜得好像浓缩了山野灵气,简直是嗜甜者的恩物。   她伸手正要取陶坛装起来,忽然山间一阵强风起,屋门和窗轻轻震动着,释月臂弯里原本安睡着的狗崽抖了抖,呜咽了一声。   释月用食指揉了揉它的脑壳,狗崽遂又平复下来。   山野之中冷暖互通的自然风吹不动小屋的门窗,方稷玄和释月对视了一眼,皆知道山上有不寻常的事发生。   “不去看看?”方稷玄说这话的时候,也不是太坚决。   释月没回答,只把锅底的蓝莓刮出一条边来,木勺擦陶锅,声音钝钝的,山野果子都是酸甜的,这一勺并不齁,只叫人满足。   不该太过干涉别人的命运,否则卷进别人的因果,好坏难测。   释月叼着勺子,似乎在揣度什么,在斟酌什么。   乔金粟用干草给狗崽编了个窝,释月蹲下来,把怀里的小毛团放进去。   灶洞里的小火苗扭出来,跳上桌台,蜷在油灯里,大门打开,风在门窗间乱窜,释月和方稷玄的长发飞扬起来,在他们看不见的身后纠缠着,但油灯里的火焰却始终朝着狗崽的方向,似乎在看守着它。   风里血气浓郁,比雨朵死的那日更加浓烈。   释月把手指伸进方稷玄手腕处的锁扣里,勾着他瞬息间就出现在那污浊血气迸现的地方。   这里是营帐,最中间住着的就是那位圭王爷,边上绕着的再是副都统一类官员随侍的营帐,然后再是兵士,再是那些贡鲜活物,再是替他们料理贡鲜的林中人。   这里本来日夜热闹着,美酒好肉,载歌载舞,最是逍遥。如今却是一片狼藉,伏尸遍野,营帐坍塌,像是被什么巨兽撕扯过,篝火熄灭,袅袅余烟血气浓烫,竟是被一个个活人喷溅而出的血活生生浇灭的。   “是那只罴妖。”释月道。   浓烈的力量充斥未散,竟然不是很邪气的感觉,还有一部分隐隐与这山林相融。   “怎么会这样?”她微微蹙眉,也没想到会这样严重。   白鹿山神毕竟是山神,陨落后的骨殖虽然有大半都被那只罴妖给嚼吃了,但还有很大一部分的怨念残留在鹿角上。   没了释月的灵力镇压,今夜这里的人有七成会噩梦不休,还有三成会直接出现妖异的幻觉,惊慌之下以致于兵戎相见。   ‘可怎么会引来那只罴?’释月百思不得其解,‘它感知我在近处,怎么敢一次又一次的回来?不怕我将它吞吃抹杀吗?’   他们二人立在柏枝上,可见熊、虎逃窜时留下的凌乱脚印,下方正有一个小小的鹿群从血池尸堆里走过,其中有三只是孕鹿,还有几只幼鹿。   群鸟从它们头顶掠过,有一只红羽黑眸的鸟儿停在释月眼前的枝叶上,偏头看了看他们,又轻盈快乐地飞走了。   那副鹿角半浸在黑池里,渐渐的沁入了血色,原本雪白无垢的鹿角现在通体染红,连尖顶处都有肉眼可见的血丝涌动。   鹿群在这里停留了片刻,哀哀了叫了几声,虽不是人言,却也明白它们是在哀悼。   幼鹿小小的蹄子踏进一汪黑池里,黏黏稠稠的糊了满脚,它嫌弃的左蹦右跳,在草叶上蹭着,边上的一只母鹿‘噜噜’的冲它叫了几声,幼鹿赶紧跑进鹿群中间,随着它们往林中走去。   这些都是被拘禁起来的活猎物,幸运地从牢笼里逃脱,奔向森林。   见此情景,方稷玄有所揣测,对释月道:“这罴妖是不是有化山神的机遇?感知到山中生灵的悲戚,所以怒不可遏?”   如若是这样,那释月就更不解了。   “熊性暴虐粗狂,不比虎狼易开灵智,更不比鹿狐灵气天然足,素来是成妖难成仙的,鹿仙狐仙多了,你可听过熊仙?更何况这只罴是因为食人食神而化妖,虐杀成性,更加难以脱胎成仙的。”   喜温的族人已经持枪持箭包围过来了,他们虽不在这营帐之中,但也被吓得不轻,各个神色惊惶,靠着人多势众,互相壮胆气,这才勉强走进来。   喜温也来了,她背着弓握着刀,脸色惨白,眼睛像夜枭一样亮。   释月见她望了过来,但目光没落在她和方稷玄身上,而是盯着柏树躯干上那两道可怖的爪印看。   在众人都还谨慎观望时,只有喜温一个人莽撞不理智地朝林子狂奔而去。   释月本是要循着那只罴留下的气息追去,可见喜温冲进林子里了,不知怎么了,她竟跟着这丫头去了。 第22章 月光   飞禽走兽一入林子就四散了,那只罴明明才离开不久,可它的气息却如被山林庇护包裹,竟是淡得都捕捉不到了。   后半夜,月亮出来了,在一个个零碎疏落的光斑里,释月和方稷玄的身影逐渐显形。   喜温依旧在林间狂奔着,她似乎知道该往哪去,除了被凸出的树根和石块绊倒之外,就连在分岔路口,她都没有过半分的停滞和犹豫。   不知是跑了多久,释月和方稷玄不觉累,但他们都觉得喜温该累了,她的喘息声越来越重,跑得也没一开始那么快了,但她还是在跑,在寻找。   恨意焚烧如熊熊烈火,推着她,恐怕直到她死了,才会停下复仇的步伐。   “要不,打晕带回去算了。”方稷玄道,“肉体凡胎这样跑下去,不死也废了。”   释月没有说话,因为她看见喜温停下来了,因为跑得太猛,骤然的停顿让她有些晕眩,倚着树干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胸腔里涌上一股令人难受的血味。   他们一路上虽然跟着喜温,但对于凡人而言,彼此之间还有着相当的距离。   释月稍稍一歪脑袋,瞧见喜温呼出的淡白雾气慢慢散在这林间。不远处有一块大石头,周遭很大一块地方没有长树,有充分的空洞可以容纳月光的注入,亮得好似一根光柱。   就在这光柱之中,有一只浑身血污肉碎的白罴坐在大石之上,它绝对有灵智,姿态不是兽类的瘫坐趴卧,而是人的坐姿,头颅低垂着,似乎是杀累了,疲倦了。   喜温早就射出了一支箭,可那支箭插在罴的毛发里,像簪子挽发一样无害,罴动了动,箭就掉出来了。   它缩了缩庞大的身子,释月竟从它这个动作里,看出了一点诡异的羞愧。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个什么东西?’释月愈发不解。   喜温恐怕也很困惑,但她跑得脑子都懵了,还谈何理智,见箭无用,干脆抽了刀朝那只罴砍杀去。   这样明晃晃的一把刀捅过来,那只罴竟是不躲不闪,更没有任何出手反制的动作。   喜温终于是回过了神,由刀锋传到刀柄,再传到她手心里的感觉有些熟悉,同那日她莽撞地企图用匕首刺穿方稷玄的后颈一样,韧韧的,发钝的阻力,任凭她将牙根咬碎,也根本不能让刀锋入肉毫分。   她又狠狠地凿了凿,对着罴的腹腔发了狠的凿,可只是砍落了几缕毛发。   喜温难以置信的收回手,站起身倒跌几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这只屋宇般高大的妖物。   罴也看着她,兽的眼睛,像一粒黑乎乎的核,看不出什么情绪。   “那你也吃了我吧。”她想了半天,想到一个不错的主意,“我想同我阿姐在一块。”   今夜喜温并不是被营帐方向传来的响动吵醒的,而是被关于雨朵的噩梦惊醒的。   梦里的雨朵太痛苦了,似乎陷在一个永生永世都无法挣脱的牢笼里。   林中人是树葬,死后肉身被乌鸦啄食,魂魄也会自由,可雨朵不然,喜温救不了她,只有去陪她。   月光下,少女卸掉了身上的大弓和箭筒,又扔掉了刀,她摊开双手,仰起脸,看起来几乎是要给那只罴一个拥抱。   她的脸亮堂堂的,唇边甚至有笑意。   死亡于她来说,仿佛是无数个夏夜,雨朵挎着装着干净衣物的桦皮盆在坡上等她,她们要一起去山涧潭水里沐浴嬉闹。   近旁的树上忽然掉下来一个不轻不重的东西,在地上弹跳了两下,缓缓地滚到了喜温脚边。   是一个松塔。   喜温瞧着那个松塔,蓦地想起要同释月一道去打松子的事,只觉得恍如隔世。   生死如天堑,难以逾越。   正当喜温低头看着松塔的时候,风推云遮月,四周阴暗下来,那只罴突然狂啸起来,喜温眼见它身上白毛变黑,凸唇龇牙,脊背隆起,血腥大口咆哮不停。   如果说方才那只罴还有一点人模样,那么现在的罴就全全是妖兽的样子了。   那只罴一面冲着喜温嘶吼,却一面后退,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拽着它。   “看够了?”方稷玄忍不住问,从这边望过去,喜温的整个身躯都在罴的血盆大口里。   释月却笑道:“这么有意思的事,我还是第一次见。”   这话虽然毫无人性,但也是事实。   那只罴显然没有伤害喜温的意愿,它甚至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杀欲,这让方稷玄更坚定了之前的猜测。   “咱们没来这之前,汉人和林中人就有不少人迷在林子里了,其中有几个许就是叫这罴吃了。凶物食人化妖,又趁着白鹿山神力弱之时将其吞噬,妖物弑神遭天劫,不过实在是有运数,老柏树替它受了这一遭。”   释月知道方稷玄是想说这只罴有成为山神的命运,许是受到命运的牵引,又或是今夜做下的杀孽已足够,所以才会对无辜的喜温屡屡避让。   “山神?山妖吧!本体是罴,成妖的机缘又是食人,它的妖性就是血腥暴虐,植根在骨子里的东西,哪有那么容易驾驭。”她微微笑了起来,道:“它运气不错,而今,好运气到头了。”   即便日后经过修炼,有了充足的灵智能驾驭一身的邪气,也不知要等多少个年头,更不知有多少人会因它无法自控的暴虐而丧生,所以现在释月吞吃了它也没有做下什么孽,时机难得。   想定,见罴转身跑进深林里,释月扯过方稷玄打算跟上。   方稷玄猜到释月想吞噬罴的念头,知道她一旦成功,必定灵力大增,到时候又要同他打斗一番,寻找脱困之法。   他也有私心,犹豫片刻施力不肯跟上。   “方稷玄!”释月气煞,反正她今夜就是要打,不是同罴打,就是同方稷玄打!   方稷玄见她气得银瞳迸现,周身气势如月光化冰般寒凉冻人,只得将身上的力量一松,由释月扯他追那只罴去。   喜温愣愣站在那里,看着那只奇怪的妖物横冲直撞的闯开一片林子,忽然又觉头顶一寒,仿佛是掠过一片凉凉的月。   这一次不可能再让那只罴逃掉了,释月施施然从树顶飘落,等着那只罴自投罗网。   罴一直埋头在黢黑一片的林子里狂奔着,密林之中,不知月光是怎么进来的,将明暗分割成两边,照得草地绿莹莹的,树干上的皮裂也是清晰可见。   明暗边界上被释月设了一处无形的禁制,罴一头撞上去,狼狈地倒跌了几个跟头,掩在了黑暗中,只能看见它眼里的凶光和浓重的喘息声。   “今天晚上吃得饱吗?”释月笑盈盈地问它,“做个饱死鬼上路,总比做个饿死鬼好。”   黑暗里没有动静,释月吹了个口哨,像逗狗一般引那只罴。   “出来吧,丑东西,就你这天资还想脱了妖性?压抑不住吧?杀虐,是不是很痛快?”   这话不知是不是激怒了罴,就听它罴发出了古怪的吼声,听着像是野兽想学人说话。   “省省吧,还想说话呢。”释月道。   可是话音刚落,却听到扭曲的几个字从黑暗里蹦出来,艰难痛苦地像是被拍扁了,捏烂了,无比嘶哑干涩。   “杀,杀了我。”   释月脸上的笑容收了起来,方稷玄也备感讶异,两人皆弄不明白这妖物现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难道是因为罴吞吃了旧山神躯体,也受到了祂温厚生性的影响?’   释月脑海中冒出这个念头,但又不甚肯定,毕竟那遗留的大角上怨气浓烈,旧山神是恨的。   那只罴似乎不只是胡言乱语,它踌躇着从黑暗里走了出来,仿佛期盼受死。   月光残忍地展示着它的丑陋,真就如喜温曾经说过的那样,突齿獠牙,面目可憎,它身上的毛发好些被血污揪在一块,又有好些零碎的挂着点肉渣,闻起来令人作呕。   它很古怪矛盾,一下龇牙咆哮猛地往黑暗中躲藏,一下又畏缩着并拢四肢走进月光里,似乎打算任释月宰割了。   释月看出它似乎不喜欢月亮,就将灵力化作银色的长鞭,伸进黑暗中将它彻底拖出来,在月下好好晾晒一番。   灵巧的银鞭穿过喜温怎么凿也凿不开的皮肉,轻易地勾住脊骨,这是罴妖还是有些修为的,不至于这样任由释月摆弄,它剧烈地挣扎起来,拔树掷石,又企图甩脱银鞭冲释月和方稷玄扑过来,要将他们一口吃下。   可更多时候,它在跟自己较劲,疯狂用利爪撕扯自己的身体,留下一道道深可见骨的淌血伤痕。   释月瞧着它在月下逐渐坍缩变小变白,成了方才见到的那只没那么丑陋的白罴,它蜷起身子,把脸深深的埋进身体里,似乎是觉月光耀眼,不敢直视。   它这样一副安然受死的样子,反而叫释月无从下手了。她缓步走上前去,打量着这只罴妖。   罴妖现在缩至寻常熊的大小,一身柔和的白毛,毛根处映出属于它自己的血色,使它还隐隐泛着一层薄粉色,看起来实在人畜无害,释月都想薅下它一堆毛,仿着它的模样做个熊娃娃来玩了。   银鞭从脊骨缓慢抽出来,释月刻意拉长了这一折磨的过程,听得罴妖哀声呼痛,身体颤抖,却是始终未曾攻击释月,连脑袋也还藏着。   银鞭不沾血肉,依旧剔透如冰雕,一下就缠住罴妖的脖子高高吊起,迫使它露出遮掩的脸。   月光澄澈洁净,虽不似阳光那般灼烧热烈,使污秽无所遁形,但也能涤荡秽气,澄明心智。   方稷玄也走上前来,同释月一起瞧着那罴妖面孔上的毛发簇簇脱落,像一朵一朵蒲公英飘散开去,露出那张痛苦悲泣着的人面来。   “呀。”释月似惊叹似惋惜的呼出一口气,这转折,饶是她也没有想到。 第23章 祸事   银鞭在月光下消融了, 罴妖的脑袋一下没了支撑,又栽回地面上,像是磕了重重一个响头, 激起一片冰晶似的尘土。   “你真厉害。”   许久, 空荡荡的月光中响起释月真心实意的夸赞。   “被妖物吞噬后, 一般都是神魂具碎,饶是白鹿山神那样的灵体, 最终也只能让吞噬者残留着一点祂的喜好习性, 至于自我的意识, 那都是全然泯灭的。我真的很好奇,你是怎么做到?”   罴妖硕大滚圆的脑袋动了动,过了好一会才道:“白鹿山神在意识消失之前, 为我赐了福。”   声音更似人了些, 甚至有些柔和的意味。   “难怪你这形态是通身的白毛, 牙还没那么尖了。”释月轻轻嗤了一声, 道:“人的贪婪都把祂拖进泥沼里了,可祂消亡前居然还赐福于你, 真是心慈手软啊。”   罴妖不语, 释月又问:“然后呢?”   光是山神的赐福不足以让她的意识强盛到可以操控罴妖的身体。   “我不知, 像是在,在做噩梦。那一场梦若是醒过来了, 就是由我占据身子,若是醒不来, ”罴妖顿了顿, 仿佛回忆起了很可怖的事情, 声音都有些微微发颤, “那就不是我。”   释月很是惊讶, 这就是在与罴妖争抢身子,她居然争赢了,显然还不止一次。   远远地,有脚步声追赶上来。两人一罴齐齐扭脸望去,触目所及是一片黑暗,但他们皆清楚来人是谁。   “杀了我!”罴妖望向释月,斩钉截铁地说。   见释月没有动手,她又祈求道:“杀了我吧。”   毛乎乎的白罴长了张顺眼的女人面孔,同喜温有六分相似,只不过眼睛更大一些,嘴唇更薄一些,看起来显得更为白皙温和。   释月抬手的瞬间,罴妖的本体觉察到了威胁,女人的面孔瞬间崩裂,扭曲变化成那可憎可恶的兽脸,但又因为有释月引来的月光压制着,它与她又在同一具身体里撕扯着,拉锯着,在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中,慌乱地逃进林子的另一头。   喜温明明见到眼前有一团光的,可等她跑得越近,那光却像是被谁带走了一样,只留下漫天的莹白绒毛,静静漂浮在那片幽绿的黑暗中。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已经回到了小馆子里,屋门闭塞着,蓝莓酱的甜味越聚越浓。   狗崽觉察到他们归来,又因为实在体小孱弱需要睡眠,无力起来迎接,只是亲昵‘哼哼’了一声,复又睡去。   油灯里的火苗从桌上跃下,在释月身上殷勤周到地滚了一遭,吞吃掉一些从林子里沾染来的蛛丝和尘埃,又融进灶洞的余烬里。   “我瞧着她都快疯了。”释月忽然转过身子,纤细白柔的一只手自方稷玄的胸膛攀附上来,食指钻进他项圈里,用力一勾扯,“你怎么都不会疯呢?”   一个柔弱女子被罴妖吞吃了,可意识居然没有消失,反而时不时能占据上风,人与妖的命数交缠在了一起,参差不定,这让释月今夜没办法下手吞嗤了它。   所以她心情很不好。   方稷玄被拽得差一点就撞上她了,只来得及错过脸去,唇瓣将将擦碰过她冰冷如玉的耳朵,将手撑在方桌上支住身子。   油灯里的芯子原本搭在边沿,被方稷玄一撞,芯子没进灯油里了,仅有暖光一下就消失了。   可对于方稷玄和释月来说,有没有灯都不紧要,他们看得清楚。更何况天已破开,朦胧浅蓝的光从灶台的窗口漏进来,像是在窥视着这屋中看似暧昧的一幕。   释月娇小的身子被方稷玄全然包裹住,可偏偏他又被她扯着项圈,一呼一吸的起伏都在她掌心拿捏着。   “我早就疯过了。”那么多人的魂魄都碎裂在他的意识里,怎能不疯呢?   方稷玄的身体总是很烫,应该同他率军凯旋归来,却被煅烧成一张克制镇压释月的人形符篆有着脱不开的关系。   而是释月是携凶兵之兆降世的天犬灵兽,灵力皆从月中来,月光之力属阴寒,所以通体发凉。   两人之间冷热相碰,简直像烧冰一般。   释月本想说什么,一个预兆如潮水般不可遏制的覆来,把她原本要说的话都吞掉了。   方稷玄就见她瞳孔中的那点银忽然蔓延至眼珠,一双眼都似落雪,白茫茫的一片,片刻后雪又融了。   释月松手猛地推开方稷玄,背过身去冷冰冰地说:“这村里汉人要死绝了。”   “为何?”方稷玄话问出口的瞬间,他已经想到了答案。   “你说为何?”兵祸昭示明明白白的袒露着,这是释月的天资。   罴妖也好,山神也罢,总归是在山神和山妖的之间摇摆,如今因北江朝廷年年围猎,屠戮无度而暴虐,它将营帐里的人统统残杀,对山林而言是好事,可对人世来说是大祸。   如今又不是太平年景,北江朝廷正是吃了败仗的时候,给硕河知府喂上几个熊心豹子胆,他也不敢讲罴妖杀人的事情原原本本的报上去,更别提这罴妖还有山神之运,那岂不是国之将亡,神明都不顾惜了?   方稷玄很快也想明白了,反正南德、东泰与北江的几个边境州府冲突不断,此时虽然有山脉隔阻,但离战事其实不远。   这件事,硕河知府十之八九会栽到汉人与林中人天然的仇视与对立上去,说是这群山脚下的汉人受了东泰细作的蛊惑,夜里潜进营帐,大肆屠戮,还放出贡鲜活物,污栽给山神鬼怪。   相比起罴妖杀人,或是山神震怒,这个说法可容易接受多了。   此时,鸡鸣声远远近近地响了起来。释月甚至听得出打头叫着的是孙婆婆家的公鸡,那只公鸡红冠彩羽,器宇轩昂的,十分气派可镇宅呢。   外头的动静也渐渐大了起来,犬吠鸟鸣,鲜活热气从各家的烟囱里冒出来。   听起来最近的那一声‘吱呀’,是乔婶子推开门出去抱柴火。   她刚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瞧着外头野地上的一层薄霜,咂了咂嘴,倒是不冷,就是记挂着地里还有点活计,得赶在天彻彻底底冻起来之前利索干完了。   ‘苞米晒透了,今儿得管孙家婶子借石碾碾成面了,花生还得晒晒,等干透了,叫女儿们剥开了,花生仁过油炸了再给释娘子送去?我看她挺喜欢吃些小零嘴的。噢,对了,茅娘叫我今儿去帮她切萝卜、腌酸菜呢!我得跟她说,还得腌点蒜茄子!’   乔家没种白菜,张家种了挺多,乔婶子去帮手,报酬就是两坛子的酸菜。   ‘啧。’乔婶子添好了柴,锅底留着一点昨晚上捞饭剩下的米汤,箅子上烀着几块金黄的窝瓜,锅边摊着两个微焦的苞米饼子,这是给两个女儿的。   吃食弄妥当了,乔婶子又去翻捡自家的腌菜坛子,跟点人头似得在心里数着,‘萝卜、缸豆、芥菜疙瘩、黄瓜都齐全了。’   她又直起身子,撩开遮着篮子的布,皱绿的萝卜干散发着香气,干木耳一拨弄,声音脆脆的,还有专给孩子们备的零嘴,专门挑拣出来的缺牙小苞米,冬日里做完了饭往灶膛里一丢,捂得焦焦的,香极了。   还有半篮子的核桃,俩丫头去释月那帮着砸核桃挣回来的,还留着地儿装松子呢,乔金粟昨夜里说梦话都还记挂着,要同释月和喜温打松塔去。   再就有一篮子的山里红,冬日里可以煮酸溜溜的甜汤喝,一袋子的梨脯,白肉上点缀着密密麻麻的褐斑,柔韧甜蜜。   ‘呦,这一兜子的梨脯可真多。得分些给喜温丫头,是她带着俩孩子去捡的山梨子。’乔婶子思量着,赶紧倒了一半出来。   山梨子还有一大袋是没晒成梨脯的,好好的存着,等冬日里冻得硬邦邦的,升上火盆,往热水里那么一浸,嘬着梨汁,‘沙沙沙’的啃肉吃。   ‘今年收的豆子都不错,喜温丫头打了半篓子的圆枣子,释娘子还给分了些野核桃,今儿把枣子再晒晒,得空再把核桃烘焙,我做些个豆包给她们分一分?许不够呢,得问问喜温丫头是哪打的圆枣子,我也去打些,豆包甜糊些好吃,多留几个等过年那几天给孩子吃痛快咯。’   乔婶子一边想一边点点头,心里有了定夺,这一天的活计都先在心里过一遍,等忙活起来的时候有条理些。   金粟和银豆还睡着,黑豹走了进来,安安静静在炕边躺下,守着两个女孩。   乔叔‘唏哩呼噜’的喝了米汤,吃了窝瓜,就要上地里去了,昨收了黄豆,还有满地的秸秆没收拾,院里的苞米芯也堆得小土坡一般,只这些远不够冬日里使,还得上山拣些柴木回来。   乔叔每天上地里去的时候,都得要经过小馆子,他总是习惯往里张望一眼,要么瞧见释月歇在躺椅上吃零嘴、翻话本,要么瞥见方稷玄在里头磨刀、擦酒坛。   有时候这俩人也没再前院待着,乔叔还得绕一下,往后院去,看见方稷玄踩着木墩在劈柴,释月窝在藤篮里晃荡,这样乔叔才能安安心心去田里忙活计。   可偶尔,两人都不在小馆子里,乔叔左顾右盼的往田里去,做活做得也不专心,直到瞧见两人从山坡上下来了,心里才彻底踏实了。   有一回,释月提着一串草编绳勾住嘴的银鱼,方稷玄抱着一只长颈细腿的白鹤,两人一道从坡上走下来,身后还有一只黑翅白身丹顶的鹤低低地飞着,牢牢地跟着他们。   原来是方稷玄怀里那只白鹤伤了翅膀,另一只就不肯走。   这对白鹤在小馆子里养了快一个月,鱼虾管够,从来也没半截绳子拘着它们。   直到晴朗而微微有风的一天,两只白鹤鸣叫了几声,展开纤长有力的翅从那一片金黄的田地上飞走了。   乔叔还记得自己仰脸看那两只白鹤飞过的景象,仙气袅袅,像一对他看不懂,但却觉得很好看的字。   ‘今个儿,怎么还没开门呢?’乔叔站住脚,有些困惑地瞧着小馆子紧闭的门扉。   屋顶的相风乌因为不定的风而无规律的转动着,甩出破碎断裂的银铃声。   乔叔莫名有点发虚,忽然就见两扇门徐徐向后退开,长方桌上散着好些红彤彤的鸡心果和黄绿的山梨子,铺满了整张桌子。   释月趴在桌上,用指尖点着一只鸡心果滚来滚去的玩,她今日穿了一条新羽裙,浓淡不一的红,如枫叶落满了小溪,逶迤垂摆着,随风翕动。   方稷玄搁下门栓,就听乔叔笑着问:“方郎君,释娘子,可吃了吗?”   见他微一摇头,乔叔忙往田里去,一边走还一边道:“那您快张罗吃食去吧,人没吃饱可是不成呢!”   反正只要瞧见了这俩人,他这一天就安心嘞!   汉人还不太清楚营帐里的事,没有林中人那样惶惑惊恐。   喜温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林子里回来的,被那穆雀搭了一下肩膀的时候,她下意识就拔了刀,竖挡在面前,日头落在刀面上,把光折进喜温眼睛里,她才回过神来,围着她的族人们争前恐后的开了口,问她昨晚上可发现了什么。   “罴,还是那只罴。”喜温说完就绕开人群往穴屋去了,她脑子里浆糊一团,什么事儿也想不了,像是已经葬身罴腹,活下来的只是个腔子。   林中人勘察了营帐的爪痕足印也知道是罴所为,那穆雀和那穆卓要骑马先去把消息报给硕河府衙门,   喜温一夜狂奔,又经历了那么些好似幻觉的场景,早已精疲力尽,回到家中往床上一歇,就跟昏过去一般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黑甜,意识回拢时,喜温只觉得浑身酸僵,扭曲着挣扎了好几下,才算缓了过来。她眯着眼瞧着外头明亮的天色,想着自己睡下的时候天也亮着,难道是一觉睡到第二天了?   她之所以醒,也不是被吵醒的,而是被一阵又香又舒服的味道给勾醒的,很明显是食物的味道,但肯定不是林中人惯常的吃食。   桦皮锅不耐热,只在放在炭火上炙着,火气不足,煮出来的东西没办法这样飘香,而这股香气又是这么温润,没有半点烟熏火燎的焦气,定然也不是烤的。   白日里,这风是从山下往山上吹的,天黑了则反过来,从山上往山下吹。   喜温闻到的是山下汉人锅灶里的香气,她从褥子上爬下去,随便拿过兜子里存储着的几条肉干麻木的嚼吃起来。   肉干是生肉直接晒干的,嚼着嚼着,血腥味冒出来了,喜温起初也没在意,等血都淌下来了,才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干裂了。   释月和乔金粟叩门进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满嘴血的喜温。   “阿姐?你嘴巴都破了。”乔金粟既担忧又心疼,赶紧把水囊递给她,喜温一口气就喝扁了。   “一睡睡了三天,也算你的能耐了。”释月掀开蓄了薄棉的布,端出一碗黄稠苞米粥和两块焦香枣糕来。   喜温早就闻见这股谷粮甜香了,一手端起苞米粥‘咕咚咕咚’就干掉半碗,一手攥紧了枣糕往嘴里怼进去半个。   苞米粥是磨过的细糁,所以不用怎么嚼就能吞咽,枣糕里大半是枣泥,还掺了好多核桃榛子,甜得喜温眼泪都掉下来了。   乔金粟用帕子沾了水,去擦她身上一些凝了血痂的擦伤。   “我睡了这么多天?”吃了点东西,喜温的脑子才缓慢地转了转,她呆呆地捏着食物,又有些急切地问:“可有罴的消息?硕河衙门可派人来剿杀罴妖了?”   释月沉默地看着她,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可笑,但又笑不出来。   人这一辈子,就活命、运两个字,但偏偏命运很少给出一条平顺的路,反而更喜欢将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阿月?”反倒是喜温轻声唤她,“可是叫山上的事儿吓着了?嗯?”   释月摇头,正要说话,忽然一侧首,从天窗望出去,能见到的只有苍翠点黄的山和细绵绵的云,但释月看到的显然不止这么些。   她看到马蹄踏过官道,又斜入小径,硕河府衙派了两百兵士挎银刀负长枪而来,过了今夜,第二天早上一起来,这村里就该如坟岗般静悄悄了。   “这屋里是有些闷,该透透气了。”喜温用长杆把窗户支起来,还同乔金粟道:“你爹做的小杌子真牢靠,我先前开窗子都是踩石头上的。”   “阿娘叫你晚上到我们家吃饭呢。”乔金粟道:“我阿娘腌的糖蒜泡透了,可好吃了。我昨个还跟释娘子去打枣子了,晚上可以炖枣子,一碗甜烂烂的,我奶奶还在的时候,就最喜欢吃炖枣子。”   ‘就不能跟小孩子太熟,一熟起来,黏人得紧,就是个小话痨。’释月无语地想着。   昨个她拎着桶子抱着杆子来找释月去打枣子的时候,释月还以为喜温悄没声站自己身后了,往后一看,就见到个在闷头砸髓子炼油的方稷玄,哪来个棕发黑蓝眼的丫头?   乔金粟就站那瞧着释月,看表情还挺怕她,可她一搁下话本子,小丫头就笑起来了,跑来牵她的手,叫释月有种被拿捏的感觉。   乔金粟一路上叽叽喳喳,自言自语的说个没完,说狗崽长得不像黑豹啦,说银豆昨夜里换了几条尿戒子,她也跟着醒了,又说她爹给做了一双冰刀鞋,底下是骨板,可滑溜了,冬天冰河冻严实了,她就能玩了。   这些热热乎乎,啰啰嗦嗦的话,她又原模原样的说给喜温听。   喜温赶紧把自己冰刀鞋找出来,说:“我也有,到了冬天我教你呢!”   同孩子玩在一块,只觉得日子无限长,只想着生,没想到死。   两人又一起看向释月,喜温问:“阿月有冰刀鞋吗?”   “没有。”一双冰刀鞋算个什么。   她俩却很夸张的‘嚯’了声,似乎觉得释月没有冰刀鞋,不能同她们一块玩了,是一件顶顶遗憾的事。   “让阿爹给你做。”乔金粟道。   “我这有多余的皮子,”喜温在箱笼里翻找起来,“做别的太紧巴,做一双冰刀鞋还是够的。”   说着,屋外又有动静,一个戴着狍皮帽的妇人探头进来,一手端着肉粥,一手撩着藤条,脸上的表情不怎么好,神色挑剔且不满。   她打量了释月和乔金粟几眼,又看向喜温,硬声硬气地道:“醒了?真够能睡的!我这粥都热了几回了!”   这位是喜温的姨母卓娜,因她不嫁那穆雀,好些时日没同她说话了。   可喜温昏睡这几日,卓娜也时不时来看看,帮她翻晒储粮、被褥,粗糙的大手在她额上摸来摸去,揪根头发探鼻息,但喜温睡得死,竟是浑然不知。   穴屋比较闭塞,窗子虽支开了一条缝,但枣糕香得那么浓烈,一时间未散去。   ‘汉人待这犟丫头还挺好。’卓娜嗅了嗅,嘟囔道:“是什么吃食,这样香!”   “是枣糕。”喜温觑了释月一眼,见她懒得替自家拉生意,忙道:“打了核桃、枣子,磨了麦粉,可以拿到小馆子里,炉子上炙出来的糕点,可香哩!若多搁了蜜,也存得久。阿月眼下喜欢收什么?”   释月想了一想,道:“鹤莓。”   喜温解释道:“就是咱们说的红豆。”   鹤莓是长得很慢的果子,也很耐寒,去年冒出来花骨朵可能今年春末才会开,夏末结果,鲜红色的,还不能收,得等到慢慢凝成深红色才能摘下来。   所以等鹤莓彻底成熟的时候,鸭子河泺有时都下过雪了,一粒粒红珠嵌在雪地里,也难怪林中人叫它红豆,实在没有比这更形象的名字了。   藏在雪地里的鹤莓,的确只有林中人知道上哪找去。   卓娜嘴巴稍稍一动,磨了会子才道:“那过些日子,就叫阿剌几个小子去收些鹤莓来,我把枣子和麦粉都送去给你,放心,我绝不会短你的。”   林中人手上若有能抵偿的物件,从来是不拖不欠的。   卓娜拿过一根柏枝拱了拱炭火,把肉粥搁下在边上温着,“饿了再吃吧。”   她本都要走出去了,想了想又道:“这回那穆卓去硕河府带兵回来杀了那只罴妖的话,你怎么说也得把这桩婚事给结了,人家这不是帮雨朵报仇了吗?天经地义啊。”   ‘天经地义’四个字实在叫人喘不过气来,释月就瞧着喜温才红润起来的面孔一下就黯淡了。   “那怎么不说他是要替那穆雀报仇呢?要给朝廷一个交代呢?”   喜温决定被罴吃了的时候都没现在这么难受,起码那会儿,她的命还由得她自己做主。   “我已经还他家一株野参了,那穆卓都没说什么,为什么还非要我嫁给那穆雀。”   “天寒地冻的,你一个人怎么活?身子康健的时候觉得自己顶天立地,身子稍微有些不舒服,身边总得要有个知冷知热的人。”   乔金粟小小年纪,对这些事情半懂不懂,只看看卓娜,看看喜温,又看看释月。   三个女子神色皆不同,卓娜恼恨而殷切,喜温悲伤且愤懑,但释月的表情分外轻松,她倚在穴屋用来撑住土层的树干上,那双眼睛像月光下的溪水那样清凌凌的,半点不受这些俗事的侵染。   乔金粟忽然很羡慕她,但又觉得自己永远不可能像她一样。   “真有道理!”喜温不是个轻易动摇纠结的性子,她心里有自己的一杆秤,别人搅乱不了她,“可我不听这道理!我本来要陪雨朵一起死的,可不知道为什么死不了,就先活着吧!我要喜欢那穆雀,他不娶我我也喜欢他。可我不喜欢他,谁也别想叫我嫁他!若我病了,就受着这份难受!伤了,就捱着这份痛!能活到老了,该死了,已经很走运了。反正我的命怎么样,桩桩件件都要我自己来选!”   看着喜温越说越是坚定的神色,释月微微笑起来。   只可惜这世上大多数人不像喜温这般果决,总是不停地对自己的命运抉择感到不满后悔,时常通过伤害贬低他人来转嫁种种恶果。   乔金粟看着喜温,字字句句砸进她耳朵里,她心里有个模糊的念头,她做不了释月这般的女子,但似乎可以成为喜温这样的。   卓娜被喜温一通抢白,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也是在气头上,狠狠咒骂了喜温几句。   骂过之后又觉骂得太过,卓娜立在门边僵了一僵,气呼呼地一捣藤瀑,扯断了好几根,倒灌了她一头的土,更是骂骂咧咧地走了。   毕竟是亲人,喜温心里也不好受,释月瞧见她别过脸去揩眼泪,就推了乔金粟一下。   乔金粟乖觉得很,抱着喜温的腿,仰脸道:“喜温阿姐,咱们走吧,焙核桃去吧。阿娘要做豆包呢。”   喜温抽了抽鼻子,摸了摸乔金粟的发顶,三人手牵手往山下走,走到孙婆婆家的时候,见好些人都在里头忙活呢。   众人一起做活计,然后再按着人头劳力分。   乔叔手里做的是一个会‘咯哒’叫的木鸭子,冬天那么长,总要给娃娃准备点乐子。   茅娘也在孙家院里忙活着,孙家和张家的男人一道去山上拉回好些柴火来,要劈成大块耐烧的,薄片引燃的,柴木用的大多是些半大不小的松,树干上时不时会有些蓄着松脂的疙瘩,乔婶子和茅娘就把这种疙瘩放进锅里熬松油。   松油可以照明,而且不像鱼油那般腥气,冬日里闷在屋子里就靠这一盏油灯,满室松香气可不比满室鱼腥好闻多了?   “释娘子,你家灯油可还够?”张叔问,“要不要匀你些?”   冬夜里小馆子生意稀疏,用不着费灯油给别人瞧,那团小火精就紧够用了,它平日吃些木柴就行,并不需特意熬油,油吃多了它总冒黑气放焦屁,弄得乌烟瘴气,不太好。   想着,释月摇了摇头,孙婆婆见她们几人来了,忙要进屋里倒羊奶去。   那一匹布换母羊和羊崽的买卖着实太值了,孙家又请方稷玄给逮了头活公羊,配上了种,到现在还有羊奶喝,羊圈也是一扩再扩,过几天打算宰掉一头,许给乔叔的报酬就是一斤羊肉和一碗松油。   女人们熬油拾掇柴火,男人们正琢磨着盖新羊圈呢,干草也是一摞一摞叠得老高,北江的冬天长得叫人受不住,得盖个不透风的才行。   盖屋是粗木匠的活计,乔叔虽然是细木匠,但也能在边上指点一两句。   释月喝一碗羊奶的功夫,听他们说了好些‘开春后’‘等明年’‘天暖起来’之类的话,喜温不明白农事,但听得专注,她喜欢山林,也喜欢谷粮。   孙婆婆又做了枣馅的黄米炸糕端出来分给客人,有些个扁扁大大,黏糯黄米拉扯着甜蜜枣馅,有些个小而蓬空,焦焦脆脆,薄抹了一层豆沙馅,很明显能看出是孙婆婆和她儿媳两人做的。   大人都不怎么舍得吃,叫几个孩子吃,乔叔因为是请来做工的,所以也被塞了一个,他闻了闻味,朝乔金粟招招手。乔金粟嘴里咬着一个舍不得嚼,把乔叔的那一个炸糕藏进袖洞里,要带回去给银豆吃。   热腾腾的甜香气朝着金红的夕阳飘去,释月却一语不发的转身走了,任凭谁叫喊她,她也没有回一下头。   日头落到山后头的时候,硕河府的兵进了鸭子河泺。   天都黑透了,所以他们擒着火把,挨家挨户把汉人搜罗出来。   乔叔听见这动静,知道事情不妙,糟糕透顶,赶紧跑来敲门。   他一边敲门一边压着声音喊,“方郎君,方郎君!”   方稷玄刚抬起门栓,就听到‘嗖’的一声,释月抚狗崽的动作一顿,也看向门外。   屋门大开时,乔叔跪栽了进来,脑袋磕在方稷玄脚边,胸口流出的血沁进了青石砖里。   只短短一瞬,性命就断送了,有时候人跟蝼蚁也没有分别。   释月只能预见祸端战事,但并不能预见个人的生死。   ‘若不用灵力,砖块上的血估计是擦洗不掉了,只能把砖块抠出来翻个面。’   她虽然看起来面无表情,心中还在想,但也不免错愕,依稀间只听到乔叔用尽最后一点生气喃喃在说:“救救我的女儿们,救救我们。”   他都没替自己哀求。   对于今夜会发生的事情,方稷玄同样没怎么多想,杀戮对他来说又不是什么新鲜事,但叫他全然束手旁观,可能也做不到。   他想的是走一步看一步,但没想人家执子先行,第一步就是杀招。   方稷玄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乔叔,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他把箭从乔叔背上拔了出来,一语不发地掷了回去。   蓝黑山色中,有一团黑漆漆的人影从马背上栽了下来,密密麻麻的拉弓和抽刀声顿时响了起来,叫人天灵盖里渗凉气。   可释月却像是怕他们看不清楚目标,甚至点起一盏明亮耀目的油灯,穿着那条红艳飘扬的羽裙,蹲下身来探乔叔的脉搏。   其实不用探她也能看见乔叔的魂魄已离体,正无措地悬在肉身上空,等待冥府的召唤。   “混账!你们这些   混账!为什么杀乔叔?”释月听见喜温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企图挣脱钳制未果,只能声声泣血地吼叫着,“不准,不准射箭!”   就连那穆卓和那穆雀也拦在那些官兵前面,万分费解地咆哮着,“我说了,是罴,是罴!去杀罴啊!你揪这些汉人出来做什么!?”   硕河府的驻兵统领显然未想到汉人里头还有方稷玄这样的人物,就觉圭王爷丧命一事有了完美的主谋,当即喝令方稷玄快快束手就擒。   “栽到我身上?”方稷玄居然露齿而笑,像是咧出了一道冷冷的寒光,“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大胆狂徒,猖狂至极!”听到统领大叫着让弓箭手给方稷玄来个万箭穿心,喜温只觉整个人都要崩裂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颠倒黑白的无耻之徒?   硕大漆黑的长刀凌空飞来,方稷玄单手一接,悬空一转,把所有射过来的箭矢都震荡在地。其实这么点东西,方稷玄都用不上这刀,只是做个遮掩。   刀锋戾气扫过,有那么一瞬,连山都安静了。   但很快,乔金粟的哭声割裂了这份死寂,释月看见她从交错着的刀剑下钻出来,要往她爹这边跑。   边上的小兵已经发现了,伸手去拽她慢了一步,下意识就要扬刀劈下,却见喜温猛地推开那个小兵,扑出去抱住乔金粟,刀尖割破她身上的衣裳,冒出许多血来,势必要把那件贴身蓝衣彻底染黑。   喜温因剧痛而压抑不住的叫喊和乔金粟惊惧悲戚的哭声缠绕在一起,竟令释月不忍耳闻。   人带着情,父母之情,姐妹之情,邻里之情,相处久了,这情就像蛛丝,总有些黏在释月身上,迫使她同悲同喜。   释月怀里的狗崽呲着细细小小的尖齿,挣扎着要够出去,她略一抬手,天空中的云雾撇得干净,圆月如眼般注视着这些人。   方稷玄觉察到灵力酝酿,侧眸看释月,见她凝眉不语,又听山谷中传来震天裂地的咆哮声,只见一团黑影从林中狂奔而出,又从坡上一跃而下,犹如地动般震撼。   那穆雀本要去察看喜温伤势,被震得踉跄几步,马儿更是吓得四蹄乱动,扭成一团,押解汉人的队伍全乱套了,好些人趁乱逃过来,一个两个人都藏进小馆子里,躲在方稷玄身后。   乔婶惨白得像根软面,全凭一股劲儿吊着,抱着银豆,又去拖喜温和金粟。   “罴妖,罴妖来了!”那穆雀大喊,又去推搡那个望着罴妖目瞪口呆的统领。   那穆卓也是气得脑子发昏,都不晓得什么上下尊卑了,冲过去给了统领一巴掌,怒道:“杀啊,杀啊,就是叫你们杀这个来的!谁让你把木匠射死的!?”   喜温用力掰开乔婶的手,把乔金粟推过去,反手把背上的弓取下来,发现弓弦被劈断了。   罴妖黑漆漆的一团,大得像是掉下来了半座山,它咆哮一声,整个山谷灌满了回音,好些人都瘫在地上。   喜温给了那个用刀劈自己的小兵一拳头,夺了他手里的刀,只身朝那只罴妖走过去,滴滴鲜血顺着她的背脊滴落,惹得罴妖更加狂躁。   “喜温呐。”释月叹息着,到底还是走过去把昏厥的乔金粟抱了起来,乔银豆不要抱了,揪着释月的裙踞跟着走。   乔婶子泄了一口气,几乎是瘫在地上,一点点爬过台阶,爬到门槛上,躺在乔叔身边,也不动了。   随着乔婶惨烈的哭嚎声响起,山坡上亮起了许多火把,林中人在高处视野好,更能瞧见下面的局面。他们搬出了部落里猎虎猎熊的几张重弓,自山坡上射下一箭,准头很好,但依旧连罴妖的皮都没伤到一点。   罴妖只是转过笨重的身子,朝山坡上咆哮一声,一阵浓郁暗沉的黑气从它口中冒出,直扑部落而去,喜温就见族人的火把尽数熄灭,再没有燃起来。   那穆卓和那穆雀的怒吼声中也听出畏惧,相比起喜温拖着刀一步步走过去,跛足的那穆雀动作更快,只是那只罴妖跑起来地动山摇,将他们几人都震翻在地,喜温眼睁睁瞧着它两条天柱一般的腿从自己头顶越过,目标明确的奔着那些兵将去了。   这罴妖的举动总是令喜温感到困惑,在月下,它每走一步,似乎动作都要迟滞一点,可饶是这般,罴妖的力量也不是凡人可以抵挡的。   人如蝼蚁,求饶的话还没说出口,挥刀向喜温和乔金粟的人就已经被摁成了肉糜。其余人哪里还生得出反抗的心思,一个个跪地求饶,闭目埋首以待,连那穆雀和那穆卓也瘫坐在地。   喜温很不合时宜的想起释月说过的那句话,‘畸怪之物,非世人所能容,除非极为强大,为他们所敬畏。’   “真是一点都没错。”喜温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狂奔过去,眼瞧见那只罴妖虐杀成狂,大掌一挥,要波及蜷在一旁的那穆雀了,她一把抓住那穆雀拖行了几步,因为弓身用力的关系,所以背后裂痛,她仅仅只是从牙关中流露出几丝痛苦的低吟,就引得那罴妖望了过来。   那穆雀狠推了喜温一把,要她快走,罴妖莫名狂躁咆哮起来,沉下大掌就要将那穆雀捏碎。   人的骨骼细弱,轻轻一捏,五脏俱废。   罴妖的脑中原本只有杀戮血腥,但在月光丝丝洗涤下,又清明痛苦了几分。   ‘那穆雀,那穆雀,真是讨厌啊。他欺负我的妹妹,我最在意的人,该死啊,真该死,该死该死!’   它摊开手掌,想要欣赏厌恶之人的死状,可却看见一个合着眼的少女,棕色长辫垂在它掌外,依着风在月色中轻轻摇晃着。   凄厉的喊叫声响彻天地,肉体凡胎根本经受不住,纷纷昏厥过去,释月施灵布上结界,以免屋里众人因此短了寿数。   罴妖身上的厚毛由黑蜕白,熊脸化作人面,逐渐坍缩下来,这一回就连四肢身体上的熊态也褪掉了,光裸洁白又纤细,全然是雨朵的样子,但也不是人的模样。   森绿的头发,深棕的眉睫,淡褐的眼。   银鞭飞速地捅进雨朵的胸膛,体内的灵力被攥成一团,拉拔出来,何其痛苦,但她没有一点要抵抗的意思,只是收紧了手臂,将喜温搂得更牢,甚至微微放松了身体,好让释月快些替自己了结性命。   释月抠出来的这团灵核很漂亮也很特别,由绿光牢牢包裹着红黑的核,内外是截然不同的力量,说是压制也好,融合也罢,总之已经驯服妥当,费不了释月什么功夫,就能收归己用。   喜温的魂魄微微悬浮出身体,释月看着这张可以称为熟悉的面孔,觉得这种死气沉沉的表情,实在很不适合她。   方稷玄望着释月素手托着雨朵的灵核,深知那是多大的诱惑,他虽站着没动,手中的长刀却似感到什么危机般震颤着,随时准备飞刺出去。   可释月只是顿了顿,给了喜温一掌,将灵核塞进她的身体里。   喜温是凡人,她容纳不了灵核,但可以受滋养。   能看出来释月很不舍得,就像乔金粟把分得的饴糖喂给乔银豆那般,虽然咬着手指,眼珠直盯着那块糖,但她还是给了自己的妹妹。   长刀沉默下来,锋利银色的刀面映出方稷玄怔愣的神色来。   他还记得从爬出来那阵,释月与他在林子里遇到一个被狼群围猎的樵夫,那时候樵夫已经死了,几只狼正埋首在樵夫的腹腔里啃食内脏。   方稷玄见惯血腥杀戮,却也下意识错开眼,想要驱逐狼群。但释月蹲了过去,好奇地看着狼群大快朵颐。   母狼吃饱了,慵懒地躺在那任由小狼在它身上玩闹,释月挨个揉搓小狼,又望向了那具白骨支棱的尸首,道:“挺挑剔啊,带骨头的不爱啃?”   那个樵夫烂在林子里,可能变成了一丛分外茂盛油绿的草,也可能长成一株日益葱茏的树。   但喜温没有衰败下去,她凹陷的胸腔凸起来了,灰白的唇红润起来了,雨朵不可置信地摸了摸她渐有温度的面庞,又感激地看向释月。   “日后你们姐妹俩算是彻底连在一块了,五感相通,她还是人,但是可以同你共享寿数。”   灵核在喜温身体里过了一遭,又还给雨朵了,释月握了握空空的掌心,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大方。   喜温眼睫一颤,蓝黑的眸子里倒映出一个有些奇怪的雨朵来,她没有丝毫的诧异,反而笑了起来,道:“你,你今天,怎么是这个样?”   她真的以为自己在做梦,却见释月也在她的梦里,表情不太好,像是没吃饱。   喜温伸出手想戳释月的腮帮子,被她打了手,又听她说这不是梦后,才缓缓转过脸,对上一张愧疚难当的面孔。   再细看看雨朵妖异的容貌,漫天的白绒飘在月光下,一如她追击罴妖时所看到的那日。   刹那间,喜温全然明白了,雨朵真的还活着,只是一直活在罴妖的身体里饱受折磨。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雨朵,万千言语堵在她喉咙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唯有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姐姐,生怕再度失去她。 第24章 煎豆包   ◎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来有些颗粒感,释月的豆包整个都砸◎   鸭子河泺的人昨夜都是同样的梦, 梦里绿发褐眸的山神震怒不已,说自己降下罴妖不过是小惩大戒,要他们速速退出此地, 否则死的就不止圭王爷和他的那些拥趸了。   硕河府统领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睡在官道旁, 已经出了鸭子河泺的地界, 而进去的山道雾气迷障,叫人不敢贸然涉足。   余下之人的梦境更长, 山神重重叹息一声, 眸中血色稍淡, 教导他们在山中采猎不可滥杀,要取之有度。   说罢众人缓缓转醒,只有喜温沉睡着, 怎么叫也叫不醒, 众人都很担心她, 只有释月和方稷玄知道, 她是同雨朵在一块。   那夜死伤的大多是硕河府的官兵,而百姓这边死了一个乔叔, 伤了四五个汉子, 还有茅娘去护着父母时, 手被划伤了,不知会不会影响她做针线活计, 以及林中人受毒雾侵害,使几人患了眼翳, 那穆雀和那穆卓又没有释月灵力护持, 伤得颇重, 需得静养。   乔婶几乎死人一般, 孙婆婆和茅娘放心不下, 时不时上她家瞧瞧去,乔叔的身后事,灶洞里的火,锅里的馍馍,都是大家帮着一起操持的。   就连坡上也下来两个林中人小孩,抬着一盆用桦皮裹着分割好的狍肉,瞧见乔金粟和黑豹坐在门槛上,就唤了一声。   乔金粟和黑豹都没动,只有眼珠子转了过来。   他们就蹲在院墙外,同乔金粟说:“这是腿肉,鲜嫩的,直接烤烤、煮煮都能吃。这是胸肉,抹了盐巴的,我娘都穿好绳了,你直接挂屋檐下晾几天,晚上记得收屋里去,等干了硬了就能吃了,撕成一根根的嚼着吃,可打发时间了。”   乔金粟没有说话,沉默着看他们把一包包肉顺着篱笆缝隙塞进来。   乔银豆被孙婆婆带回家去同小娃娃一起照看了,茅娘要带乔金粟回去的,但她不愿意,就这样坐在家门口,屋里偶尔会传出乔婶的哭嚎,但更多时候是一片寂静的,毕竟哭也是很耗费精神的。   释月来过一回,蹲下来摸了摸乔金粟的脸,用一件长绒的大氅把她裹了起来,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乔金粟后知后觉的发现,这好像是释月第一次主动摸她的脸。   黑豹也钻进大氅里,像个火炉一样暖和,乔金粟没觉得冷,雪落下来了也不冷,她都没意识到下了初雪,倒是黑豹呜呜地叫了几声,仰脸用鼻尖去接雪。   然后等它摇着尾巴转身想把鼻尖这片冰凉纯洁的雪花奉给乔金粟时,它发现视野中模糊的一点白,已经消失了,黑豹看得都对眼了,有些傻气。   乔金粟的嘴角动了动,只是没笑出来,像是僵掉了。   大地苍山白得很快,雪地里冒出一个人来,朝着这边走来。   乔金粟起初不在意,她垂着眼,只瞧着眼前半丈地,小院变得好没意思,插在墙头的风车也落了雪,可能是太重了,风吹来的时候,动都不动。   篱笆墙‘吱呀’一声开了,乔金粟看着那双赤足踏进薄薄的积雪里,一下就把大地烫出了一个洞,露出地下荒芜的草皮来。   乔金粟抬起头,瞧见喜温出现在她眼前,长发梳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辫子上坠满零落的花蕊绿叶,或含苞或盛放,鲜活而灵动。   这冷天该穿裘袄才对,可她只穿了一条金棕色的长裙,斑斑点点好似梅花鹿,但底色又仿佛刷了很淡的银纹,交领处露出那件深蓝素布衣的一角。   “粟粟。”喜温蹲下身,双眸炯炯有神,正充满怜惜地看着她。   乔金粟想笑一下,可一点也笑不出来,反而想哭。   “喜温阿姐,你醒了?太好了。”   她是很真心实意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听起来干巴巴的,仿佛只是一句客套话。   至亲的离世是一辈子的事,乔金粟不懂,但已经感受到了。   喜温将她搂在怀里,像摇晃小婴孩那样安抚着她,自打有了乔银豆,乔金粟再没有被人这样哄过。   她哭了起来,哭得没有任何遮掩,把所有的眼泪和痛苦都哭出去,然后蜷在喜温怀里睡着了。   屋里,乔婶望着房梁一动不动,喜温进来时她毫无反应,劝慰的话早已说干。她只好拨旺了灶洞里的炭火,抱着乔金粟去了小馆子里。   喜温有点明白释月和方稷玄不是常人,但他们到底是什么,连雨朵也说不上来。   总之,她是救了自己性命的阿月就行了。   在释月的摇椅上,乔金粟睡得更沉了,大狗小狗跳上来挤着她,严严实实,一丝风都不透。   锅里蒸着乔婶许诺过的豆包,黄黏米和圆江米两种皮子,厚墩墩的,看起来就叫人觉得满足。   释月贪心,想着一锅全蒸出来,一个个摆得太紧,又没有裹苏子叶,所以粘一块扯不开,扯开就要露馅,这就不美了,豆包也做得小,比酒盅大一点,叫她直接抓起来七八个一气吃,她又不要。   方稷玄只好用干净的剪子一个个替她绞开来,豆包不光吃豆馅的滋味,外皮嚼起来也是艮啾啾的,搁上一碟蜂蜜,碾出一撮糖霜来,蘸一蘸再吃。   本来以为蘸蜂蜜的会好吃点,但没想到是蘸糖霜更好吃,因为豆包黏糊,糖霜又没碾成粉末,大大小小的糖粒子一碰就黏住了,嚼起来有些颗粒感,释月的豆包整个都砸糖碗里滚了一圈,吃起来‘嘎吱嘎吱’的响。   豆馅也有许多种,芸豆、红小豆的,就一股子甜豆味,加了枣的,更湿滑甜蜜一点。   杂了苞米粒的,咬到的时候会迸出一点汁来,还有包了板栗仁的,好吃,就是板栗仁塞多了有点噎。   方稷玄递过来一杯水,释月喝了一口,发现清甜微酸,居然是春日里才有的桦树汁。   ‘方稷玄哪有迁跃时空取物的能耐?’   她困惑地一歪首,耳垂上用松针叶编织出来的绿星星随着一晃。   可他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望着她,又错开她。   “是桦树糖浆吧?嗯,真好,等明年开春我也可以同阿姐存一些起来冬日喝,桦树汁熬干了水,剩下的糖浆可以存很久,只是很费时费力。”喜温出言解释。   “唔,原来如此。”释月捧着杯子点点头,又喝了一大口。   乔金粟是在热乎乎的香气中醒来的,但蒸好的豆包早就冷透了,喜温也回坡上去了,狗崽跟着她走了,黑豹还趴在她脚边。   她从摇椅上爬下来,听到灶台那边有动静,除了柴火燃烧的响动,还有油脂烹煎着出的‘滋滋’声。   释月站在灶台前,锅铲挺有模样的划拉着,一板子十六个小豆包都在锅里齐齐滑煎着。   方稷玄倚在灶台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他不明白煎个豆包又不是炒菜,至于左撇一下,右划一下吗?   “干巴多些还是少些?”   过了好一会,乔金粟才意识到释月这句话是在问自己,脑子还没想起来她方才问了什么,在肚子叫起来的那瞬间,嘴已经答了,“多些。”   她和阿爹都喜欢吃干巴,豆包干巴,土豆干巴,米饭干巴,焦焦脆脆的。   “好吧。”释月把这板豆包铲起来,又翻过来再煎一道,灶洞里的火窜了窜,变大了一点。   乔金粟觉得有点麻烦她,小声道:“不用煎出干巴也可以的。”   她以为释月听不到,但释月摆了摆脑袋,说:“没关系,蛮好玩的。”   乔金粟不说话了,释月把煎得透软焦黄的豆包盛到大碟里,用棉布盖了,朝她走过来。   走到乔金粟身边,释月伸出手等了一会,见她没动作,不解地问:“不牵手吗?”   乔金粟仰起脸,把手递给释月,朦朦胧胧地感觉到释月的特别之处。   乔叔死后,她一句宽慰的话也没对乔金粟说过,好像这不是什么大事。   篱笆墙外,山丁子光秃秃的,落叶无果,真难看,但到了春天,它又会生绿开花结果。   “人真的有轮回转世吗?”乔金粟情不自禁地问。   “有啊。”释月漫不经心地答。   闻言,乔金粟站住脚,释月纳闷地看着她。   “那我阿爹已经投胎了吗?”   “还没有,”释月像是在谈天气一样,“要过了七七才投胎的,头七晚上你不是梦见你爹了吗?”   两个小鬼差押着乔叔回来看家人的时候,被方稷玄吓得差点再死一回,远远地站在山丁子树下不敢再进一步。   乔金粟望向释月的眼睛里终于不那么黯淡,而是显露出震惊而鲜明的情绪。   那个梦很长,梦里还有方稷玄和释月,真实得让乔金粟以为只是现世寻常一日。   但那个梦又有些荒诞,释月先进屋把又是摇尾巴又是龇牙的黑豹带走了,她爹才搓着手走了进来。   等她爹絮絮叨叨叮嘱了许多之后,乔金粟隐约瞧见方稷玄从乔家门前过,然后去掐孙家的公鸡。   那一夜似乎出奇的长,鸡鸣来得很晚。   知道是梦,所以乔金粟接纳了这种古怪,可被释月这么一说,她忽然很想问问释月,到底有没有从她的梦里带走黑豹,刚想着怎么开口,又听释月道:“还有二七燃金纸、四七供餐饭,等六七的时候,要记得祭祀你爹,这样他就能在望乡台上再见你们一面了,见了这一面之后,七七就要投胎了。这些丧仪孙婆婆很在行,你跟着她张罗就行了。”   乔金粟一下就忘了自己的疑惑,急忙问:“再投胎,还是人吗?”   “乔叔这辈子若没作恶,或只行小善做小恶,两厢抵消,那大概还是人,人再投胎成人其实不难,畜生想投胎成人才难。”   冥府的事释月其实也不太清楚,还是同那俩瑟瑟发抖的小鬼闲扯半夜才知道的。   “那还能再见面吗?”乔金粟又问。   “这难了吧?大千世界,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说不准哪一世又投生成你爹的儿女了呢?”   释月口吻始终平淡闲适,甚至有些不在乎,可乔金粟却被抚慰得想要哭泣。   用猪油煎过的豆包太香了,孙婆婆带了一浅碗底的红糖来,刚好可以蘸着吃,比之纯甜的饴糖更多一种沙沙易溶的焦香风味。   “这是我媳妇坐月子补身体剩下的,就这么些了。”   北江不产蔗,红糖比白糖还要金贵,孙婆婆却一副拿不出手的愧疚模样。   乔婶稍微动了动,扯开干涩的喉咙,道:“您别这么说。”   瞧见这些吃食,乔婶想起好些天自己就盘算着要做豆包了。   ‘这才过去多久啊,怎么就跟上辈子的事一样远了?’   乔婶悲从中来,攥着衣襟,无声地哭喊着,孙婆婆疼惜地抚着她的背,等她缓过气来,喂她喝温温的水。   乔金粟夹起一个煎豆包蘸了蘸红糖喂给乔婶,她看着女儿,闻着焦甜的谷粮香气,终于是张了嘴。   释月转身撩了厚厚的门帘出去,外头白茫茫的一片,雪愈发大了,山里又要安静地过一个冬。 第25章 嘎拉哈和烤羊腿   ◎焦黄的皮一裂开,肉汁就涌出来,内里的羊肉还是粉的,喜欢老一点还可以继续烤,方稷玄就这么割下来一块,烫呼呼的贴在刀尖上喂给释月。◎   北江下起雪来没个停歇, 黑夜漫长,人窝在家中无事可干,大人们谈天说地, 瞧着孩子们围坐一堆玩嘎啦哈。   这玩意出了北江地界也有孩子玩, 材料多是羊、猪、牛、猫的膝盖骨, 其中猫骨太小,牛骨太大, 猪骨大小倒是正好了, 就是太粗糙, 不如羊骨头细腻。   笼统说来,还是狍子骨最好,可狍子在北江满地跑, 在东泰、南德那些地界可见不着。   而且嘎拉哈不是现宰了就能用的, 新剥下来的骨头连筋沾肉, 还油腻腻的, 不好玩,得是那种在手里盘老了的, 光滑如玉, 这才是好东西呢。   汉人毕竟吃狍子少, 今年张家杀猪,孙家宰羊过年, 都属头一遭呢。   所以满村子凑遍了,也才凑出五六个嘎拉哈来, 怎么叫孩子们玩得尽兴呢?于是就由茅娘带着几个半大娃娃正在雪下扒拉小石子替代呢, 孩子们蹲着弯着腰不觉得累, 茅娘直起身子抻一抻腰, 就见喜温拎着一袋乱响的东西跑来了。   喜温下山时途径部落里的几间穴屋处, 很多族人特意出来给她行礼,再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慢。   比起汉人,他们更能感受到喜温身上的不同之处,相比起前几任的萨满,喜温与神之间的联系似乎更加亲密实际。   汉人跟林中人有隔了一层,听他们叨叨咕咕什么‘萨满神通’之类的,也不太懂。   但知道喜温在冥府走了一遭又回来了,觉得她同底下阎王老爷打了关系,有些异于常人反而正常了。   茅娘摸过她的手,暖洋洋的,也就不为她冬日里穿得单薄而担心了。   喜温把那一袋狍子嘎达哈倒在炕上后,一众孩子‘哇啦啦’的乱叫了一通,看她时的神色真跟看神仙没分别了。   孩子们热火朝天得玩开了,茅娘总算是能清闲一点,就去给喜温端茶,把茶递给她的时候,见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小的皮囊,好奇问:“这是什么?”   喜温展开给茅娘看,就见是十颗规整细腻的小骨头,“也是嘎拉哈,我自己一粒粒拾掇过的,想给阿月玩的。”   茅娘笑起来,找出一筐布头来,又抓了一把晒干透的红豆,要给这副嘎拉哈缝一个配套的小豆袋。   她手心的痂掉完了,但偶尔还是会感到疼痒,刷锅叠被的时候不妨碍,可一捏起针线来,就不似从前自如了。   茅娘捏着针,紧紧攥着布头,手却不是那么听话,想驯服这种局促,但真的很难。   忽然,喜温握了握她的手,仔细揉捏着她的掌心,茅娘只觉掌心微微发烫,等喜温松了手,疤痕犹在,只是那种隐隐的不适感却消失了。   茅娘呆呆地看着喜温,见她不说,便也吞下所有的话,只是拿起针线穿梭起来。   不一会儿,一个六面的松垮小方包就缝好了。   张叔粗心大意,也没觉察到茅娘的变化,只眯了一口高粱酒,笑道:“释娘子同方郎君难道还玩这些?”   “不玩也可以串珠子呀。”   喜温既是打算送给释月,随便释月怎么弄都行,不过她还是介绍了一下玩法。   嘎拉哈的玩法挺多,最常玩的一种就是把四颗嘎拉哈洒在桌面上,翻转落定,一粒嘎拉哈有四个面,宽平的叫背,凹陷的叫坑,似人耳的叫轮,轮的背面像粒腰子,叫针。   然后将那个豆袋往上扔,等豆袋掉下来的这会功夫要把四颗嘎拉哈抓起来,再抓住小豆袋,如果没抓住豆袋,就得换下一个人了。   这玩法还不是三局两胜制的,如果四粒嘎拉哈相同的面纹越多,那么可得细筹子越多,谁先积攒到一百根细筹子谁先胜。   喜温说罢,释月已经同方稷玄开始玩了,两人手速快得喜温都看不清了,半盏茶的功夫胜负分晓。   “赢了。”释月得意地说:“粗手大脚笨得很。”   方稷玄起身去给鸡汤撇沫子,抛下一句,“使诈。”   喜温就见释月‘噌’一声跳到方稷玄身上勒他的脖子,方稷玄背上多坐了个人,轻松地就像落了只蜻蜓,顺便要释月取挂在梁上的榛蘑袋子。   释月一边斥方稷玄胡说八道,一边抬手摘榛蘑袋子。   喜温看着看着就笑起来,摸了摸桌上那只悲催做苦力啃松子的小松鼠,好险没被迁怒咬一口,悻悻然缩回手,悄悄掩上门回坡上去了。   这松鼠就是释月同喜温采蘑菇时冲她们凶过的那一只,林中人都叫这种松鼠灰狗子,它跟那种背上五条斑纹的圆润花栗鼠可不一样,一身黑灰毛,竖耳炸尾,看起来就是松鼠里头的山匪,顶顶凶恶了。   释月记仇得很,昨个想起来这事,直接冲到树上从窝里掏出来做苦力。   任凭这灰狗子再怎么龇牙咧嘴凶神恶煞也没用了,只能抱着松子‘咔啦咔啦’的啃出果仁来,释月手一摊,只得乖乖奉上。   光喂释月还不够,见喜温走了,火精小只从灯盏里探出身子来,长长的火舌一卷,把小松鼠跟前那一摊得有十来粒松子仁都给吃了。   非但如此,还把松鼠胡须给燎卷了。   方稷玄正泡榛蘑呢,就听小松鼠乱叫一通,像是气极,然后又直挺挺的厥了过去,像是气死了。   “气性这么大?”释月戳它肚子,它憋不住,动了动,又装死。   直到释月拿了枚鸡蛋搁碗碟里,它才跳起来,捧着蛋啃得浑身毛都黏黏糊糊。   这一个冬天来临前,家家户户屯好了粮,又是天寒地冻的,常常一整日也没人来叩响门扉。   但也不是一直没人,有时会来个人买药添油之类的,再就是宰羊杀猪的时候,好热闹的人叫嚷得满村都听见了。   孙家宰羊的那一回,送来半副羊排一条腿,因为是方稷玄给抓的种羊,所以往后的羊奶、羊肉都是有份的。   方稷玄在院里燃了个小火堆,用余下的香料把羊腿给抹了一遍,架在火上烤。   圈养的羊动得少,肥油多,一滴滴落下来,处在下风向的几户人家都开了条窗缝,光用香气就能下饭。   方稷玄用匕首在羊腿上割开几道,焦黄的皮一裂开,肉汁就涌出来,内里的羊肉还是粉的,喜欢老一点还可以继续烤,方稷玄就这么割下来一块,烫呼呼的贴在刀尖上喂给释月。   茅娘挎着篮子来送自家刚分好的一块猪肉,见状一惊,正想叫他用手拿也好,用刀尖戳着瞧着多骇人呢?   可释月已经叼了过来,那块肉看起来就软嫩嫩的,她嗦进嘴里的时候,还溅了一点肉汁在口角,用指尖抹掉。   “方稷玄,连着皮再来一块,就边上那。”   释月伸手戳着的那个部位是羊腿尾部,肉少而鲜,已经烤得很透,金黄而焦,嚼起来酥脆迸油,黏着的筋膜也烤化了,有糯糯的胶质感黏在唇上。   释月上下嘴皮子都能粘一块了,她觉得很有趣,嘴唇一碰一碰,发出‘叭叭啵啵’的声音。   方稷玄拧着眉头在笑。   茅娘发现这一点的时候,惊讶地捂住了嘴,仿佛一不小心叫出来了,就跟撞破了什么秘密一样,方稷玄就会收起这个罕见的笑来。   她蹑手蹑脚地放下了篮子,悄悄走了。   释月瞧着茅娘做贼般的背影,不解地掀起篮子上的布,就见是块顶漂亮的猪肉,一层皮一层肥一层瘦的,像玛瑙夹着白玉。   若是送给别人家,该是两层肥一指瘦最好,可人家也知道释月和方稷玄不缺油水,拣了这瘦多肥少的。   天黑的时候,风雪跟着来,院里的火堆熄了,被雪一盖,像一座小小的山。   算算时日,该是林中人猎牛鱼的时候了,牛鱼和其他鱼获也是贡鲜,但入山的道口上有迷雾,硕河府掌管贡鲜的官员不敢进来,倒是朝中还遣将领带兵来过两回,被鹿神遗留下的大角所吸纳留存下来的罴妖屠杀幻象吓得丢盔弃甲。   很快,外头传起来说此地有罴妖占山为王,而且里头的人都不是人了,喝了妖物的血,也都成了妖人,为虎作伥。   死伤的圭王爷一行人为了不让这些妖物出来作乱,所以请军中的术士设下雾气迷障,困住他们,是用自己的性命护住了一方百姓的平安,听起来可歌可泣,实际上可笑至极。   鸭子河泺的守护者如今是两个女子,山道上的迷雾并不阻隔往来的行商,可若有人过分的贪婪狡诈,一定会在此受到应有的惩罚。   给圭王爷一行人贴金的说法也是张叔和那穆卓前些日子乔装去硕河衙门的时候听来的,鸭子河泺虽说可以自给自足,但也有局促的时候,他们进硕河府低调的采买了好些年货,又找到了张巷边一贯落脚的货栈,给他留了口信,要他开春来做买卖。   “只张巷边一家的买卖,岂不由得他狮子大开口?”那穆卓有些担心。   “一人带几个车夫来这闹妖的村里收货,他还敢狮子大开口?”张叔哼哼一笑。   “那要是不来呢?”那穆卓又问。   “张巷边做买卖一向挣钱,但凡是挣钱的买卖人没一个胆小的,胆小的他就挣不了钱!”张叔道:“咱们给的是个机会,往后都独一份的机会,张巷边这种人最受不住这个勾子了。”   鸭子河泺这个围场于北江朝廷来说算是废了,但对于林中人而言,这山林又是纯粹的山林了。   他们春摘野菜,夏猎狍鸡,秋采参蘑,又或是冬日里在寒江上捉牛鱼,再不是为朝廷上下数百张嘴,只为自己。   冬日里,林中人有他们的玩法,捕鱼滑冰拉雪车,笑声裹着白气冒出来,引得汉人也探颈。   山边还堆了个四丈高的冰堆堆,冰堆堆的模子是一根弯弓般的枯树,一桶一桶水浇淋上去冻住的,费了好多天才冻得那么高,玩的时候穿着冰刀,从尖顶顶上抻着身子站直喽,能顺顺当当的滑下来,而且不能摔,这就算赢了。   他们的孩子嘎嘎笑,看得汉人只咂舌,怎么也不敢让孩子们掺和着玩这个,倒是见释月和方稷玄总在江边看捕牛鱼,这才裹上厚厚的皮袄、皮帽、皮手套,牵着孩子也去凑热闹。   喜温向卓娜家借来了雪车,车上铺了好厚一件皮裘,车停在乔家门口,要接两个女孩去江面上玩。   乔婶是不去的,她也不拘着两个女儿,但乔金粟已经懂事了,总是开心不起来,喜温一再邀她,她才点头。   雪车才走了几步又在小馆子门口停下来,释月穿着一件灰白的长绒大氅走出来,手里掂着一个精巧的手炉,她往雪车上一坐,乔银豆得坐她膝上了。   释月把小手炉递给乔银豆,她身上没热气,省得冻着小家伙。乔银豆不太懂这是什么,只捧住了,觉得暖呼呼的,晓得是好东西,扬起脸对释月笑。   手炉里的小只也难得出来,抱着两块木头,透过手炉顶上的眼往外看像冰块一样蓝的天空。   喜温不会赶骡车,可架起雪车来,只叫一众走路的人都望尘莫及。   雪车是靠狗拉的,林中人的狗祖上都是雪狼,身形很大,但豢养多年,毕竟同狼是两脉了,不似黑豹娩下的那只小狼种,狼味太重,融不进狗群里。   不过眼下见那只狼崽在雪中蹿前蹿后,指使拉车狗们快进慢行,往左往右的架势,应该是个领头的料。   雪车的速度快得好像山在往后退,一切烦恼和忧愁都在扑面而来的冷风中冻结碎裂了,乔金粟愣愣地看着越来越近的冰面和大狗耸动蹦跑的样子,感到了久违的平静和惬意。 第26章 白肉酸菜海蛎锅   ◎酸菜丝儿在锅里慢慢炖着,越炖滋味越出来,酸得开胃,小海蛎子在锅里缩得没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鲜味出来了,‘咕咚咕咚’,像炖着一汪奶黄奶黄◎   江面已经彻底冻严实了, 像集市一样热闹,林中人在冰面上设下了帐子凿冰眼,汉人们就在江岸边凿海蛎子。   海蛎子大的有手掌那么长, 小的也有核桃那么大, 一个个黏附在江岸岩石上, 得用镐子撬。   江岸上是涨潮时结的冰,又一日日的积了雪, 乍一看和江面分不出区别, 但踩下去若没踏到岩石上, 踩空心了,一脚陷进雪洞冰窟窿里,可险。   茅娘搂过乔银豆坐在岸边大石上看兄长和阿爹忙活, 他们都撬了一箩筐了, 各个笑盈盈的。   牛鱼又叫鳇鱼, 是北江朝廷祭祀时不可或缺的一样东西, 原本这寒江之上,哪有汉人撬海蛎的份。   释月拽着乔金粟的袖口, 喜温牵着她的手, 三人慢慢朝捕牛鱼的人群滑去。   冰眼不是乱凿一气的, 先凿透一眼,然后在边上凿三眼, 这三眼不能凿穿了,得留下薄冰一层, 这不是捉鱼捕鱼用的, 而是用来观察鱼的动向。   北江冰封时节长久, 鱼儿们久在冰下, 骤然遇到可以出水的地方, 必定会探首换气,牛鱼体大,更是如此。   她们三人来得正是时候,磨薄的三个冰眼下,可见一条硕大的牛鱼缓缓游过来,众人顿时屏息凝神。   待正中的冰眼中出现一抹暗影后,那穆卓当即掷下拴了粗绳的鱼叉,冰面一下翻溅出很大的水花,牛鱼惊动后奋力挣脱,力气颇大,但冰面数人早已拽绳如拔河,皮鼓声起,听得乔金粟心脏狂跳。   冰面滑得很,林中人把脚上冰刀往冰上扎,喊着鼓劲的号子,一步一喊一扎,半步都没卸力,直到筋疲力竭的牛鱼被众人拖上岸。   乔金粟就见牛鱼出冰眼,怎么拖也拖不尽,近乎一丈那么长,真是令人兴奋又畏惧的庞大。   林中人将喜温围跪在中间,仰望山林,不停伏倒又起身,口中喃喃祝祷山神,感谢祂的慷慨赐福。   那穆雀也望着喜温,目光崇敬与他人无异。   没人再敢编排喜温的命运,颐气指使的叫她做谁人的妻子,又做谁人的母亲。   捕到牛鱼之后,其他冰眼里陆续也有鱼获,乔金粟跟着释月和喜温一路滑过去看,看着小鱼从网上掉下来胡乱蹦跳,但很快就冻住了。   冰面辽阔,四望松林染白,不远处雪山逶迤,释月和喜温直接带着乔金粟从白天滑进了黑夜。   旁人都不见了,周围很安静很黑,但却流淌着银色的光。   乔金粟没觉得有任何怪异,被释月和喜温牵着,蹲在一片易碎的浮冰上,看着漫天的星星坠在水里。   她们还一路顺着支流小溪滑进了林子里,从冬天滑进了春天,乔金粟看见绿发山神坐在一片茸茸的草地上,许多长着小小茸角的鹿和肉乎乎的小熊都绕在她身畔各自玩耍着。   其中有一只鹿断了角,但伤口早就愈合了。   那林子里长着很多草药,乔金粟辨认出好多种,喜温专门教过她的,有治风寒的,有治外伤的,还有治蛇毒的。   乔金粟傻傻地看着那位山神,瞧着她拖着布满花叶的长长裙踞走过来,谦卑地向释月行礼。   还没等乔金粟把头转过去看释月的反应,喜温就把她抱了起来,抚开她蜷着的手掌,把她掌心糜烂不见好的烫伤露出给山神看。   “烤苞米烫成这样的,火钳太重没夹住,银豆又哭闹着,她一下慌了神,用手去抓钳嘴灼烫的那一头了。”喜温怜惜地说。   乔金粟听见山神轻叹,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还没看清山神的容貌,就见一团绿蓬蓬的光从树下的草丛上凝出,慢悠悠的飞过来,温柔的沁进她掌心里。   灼烧疼痛的伤处像吃了一口薄荷般舒服,绿光还没消散,乔金粟听见释月在她头顶幽幽出声。   “睡吧。”   她们挨得这样近,声音却离得那样远。   乔金粟抬头想看释月,眼皮却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身子往后仰倒跌进了柔软酥麻的草丛里。   不知是睡了多久,总之是很好的一觉,乔金粟感觉有人在捋她的手指,一根根的扯开她的指头。   “阿娘,”奶呼呼的一声唤,乔银豆往乔金粟掌心吹了两口气,说:“痛痛飞了。”   脚步声响起,又有一双粗糙大手抚过乔金粟的额头,她听见乔婶有些惊喜的声音,“真的!灶灰还是有用,看着就一点红了,过几天这点红也该没了。”   乔金粟睁开眼,胸口一沉,乔银豆淌着口水冲她笑,乔婶子道:“起来喝粥吧,今睡得可真香,银豆叫你好几声也不醒,原来是长伤口呢。”   ‘竟只是一个梦吗?’乔金粟看着掌心那一抹红痕,只觉得这个梦,未免也太真实美好了。   外头传来重物拖地的摩挲声,是海蛎子一筐筐的从江岸上拖回来,张叔给每一户人家都给舀上一些,乔婶子说自己不会整治,就不要了。   张叔教她,说是蒸一下就好吃,但乔婶也是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遂作罢,把她的份也给释月了。   那一筐子的海蛎顶上一层个大背厚,方稷玄留出来放锅里蒸,他涮干净一个递给释月,释月就摆在盖帘上,摆了一锅齐活。   余下的海蛎太小,吃着不痛快,就撬开撇出肉来,方稷玄说要做个酸菜海蛎锅底,释月就去乔家要了一碗酸菜,带回两个蹭吃的娃娃来。   乔婶子总是窝在家里,不怎么爱出来,偶尔来几个妇人强拉着她说几句闲话。释月去的时候,她正搂着一件乔叔的袄子坐在灶洞边发呆。   那件袄子是新的,乔叔还没穿过,乔婶子想烧给他,但都是新布新棉花,细细的针脚,家里没那么富裕,又走了男人,她实在烧不下手。   听释月问两个孩子要不要一起去吃锅子,乔婶子不光是出酸菜,还要帮着把酸菜切了。   切菜哪算个什么操劳的活计?可要把酸菜切成细细的丝儿,真是不简单呐!   酸菜丝儿在锅里慢慢炖着,越炖滋味越出来,酸得开胃,小海蛎子在锅里缩得没影子了,但亮堂堂的鲜味出来了,‘咕咚咕咚’,像炖着一汪奶黄奶黄的海。   茅娘送来的猪肉方稷玄就没拿进屋里去,在外头雪堆上冻得梆硬,用刀切成透光的大薄片。   乔银豆都能嚼吃的白肉片,一烫就熟了,很嫩。   这种嫩不是食材本身的酥嫩幼嫩,而是肉片极致的单薄所带来的口感。   这顿锅子还配了米饭,一勺抄底连着酸菜海蛎白肉血肠一起捞上来,浇在饭上,俩孩子闷头吃着的功夫,乔金粟真是把什么难过都忘了。   肥嘟嘟的大海蛎子俩孩子没吃就回家去了,太饱了,吃不下。   方稷玄调了个蒜末醋汁,刚把一盘浸在里头,打算切个辣子好下酒,转个身的功夫就见少了一枚,小贼火急火燎滚下桌去,满足地瘫在释月脚边上塌成一个扁扁的‘只’。   日子就这样安安静静的过下去,好像没了边界。   夜里下大雪的时候,月光都像冰。   灶膛也歇了,但小炉里隐约还有火光,碗筷盘勺们自己去缸子里洗澡了。   方稷玄蹲下身,将在炉边的小松鼠揪起来,扔进边上盛苞米芯子的藤筐里,小松鼠尾巴被燎焦了一点,扭了扭身子,抱着一根芯子睡得更香。   炉灶肚里,小只也抱着一块猩红的炭在睡觉,余热温着小炉上的一壶清茶,这是为了给那一圆簸箕的炸食做个配。   炸食都是各家送来的,张家送来两根□□花、糖圈,孙家做了好些凉糕,豆沙枣馅,还有顶新鲜的山楂馅,一半还滚了炒熟的黄豆粉,香喷喷的。   另外几家送了花生芝麻糖酥饼,三层夹馅的大枣切糕,这些都是甜嘴的,其中也不乏管饱的黑米黑芝麻饼,以及很瓷实大烧饼。   喜温也送来了蜜糕,这蜜糕可谓名副其实,一块六寸长三寸宽四寸高的金黄油亮糕点。   搅面的时候,蜂蜜就放了许多,等烤好了,从模子里磕出来,又毫不吝啬的浇淋上了一大勺蜂蜜,把这蜜糕裹得像琥珀,处在北江这种干冷之地,蜜糕存上一个冬不成问题。   要吃蜜糕,可不能捧着就咬下一大口,嗜甜如释月也该腻味了。   释月不在家,方稷玄歇在她的摇椅上假寐。   那些甜蜜蜜的东西让屋里始终飘着一股热乎乎的人气,这可太奇怪了,屋子的主人可没一个算得上人。   天微弱得亮了一点,蓝蓝的,摇椅上刚起了个人,一下松劲,轻轻晃。   方稷玄站在案板前,从洁净的布帕中抽出一把薄刃的尖刀,竖着切下一刀,刀下去的时候就切到了不少果仁,核桃、榛子都是捣碎了的,松仁还是原样。   一片蜜糕倒进米灰色的陶碟里,缀满了如稠李子干、蓝莓干、鹤莓干之类的果干。   陶碗里灌进半碗茶来,粗茶不讲究泡法,煮出茶味了就行。   方稷玄做好这一切,推开半边门,只见外头风潇潇,雪寂寥,上下俱白。   他一脚踏进雪里,拔出来时不似旁人那样狼狈笨拙,走得十分轻松,踩出的足印下是结实的冻雪,还是白的,不见土色。   大地白茫茫的一片,一点鲜明的东西都无,方稷玄却走得坚定。   等他停在雾凇林里的时候,依稀可见那棵孤高的雾凇下似乎是埋着什么,微微隆起。   雾凇林边的这一段支流因为地热的缘故终年不冻,万物凝固的时候,唯有它热气腾腾,奔流不息,蒸汽氤氲,水雾凝在枝头成霜,恍若仙境。   方稷玄半跪下来,用手把雪一点点拂开。   新落的雪蓬软疏松,很好掸开,下面一层就有点紧实了,方稷玄一捧一捧的取着雪,也颇费了一会功夫,才把底下的释月给挖出一张脸来。   乌发红唇,纤眉杏眼。   她昨夜躺在雪地里看了一夜的月亮。   “做什么?”释月似乎还没躺够,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雪花,坠着她的眼皮,让她的眼神看起来有些慵懒、空灵和魅惑。   方稷玄想替她蹭了睫毛上的雪,手指伸过去的时候,释月下意识的闭眼,却没有闪躲。   指腹触到她薄薄的眼皮,方稷玄忽然缩回了手,但雪花已经被他的热度消融,顺着睫毛渗进了释月的眼睛里。   释月眨了眨眼,就听方稷玄说:“吃早膳吧?”   她没说话,只是忽然狡黠一笑,霎那间雾凇上的霜雪坠落,露出一树苍翠来。   那一团霜雪将两人裹在里头,那一瞬是白亮亮的暗,释月从没把自己闷头在薄被里赖过床,她若赖过,就该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了。   雪片霜珠溅在方稷玄脸上,融成了水滴,他垂眸瞧着释月面上凝着的霜雪,见她一笑,又舔了舔唇,凉凉红红的。   “吃什么?”   “点心那样多,还有喜温送来的蜜糕呢。”   “喝的呢?”   “茶。”   释月不太满意,方稷玄索性坐在她边上,也陷进雪里。   “那我喝茶,挤几个冻梨榨汁给你喝?”   冻梨就扔在小院里的雪堆上,一旁的柴垛上还有只昏头转向又冻僵了的山鹑,方稷玄用手掌包了包它,山鹑抖了抖翅膀,似乎活泛了一些。   旭日东升,白尖松涛折射着璀璨的金色,鸟儿飞向山林,释月的目光追着它,直到它融进山色中,忽然道:“我要去别处逛逛。”   此地平顺安稳无趣,与释月善昭祸事的天性相悖,方稷玄并不意外她会这样说,只道:“那去何处?”   “北江崇武厌文,打了地盘又不知如何守住,招揽汉人做朝臣,却只学了一堆繁文缛节,染了一身奢靡之气,”释月用木勺剜着蜜糕小口吃着,道:“东泰南德近来势头颇好,将星多降世,我想瞧瞧去。”   “那这屋子呢?”   “放着呗,又不是不回来了。”   话一出口,释月稍感怪异,这言语怎么似有留恋之意。   方稷玄没有戳破这一层,只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又听释月笑道:“将星,似乎是老熟人呢。”   作者有话说:   满一千收了诶,小垃圾转圈圈,   到底什么时候能写得更好呢。 第27章 栓春台   ◎葱花蒜泥搁面上,热油一浇,整碗面沸腾如烧,陶碗粗厚,小二飞捧着就给◎   南德和北江的战事越拉越大了, 两国疆域边界相邻的面积虽然广博,但好些都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战事只集中在几座城池之间。   释月时常拎着一壶酒, 或拽一片云下来卧靠, 或是找个视野好的山巅树顶坐着, 瞧着远处两方人马拉开攻势。   南德的军队还是以步兵为主,以从前一贯的经验来说, 即便步兵列起方阵, 长枪对外, 状若刺猬难以靠近,可对上北江的骑兵也少有胜算。   一是这种方阵对需得小兵们配合默契,出了纰漏, 就会被冲散, 二是这种方阵犹如困兽, 困住别人也困自己, 如果骑兵快马绕行,直冲腹地, 阵式的改变往往跟不上战局。   但释月这回观战, 见到南德的步兵胜过北江的骑兵好几次。   南德这支叫做银鳞甲的军队中有一神弓营, 约莫五百人,他们所用的弓箭上都装有弩机, 射程远了不少,其中还有五十人专门为十台连发的重弓添箭。   箭雨齐发, 骑兵图快急行, 未戴盔穿甲者难免死伤, 若是穿戴了, 行进速度难免慢些, 且马儿露了身躯在外,惊得四蹄乱动,阵仗也就乱了。   释月初也以为这银鳞甲是沾了工匠的光,寸步不出,光用箭来打战,但瞧着瞧着,发现自己低估了北江的骑兵,也低估了这支银鳞甲。   箭雨虽折损了一部分骑兵,但也多得是骑兵能从中突围,近身搏斗时,银鳞甲便出重步兵辅以轻步兵,用斩.马刀和重斧来砍伐马腿,一时间马儿哀鸣声响彻天际,倒比人的呼喊声更悲壮。   在战争中失去的数不胜数,但留下的只有满地的尸骸和残破的兵甲。   银鳞甲纵探子追出去数百里,确认北江军队无心恋战,已经退回国境之内,这才返回。   释月托着下巴瞧着骑马归来入军帐的探子,蓦地开口道:“银鳞甲用的斩.马刀同你那把妖刀的样子好像,都是刀柄长刀身更长的样式,但总体来说比你的妖刀要短些,刀背更厚些,也对,不是人人都有你这般身量,能耍动那么长的刀,而且也再没有一块淬血的昆山雪玉石拿来锻刀了,刀背得做厚些易砍伐,省得没劈两下就断了。”   坡上,方稷玄从黄沙风尘中走出来,立在释月身侧,瞧着栓春台城头正与部下说着什么的银鳞甲将军,道:“那就是你说的将星?”   “应该是吧。小战不算,南德和北江共打了十六场,南德胜十场,其中有七场都是这支银鳞甲嚼下来的硬骨头。”释月忽然转首冲方稷玄甜甜一笑,道:“我卜了他星盘,你猜是谁的转世?”   见方稷玄不语,释月随手把那几颗嘎拉哈往黄土地上一扔,零落的狍子膝骨被她揉玩的好似玉质,在暗扑扑的风中格外莹亮,像夜幕里的星星,连成一个幻妙不知解的图案。   “是那个与你情同手足,第一个跌下焚烧坑去的盲将罗辛,还是那个你从小在他议事摆沙盘的书案底下钻来钻去,视你如亲生子的方谋,”释月摸着下巴,做出思索状,又道:“又或是那个被你捡回来养在伙房的小毛头?他原本逃得掉,可以不用死。”   “你问得这么细做什么?是兄,是父,是子,于你来说全无意义,你又不懂。”这些人的记忆有些在花里,有些在鱼里,释月一一都看过,方稷玄见她得意挑衅之色愈淡,道:“还是说你卜不出来要问我?是不是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   方稷玄话没说完,已经被释月一个飞扑扼住喉咙,两人本来就在崖边一站一坐,释月突然攻过来,方稷玄虽有预料,可身体下意识施力自保,他没被释月撞飞,是脚下的土块松散承不住力直接裂开了,带着两人向下坠去。   栓春台这名字委实不大好,这地界春日里总刮沙尘,还拴住做什么?   风里一股子土味,人吹久了都黄扑扑的,地上也是一层细细绵绵的沙,人要是掉进去了,跟掉进面袋子里差不了多少,面好歹是白的,掉黄土堆里算什么?撒黄豆面了?   释月要松手,可方稷玄紧攥她的腕子,叫她挣脱不开。   她一巴掌要给方稷玄打下去,但这家伙太重,坠得太快,释月只觉重重一震,沙尘四漫,身上脸上摸起来都是一手灰,涩涩的。   两人掉下来的动静太大,这土层底下好像是空的,没那么扎实,方稷玄有点陷进去了,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就算释月现在再从上头推下一块石头来砸中方稷玄,他也死不了,起不来只是因为释月用银鞭把他捆住了。   银鞭带棘刺的,像蛇一样绕着他的身子,扎出了血眼又堵着,不叫血滴下来,乍一眼,只是被一条银色的丝缎缠了个紧。   方稷玄面上没有半丝痛色,只是稍稍一侧脑袋,皱眉望向不远处。   他被捆着动弹不得,只有转转脑袋,这样子着实挺滑稽,释月蹙眉又笑,两人一道顺着马蹄声来的方向望过去。   栓春台近处略高点的山就只有释月他俩方才摔下来的那一个土坡,站在这里望出去是一望无际的平原。   若非如此,从北江西部戈壁滩吹来的沙尘也无法逾越千里吹到栓春台了,战争残留下的渣滓给这片平原增添了一丝铁硬的死气,落日黄沙,一片萧索之气。   银鞭松退开来,方稷玄就见来人银甲黑马,是银鳞甲的统帅李越。   “怎么?这是自家好好的软床睡腻歪了,跑到外头野合?”李越生得圆头方脸,虎目浓眉,衬得上这一身体面铠甲,他牵着缰绳绕着方稷玄与释月踱步一圈,神色探究。   释月按着方稷玄的脑袋爬起来,把要起来的他又按回坑里去了,她掸掸身上的土,道:“谁野合了?人又不能神交,穿着衣裳怎么合?”   不论鸭子河泺的村中老汉说书自娱自乐,还是妇人夜里哄娃入睡,即便是失心疯了,也不可能大肆说些淫邪之事。   两人在栓春台落脚有些时日了,茶馆唱梆子、大鼓,说得都是老少咸宜的正经故事,街头闲汉聚众开腔,言语间虽避不开男女之事,但总归不会那般深入露骨。   他们此番住在闹市,前为铺面后是民宅,夜里声色杂亮,释月早就不听人夜话了,省得耳朵疼。   她于情.欲淫事只是通晓皮毛,又自觉高人一等,如何看不破肉帛相见那点东西,才敢这般毫无羞意的说出来,真令方稷玄掩面。   “丫头这张嘴倒是有趣得劲,”李越‘哈哈’大笑起来,但笑一收,眼中又有精光闪烁,他捏着马鞭一指释月,道:“若不是我这副将说你们二人是城中开油旋铺子的,我可要以为是细作了。”   方稷玄此时也站起身,身上带点被释月扎出来的伤还显得真实些,李越上上下下打量他几眼,道:“好苗子啊,竟做伙夫?何不来我军中,必有建树。”   “将军运筹得当,经此一战,南德定能得些安生,我就不去耗费军粮了。”方稷玄不想生事,又听释月说眼前这人可能是故人转世,故态度和缓许多。   方稷玄说自己会武,这才能从坡地上堕下而没什么大伤,李越显然疑虑未消,只是查验过两人身份,并无可疑,在城中又有居所,这才点头让二人离去。   “这走回去得半个时辰呢!”释月在众目睽睽之下,又不可能用术法瞬行,不太高兴地说。   “背你就是了。”方稷玄道。   释月虽还在恼他,但也不客气,一下就跳到他背上,身后盯着他们回城的兵士顿时哄闹起来,说什么荤话的都有。   只是下一瞬,不知打哪来了一只硕鼠,在马蹄中四处乱窜,惊得马儿慌乱起来,直到被李越一刀砍成两半。   “哼。”释月揪着方稷玄的头发打小辫子,说了一句,“男子就是没有女子可爱,满嘴臭气。”   “你想喜温、茅娘她们了?”方稷玄嘴角微翕,走出城外的军帐范围,走过那一扇偏门,走进一片逐渐复苏的热闹中。   栓春台是南德边陲最大的一座城池,两国战事不断,却没碍着商贾往来频密,如今边陲稳固,想来会愈发繁荣。   战时所设的宵禁也于今夜解除了,银浆金汁流淌,谁能耐得住?   “我想她们做什么?”释月绝不肯在方稷玄面前承认。   栓春台买卖最好的永远是面馆子,此地的妇人皆擀得一手好面,宽窄圆扁,心随手动。   城门口的这家面馆子里只预备一个酸汤,面一熟就撩进来,但还没完,灶上还在热菜油,等到外头行人都能闻见这股菜油香了,葱花蒜泥搁面上,热油一浇,整碗面沸腾如烧,陶碗粗厚,小二飞捧着就给端出来,吆喝声还不比这浓香满街。   再走几步,又是一家面馆子,稍微有些门槛,白案上扯着面,灶上炖着半肥半瘦的杂酱肉臊子,盆里也备着豆干、蒜末、小葱、萝卜制成的素臊子。   除了面馆子,再就是吃羊杂碎的馆子。   杂碎是个笼统的吃食,心肝肚肠,乃至羊蹄、羊拐筋都算在一块,羊肉自然也是有的,那得是贵菜了,来人点了才切出一盘来,搁在羊汤里沸一沸。   释月与方稷玄家宅附近的这家羊杂碎还卖一样少见的——羊头。   见他们二人回来,那尖脸勾魂眼的店家立刻从白蒙蒙的汤气后露出了笑容,娇媚媚地喊了句方公子,又同样酥软软地喊了声释姑娘。   她知道二人不是夫妻,就像羊肉粉条没在一个锅里滚过,味不相融。   释月刚搬来的头天夜里,就进了人家屋里,瞧着床上睡得四仰八叉打呼噜的两尾沙狐,颇觉有趣。   那时还是冬天,沙狐皮毛丰厚棕褐色,被释月吓醒之后浑身毛都炸开了,蓬蓬软软的像一朵巨大的蒲公英。   这世上的男人比女人好勾搭,所以这二尾沙狐就化成了个美人,叫蓉娘。   蓉娘挺妖娆风骚的,就是不能太熟络了,一熟就显出她几分傻气,虎了吧唧的。   “来个羊头,拆了送馆子里来。”对面酒馆的姑娘蛐蛐儿走到道中间,脸色不怎么好的冲蓉娘嚷嚷。   狐狸精住在闹市里,就像耗子进油缸,怎么可能不吃呢?   蓉娘已经算克制了,从不吃窝边草,每个相好至多新鲜个三两月,不损人家的精气,但这水性杨花,朝三暮四的名声可早就传开了。   “诶。”蓉娘从来都是笑脸迎人,蛐蛐儿对她没好脸色,她也不怎么当回事,只掀开蒸锅拎出羊头,麻利地卸掉下颌骨,又探进去扯出舌头,剥皮拆肉,用刀尖挑开脑袋上的骨缝,剜出羊脑和羊眼,一样样在碟子里码好。   见释月看得津津有味,蓉娘笑道:“可想尝尝?我这羊都是天亮赶到草滩子上吃食,天黑归家睡觉,味道错不了。我可骗不了你。”   “今倒没什么胃口。”听释月这样说,方稷玄抬脚往家中去,蓉娘一手托着拆出来的肉脑,一手拎着羊头骨,妖娆婀娜的往小酒馆走去。   蛐蛐儿挡在门口不叫她进去,嫌她脏了自家的地儿,那几个酒客却喊着,“蓉娘蓉娘,来陪喝几杯。”   蓉娘把吃食往蛐蛐儿怀里一塞,掩口半真半假地打了个呵欠,道:“今儿不喝了,我得睡了。”   她往蛐蛐儿身后瞥了眼,见她爹烂醉如泥,倒在柜台里睡得生死不知,又看了眼蛐蛐儿,道:“把你爹泼醒吧。后半夜的醉鬼,什么都做得出的。”   作者有话说:   谢谢各位看文的小可爱,揉脸mua! 旋转鞠躬。 第28章 油旋铺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炉子里的,方稷玄拈起一只,入刀剖开,长筷从温炖着的锅子里夹出驴板肠和猪头肉,依样切碎,用刀一撇,塞进饼心里,再浇上半勺◎   清晨, 风中黄沙漫漫。   挑着扁担的老丈年纪大了,眼神本就不好,不过进城到祥福居这路他走了千万遍, 便是瞎了也能走到。   今儿街上多兵士巡查, 栓春台城门口的守卫也盘查仔细, 只怕进了细作,老丈指甲缝里都是刷不掉的老泥巴, 浑身上下土腥气。   那些威风气派的银甲兵士们睃了一眼, 就知道他下辈子也还是地里刨食的命, 一挥手让他进城了。   “多谢军爷,多谢军爷。”老丈忙不迭挑起箩筐,往城中收菜的饭馆走去。   这一回同北江干起仗来, 城门封了大半年, 还好去岁囤了菜籽, 留了粮种, 不耽误归拢几分薄田种瓜种豆,春时还见不到收成, 但靠薅地里的野菜也能熬过日子, 只是家里缺油短酱, 仔仔细细择出了卖相好的野菜,想换几个钱让舌头沾点盐味。   老丈久不入城, 什么都不知晓,只听人说是打赢了, 连温江岭那一带也从北江手里夺回来了, 栓春台多一重护持, 能过些安生日子了。   今早上才得消息, 说城门开了, 老丈就赶路来了,这半天的路,他竟走了一天,进城门口时赶着同村的后生卖光了菜出城。   ‘唉,不中用了,早死早好。’踏着脚下熟悉的粗平石砖,老丈回头瞥了眼这守城的兵士,‘嚯,真是威风。’   两辆骡车碾过老丈眼前,一辆载着货,覆了油布,一辆车上支着个棚子,就见一个妇人搂着两个娃娃坐在里头,皆好奇地朝外张望着。   驾车的男子生得不怎样,机灵油滑的一张脸,扬着鞭子戳这指那,嘴巴就没停过,两个娃娃不说话,妇人也只偶尔应上有一句。   ‘买卖人来喽,这城里要热闹起来哩!’   老丈摘下卸下了肩上的重担,粗粗喘了口气,可等他抬首瞧时却愣住了。   ‘咦?祥福居的匾额呢?’   老丈眯着眼睛仔细瞧了一圈,地方是不错,可没匾了,而且这木门都有些不一样了。   门原本是朱色的,如今却成了碧色,瞧着像是门上发了新芽,倒是叫人觉得眼清。   正在他发愣的时候,门开了,明明无风,却是像是风吹开了门,透出一股清新爽朗的风。   铺子里什么人都没有,很宽敞深纵,右边是待客的几张木桌,左边是清漆柜台,柜台后有一门虚掩着,隐隐有油香气飘出来。   老丈耸着鼻子多吸了两口,也偷这一口滋味。   他顺着柜台这边的过道往里望,通往二层小楼的悬梯在后院门边上,一副丝绣绿藤白花的三折屏风也摆在那,将两处通道虚虚遮住,透过细藤的缝隙,蓝布门帘还在轻轻晃着,风是从后院吹出来了。   老丈边收回目光,猛地就瞧见柜台后多了个女子,她似乎是蜷在摇椅里头,所以只露出一双眼来。   这眼睛漂亮是漂亮,亮晶晶像映着月亮,就是有些说不出的滋味,跟赶夜路打坟头上瞧见鬼火了一般,叫人直打哆嗦。   老丈吓得倒跌半步,差点摔进自己挑菜的大箩筐里,惹得柜台后响起好听的笑声来。   一笑,就有人味多了。   老丈狼狈地爬起来,还没张口说话,先跟着赔笑了几声,瞥见细布裙摆上绣了祥云纹,知道这姑娘是享清福的命,更不晓得该怎么说话了,只把自己的两筐菜推过去,盼着她能看得上眼。   释月打眼往筐子里一看,就觉得绿油油的全是草,要不是见老丈一脸憨实,都要以为他是来逗闷子的。   不过这些‘草’倒是收拾得很好,择得干净且都用草叶缚着,一捆是一捆,拿来一过水就能做了吃。   释月蹲下身的时候,老丈就听见门响动,就见柜台后的厨房里走出个男人,乍一眼看以为是军爷,这身板这气派,可再一看,就见他把手里端着的几个油旋搁在柜台上,问:“榆钱窝窝蒸着了,可上后院吃去?”   这做好了饭菜等娘子去吃的架势,有种踏踏实实的家常感。   见释月蹲在那,方稷玄走了过来,觑了眼问:“都是些什么菜。”   不知道为什么,老丈瞧见方稷玄不怎么怕,只是有些敬,忙道:“这两把是荠菜,切碎了烙菜馍吃可美。这一捆是我老婆子采的马兰头,您瞧瞧,一点老梗子都没有。还有这香椿芽,这,这稍老了些,可剁吧剁吧烹鸡蛋里真是香得没边了,正好佐粥呢!这面条菜是我老婆子掐过的,顶顶嫩了,包饺子可好哩,懒得擀那皮子,焯水凉拌了就成。还有这苋菜,拌上苞米面一蒸,做窝头也好吃啊。”   老汉说到这,没忍住咽了一下,他自己都不晓得多久没吃过窝头了,还烹鸡蛋呢!   上回吃鸡蛋,那都得是他那死了十来年的老娘给做的,见释月瞧着自己,老丈又忙捧出一大把细溜长条根部白圆如珠的野菜来,笑道:“这是野蒜头,我儿子最喜欢野蒜头炒鸡蛋,香得掉裤衩。”   老汉说秃噜嘴了,觉得冒犯释月,忙望了方稷玄一眼,又赶紧往自己嘴巴上拍了挺重的一下,倒叫他俩不解地望了过来。   蓉娘替铺子里吃羊汤的客人来拿油旋,闻言就道:“那怎么不让你儿子来卖?”   “好些年前就给拉去做壮丁,没见过他了,没见过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怕人家嫌弃晦气,老汉竭力笑起来,满脸苦涩,但又忍不住说:“野蒜炒蛋,是他过生辰的时候,我老婆子给做的,是他在家里吃的最后一顿,也,也挺好的。”   释月没说什么,只把筐里的野菜一样样拣到方稷玄拿来的竹篾里。   “怎么卖?”方稷玄问。   老汉有些为难,漫山遍野的玩意是不值钱,但他们打理干净费心思,这一筐子也是不少,不知道要怎么索价,踌躇半晌后道:“您瞧着给吧。”   “算个十文吧。”方稷玄道。   老汉原本以为五文就顶天了,大喜过望,又听方稷玄道:“其他春菜若有好的,只拿来就是,槐花倒是不必,我院里有。”   “是是是,爷,藿香,藿香可吃吗?我那的藿香可好,藿香炖鱼解毒哩!越吃越精神。”   蓉娘说:“若有沙葱我也是要的。”   老丈闻见她铺子里那股子羊味了,竖起大拇指道:“姑娘会吃,沙葱羊肉,补得男人能冲天!”   蓉娘‘咯咯咯’地笑了一阵,就见方稷玄拿了个十个铜子和一个油旋递给老丈。   这可是油旋啊,又是油,又是面呐。   老丈举着手不敢接,方稷玄道:“拿着吧。”   蓉娘见野菜收拾得利索,就对老丈道:“盛碗羊汤给你配油旋吃吧,可别忘了我的沙葱。”   一碗羊汤那是没半点肉的,但老丈只觉天上接二连三掉馅饼,都快把他砸蒙了,但也不忘了道:“沙葱可还要俩月才成哩。但我老婆子会腌沙葱,会做沙葱酱,姑娘若不嫌弃,我叫她教你。”   蓉娘笑着点点头,让老丈拿着油旋过来。   对门的蛐蛐儿摆着张脸,讥道:“贱人还真是不挑。”   老丈没听明白,又一头扎进羊汤里了,无暇顾及,但余下三人都听见了。   蓉娘往门边一倚,笑道:“你自把你爹当个宝,老娘放个屁他都要搂过去闻,是他贱不是我贱。”   蛐蛐儿一下就恼红了脸,她就是仗着蓉娘不怎么与她计较,所以嘴一日比一日毒。   方稷玄没理会女子间的口角,倒是释月握住一把香椿芽抖了抖,不解地问蛐蛐儿,“你怎么老瞧蓉娘不顺眼?她又没同你爹交.媾,你爹酒蒙子一个,阳虚委顿,有什么好的?”   蓉娘笑得更厉害了,蛐蛐儿听了释月这直白露骨的一番话,原本也是气极,一见她托腮坐在门槛上,那双干净乌溜的眼仁望过来,真就是那么好奇困惑,蛐蛐儿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把心里那一包委屈都倒了出来。   “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不晓得这个道理啊!她真老老实实卖羊肉就好了,可她还卖皮肉呢!要不是她带坏了风气,怎么叫别人都以为我也是能随便调戏的!?”   那夜蓉娘真说准了,蛐蛐儿叫个醉鬼给搂了一把,喊她爹也不醒,最后是挣扎的时候撞碎了一个酒坛子她爹才惊醒的,而且醒了也不是给蛐蛐儿撑腰的,反而是打了她一巴掌,埋怨她打碎了一坛子好酒。   蛐蛐儿的眼泪就这样掉下来,释月认真与她解释,“蓉娘买欢没收人银子,要不然太贪了,容易落了债。”毕竟是收了精气的。   蓉娘差点要叫‘阿弥陀佛’,跺脚道:“祖宗别说了,同她说个什么劲儿,打小没娘的丫头,怪可怜的,只有个爹,揍她拧她只能受着,要是认了这爹是个坏的,这世上不就没人对她好了?”   “你才可怜!”蛐蛐儿被说中痛楚了,拼命跳脚嚷着。   “你可怜。”蓉娘抱臂反驳。   “你可怜!”   “你可怜。”   “你可怜!”   蓉娘没再说下去,因为蛐蛐儿他爹秦三从后头过来了,往她后脑狠狠拍了一下,要她去煮面。   蛐蛐儿踉跄了几步,捂着脑袋有些懵。   秦三见蓉娘倚在门边呢,又冲蓉娘笑,蓉娘翻了个白眼没理他。   释月拈起油旋小笸箩里盛着的酥皮碎屑吃着,很纳闷秦三怎么还没叫酒醉死?   一碗羊汤,老丈只吃了半个油旋,可不是他吃不下了,只是想留着带回去给老婆子吃。   蓉娘瞧着天色渐晚,就道:“你赶这时候回去,铁定是黑在路上了。”   “我老汉不愁。”老丈乐呵呵的笑着,说:“这街后头不就是花市吗?战打完了安生了,又招了好些人,我不少同村的在里头做花匠小工,我去借一宿不难。”   栓春台天干物燥,自前朝起就很重视水道相通,依着城外的红崖湖和黄带河,用大渠引水绕农田,又用小渠引入城中方便百姓取用,也做灌溉花草之用。   不过一年里只春夏有水,大渠除了入冬前还有一次冬灌之外,其余时候天干它也旱,所以渠里的水格外珍贵。   长街左右就有两条小渠,一条灌溉淘洗,一条吃水浣衣,盖不能混淆了,否则叫人从街头打到街尾,可是丢脸又不占理。   眼见着雨季快到了,昨个还见个花铺的掌柜指使小工去清扫沟渠呢。   老丈同蓉娘道了谢,挑起扁担走过来,仰望着那随风摇动的店招,就见上面画了一只大大的油旋,金黄饱满,酥皮落屑,瞧上一眼,也觉满嘴油香。   “真好啊,我们这些不识字的也瞧得明白了。”老丈说着见食客登门,赶紧避开。   食客喊道:“释娘子,请你家郎君做六个油旋来,俩个夹驴板肠,一个夹猪头肉,三个素饼。”   释月拨了食客付过来的一小粒银子,挑起小秤一称,倒找回去两个铜子。   油旋有做好烘在炉子里的,方稷玄拈起一只,入刀剖开,长筷从温炖着的锅子里夹出驴板肠和猪头肉,依样切碎,用刀一撇,塞进饼心里,再浇上半勺肉汤,真叫一个饼酥肉香。   食客接过来就挑出一个驴板肠馅的大咬一口,比了比大拇指,道:“吃了这么多家,就数你这的驴板肠裙边厚又绵烂,我老爷子这两天身子不舒服,我大姐说买参续着,我二哥说准备白事,我呸,我就买一驴板烧油旋回去,瞧着吧,拿着在老爷子鼻子底下绕一绕,登时就能窜起来撵着我追打了!”   释月没忍住笑起来,短眉毛大圆脸的食客边笑边往外走,道:“瞧瞧,一笑多好看呢,我爹要真叫你这驴板肠医活了,改天给送个‘饼到病除’的匾来。”   栓春台这黄沙天里,形形色色的食客也挺有趣。   释月绕开屏风往后院走去,院墙里榆钱成串,槐树花苞待凝。   小方桌上摆着一盘榆钱窝窝,洗干净的圆片榆钱拌了盐、油和面,一个个撮捏成圆顶小拢包的样子。   蒸熟后叶片还残留着青色,圈圈圆圆的贴裹在小拢包上,给这极质朴踏实的窝窝添了几分清秀。   小厨房的大窗子里,还瞧得见方稷玄在灶前忙活,闻着味应该是在做佐榆钱窝窝的鸡蛋酱。   释月拿起一株折下的榆钱串儿,发觉叶片湿湿的,该是方稷玄洗过了,就一边生嚼着,一边等酱来。   明明来了栓春台,住在这闹市街巷,为何觉得这日子叫方稷玄拾掇起来,还是如在鸭子河泺的小山村里一样慢慢悠悠的呢? 第29章 一碗羊杂碎   ◎这称呼简直如一个巴掌扇在妇人脸上,释月就听‘咔啦’一声,羊杂碎浇了满地,碗也给砸掉了。◎   百年前还是汉人一统天下时, 大元朝国都名为春台,栓春台相当于陪都的存在,只是后来王朝覆灭, 汉人一退再退, 栓春台原本近腹地, 后来近边关,直到这几场战下来, 才算稍稍把栓春台往国境内收了收。   除了春日风沙天多之外, 栓春台这地界还不错, 四季分明,冬无严寒,夏无酷暑, 能种好些瓜果不说, 花也是养得比别处红艳。   南德同北江这几场战打得不亏, 只是银鳞甲的将领没有乘胜追击, 而是留下了轮防的兵马,让副将带上精锐去东泰国境畔巡视, 原来是怕做了被黄雀捉的螳螂。   主帅李越倒是在此地镇守, 不日连妻女都入城了, 只听说儿子还留在都城。   四骑的车架是从都城一路来的,为了彰显皇恩浩荡, 还有专门赏赐队伍,跟随过来的下人走了半炷香才从这条街上走出去。   若不是栓春台的道路从前也是依着皇城规制所修建, 只怕还容不下。   释月在门口看了老半天, 方稷玄拎着榆钱串子在她眼前甩了甩, 她才回神接过来。   “就这点榆钱了。”方稷玄道:“有什么好看的。”他只看出‘忌惮’两个字。   栓春台街面上多了好些来讨生活的外乡人, 有些是如老丈一般是附近小村落里的, 还有些是从北江弃掉的城池里逃过来的汉人,更别提闻风而动,嗅着钱味就过来的行商货郎,一时间连租子都涨了许多。   方稷玄是连着这铺子的地契房契一并买下了,蛐蛐儿的酒铺则是祖产,外头涨得再厉害也管不着。   只有蓉娘凄苦些,好不容易修成人形了,胆小不敢作恶,兢兢业业卖羊头赚租子。   “瞧瞧,你还埋怨我紧赶慢赶呢,这要是再晚来几天,租子要贵上三四成还不止。”张巷边搓着花生米,抿着小酒,很是得意地说。   灶畔的妇人没有说话,把新烙的饼子铲起来,又瞅了眼锅里的白粥,把饼子给张巷边端过去,小心翼翼地道:“我煮了些粥给孩子吃,她发着烧,吃不下饼子。”   张巷边点点头,又一拽妇人的袖子,道:“过会子,让老大给我买碗羊杂碎去,吃了酒再吃上一碗羊杂碎,舒坦得没边了。”   “我去买吧。初来乍到孩子也不识路。”妇人说。   “从边上那胡同钻过去,往西边一折就是了,”张巷边有些不耐烦,道:“女娃一个,白养都嫌费粮食,谁拐她去?”   妇人捏了捏衣摆,又道:“那买几个铜子的羊杂碎?”   张巷边从腰头里取出四个子来,道:“有辣子叫她多舀些。”   妇人应了,端着粥碗往孩儿房中去,新赁下的院儿不大,但独门独户的很清净。   一共就三间房,两间堆货,张巷边的两个奴仆跟货睡在一块。   另一间房大些归他们住,屏风一拉,拼了两块板子充做床,叫两个孩子睡。   不过小女儿发了烧,妇人把她抱到床上,好叫她睡得稳妥些。   “你张叔叫你替他买碗羊杂碎。”妇人摸了摸伏在床旁护着妹妹的大女儿,见女儿眼神迷蒙,妇人又说:“那你来喂妹妹,娘去买。”   见女儿点头,妇人就搬了个凳子,将粥碗摆上去,“吹一吹,碰碰嘴,不烫了再给妹妹吃。”   “娘,我知道的。”女孩拿过枕头垫在妹妹后头,先给妹妹换了块凉帕子,轻轻地沿着粥面勾了一勺,喂给妹妹吃。   妇人放了心,捏着几个铜子往外走。   她也是跟着张巷边才有机会来栓春台,过去二十来年的日子,就是从这个小村子到那个小村子,从来也没机会去过州府,莫说孩子了,便是她走在这样热闹的街市上,心里也觉惴惴。   张巷边原本是想住在货栈那边的,可又觉得货栈那边龙蛇混杂,怕带着女人小孩不得安生,就在这花市边上赁了院子,这花市的铺面大多是祖产,栓春台本地人,踏实不生事,也不怕事。   这要不是祖产,光是这半条街卖文玩字画,半条街卖花鸟鱼虫,早两年不太平的时候能当饭吃?谁熬得过?光叫那份租子就得耗死了。   住到花市这边图个安稳,但张巷边与人谈买卖就得绕一绕,费点功夫,他翻来覆去总挂在嘴上,以彰显自己待她们的好。   人无完人,张巷边不算顶好,也不算歹人。   “呦,姐姐,您这是要吃点什么呀?”   蓉娘瞧见这妇人在门边站许久了,奈何这个时辰买卖正旺盛,人进人出的,她也没空招待,好不容易瞅见个空子,问了一句。   “四个子的羊杂碎。”   妇人瞧见蓉娘忙得额角渗汗,面颊红粉,风流之态满溢,不禁有些自惭形愧。   “你这,是给家里男人带回去吃的吧?可带碗来了?”   店里好些男人,瞧这妇人就是个老实的,怎么会往里挤。   妇人张了张口,结结巴巴地说:“那,那我回去拿。”   “罢了罢了,家住哪?”   “花市边上。”   “行吧,你先从我这端了碗,吃完涮好了给我拿回来。”   妇人连忙道谢,幸好头回出来碰上的是蓉娘,见她这样好说话,妇人心里也踏实了些,有兴致转脸看了看对面的小酒馆,又瞧瞧边上卖油旋的小馆子。   油旋和羊汤其实再搭配不过了,每日总有大半的油旋是喝羊汤的客人买去的。   “素油旋再来六个诶。”蓉娘探出身子叫道:“忙着呢,送一送。”   不一会儿,油旋店里就出来人了,妇人正要伸手去端羊杂碎,就见个纤巧轻灵的姑娘掂着一个盛着油旋的小笸箩走了出来。   两人一对上眼,释月微微一挑眉,有些讶异地道:“乔婶子?”   这称呼简直如一个巴掌扇在妇人脸上,释月就听‘咔啦’一声,羊杂碎浇了满地,碗也给砸掉了。   乔婶子转身就跑,蓉娘虽说是拿了四个子,可折了一个碗啊,跳着脚喊她,她都不回头,往弄堂里一钻,人影都不见一个。   “不是,这谁啊!闹得什么事儿!”蓉娘拿过释月手里的油旋,也顾不得一个碗,得先招呼客人去。   等这一阵忙过去,蓉娘扭扭哒哒的走过来问起乔婶子。   释月也不明白乔婶子作甚那么大反应,就提了提从前与她在鸭子河泺做邻居的事。   “你说她男人死了?”蓉娘没骨头似得倚在桌上,伸手想去摸桌上那一碟菱形嵌核桃的小糕点。   手还没摸到,就觉后脖颈戳着一根银针。   “小气,我,我不吃了还不行吗?!别叫人瞧见!”见银针收回去了,蓉娘垮了个脸,道:“真想瞧瞧你本体什么样,我要成天像你这么吃,该跑不动了。”   “其实本体同你有些像,不过比你好看太多了。”释月故意拈起一块酥皮刷蜜夹果干核桃碎的点心,一口吃了。   蓉娘知道释月的厉害,又同个小孩一样,喜好难测,不敢过分挑衅了,只道:“方公子也太能,这点心瞧着焦黄油亮就是好吃,可我也没见过呐。”   “胡人点心。”释月说着又吃一块。   她平日里也不这么抠搜,约莫是这吃食实在好吃又不怎么好做,蓉娘只能沾光闻闻那股焦甜焦甜的乳香,她忙又说起乔婶子的事,分散一下注意力,“可那妇人刚说是替家里男子买羊杂碎回去。”   “噢,那就是改嫁了呗。”释月想着,难怪从鸭子河泺出来了。   “伤心地,不想待着也正常。”蓉娘看了释月一眼,道:“乔是她男人的姓吧?你叫她乔婶子,难怪她那么大的反应,约莫也觉得没守住贞洁,没脸了。”   释月诧异地看向蓉娘,“你居然还说贞洁这玩意。”   “啊呸!我是说她,人跟妖精怎么一样?”蓉娘扬起一双妖妖调调的眼,又瞧着释月吃得一鼓一鼓的腮帮子,便挨得近了,冲着她耳朵吐气,又声色酥软地道:“咱们可是会顶顶会享,哎呦!”   蓉娘正发.浪呢,就觉后脖领子一紧,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被方稷玄提溜起来,扔出了外头。   蛐蛐儿正抹桌子呢,看见这一幕顿时大笑起来。   “你做什么把蓉娘扔出去?”释月不解地仰脸瞧方稷玄,嘴角边挨他指腹蹭了一下,抹掉一点酥皮碎。   “你瞧不出这狐妖在撩拨你吗?”方稷玄实在也有些摸不透释月的脾性,说上一句不顺耳的就要揍他,可那狐狸舌头都快舔上耳朵了,她倒不动弹了!   “她修的是合欢术,男身女体随意采补,总是这个样。”释月不以为意,对于方稷玄的举措还有些困惑,“初来的时候,她不是还撩拨你吗?你还给人家吓出原型了。”   娇美娘惊呼一声,在一串黄扑扑的屁里变成一只肥呼呼的厚毛狐狸,还瘫在地上装死,方稷玄一拂袖扇掉臭气,简直无语得不行。   碍于李越刚叫人修了栓春台的户籍,蓉娘也借了个早死姑娘的壳子被写上了,贸贸然烤了这野狐狸,到时候惹人来查,反而啰嗦!   蓉娘怕释月、方稷玄,可不怕蛐蛐儿,瞧着夜市快散了,街面上行人也稀,突然就朝她走去。   蛐蛐儿抹完桌子正在扫地,忽然见蓉娘大步冲了过来,步子没有平日的妖媚,反而大步流星有些潇洒,正莫名着,就见她已经逼到了自己眼前,手腕被她一捏,痛得蛐蛐儿眼泪都出来了。   “小东西,别真以为我有这么好脾气,真把我惹恼了,都不够我一口吞的!”她的声音也不似平日里掐得软骚,而是有些发哑。   蛐蛐儿紧张得都没进气了,攥着扫把闭着眼,好半晌没听见声了才敢睁开眼,就瞧见那绯红的衣袖在门边一晃,两块门板子哐哐就给砸上了。   ‘脑壳有毛病,阴一阵阳一阵!力气怎么那么大啊!’   她小声嘀咕着收回视线,只好又拧了帕子给秦三擦脸,“爹,爹,醒醒,上门板了。”   喊了几声,打搅了秦三醉梦中的奢靡淫乐,他一个翻身,倒是准确的一巴掌挥在蛐蛐儿脸上。   蛐蛐儿天生骨架子单薄,被一巴掌挥到地上,滴滴鼻血落在砖地上,她用掌心去擦,血在脏兮兮的砖地上糊开,看不出来了。   她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血,抱着门板自己去上了。   一样大的门面,酒馆门板细窄,共有八副,不似羊汤和油旋铺子那样是两副大板子。   这也好,搬上搬下是累一些,但蛐蛐儿能搬得动,等最后一副门板卡上的时候,屋里暗了许多。   酒铺后头没带院子,只绕了一条小渠,月光隔着渠,没照进屋里来,柜台上油灯光芒如豆,在秦三粗重如畜的呼噜声中闪闪烁烁的。   “哼。”蛐蛐儿在黑暗中短促而奇怪地笑了一声,“爹,不用你,我也行。” 第30章 烙菜馍   ◎焦黄薄韧的面皮夹着菜馅,干干爽爽的一股粮食菜香,热烘烘的,也足够好◎   四个子的羊杂碎喂了街这事, 乔金粟不知道。   她只瞧见张巷边怒冲冲地进屋来要洗脚,见乔金粟、乔银豆占了他的床,又是一通骂。   乔金粟一句话也不说, 任由他骂, 只有院里拴吊着的黑豹狂吠了几声, 她娘赶紧着把乔银豆抱到屏风后头去,乔金粟藏在门边, 冲黑豹比了个‘嘘’的动作。   当初离家时, 张巷边就不想带上黑豹, 路上也好几次想吃了它打牙祭的,她娘说黑豹聪明,能看家护院, 这才保下了。   乔金粟见黑豹沉默下来, 趴在砖地上不出声了, 也缩回脑袋, 爬上那两副板子拼成的床上去,轻轻地搂着妹妹, 拍着她, 在醉汉的抱怨谩骂声中, 给她讲起无数个诞生在北江冬夜里的故事。   不知过了多久,张巷边终于是睡着了, 乔金粟探出脑袋,就见她娘正替昏睡过去的张巷边擦脚, 见乔金粟望过来, 柔声说:“快睡吧。”   她笑了一笑, 似乎一点都不勉强, 眼睛还亮亮闪闪的, 乔金粟知道这是眼泪。   乔金粟躺下来,乔银豆立刻依偎过来,将两人之间的空隙填满。   模模糊糊,那发烫的小手还在乔金粟脸颊上摸一摸,“姐姐,别哭。”   这一夜梦境断断续续,醒时乔金粟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梦,只依稀记得梦见了鸭子河泺。   张巷边昨夜好睡,眼下已经醒了,正在与她娘说话。   “这栓春台啊,我瞧了一溜,就数枣子的买卖有的做。”   “枣子?枣哪没有啊。”鸭子河泺也有枣。   “嘁,你是没吃过栓春台的枣,又大又甜,核还细小,不用晒就是红彤彤的。”   “真的呀?”   女子好奇又柔软的语气对于男子而言大约很受用,张巷边顿了一顿,道:“傻脑壳,笨舌头,就没吃过什么好的!这时候没有鲜枣,我今儿回来买些酒枣给你吃。”   说起来,张巷边是很勤快的,但他的勤快不在田头,也不在锯刨,而是热络地往人堆里凑,他总能从其中找到可以撬出银子的缝隙。   从鸭子河泺带回来的皮张应该是替张巷边挣了不少,木耳干菇也找了几间铺子,磨了好几天的价钱,叫他们都收了去。   不过腊鹿腿一类的东西不怎么好卖,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吃口,贱价卖了张巷边还舍不得,索性瞅准了人一送,买些人情消息,倒显出腊鹿腿的稀罕来。   张巷边收拾收拾就起身出去了,又扔出来几个子,道:“我出去吃,你同俩丫头自己买点吧。”   “总外面吃开销太大了,”她娘小声道:“你回来时带点粮面油盐,咱们自己做吧。”   “福都不会享,知道了!”张巷边语气嫌弃,却带着点笑。   若不是看上人家是个过日子会疼人的,他哪会连着两个拖油瓶一起养!   屏风一收,乔金粟装作刚醒的样子,摸摸乔银豆的脑袋,道:“娘,好像不怎么烧了。”   她娘双手合十朝四方拜了拜,“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娘打盆水去,你替妹妹抹一把,娘出去买两个炉馍,就前个你张叔给买那种,糖馅的。”   她抿着掌心的几个铜子,做起了打算。   “不要,炉馍太小,三人吃不饱。”乔金粟说:“娘,菜馍就蛮好。”   这菜馍和菜馍还不一样,鸭子河泺的菜馍是把野菜揉进面里,用蒸笼蒸出来的,但乔金粟说的菜馍是烙出来的,用个地道些的说法,是‘塌’出来的。   她们租的小院胡同口就有一家专卖馍的,乔金粟来的时候,就一边瞧着张巷边卸货搬东西,一边望着婆婆、儿媳俩人围着个大大的铁鏊子,一个擀面,一个翻馍。   一张张馍比纸还薄,从鏊子上揭过去时都透光   。   栓春台种不了稻,馍就是口粮,一早上就开始烙,起码有个七八个馍筐等着她们装呢。   馍筐装满了,就开始烙菜馍了,菜馍的面皮可以擀的很薄很薄,铺上很多很多的菜馅,再盖一层面皮后在鏊子上塌熟就行了。   那鏊子很大,塌出的菜馍也大,许多人都是一角一角买,或者半张半张的买,到饭点了,又是一家子人口,熬了薄粥不顶饱,买上一整张也是有的。   “张嫂子,你要什么馅啊?”白净丰腴的妇人笑问她。   这称呼令她怔愣,人家以为她是说不上,一溜介绍道:“菜馍的菜馅可多哩,爱夹什么夹。再过些日子,灰灰菜、茴香、荆芥、苋菜、韭菜都能拿来做菜馍,都好吃,我们自家有时候还吃嫩倭瓜丝菜馍,到了冬日里短菜了,就弄点豆芽、粉条、酱萝卜干,手艺好味道就好。”   她买了半张苋菜馍往家去了,两个女儿已经把自己拾掇好了,见乔金粟还在给妹妹梳小辫,就道:“我给她弄,你先来吃。”   焦黄薄韧的面皮夹着菜馅,干干爽爽的一股粮食菜香,热烘烘的,也足够好吃了。   乔金粟就着一碗寡淡的茶水吃得很满足,也可能是因为张巷边不在家,这里只有娘和妹妹,所以很自在。   “还是城里热闹有人气吧?”她娘忽然来了一句,像是寻求什么认同。   乔金粟捧着菜馍仰起脸,一时间不明白她真正问的是什么,过了好一会,才点点头。   她知道娘很累,在北江漫长寂静的冬日里要发疯了,而且她一个人种不了多少地,还带着两个孩子,日日要受别人的接济,她活得太亏欠了,很受不住,这才改嫁给张巷边。   寡妇的苦,不能当做看不见,村里没人说她的不好,张家孙家几个叔伯摆了酒,还要张巷边好好待她。   乔金粟不是没有埋怨的,但她的忧愁微不足道,她更不想表现出来伤娘的心。   趁着张巷边出去了,乔金粟偷偷解开黑豹脖子上的绳索,黑豹高兴极了,蹦啊跳啊,又嗅闻着乔金粟身上的气息,闻了一会,它又好像忽然想起来什么,赶紧进屋去拱。   “找什么呢?没吃的。”乔金粟她娘见黑豹在自己脚边乱拱,不解地问。   黑豹嗅了一阵,就往门外跑去,乔金粟顾不得娘在身后叫嚷,赶紧去追。   这一路穿过几个胡同,从这条街到了那条街上。   乔金粟的身板长结实了许多,跟着狗跑了一阵还跟得上,终于见黑豹停下了,蹲在一间卖油旋的铺子门口,摇着尾,吐着舌,十分快乐期盼的样子。   “油旋咱可买不起,下回等张叔吃酒,我给你拾掇些鸡骨吃。”   乔金粟走进羊杂碎的浓香里,又踏进油旋的油香面香。   黑豹叫了几声,又把脸转向油旋铺子,乔金粟终于跟着它这个转脸的动作看了过去,只见到这油旋店里的几张方桌。   忽然,边上窄长的小窗一开,释月倚窗笑道:“怎么?闻着味找到我的?”   在栓春台灰扑扑的天色中,她清亮得就像一轮北江冬夜里的月亮。   乔金粟愣愣地看着她,眼圈一下就红了。   她跑进铺子里的时候,释月又坐回柜台后边了,乔金粟找不见人,还以为方才是幻觉,原本还忍得住的眼泪一下就掉了出来。   方稷玄端着对面酒馆食客要的几个夹肉油旋走出来,见乔金粟站在堂中哭,难得见他露出不知所措的神色,还左看右看,以为是释月在搞鬼,把孩子从北江弄来了。   倒是乔金粟一见方稷玄就笑,猫腰去柜台后面找释月,找到了就赶紧抹抹眼泪,一把扑进她怀里。   “释娘子,你们也来这了?方郎君还会做油旋呢?真厉害。”乔金粟又笑,像是碰上了天大的喜事。   听乔金粟说了这两年的事,释月才知道乔婶子是嫁给张巷边了。   ‘这俩人居然有夫妻运,真是奇了。’她想着,就道:“什么乔婶子张婶子的,万一又嫁,可不还得改口,那你娘姓什么?”   前头一句话惊得乔金粟直摆手,“可不会再嫁了,我娘姓于。”   “噢,那以后就管她叫于娘子呗,她那天听我叫她乔婶子,把一碗羊杂碎连碗都砸了,怪可惜的。”   “羊杂碎啊。嗯,可惜。”糟践东西可惜,还挨张巷边的骂。   乔金粟是跟着黑豹跑出来的,怕她娘找不见焦心,反正释月开着铺子跑不了,她仰脸在铺子里瞧了一圈,虽舍不得,但还是说自己先回去了。   油旋铺子这条街热闹,卖的是吃食,花市那条街也热闹,卖的是情致。   味都不一样,但要乔金粟来说,她还是喜欢食物的香气。   见到了故人,乔金粟雀跃极了,久违地蹦跶着走路。   黑豹如愿以偿的替乔金粟引了路,但还没收心,仰着脸闻闻这,闻闻那。   “啊切!”一股子臭墨旧书花肥鸟粪味。   狗打喷嚏可不会遮着掩着,唾沫白点子就溅了出去,溅在人家青纱罩绿袍的下摆上。   乔金粟还没发觉,谁留意狗打个喷嚏啊?   但那人有些嫌恶地撩一撩衣摆,边上三两个跟班大惊小怪的叫着,说要活撕了这畜生!   乔金粟仰起脸,就见个好看的男子正垂眼瞧她,生得唇红齿白,眉目清俊,还带着股书香。   “对,对不住?”乔金粟觉得自己该道歉的,又觉得为这事道歉有些可笑了。   “不妨事。”男子扯动皮肉一笑,又薄斥身边的拥趸,道:“一件袍子,换过就是,你们不要吓着这个小姑娘了。”   “还是舒公子大度。”   “就是就是,舒公子赋诗一首,就值得千金万金,与个丫头片子计较,落了您的身份。”   栓春台近日来了好些文人骚客,要亲来此地一览黄沙落日的美景,誓要写出些名篇佳作流芳百世。   兼之此地官职空缺,李越正在招揽能人,所以好些名落孙山又在冀府、豫府找不到差事的文人就跑来栓春台试试。   其实栓春台这地界从来也没丢过,只是受北江滋扰,不太安稳罢了。   从前这里多的是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少有什么大诗人大文豪跑过来的,如此一想,果然还是文人看重性命些,不比商贾肯为财而死。   乔金粟听他们吟一句,‘风里卷黄沙’,那舒公子接一句‘更待春雪来!’   又有人唱一句,‘苍苍白骨满黄沙’,舒公子又接一句‘马汗成冰凝雪花!’   这是用‘黄沙’和‘雪’做题眼在联诗,这边上恰好是文房四宝笔墨铺子,卖这些的就算不会作诗也得会吟上几句名篇啊,所以很多店家都在给他们鼓掌,好不神气。   乔金粟听得半懂不懂,但就是觉得一句句诗吟出来,那位舒公子就连走步的身段都更潇洒了些。   她正看得入神,就听见一声,“嘿!”,脑门上同时挨了个响亮亮的‘嘣’。   乔金粟捂着脑门一抬眼,就见张巷边是拎着俩坛子回来的,左边这个一股油香,右边那个一股甜酒味。   “这么点就看人家俏郎君了?”   乔金粟臊得很,争辩道:“我是听他们吟诗呢!”   “吟诗?”张巷边也听见了,撇撇嘴不觉得有什么厉害的,就道:“我也会啊,咳咳,‘黄沙迷眼晒死爷了,雪花飘飘冻死爷了’怎么样?不错吧?”   他得意洋洋的做完诗,就听见黑豹激动地打了个喷嚏回应,笑道:“诶!畜生也觉得我作诗好吧?”   乔金粟真觉得认真等他作诗的自己是个傻蛋,一路闷头回家时张巷边还在后边喊叫。   “嘁!栓春台这点沙还叫沙?早些年我跟我爹贩绸去胡人地界,那走的才叫沙路!他们知道个屁!” 第31章 酒枣   ◎这枚酒枣皮薄肉厚,将酒的醇香融于枣肉的鲜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吃的零嘴。◎   晓得释月和方稷玄也在栓春台, 张巷边立马就拎着一坛子酒枣和一包糖酥馍来了。   金粟银豆和她娘都跟着来了,张巷边坐在钉板上都能嬉皮笑脸的,两个孩子同释月久别重逢也是欢喜, 只她娘还有些别扭。   听释月叫了她一声于娘子, 怔了一下去看张巷边, 见他根本没放在心上,依旧同方稷玄套着近乎, 她这才笑起来, 说着两个孩子有多么想她。   张巷边带来的酒枣是栓春台特有的吃食, 也是留存鲜枣美味的妙方。   他一掀开坛上紧扎着的蜡封纸,阵阵枣甜酒香味就飘了出来。   酒枣都是秋日里枣子丰收时做的,枣子洗干净后在白酒里浸一浸, 再搁到坛子里封好就行了, 到了年尾或是有喜事的时候再启开, 枣儿还是鲜枣模样, 咬开来才晓得玄机。   “这新鲜的枣肉都是绿的,脆甜脆甜的, 呶, 现在是软绵绵的, 发黄了,您尝尝, 都尝尝。”张巷边举着一个掰开的枣说着,把没核的那一点枣子往乔银豆嘴里一塞, 自己吃了剩下有核的, 笑嘻嘻地问:“好吃吗?”   乔银豆睁着大眼睛点点头, 太小的孩子, 只能尝尝味。   方稷玄从前也食过酒枣, 不过因为枣肉软甜,更显得枣皮涩口,而蒸酒枣,杞子炖酒枣之类的,但都更像甜品补品,不似口中这枚酒枣皮薄肉厚,将酒的醇香融于枣肉的鲜嫩,甘甜馥郁,真是男女老少都会喜欢吃的零嘴。   他看释月,果然已经吃了许多还没停嘴,原本在她膝上窝着的竖耳炸尾黑松鼠也探出身子来,不知什么时候也偷了一粒红艳艳的酒枣,美滋滋地啃着。   “诶?”张巷边也瞧见了这只松鼠,纳闷地抓抓下巴,“这不灰狗子吗?你们从鸭子河泺一路带过来的?栓春台的松鼠可不这样。”   “哪那样?”乔金粟好奇地问。   “红肚皮的,可比这黑乎乎的玩意好看多了,哎呦喂!”   张巷边话音刚落,就被黑松鼠给挠了一把,偏偏又是释月养着的,打不得,眼睁睁瞧着它又抢了一个枣子,往后院逃去。   “跑了诶。”乔金粟看释月和方稷玄都不动,就她一个人着急。   后门的布帘被撞得波动起来,隐隐约约透出一股清冽透亮的松林气味,乔金粟愣一愣,再耸了耸鼻子,就没闻见了。   张巷边这人,该花银子的地方绝不小气,糖酥馍也是提了半篮子来,礼尚往来,方稷玄说要几人留下吃饭,便让蓉娘做几碗羊肉羊杂碎来。   等羊汤杂碎的空隙,他撩开柜台后小厨房的门帘,本要进去现烤几个油旋,但张巷边连声说够了够了,不肯叫他劳动。   乔金粟打眼往厨房里一望,就见还是那么干净规整,右边的烤炉是坐在灶台里边的,灶膛里存着微红的余烬。   左边的长案上摆着一盆面粉,半盆搅拌好的葱花椒盐,还有一大块白蓬蓬的,醒发好的面团,以及一坛子猪油。   趁这当口,张巷边赶紧着去把羊杂碎的银子给付了,又多要了一个羊头,往桌上那么一摆,秃噜噜的眼眶里吊着羊大眼正瞪着乔金粟。   她不敢说什么,往释月身边缩了缩。   释月瞥了她一眼,就把碟子一转,让羊眼睛瞪着张巷边和方稷玄去。   吃着干的喝着稀的,众人满足,此时却有一小兵模样的人骑马而来,交给方稷玄一张帖子,说几日后李将军会在演武场上设宴,先吃再开打,优胜者授予官职,如若文武兼备,则更佳。   张巷边的眼睛都盯在那张帖子上,见方稷玄兴致缺缺的,那小兵又是个直愣的,硬是举着,他打了个圆场,上前一步,觑了方稷玄一眼,见他反应不大,就躬身替他接了。   “方郎君这是不想去?去去也无妨嘛。见见人头,熟络熟络?”张巷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把帖子压在酒坛下,免得叫风刮跑了。   “上头又没写名字,”释月知道方稷玄是不会去的,就算想看看李越是否是旧人转世也不会借这个契机,否则一拳头将人打死了,不好收场,“你想去就拿去。”   “释娘子说笑了。”张巷边赶忙摆手,“我虽爱往人堆里去,但也得量力而行啊。拳脚无眼,叫人打死了还没处说去。”   李越在城中拉拔人才,是武人的机遇,可对于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而言,这登天的云梯近在眼前,自己却要四处寻求门路,以呈递文章,展现文采。   其实若有经世之才,管他是李越还是孙越,都做到一军之统帅的位置上了,‘用人’这两个字,总是精通的。   他虽为武将,但也识字,素日里只看些史籍兵书,曾有一篇戍边经略流传出来,质朴敦实,正中要害。   而对于华彩文章诗句,简直是半分兴致也没有,最厌这虚浮之言,所以想用咏叹拍马的诗文撬开李越的门,只怕适得其反。   不过,李越虽不喜这些,但他娶了冀州书香世家的小姐,生的女儿李应茹也是从小就养在外祖家中,是个在文墨中泡大的闺秀,所以便有人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栓春台的府尹是从豫州调任的,如今还在路上。   城中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李越说了算,又是个战场上杀伐过的将军,既是他的女儿,谁又敢打什么坏主意?   只是辗转请了几位栓春台本地豪绅家的姑娘,往李应茹耳朵里吹耳边风,要她办个诗会。   油旋铺子同花市只差条胡同,此种小道消息走得飞快。   释月打后院出去,就是个破败的租书铺子,一进去连个落脚的地儿都没有,书山书海的,释月已经是他家的常客了,这几回去捡书消磨时间,总听见街市上有人在高吟几首新诗。   释月闲时也翻过几本诗集,她偏爱字字精妙,意境辽阔的诗句,不怎么喜欢男子仿女子口吻所做的闺怨诗,但也读得出好坏。   释月听了一耳朵,道:“不怎么样。”   四下明明无人,却听见一阵苍老喑哑的笑声。   “丫头,你拣去的那几本诗集可都是历朝历代的名家所做,也是我苦心搜罗的,吃多了山珍海味,再啃麦麸馍馍,谁咽得下去啊!可若是饿久了,麦麸馍馍又怎么不是好东西呢?”   释月准确的拈起一份残卷,书底下露出个满头疏发,胡子雪白的老头。   这老头也没个正经姓名,别人都叫他蠹老头,原本以为是同音的姓氏之‘杜’,没想到是蠹虫之蠹,也就是书虫的意思。   “你成日埋在书堆里,难道不觉得喘不过气吗?迟早有一天直接被这些书压得睡死过去。”释月说话并不客气,与人难相交,只这书虫老头毫不介意,也从不以什么长者身份自居。   “诶诶。”老头伸手点了点释月,笑道:“这死法正是老夫所求,无儿无女亦无债,我平生最爱就是书,能死在这书堆里,算是老天垂怜了。”   “那等你死了,这些书能归我吗?”释月本以为老头这般爱书,说不定要焚书相伴,没想到他一摊手,很洒脱地说:“你要?那最好不过,免得与我一样,烂在地里,可纸张脆弱,不知能挨几个春秋,说到底也是要烂的。”   又是一个出乎释月意料的回答,见她怔愣,老头笑道:“我虽有藏书之癖,可没有毁书之恶。可知我原是江临人氏?”   “不知,都说江临男子生得清秀白皙,你可不像。”释月勾过一把小杌子坐了,捡了一本前朝佚名人氏所做的话本翻看起来。   老头又笑起来,满脸的褶子,“我不像江临人氏?唉,我是老了,年轻时也是翩翩公子来的。”   见释月嗤笑,他无奈一摇头,细看释月样貌,笑道:“你倒似个江临碧水里养出来的,可你那郎君我就瞧不出了,他高头大马,虎背蜂腰,像是北江人氏,但瞧五官又觉有些东泰水土养出来的气韵,只是过分深邃了些,更像是掺了点西边的胡人血统。”   “他身世不清,自己也不知道,是个串儿。”释月说得随意,引得老头又大笑起来。   “江临是个好地方,小船摇橹,柳条桃花,出门就是河,抬脚就是桥。”老头闭了闭眼,似在回忆着什么,但片刻后又睁开眸子,苦了脸道:“可你不知,那潮气毁了我多少书册,唉,也是我自己家贫,有点银子都买书了,哪有银子买熏炭呐,最后是气不过,拉着一车子书索性往栓春台来了,就图这份干!”   “可太干不是会裂吗?”释月拎起书脊抖了抖,倒不觉得很脆。   “城外那么大一个红崖湖,那么长一条黄带河,你给忘了?否则栓春台在这黄沙地上能养得住这么些人?”老头挤了挤眼,一副运筹帷幄的自得神色。   正此时,外头忽有人叫道:“舒公子又得佳句了!”   老头一下从书堆里坐起来,对释月道:“听听,这舒公子倒是有过几句好诗的。”   “初夏夜饮归,桨动蟪蛄鸣。山光缓西沉,池月又东上。荷叶小桥横,修竹风声乱。吾庐何处是?灯火小窗里。”   一首诗吟罢,在众人叫好声中,释月和老头没说话,过了会子,她道:“尚可,只是写在栓春台,情与景不符。”   老头才回神,也跟着点点头,又有些困惑地说:“这舒公子莫不是江临人氏?这诗中所描绘的,近似我家乡景致。”   “可能是游历过。”释月道。   “也对。”老头又重新躺回书堆里去了,随便抓了本书看起来,道:“今儿不收赁书费了,叫你郎君做个油旋与我吃,怎样?”   说着腹中轰鸣声起,释月笑道:“前几日不是有人出价,要买那套《六陵纪事》吗?”   “嗐,卖书得是我死了以后得事了,肯往借人一览就不错了。”老头大惊小怪地叫嚷着。   释月捡了块石头丢自家院里,又喊了句,“方稷玄,做个夹肉的油旋来。”   “你这蚊子声,他听得见吗?”老头有些信不过,打趣着释月,抬脸就见几个书生来找书。   他们都是茶馆诗会的常客,消息流通,于是老头就顺嘴问起这位风头正劲的舒公子。   说起来,舒公子乃冀州府人氏,也是书法名家舒逸的小公子,名为舒君誉。   “舒君誉?凭这名字就该得个一官半职,怎么不走科举的路数?”老头不解地问。   那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将他类比起前朝的诗圣诗神,诗仙诗鬼了,说什么这几位也是仕途坎坷,流芳千古的,倒是挺敢攀扯的。   “当然是考不上了,难道是不想吗?”摇摇欲坠的书架子下,忽然凉飕飕地冒出一句来。 第32章 酸梅汤和甑糕   ◎浇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里打着晃的酸梅汤有种黏壁的之感,释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铁锥凿冰落进大白瓷碗里,再舀一勺乌红梅子汤。◎   众人皱眉探颈望去, 就见到半幅裙踞如莲花般散在几摞书上,再望上看,就见膝头摊着一本卷页发黄的书, 那女子的面孔掩在书山的影子里, 鼻唇和下巴被浮光隐隐勾勒出, 是个佳人。   “你,”原本替舒君誉感到冒犯而恼怒的书生不由自主地低下声去, 既被释月的样貌惊艳, 又更因为她是女子, 更露出点不屑轻蔑之态来,“你懂个什么呀?倒也识字?可是念过一本三字经,半本千字文?难得了!瞧的是什么书?可有不懂的字?”   这好为人师的劲儿一涌上来就压不住, 哪怕只是个才疏学浅的酸书生。   这人瘦而矮, 像根短棍, 刚好挡了一束光, 虽不碍着释月看书,但她翻过一页纸, 道:“干你屁事, 可是姓舒的狗?那就别在我这叫唤, 自去他院里守门。”   踩着释月这话的尾音,就听蠹老头故意声高, 笑呵呵地说:“方郎君来了?唉唉,我这腿脚不好, 劳烦你送这一趟了。没想到你娘子隔这么远唤一声你就听见了, 多谢, 多谢, 呦, 夹肉的?嗯,猪头肉?可美死我老头了。”   被个小小女子折辱多么叫人恼恨,几个书生恶着脸一扭头,见了她这铁塔般的郎君,也是奇了,心里这口怎么也压不下去气就这么平了。   释月觉得好笑极了,把脚边选好的一堆书都推到方稷玄怀里,笑道:“怎么瞧见他就哑巴了?别怕,他这一身肉是虚的,骨头是脆的,心肠是软的,快,打他呀。”   蠹老头嚼着油旋,想劝释月别拱火,见好就收,可嘴里堵着说不出,又舍不得咽得太快,只一个劲冲方稷玄‘唔唔唔’。   “我们只是不想同你一个小小女子计较!”   “女子娇小身姿亦有美态,不像你个直上直下的三寸丁,一张嘴通了谷道,真是浪费粮食。”   “你个女子好不要脸,”矮瘦子气得脸白,又冲方稷玄道:“瞧你也是英雄气魄,怎么娶这么个女子?我来教你!娶妻要求德言工貌,她口出这般难听放荡的言语,显然德行有亏,撩着个铺子不守着,想来妇工从无,莫不是只看得上这张面皮?那同妓子有何……   释月始终面带笑意,倒是方稷玄神色愈发难看。   矮瘦子急忙吞了剩下的话,一拂袖,别过身去要走,似是大度不与这两人计较,可不知怎得,突觉背后受力,令他重重磕在租书铺的石门坎上。   为免火灾伤书,蠹老头这屋子是从一个石匠手里买来的,梁顶虽是木的,其他很多部件都是石头做的。   几颗门牙和着一口血吐出来,释月在他身边蹲下,笑眼弯弯。   “你,你竟敢当街伤人!我,我要报官,我在衙门里有人!”缺牙漏风的口齿说起话来格外可笑。   “这可不能胡编,”老头总算舍得咽下一口油旋,叫道:“你自己走道不稳摔的呀。”   释月站起身,笑容不改,用脚点了点那人的背。   “你怎么这样说人家?”她故意这样娇娇地说话,真如个风情老道却半点不引以为耻的女支,反而脚尖一碾,直接就化出无数细如牛毛的小针毁了他的肾经。   那人痛得要大叫,但被倒吸回去的一口血呛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我一个弱质女流,如何推你?手指都没挨一下,这可是你自己摔的呀。”   他几个同伴也是瞧见了,释月的确是没碰他,许是他怕方稷玄发怒,慌得平地走步都会摔。   释月双足忽得悬空,又随着方稷玄半跪下来的动作缓缓沉降下来。   “何必脏了你的脚?”   她倚在方稷玄的胸膛上,舒舒服服如一张宽厚的摇椅,瞧着他用袖口去擦她鞋尖上的一点微尘。   蠹老头捂着眼睛,又分开两指看着,连声啧啧。   释月窝在他怀中挑眉,道:“阎罗菩萨,何必呢?这世上就没几个人能瞧着顺眼些。”   方稷玄觑着那人同伴,道:“若要报官,我亦奉陪,只是听说李将军手下升堂审问时颇为严苛,若有诬告的,自有棍棒伺候,还是掂量掂量,看自己能受得住几棍?”   几人连声道不敢,搀着矮瘦子快步走了。   释月冷哼一声,从方稷玄怀中起身,往后院走去。   “你瞧蠹老头也不顺眼吗?”方稷玄忽然问。   释月不语,把院门拍在他脸上,方稷玄无奈地推开,就听她强词夺理,“老书虫一只,怎么算?”   “那喜温呢?”   “她是山神共生之体,不是人了。”   “那金粟银豆呢?”   “粟豆大点的孩子,你也说?”   方稷玄没了话说,却是笑了起来。   油旋铺子的买卖还不错,但堂食的人不多,许多食客拿了就走,或是去羊汤铺子里坐着吃,或是下酒,或是边走边吃,总之铺子里大多时候都很清净。   李越在演武场选拔人才那日,方稷玄虽没有去,但释月同金粟去瞧热闹了。   有热闹可看的地方自成集市,如庙宇前头的庙会,又如富贵人家喜丧办的大戏,再就是这演武场边上大大小小,见缝插针摆出来的摊位。   乔金粟觉得长大挺好的,不用踮脚就能瞧见摊头上的吃食。   油黄酥酥掉渣的核桃饼是新从炉子里起出来的,香气拨开人群朝乔金粟透过来,浓郁到了化成实质的地步。   掩在帕子底下的白米切糕就敦实许多,只是瞧着可人,雪白方正一块,拿到手里才闻见那股扎扎实实的米香。   天热起来,凉意在人多的地方格外明显,乔金粟都不知道什么叫冰酪,是被这单纯的凉意勾引去的,瞧着日头下灿然生辉的冰雪堆,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   浇淋而下的桃杏汁,木桶里打着晃的酸梅汤有种黏壁的质感,释月要了一碗,店家就用铁锥凿冰落进大白瓷碗里,再舀一勺乌红梅子汤。   释月先喝了一大口,俏皮得眯起一只眼,似是冰酸甜凉。   碗沉到乔金粟眼前,碎冰红汤轻晃,喝到嘴里,再咽到肚里,爽快地令乔金粟都忍不住蹦跶起来。   一大一小俩姑娘一路吃一路逛,走到演武场边上的时候都没有什么好位置了。   倒是黑豹钻钻绕绕的,给她们带进一处民宅胡同里,乔金粟盯着不远处那由两大汉才能合力抬出来的甑糕大桶走了一下神,回过头来就见释月站在人家屋顶上。   “沿着水缸上矮墙,然后我再拉你。”   释月说得轻巧,乔金粟初还有些怕,一爬起来觉得挺好玩,往房顶一坐视野开阔,她更乐呵了。   演武场上打得挺热闹,老百姓们瞧得挺高兴,但那些兵将不怎么满意的样子,释月都看得要睡着了。   “呀。”乔金粟忽然叫了一声。   释月抬抬眼,就见个翩翩公子上场了,听人报名说他就是舒君誉。   “舒公子也会武功吗?”乔金粟自言自语着。   释月觑了乔金粟一眼,见她脸颊红扑扑的,脑海中忽然冒出知慕少艾这个词来。   舒君誉那衣袂飘飘的样子的确是很潇洒,把对手衬得像个粗壮蛮横的野猪。   场外许多姑娘都掩着一张通红的面庞瞧着,乔金粟看了一会,扯了扯释月的一角,有满心的激动倾慕急于诉说。   可释月却毫无反应,乔金粟仰起脸,就见她搭着下巴凝眉思索,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乔金粟问,“舒公子打得不好吗?”   “他有打吗?就算会飞,演武场上没有拳拳到肉,算个什么?更何况他这身法,也不是日日踏梅花桩,纵跃横跳苦练出来的,同凡人一起比试,不公平。”   “凡人?”乔金粟听得半懂不懂,十分困惑。   释月总不能直接说这舒公子用的不是体术,而是灵力操控,不知是得了修仙法门的人,还是化成人形的妖物。   她一时间居然看不出来。   如蓉娘这般的妖精,再怎么妖娆地倚门揽客,口吐人言,巧笑嫣嫣,用布衣绸衫覆体,用香料粉饵遮味,可释月一眼就能看见她满口尖尖的利齿和那两条粗壮摇摆着的长尾。   栓春台很多妖物。   释月一斜眼,看向卖甑糕狗獾精一家子,穿着白衫黑裤,圆头圆脑笑眯眯的,还真是应了‘人模狗样’这话。   她一眯眼,就能瞧出他们的本体,虚虚如附影,小小一只毛乎乎的,拱鼻似猪,有一道白痕从鼻延伸至背,若是在月下,直接能将他们照回原形。   再看舒君誉,的确是人。   ‘难道有仙缘,习了些灵术?’释月也不肯定。   在她往空中投掷玉骨时,舒君誉的对手一拳头挥出去,他侧身一避,人家倒栽出去,算是他胜。   可演武场上的将领显然更加务实,只取了头两名做个百夫长,舒君誉并未得个一官半职的。   乔金粟有些替他可惜,又是一出神的功夫,释月已经从人家墙头跳出去了,跟黑豹一人一狗正在下头看着她。   “跳下来。”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乔金粟睁大了眼,就听这屋主人住着拐杖骂骂咧咧的从里边出来,“谁家的混小子!?踩烂了我的瓦,要你好看!”   乔金粟捂住嘴不敢出声,把心一横,闭上眼跳了下去。   释月稳稳地接着她,扔了枚铜子买了两个桃扔进屋里去,叫道:“别骂了,气死不值当,赔你桃吃。”   叫骂声追在身后,乔金粟被她牵着在大街小巷没有规矩的乱跑了一阵,等老头进屋去了,又偷偷绕回来买甑糕。   端午将至,栓春台一带有用油饼抹甑糕的吃法,所以不只狗獾精一家买卖好,只要是卖甑糕的,摊子前头都叫人围得水泄不通。   甑糕这种吃食越新鲜出炉越热气蒸腾越是好吃,热气把各种食材的按揉在一起,一铲勺下去,红枣、红豆、米糕一层又一层,米香枣甜交融,乔金粟大大的咬了一口,只觉绵软黏甜。   释月在每个甑糕摊都买了一块,说要尝尝谁家是最好的。   乔金粟搂着一股豆香米香枣子香回去,在那一盏茶的功夫里,恍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小孩。   “绣花架子一个,要是给他个一官半职的,敌军一刀劈过来,他一闪,又一躲,又一闪,”张巷边听了释月的转述,一边吃着乔金粟带来的甑糕,一边夸张地耸着肩膀后退,模仿着舒君誉的样子,欠抽极了,“那士气不全都散完了?”   乔金粟那日见了舒君誉,听他一步一诗,心里很有几分朦胧好感,见张巷边如此丑化舒君誉,心中暗恼,跳起来要夺回那块分给他的甑糕。   张巷边绕着屋子逗她,没个爹样,倒也挺好。   甑糕摊了一桌子,有豆多枣多的,有枣多豆少的,有不用红小豆用红芸豆的,有不用糯米用黄米的,还有用了红枣再添蜜枣的,总之是一样吃食百样做法。   释月戳戳方稷玄,方稷玄头都没回,就把手上的黄米甑糕递过去,软黏黏甜亮亮的都要淌出来了。   释月大咬一口,觉得比糯米劲道些,使的豆子是蜜豆,渍过的,更结实甜蜜,不似别家豆子软绵成沙,吃相粗犷些就容易忽略了。   “吃我这个。”释月又把自己手头的甑糕递过来,方稷玄搭着她的手腕咬了一口,尝出这块甑糕只用大枣不用蜜枣,甜得适中舒服,回味甚至有一丝枣酸不腻,而且芸豆绵烂,米软而不糊嘴。   “还是你舌头最灵,这几家都好吃,但日后若是再买,我选这家。”   方稷玄轻轻点了点释月还没收回去的手腕,见她弯眸一笑,后知后觉的发现,这算是她头一回把到嘴的吃食送到他嘴里。   当然了,酸倒牙的杏子和不甜的香瓜除外。 第33章 花精和陶盆精   ◎“有啊,卖羊汤的蓉娘是狐狸精,卖酒的蛐蛐儿就是蛐蛐精。”◎   在陌生的地方发现了旧相识, 这让乔金粟一下就活泼了起来,不再似之前那么沉郁了。   张巷边赁的院子同油旋铺子很近,乔金粟又长了几岁, 早早地懂事稳重起来, 于娘子便也放心她带着乔银豆常往释月那去, 只是每回都要叮嘱她,不要总白吃人家的东西, 眼里也要有活计, 帮着送个油旋什么的。   金粟银豆生性乖巧, 而且两孩子同释月一起待惯了,晓得分寸进退,平日里不是一起窝在柜台后边玩玉骨豆包, 就是挂在榆树槐树上学猫叫, 有时候也跟着释月一起逛花市。   释月从不买鸟鱼虫, 只在牡丹盛花期的时候买了三盆回去。   一盆叫蓝田玉, 碧青色单瓣托着金灿的花蕊,看起来典雅清贵极了。   一盆叫粉笑靥, 重瓣的淡粉花朵, 漂亮得乔金粟都想象不出来了。   还有一盆叫做贵墨玉了, 黑红带紫,花瓣繁复微皱, 乔金粟不好说像一大朵泡开的银耳,但真得很贵气惊艳。   这三盆花都是花市上的尖货, 店家育出来可不是给庶民的, 他自有门路可卖, 压根就没想着在花市上能卖出去, 这几盆留下来为得是留种, 也是给自己赏玩的。   不过释月一锭锭的砸银子,谁也架不住这个,她带了三盆花走,留下个败家的名声。   牡丹花期不长,花市上如今摆着的都是芍药了,但释月院里的这三盆花还是盛放着,香气馥郁。   乔金粟看看花,又看看释月,忽得问:“释娘子,你是花精吗?”   “是啊。”释月随口道。   乔金粟顿时信以为真,又问:“那方郎君是什么?”   释月想了想,道:“他就是个陶盆精。”   “噢,难怪你们总在一块了。”乔金粟坦然接受,又小小声问:“这里还有没有别的妖精。”   “有啊,卖羊汤的蓉娘是狐狸精,卖酒的蛐蛐儿就是蛐蛐精。”释月继续半真半假地说。   乔金粟老成地叹口气,道:“你又逗我。”   “前面的话都信了,怎么到这就不信了?”释月不解。   “狐狸精是骂人的,不能说蓉姨是狐狸精呢。她挺好的,留骨头给黑豹啃呢。而且蛐蛐命那么短,怎么修成精怪呐?但凡她要是成精怪了,怎么还那么没本事,成天挨她爹的打?”   乔金粟看着拿着树枝在地上瞎划拉的乔银豆,声音变小了一些,“张叔都没打过我和妹妹呢。”   “张巷边待你们还好?”释月问。   “不算差。”乔金粟很谨慎地回答,又很快说了一句,“但他不是我爹。”   这话不是说给释月听的,是说给乔金粟自己听的。   人的情感真繁复啊,绕得释月发昏。   乔金粟走到乔银豆身边,握住她的手,姐妹俩一起地上写了个‘乔’字。   这个姓是蠹老头教给她们的,释月常去租书铺里找书消磨时光,俩丫头也跟着去。   乔金粟若是个男孩,家境过得去些,父母又有意栽培的话,该是开蒙上学堂的年纪了,但谁也没往那处想过,这里就没有给女孩的学堂。   蠹老头起初是觉得有趣,教了乔金粟几个字,她全记住了,不知回家练了多久,再来的时候几个字已经写得规规整整,有模有样了,带给蠹老头不少为人师表的成就感,于是就每日七八个字的这样教下去了。   反正他们一个是糟老头,一个是小丫头,窝在书铺里自娱自乐,也没人闲得发慌跑来指摘。   花市上的买卖总是不咸不淡的,毕竟不是家常所需。   只这一日,那文房四宝铺和花铺却热闹起来,拉着成车的纸和好些摇曳的花随着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去了,回来时说是李应茹要在城中茶轩办诗会,所以采买了许多宣纸笔墨,又买了鲜花妆点。   李应茹久在皇城住着,骤然来到栓春台,总有些不适应。   虽是过了春日,没有动不动就席卷而来的黄沙风暴,草植油绿,天蓝爽朗,但在她眼里瞧着,还是觉得此地一股子土气。   将军府里的丫鬟都是皇城里带来的,不说如何的漂亮,总是身板挺直,五官端正的。   再一看茶轩伺候的丫鬟,就觉个个都是黄扑扑的一张脸,瞧着哪能叫人生出什么诗情来呢?   “挑纸挑墨在所难免,怎么还挑拣起下人样貌来了,这李姑娘也是怪人一个,我这茶轩里也没谁是豁嘴对眼的啊!”   茶轩掌柜的接了这样一桩有里子又得面子的生意,自然是重视得不得了,奈何好看的人搁在哪都是稀缺的,人市上才挑拣出两个过得去的,再找不出了,就算找得出来,把上下的丫鬟都换一遍,也吃不消这耗用啊。   “要不,去人家里找几个干净丫头做短工呗。”手下给他出主意。   这一找,就找到乔金粟身上了,大眼圆圆脸,乌溜溜的发,梳起双丫髻来最俏皮了。   于娘子有些不乐意,短工,说出去也是做丫鬟伺候人呢。   张巷边倒觉得这差事挺好,他知道那茶轩干净,唱小曲拨弦子的乐伎都远远地在水榭的纱帐里,要的就是一个意境,肉贴肉就俗了。更何况是李将军的千金办诗会呢,清贵得都在天上飞了,能有什么腌臜的!   但见于娘子耷拉着一张脸,他撇撇嘴,道:“你是她娘你做主,省得我说我卖你女儿了。”   这事儿也不至于这么难听的,只是半路夫妻,隔阂难免。   于娘子看了看一言不合出门去的张巷边,对着屏风道:“听见就出来吧。脚都遮不住。”   乔金粟走了出来,仰脸瞧着她。   于娘子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有意思,纳闷地问:“你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你张叔再怎么挣银子也罢,可供不起一个女学究啊,你还是做做针线的好。”   乔金粟没说话,牵起于娘子的手来到厨房。   “怎么?饿了?早上的粥水不挺稠吗?”粥水要是薄了,张巷边第一个不高兴。   乔金粟从灶洞里抽出一根黑炭柴火按熄后,在地上稳稳当当地写了三个字。   于娘子见她下笔颇有点意思,愣了会子才道:“这是什么字?”   “于飞燕。”   听到自己的名字,于娘子又是一愣,不知为什么眼眶热热的。   “那你和豆豆的名字呢?”   于是,乔金粟又写下‘乔金粟’和‘乔银豆’两个名字,于娘子张了张口,没说话,乔金粟却拉过于娘子的手,在她掌心轻轻又重重地写下‘乔东山’三个字。   于娘子一下攥紧了手心,似乎怕这个名字溜掉,又怕这个名字叫别人看见。   半晌,她笑起来,眼泪也掉下来。   “好,你比娘有出息多了,那就去吧。可要小心仔细着些。”   乔金粟做这一趟的短工并不亏,除了十文钱之外,茶轩还依着她的身量给裁了一套衣裳,黄衫褚裤,俏丽妥帖。   于娘子抻了抻衣料觉得结实,很欢喜地说:“真好,这衣裳真好,等你穿不下了,还能给豆豆穿。”   张巷边今个给一桩买卖做中人,腿都跑细了,正歇在床上嗑着瓜子,闻言‘哼’了声。   于娘子见状依过去给他斟茶,道:“吃多了口干,喝口茶吧。”   张巷边很少下别人的面子,接过来喝了,又问乔金粟,“你晓不晓得方郎君铺子里屯了多少鸭子河泺的野果干啊?”   乔金粟捏着衣袖看他,张巷边又说:“你上次带回来那块蜜糕,吃着全是稠李子干、鹤莓干、蓝莓干。”   “白得了吃的就够好了,我哪还打听呀?”乔金粟镇定地说。   “老实孩子。”张巷边咂咂嘴,道:“我对他俩能起什么算计心思?就是听茶轩的骆掌柜说,李将军的千金不但是挑人伺候呢,茶水点心都要细致讲究,若是枣熟的时候还容易些,现在这时候拿什么点心同皇城的比?我瞧着若方郎君和释娘子有些干货存着,这是个出手的好机会,他们若肯,我去谈价钱,保准是高高的。”   乔金粟想一想,道:“那我问问去。”   张巷边高兴了,剥了瓜子凌空一抛,用嘴接了,笑道:“行,谈成了,我再分你十个子,两样差事做下来,你就攒得出二十个子了。”   银钱数目他都不用刻意去记,张嘴就来了。   于娘子以为他是在点自己,忙道:“小孩子家家攒什么钱,自然是拿来家用的。”   张巷边把瓜子壳一抛,不怎么在意地说:“她又不是捡到金元宝了,几个子你收什么?跟着释娘子玩,她不是老请你们白看书吗?”   张巷边瞧见过几次,只是什么都没说,乔金粟以为他不管呢。   “一次两次不算什么,次数多了就讨嫌,那蠹老头是个一门心思的傻人,你隔三差五的花一文带把炒蚕豆给他,就成了。”   乔金粟听着听着,忽然意识到张巷边这是在教她做人,她垂眼应了,又道:“那我现在去释娘子家?”   天虽黑了,但这条街上还有个把时辰可热闹,张巷边一张口想说‘去呗’,又看了于娘子一眼。   “反正屋里也没酒了,我们娘仨一起去吧。”于娘子说。   “豆儿都要睡着了,你带去干嘛?放我脚边上吧。”张巷边说着缩了缩脚,给昏昏欲睡的乔银豆留出了位置。   于娘子就带着乔金粟往油旋铺子走去,栓春台的百姓一日三餐都有吃油旋的,她们去的时候,正有俩食客排队等油旋,一个要六个,一个要四个,要得多,所以得等。   和面其实是个挺累的活计,但乔金粟见方稷玄做来,像撕纸一样简单。   大面团已经揉开和匀,揪出十个拳头大小的面剂子,然后再挨个擀成胚子,撒上葱花椒盐再卷起来,团一团再抻开,蘸抹上猪油再卷起立定压扁,末了还得上一层猪油上鏊子煎烙,非得这么些猪油才能起酥皮。   栓春台的油旋是先煎后烤的,烤完酥脆焦黄,极为诱人。   释月端着一笸箩出来,分夹进两位食客各自的食篮里,末了箩底还留了些酥屑,另外一个食客已经带着油旋走了,只那个妇人还不走,就觑着释月。   释月得用灵力挖凿进脑子里才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于是一歪头,像个困惑的小动物,   那妇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展开一张帕子铺在台面上,小声道:“能不能把碎皮倒给我?”   这要求不寒酸,街面上有几人顿顿吃得起油旋?   释月拍拍笸箩屁股的时候还飞出去一粒,妇人忙用指腹沾了,放进嘴里,一转眼见乔金粟看她,有些难为情地说:“家里孩子馋,骗骗舌头也好。”   “你买了四个油旋,都是给谁吃呀?”   “公公、相公、大伯,还有侄儿。”一人一个,一个也不多。   似乎是觉得叫外人看笑话不太好,那妇人又解释,“我那孩子是个丫头,又不做重活,也不用读书费脑子,捏捏针线,洗洗衣裳,用不着吃油水的。”   乔金粟见捧着三两酒回来的于娘子与那妇人擦身而过,又见蛐蛐儿在酒馆里忙前忙后还落不到一点好,忽然有种世上人人可怜的感觉。   她摇摇头不细想,转脸释月问:“释娘子,你们的果干可还有剩?愿意卖吗?”   “怎么,你有门路?”见她来拉买卖,释月觉得新鲜。   “张叔有门路,就是李将军的千金要办诗会,办诗会的茶轩还想做些好糕点,要些食材。”乔金粟说着,又忍不住提自己的事,“我还去做一日短工呢。”   听她语气中有按捺不住的兴奋,释月不自觉笑起来,道:“卖一些就卖一些,各种果干都是有的,核桃和榛子也有。” 第34章 诗会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释月的确很会花银子, 而方稷玄又不叫她用幻术作假,银子四外流通,万一到了哪个术士妖物手里, 虽然他俩在一块, 真不怕谁顺藤摸瓜找过来, 但也不想被扰了清静。   张巷边是个有银子挣能起得比鸡早的性子,第二日就笑呵呵地跑过来过来拿了几把果干样品往茶轩去了, 当天中午就来车拉货, 跟释月结了现银。   这些果干并非种植而是野采所得, 即便往来于北江和南德之间的行商也少有贩卖的。   茶轩的掌柜其实很识货,张巷边又通晓北江物产,没叫他三言两语唬住, 谈了个很高的价钱, 即便他抽了两成, 也敢扪心自问是很够意思的。   释月眼瞧着一麻袋一麻袋的果干、榛子搬上车, 这一笔买卖够油旋铺子半年的进项了,她把玩着手里的一把银馃子, 神色淡淡。   张巷边总觉得这俩人多得是自己不知道的路数, 于是凑上前来笑道:“释娘子, 我这就先去了,日后若还有什么买卖, 多多照顾,就当绕我几个茶钱。”   释月随意地颔首, 道:“仔细些, 别给我惹什么烦人的玩意回来。”   张巷边点头哈腰, 又做了个封口的动作。   茶轩的诗会要一整日, 乔金粟前一天就去了, 与个妇人学了几分规矩,虽跟那些世家调教出来的丫鬟比是差远了,可应付一日还够用,她又不是真做下人去!   挑来的这些小姑娘在外头已经算是机灵了,可一拿到场面上来,每个都带着点呆滞笨拙气。   乔金粟因跟着张巷边一路从北江来,路上跟着他在货栈落脚,上下左右都是天南海北的货商,总有好事的人凑上来逗弄她几句,乔金粟原先被吓得都掉眼泪,后来渐渐没那么敏感怯懦了。   到现在若有个与张巷边相熟的买卖人来家里喝酒,看轻乔金粟年纪小,言语上戏弄几分,她也会回嘴。   张巷边自己也是靠嘴皮子活的,对于她这点小油滑很包容,不怎么小题大作。   有些客人大度,哈哈一笑置之,也有小气的,面上有些愠色,张巷边就赶乔金粟出去,边笑边说:“这么点大的孩子,说说笑话罢了,来来来,喝酒喝酒。”   也有分外计较的,白乔金粟一眼,说什么三岁看老,日后不知要赔多少嫁妆!   “嫁妆个屁。”乔金粟端着一笸箩的花生蚕豆壳出来,掩上门时听见张巷边如是说:“爷还要掂量掂量彩礼呢!”   把一碟‘红珠落雪’糕点摆到茶桌上,乔金粟安静轻巧地抱着茶盘退到一旁。   学规矩的时候头一条就是不准露出馋相来,在这方面乔金粟最稳重,因为她差不多能知道这些糕点的味道。   ‘红珠落雪’不就是鹤莓米糕吗?只不过用是鹤莓在米糕上嵌出了朵朵红梅。   鹤莓干乔金粟吃过,酸甜微韧,蒸米糕她也吃过,前几天张巷边生辰的时候,她娘在灶上还学着蒸了一笼,她和乔银豆分到了一小块,蓬松香软。   “烟池生绿柳,一夜红梅老。”   这诗,乔金粟觉得挺好,简简单单,她也听得明白,那些漂亮尊贵的大姐姐们也先客套地赞一句好,后又纷纷望向李应茹,等着她点评。   乔金粟只敢偷偷觑一眼她的侧脸,觉得十分清秀,书香氤氲。   李应茹在众千金中最是位高,径直道:“你这一句诉的是雪消春来之景,走了题了。”   乔金粟才听释月念了三两本诗集,才疏学浅,哪里能说得上什么门道,顺着李应茹的话一想确是如此,下意识跟着点点头。   过了一会,又有一位姑娘轻转团扇,笑道:“玉骨寒枝怯素妆,一醉红梅九霞觞。”   李应茹赞了一句好,乔金粟又是不自觉轻轻颔首,方才头没开好,众人都有些怯于开口,这下得了李应茹的赞扬,一时间就热闹起来,一句接一句的冒出来。   但她们说得太密,乔金粟跟不上听,而且似乎没有合李应茹心意的妙句,她只是品着茶,没有点评。   乔金粟渐渐也走了神,被一旁那株枣树上盘卧着的一只小东西勾去了目光。   那小东西爬得可真高,掩在枝叶里,瞧着像狐犬,又有些像猫,但更像一团被月光照亮的雪。   “叫男宾那边拿几句好诗来听听。”见李应茹兴致缺缺的,方才那位做诗得赞的姑娘提议道。   “也好。”李应茹道。   不一会就拿来几张落了诗的纸,看诗先瞧字,李应茹听人说今日诗会有冀州舒家的公子,翻了几张都是中规中矩的字,找不出太好的,倒是瞧见一句诗不错——‘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   “诗不错。”李应茹瞧了瞧落款,见就是舒君誉,微微一怔,极轻地自语了一句,“字怎么不如小时候了。”   因她没念出声来,乔金粟有些好奇那是什么诗,就略略一踮脚,想要看个清楚,结果被掌事的妇人一拽脖领子。   乔金粟往后摔去,仰面跌在树下,树上的小东西也不知是不是被这响动惊着了,飞跃而起。   乔金粟眼睁睁见它好像是飞进了云里,又被阳光一照,晃得什么都瞧不见了。   “这哪找来的毛躁丫头?!”李应茹身侧一个总捧她说话的姑娘斥道。   乔金粟心里也怕,涨红了一张脸。   李应茹见她圆眼圆脸圆鼻头,又是一张红扑扑的脸,倒是可爱,一时兴起冲她招招手。   “好端端的站着,怎么会摔呢?”   乔金粟掸掸衣裳走过去,没说掌事拽她的事,她也确实做不好,就道:“我踮脚想看诗,没站稳。”   有嗤笑声响起,乔金粟的脸更红了几分,李应茹倒是没笑,只是有些惊讶,“你识字啊?”   乔金粟绝不好意思点头的,只看向那句诗,道:“冬好,白雪,剩下的都不认识了。”   李应茹就给她念了一遍,又问:“你觉得这诗怎么样?”   “好。”   “好在哪里?”   听见李应茹问个卑下丫头的意见,旁人面上都有些藏得住或藏不住的不满。   “灵气不死板。”乔金粟憋了一会才道。   她脸更红了,因为这句点评其实是释月说的,当时她同蠹老头在比较几首写景诗的好赖,乔金粟在边上听了,记了,觉得放在眼下也恰当。   “呦,看不出这丫头倒是心高。”   “是啊,咱们的诗都成死板的了。”   “那你也来首灵气些的打油诗听听。”   “唉,同个丫头较什么真呐。”   “不是咱们的诗不好,是舒公子的诗太好。”   听到是舒公子写的,乔金粟的心莫名一跳,李应茹见她若有所思,带着点好奇问:“可是有诗?”   乔金粟一惊,瞪大了眼望李应茹,众人见她这惊慌神色便笑,笑也罢了,有些讥讽委实难听。   乔金粟咬了咬唇,脑海中忽然冒出方才那团白雪之物从半空中飞纵而过的样子,像扯开了一张裘袄。   她想起北江漫天鸭绒白雪落下来,顺着爹没修理好的窗缝钻进来,差一点把灵堂上的香烛吹灭了,她急得爬上去用板子挡,掌心一下就按在还烫的一摊蜡油里。   乔金粟攥了攥拳头,隔着记忆好似触到那一摊灼热,像是爹留给她最后的温度。   “白袄铺天地,红蜡融树梢。可不可以?”   虽是粗浅直白了些,但也很妙。   在一片安静中,李应茹轻轻笑起来,隔着帕子蹭了蹭乔金粟的脸,说:“很可以,我略改两个字,你听听?”   乔金粟自然点头,就听李应茹略一斟酌,道:“素缎铺天地,红蜡融满枝。世事随春风,悲喜终幻渺。”   乔金粟心中含悲,可她识字不多,如何能述出伤感之情?   李应茹这么一改,居然更契合她心中真正的情感。   “多谢李小姐,你做的诗真好。”乔金粟忍住泪意,扯开一个笑,说。   “这是你的诗。”李应茹认真道。   乔金粟哪敢担这个名头,连忙摇头。   今日的诗会,每一道糕点就是一道题,末了先归拢了这些诗,分出次序来,舒君誉几乎是包揽了头名,只在以‘寻’为题眼的诗上败给了李应茹,还有就是在这首白雪红梅诗上有些商榷不下。   李应茹不觉这诗是她的,乔金粟又不在意这头名,众人也不拿她当回事。   乔金粟虽没有什么彩头,但临散场的时候,李应茹吩咐掌事的,说让厨房把没吃完的干净点心都给她带回家去,还说下回再办诗会茶会,也要叫上乔金粟伺候。   这就叫人不敢贪了她的赏。   花市在城南,茶轩在城西,乔金粟毕竟还是半大个孩子,叫人有些放心不下。   乔金粟抱着一个大包袱从偏门出来,见张巷边驾着骡车来接她,于娘子抱着乔银豆也在车上。   她先是一愣,有些感动,又有些别扭。   他们仿佛是一家子。   “行哈,挺给我长脸的!”张巷边边赶车边扭头打量那一包袱糕点,“有好模样的留几块,我送人用。”   酥皮绿豆饼都碎了一兜子,卖相不好的点心多得是,够她们吃个痛快了。   在娘的夸奖和妹妹满足的笑声中,乔金粟终于还是扬起了嘴角,咬着一块山里红水晶糕。   偏门和正门走出的车马并到一条道上,张巷边哪会跟贵人抢路,就歇在了巷弄瞧着一辆辆马车走过去。   李应茹的马车虽不是最精美的,但却是最严密牢固的,寻常的箭都射不穿。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笑声传了过去,她的丫鬟绢书开了车窗看了眼,对李应茹道:“就是那个姓乔的丫头,同她妹子正吃着姑娘赏的点心呢,两只傻小猫似的。”   车窗还没关上,边上忽然踱过一抹白影,瞧着李应茹神色有些好奇,绢书又把车窗推开一些,就见白衣白马佳公子正偏首对乔金粟笑道:“小妹妹,素缎红蜡,可是你的诗?”   乔金粟羞得不会说话了,面红耳赤的低下头去,但又口齿清晰的强调着,“是李姑娘的诗,我只讲了几个字。”   “李姑娘诗情甚好,”舒君誉声音忽然柔似春风,添了许多暧昧,“我知道的。”   李应茹这春风裹挟,却一拧眉,嗔怪道:“知道个什么,在街面上这样讲。”   绢书抿唇笑着,慢慢将车窗关上。   骡车路过书铺的时候,乔金粟给蠹老头半包芝麻云片糕,两块桃酥,大方得于娘子都心疼,但天热起来了,点心也存不住。   她还把点心的来龙去脉说了个清楚,叫蠹老头高兴极了,也说她给自己挣脸呢。   乔金粟有心想分些点心给释月,但直到她一向吃得好,不稀罕别人剩下的,倒不如用自己挣来的几个铜子买个糍糕给她吃呢。   路过释月家后院的时候,一股极香的油味飘出,炸得人舌底冒水。   “嚯!方郎君这辣子香得,闻一闻都肚饿。”张巷撺掇乔金粟,“你去管释娘子讨一碗辣子来,晚上叫你娘蒸滋卷吃。” 第35章 酸汤羊肉饺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夏日里胃口淡, 吃滋卷最好。   滋卷的面皮要一半死一半烫,醒发透了,能擀得很薄很薄, 卷上萝卜丝菜菜馅一蒸, 透软的像米皮一样, 要是再蘸蘸辣子醋蒜油,怕是连笼屉都要吃了。   ‘不知道方郎君做什么吃食呢?’乔金粟想着。   方稷玄只是简简单单做了两碗酸汤饺子, 可面好, 羊肉好, 那位老丈送来的辣子也好,怎么做都不出错。   饺子是释月包的,汤底是方稷玄调的。   一只只紧实的饺子浸在芫荽芝麻红汤里, 方稷玄端出来时, 香气都在晃。   释月坐在院中小方桌畔, 倚着身子拄着额角, 一副柔弱慵懒的姿态,只不知打哪来了一团白影, 飞快地钻进她身子里。   “那是什么?”方稷玄呆在那里问。   残缺不全的下弦月挂在树梢上, 释月把一把玉骨抛在桌上, 瞧着星盘走势微微拧起眉头。   她有些堪不破舒君誉的星盘,本不想理方稷玄, 但抬眼瞥见他一脸呆相,也是好笑, 就鬼扯了一句, “撕下来的月亮。”   “那你定然吃得饱了。”方稷玄坐下来, 把两碗酸汤饺都摆到自己跟前。   释月瞥一眼, 饺子都飞进一个碗里, 满满一碗稳稳当当地移过来。   “我包的饺子,你喝酸汤去。”   方稷玄捏着乔叔给做的一把大木勺,瞧着碗里就剩一把芫荽,默默把勺子伸到释月碗里捞饺子。   释月刚含进去一个饺子,酸酸辣辣滋味很够,咬开馅了,羊肉的鲜嫩又融在这股滋味里,满口生香,刚咽下去,又拿起勺子捞下一个。   “那个舒君誉的命势好奇怪。”像是横插进栓春台的一把刀,连带着李越的星盘也有迁动的趋势。   “谁?”方稷玄还以为释月在卜李越的星盘,即便是故人,也已轮回转世多次,到底是不同了。   他只是偶尔去看看李越练兵,没有动过与他深交的念头。   “就是近来在栓春台诗名很盛的舒公子,那日被我废了肾经的穷书生是他的拥趸,李越的女儿在粟粟今日去做短工的茶轩办了诗会,舒君誉拔得头筹。”   释月说着,就见已经吃空了一碗饺子的方稷玄忽然低了脑袋认真看她。   这小方桌给她算宽敞的,但给方稷玄就太矮了些,一勺饺子到他嘴里像攀悬崖。   “粟粟今日都没来过,你消息这样快?”方稷玄琢磨时一垂眼,密密的睫毛遮了眼中心思,再一抬眼就见他眸中琥珀珠色沉郁,像一勺浓稠的蜜,“那白团子,是你的本体分身吗?”   “你总揪着这个不放做什么?就这么想弄死我?”释月警惕地瞧着他。   方稷玄看着她,没什么表情,但释月又觉得他好像有些郁闷自嘲。   他站起身收拾了两副碗筷,准备往厨房走去时,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我绝不伤你杀你,你为何总是不信?”   释月拨弄玉骨头的指尖一顿,反问他,“你也真是好笑,可是吃了什么脏东西,脑子也坏了?若是你叫我拴着束着,离不得身,我即便再怎么温柔小意地同你讲,绝不杀你伤你,但凡是个魂魄齐全的,不痴傻蠢笨的,那只有不信和不得不信,断然是没有全信,肯交付身家性命的!”   方稷玄被她说得抿唇不语,只收起方桌,把碗筷浸在缸子里。   天热起来,槐花飘出香气来,差不多可以吃了。   释月倚在槐树下,抿着一粒玉骨看着步步走近的方稷玄。   方稷玄所踏之地,地上银圈一一闪现隐没,悄无声息地束缚住他,而他只是一抬手,折下两串槐花递给她。   释月下意识伸手去接,指尖相触,就听见院门轻轻被叩响,乔银豆糯糯甜甜地叫,“方郎君,释娘子。”   片刻后门开了,两丫头扬起脸,举起一个盘,方稷玄就见是条热腾腾的滋卷,面皮薄透,紧裹绿菜丝儿,比上翡翠白玉也不输什么了。   “方郎君,辣子油还有吗?可以匀我一碗吗?想蘸滋卷吃呢,这滋卷请方郎君和释娘子尝尝,加了鸡蛋的。”   乔金粟笑容大大的,一整日发生的事情都叫她高兴。   方稷玄接了滋卷,端出一碗辣子油来,见释月三两下已将槐花吃尽,又一抬手,折下四串槐花。   两串给释月,金粟银豆一人一串。   乔金粟正要道别,依稀就听见铺子前头有动静,不过家里大人等着她们吃饭呢,就也没多想,带着乔银豆先回去了。   方稷玄和释月往铺子前头去,就见果然是蛐蛐儿正挨骂受打。   “你跟那个贱人一模一样,一模一样!贱骨头,贱骨头!”   眼前这出戏不太好,释月舌尖那股清清香香甜甜淡淡的槐花味都乏了点。   “乔叔也做爹,秦三也做爹,怎么这么不一样呢?”释月忽然感慨。   方稷玄有些意外她提起乔叔,也没作答,脚刚迈出门槛,就听蓉娘出声。   “秦三,你给我消停点,葫芦巷子那都是赌钱摊子,混蛋多了去了,你叫蛐蛐儿去送酒,全须全尾的回来就不错了,讨不来酒钱你自己不会去要啊!”   秦三平日里对蓉娘谄媚只是想吃口香肉,可蓉娘对他没有一回好脸色,昨个入夜还揽了个货商进屋子,他出来解手的时候都瞧见了。   蛐蛐儿的娘当年就是受不住秦三的打骂,同个货商跑了,如今不知在天南海北,再也找不回来了。   秦三既是吃不到嘴,眼下又恼火着,更恨蓉娘也同货商搅和,宁要一夜夫妻,也不肯便宜了他,骂道:“你个骚狐狸精还敢管我的事!”   蓉娘是骚啊,她认,狐狸精就更是没错了,故而这话骂不出她一丝火气。   “谁想管呢?谁你吵着我了呢?要揍上后头揍去,当街打得这样难看,买卖都叫你赶跑了。”   蓉娘瞥了眼蛐蛐儿,见她衣襟上有一整个黑灰掌印,准是叫谁抓了一把。   蛐蛐儿见她瞧着自己的胸脯,知道自己丢丑的事情瞒不住了,哭着捂脸跑出去了。   秦三叫骂着追出去,没追上,又悻悻然回来,对上方稷玄和释月两双眼,他没由来有些后脖子生凉,就出言替自己遮掩。   “贱皮子,不打不行。”他指了指蛐蛐儿逃掉的方向,一脸恨色,“不然就跟她娘一样,叫男人白玩了。”   秦三实在面目可憎,释月不想同他说什么,转脸看向方稷玄,“杀了吧,见一见这张脸,胃口都倒了。”   方稷玄也抱臂,道:“他虽是渣滓,但杀了倒不如叫蓉娘一日日吸干了他的精气,做出一副染病渐衰的样子,反正只一人,他素日又酗酒,死了也不打眼。”   “蓉娘也要挑拣的,她说这家伙尝起来像醉后吐出来的秽物,我也不好逼个无仇无怨的人去吃这种东西吧?”   “是,是,”方稷玄颇觉好笑地点点头,道:“你善心。”   他们二人说话声轻,如情人细语,秦三不知话里有自己,只觉得他们自说自话,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十分恼恨。   方稷玄善饮会酿,明明是两对门,却从不光顾秦三的酒馆。   他们二人初来那阵,秦三醉睡着的时候,忽然闻见一股绝佳的好酒味,挣扎着一下站起来,发现是释月启了一坛酒。   酒水清澈醇香,她斟了一碗,又封口压坛,端着酒碗出去了。   秦三眼瞧着她是给花市上那个蠹老头送去,肚中酒虫翻涌,想趁着她未回去偷酒喝,结果手还没挨着坛口,他就猛地打了个尿颤,回过头去就见一只炸尾巴的竖耳黑毛松鼠站在柜台角,叽叽喳喳叫了一通,分明就是在骂他,秦三无端端觉得,骂得还挺脏。   释月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蜷腿窝在一把宽大的藤椅里,膝上足边杂书乱堆,她信手翻着一本,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秦三软着腿,讪笑着挪出去,至此后一直提防着她家卖酒,虽说眼下还没往外卖过,到了秋日收了粮就不一定了!   他暗自警惕着,把释月和方稷玄当做他买卖上最大的仇人,殊不知在人家眼里,他就是个屁。   槐花树下小方桌上,方稷玄想起释月方才的话头,开口问道:“舒君誉的星盘怎么了?”   “人的命数是活的,不是定死的。”释月没有直接回答,而又抛了一次玉骨,托腮瞧着几颗骨头在小小方桌上落定,道:“如河流的分支去往各处,可水脉总有规律,但他星盘走势却好像是城中水渠一样,并非天成,而是外力挖凿。”   “很蹊跷?”方稷玄并不十分领会,他是个不入轮回的东西。   “倒也说不上蹊跷,只是有些古怪,古怪必有因。”   释月觑了方稷玄一眼,月光在他脸上落满了槐花的影子,她说话时,他总是听得很专注。   她心头有浅淡如月影的思绪掠过,却没表露出来,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按着原先的星盘来看,他应当是罗辛的转世。”   方稷玄看着她的目光一凝,唇也抿了起来。   “不过,”释月又一摊手,笑道:“也可能是我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所以搞错了。”   方稷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也是颇为无奈。   释月慢条斯理的捡起一粒粒玉骨,眉眼流转,显然在等方稷玄服软。   “我不该那么说。”话出口时,方稷玄发现比他想象的要容易。   “哪样说?”释月却不满意。   “不该说你没有师承,学艺不精。”方稷玄只好说,“你从月中来,最是尊贵,哪里需得拜师求艺,是被我连带得荒废了许多日子,稍悟些时候,定然无所不精的。”   “哼。”释月听得满意,笑得眼弯唇翘,极为动人,“等下个月圆时我再卜一次看看。”   方稷玄忽然很想再夸夸她。 第36章 蜂蜜凉糕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租书铺不朝街的那一面墙上, 凌霄花在夏日里都开满了,密密的绿枝垂挂下来,间着些红色纤长的花朵。   栓春台的夏日干而晒, 尤其是午后, 风和光都很自由, 没有多少的山势起伏和森林阴蔽可以阻挡,空气中飘散着一种松烫的土气。   蠹老头在书山书海里也待不住了, 从释月那借来了小方桌, 又同乔金粟一老一少各拎着把小椅子到巷子里吹穿凉风。   蠹老头在方桌上展开一卷有些年岁的书简, 乔金粟帮着他用石块压好纸张,瞧着他蘸墨执笔开始抄录,看得极是沉醉专注。   对面小院门一开, 探出个小小人来, “阿姐, 来吃蜂蜜凉糕啦!”   乔金粟忙跑过去, 一脚迈进清甜蜜香中,她回头瞧了一眼, 巷道里的风吹到她眼前, 一股墨香气。   蠹老头宽大的素袍飘飘, 满墙的浓绿点红摇曳,一个糟老头在书香夏风的簇拥下, 也有能入画的一幕了。   张巷边前些日子去临近镇上一个隐居的文士家中收书,因为文士身故, 几个子女对书卷都没什么喜爱的, 只想换了钱财好度日。   张巷边觉得有利可图, 便拢了花市上的书画铺子掌柜, 凑了一笔银子把文士书房里的物件都包下来。   蠹老头没有钱, 只能眼馋瞧着。   文士书房中有一成是印石,磨一磨卖给篆刻铺子了,还有五成是画,被画铺掌柜囫囵收了。   余下四成是书,张巷边先把那些市面上好流通的书卖给城南的大书铺了,剩下那些孤残本就让蠹老头帮着给打理估价。   他若有喜欢的,可以拿两本,再多的话就要手抄了。   这算张巷边给他的辛苦费,反正蠹老头喜欢看书之外,也喜欢考据修补古籍。   乔金粟觉得张巷边有点欺负人,他数着倒手赚来的银子,浑不在意,“那你问问蠹老头的,我是占他便宜了吗?”   “我觉得张叔占便宜了!”乔金粟满嘴的冰凉甜蜜,红豆夹馅芳香馥郁,她说完这句话又赶紧闭嘴,怕滋味逃了。   蜂蜜凉糕是用糯米做的,两层糯米一层红豆馅,用粽叶或者细布裹了上锅蒸熟,切时用刀会黏,用绳子绞开反而干净利落,一块块跌进炒熟磨成粉的白芝麻里,滚了满身,再浇淋上蜂蜜。   夏日若能一直吃这个,吃到嗓子眼都不带停的。   于娘子今儿不知是做什么去了,就由乔金粟带着乔银豆,俩娃娃也就是去蠹老头或者释月这里,乖得很,乔金粟被张巷边用各种拍花子的故事吓唬过,十分警觉。   “你觉得蠹老头欢喜吗?”   释月已经吃了不少,跑到厨房大窗子前头,管方稷玄再要一个红糖卤子浸着的纯白米凉糕。   乔金粟想一想,老实道:“欢喜的。”那也就没有占不占便宜的说法了。   凉糕吃得涨肚,叫人昏昏欲睡。   乔银豆昨夜叫蚊子叮了一手的包,没睡好,释月身上凉,简直像冰玉床一样宜人。   贴在她身上,睡在她臂弯里,乔银豆缓缓眨了几下眼,瞧见一串串槐花随风荡漾,像一树不会响的小铃铛。   乔银豆觉得好舒服啊,往释月身上再蹭一蹭,就睡着了。   释月竟也神游眯着了,乔银豆被于娘子养得很好,白胖胖的肉圆儿,还一股奶呼呼的味,搂在怀里真得很催眠。   乔金粟收拾了碗筷,见俩人都睡着了,就跑到屋里寻薄被。   她又不好上二楼的,瞧见方稷玄扔在柜台后的一件薄单衫,就擅自取了过来,给释月和乔银豆盖上。   她闻过了,方稷玄的衣裳没什么汗味,就是像在闻一块锋利的铁,冰冰的,没有半点锈味,不像方稷玄自己,热烫烫的像灶台。   乔金粟有时候都觉得,他肚肠里是不是有团火气啊。   把这念头做闲话说出来,张巷边哈哈大笑,说有释娘子在,方郎君肚肠里怎么会有火气。   于娘子急得用筷子敲他的手,这还是头一遭呢,张巷边倒是没生气,依旧缩着手笑。   见乔金粟满脸困惑,于娘子忙道:“灶边成日站着,做的又是油旋这吃食,能不烫吗?”   乔金粟毕竟是个孩子,只怕释月和妹妹着凉,拿了衣裳就走,没考虑过夏日里男人都只穿个薄单衫,她给拿走了,那方稷玄穿什么?   乔金粟在店里常来常往,她的气息和脚步方稷玄已经不怎么留意了,伸手打算拿衫子,摸了个空,刚探出个身子来,就见对面酒馆里正说话的蓉娘和蛐蛐儿瞪大了眼。   那天蓉娘追着蛐蛐儿出去之后,两人的关系就变好了,蛐蛐儿瞅着个空档找蓉娘玩,蓉娘也总替蛐蛐儿骂秦三。   方稷玄无法,只好从后厨大窗子里跳出去,就见自己的衫子盖在释月和乔银豆身上,真是拿也拿不回了,只好上楼又取了一件。   屏风能把释月全挡住,却只遮方稷玄的胸口。   他打屏风前头过只有一瞬,鲜明的身材轮廓也在白屏绿绣后隐约不可见,但光是那一打眼的肩背颈臂就叫人瞠目,蓉娘瞧着戳戳蛐蛐儿的脑门,道:“看傻了你!”   “方郎君脖子上还戴环呢?”蛐蛐儿有些面红,但更好奇这个。   蓉娘叫酒水呛着了,严肃叮嘱,“这是人家兴致所在,你可别不长眼的去问。”   乔银豆做了梦,梦见自己从摇椅上飞起来,成了一朵被风推着的云,瞧见底下横纵的街道巷陌,四方的城墙,黄土地,绿麦田,黄带河斜斜流淌而过,并不迂回流转,造出许多奔腾激流之势来,而是那样的平缓柔和。   红崖湖落在黄带河边上,成片成片的香蒲、芦苇,还有一丛丛的卷柏、茜草。   这一带水脉边上还有几个零星的野湖,太小的那些湖泊只在雨季出来,一旱就没了。   “阿娘。”乔银豆忽然瞧见香蒲堆里的一个人,叫道。   云好像听得懂,慢悠悠地飘了下去,悬在于娘子头顶,为她投下一片阴凉。   于娘子用手搭着凉棚仰起头,瞧着头顶上遮日的白云,没怎么多想,只呼出一口疲累的气。   香蒲长在水里,可不是拔拔草那么简单,这活计很辛苦。   这时候的蒲草还新嫩了点,得晾晾,小院天井里要走人,就晾了些在屋顶上。   栓春台的日头干烈,一天就差不多了,于娘子借了梯子爬上去拿,乔金粟在下面接。   “阿娘,你在水里扯草。”乔银豆忽然冒出一句。   于娘子站在高处,正小心着,没留意她说的话,只以为是孩童玩笑。   倒是乔金粟抱着一捆半干的蒲草扎牢,问:“小妹,你怎么知道呀?”   “我在天上瞧见了。”乔银豆笑着说。   于娘子扶着梯子下来,又抱着梯子去还给人家,只听到乔金粟问:“做梦瞧见的?”   “嗯啊!”乔银豆点点头,也想帮忙,只是她没劲,捆不牢,只好坐在台阶上看乔金粟忙活。   张巷边谈完买卖回来的时候,院里的蒲草已经拾掇好了,一捆捆干干净净的堆在墙角,也不碍着他什么。   于娘子带着俩女儿坐在屋门口,正编扇子,乔金粟在旁边有样学样,不过力气小,拽不紧,编起来总是松散不紧实,乔银豆就更不用说,瞎玩呢。   “吃的呢,饿了啊。”张巷边嚷嚷。   “叔先喝口水吧,晾好了的。”乔金粟赶在于娘子站起来之前说:“阿娘已经做了半盆的蒜汁儿凉面条,我给您端来。”   张巷边只往椅子上一歇,抓起于娘子新编好的一把蒲扇曳了几下,轻盈凉快,还挺好用。   他瞧着于娘子低头忙活,眼里没他,手上又添了好些草割的细小伤痕,就道:“这值得几个钱。”   “是挣不了几个钱,费点功夫还人情债。”于娘子举起一把小巧些的蒲扇给张巷边看,“给释娘子的,扇柄上是不是得缠点什么才好看?”   张巷边本来想说释娘子那模样的人该曳团扇的,拿把蒲扇笑死人了,但见于娘子红红冒汗的一张笑脸,很是欢喜自己能做点什么事儿,铁硬一张嘴也软了几分。   “前几不是拿回来几匹抵债的布吗?我记得有几块水红嫩黄的细布布头,你翻捡翻捡,还有块褚红的料子,也给自己凑一身衣衫。我瞧你那针线筐子里,都是俩丫头的东西。”   “旧衣衫还能穿,我又不长个了。”于娘子不以为然,又咂摸了下张巷边的话,笑道:“那给你也做一身?”   张巷边没说话,接过乔金粟递来的面埋头吃了大半,才哼哼道:“我用那粗蓝布就行了,绸子也穿不惯,还没多少,做衫子都得露肚脐,绞开给俩丫头做发带得了。”   说着,伸手掸了掸乔银豆的两个小发髻,又喂她吃一根面。   乔银豆已经不太记得乔叔了,只是听着乔金粟叫张巷边叔,所以也跟着叫叔。   张巷边并不是很介意,可偶尔也逗乔银豆叫爹,乔银豆还小,张口就叫,一点也不为难。   于娘子没有阻止,只是偷眼看乔金粟,乔金粟蹲在门口看忙忙碌碌搬一块瓜皮的蚂蚁,装没听见。   蒲扇一共编了六把,家里留了两把,一把送释月,一把送蓉娘,算是赔她的碗,还送了一把给隔壁卖馍的娘子,余下一把,就让乔金粟拿给蠹老头。   蠹老头的租书铺子今儿倒是挺热闹的,门口蹲坐着挺多人,除了释月这样近在眼前的,他的书虽说往外租,但都只能就地看或者抄,不能带回去。   “你这老头也是犟得很,双倍的书钱许给你了,你还不卖?”   “不卖就是不卖,你真想要,就带着笔墨来抄!只贵上一文钱罢了。”   “这诗册原就是手抄本,蝇头小楷看得人眼晕,买回去再抄也是一样。”   乔金粟绕过几个痴醉看书的人,走进铺子里,就见个青衣绸衫人立在这拥挤不堪的书铺里,好似一缕清风。 第37章 有风自野来   ◎“亲一下罢了,用不用气得自焚?”◎   “这点力气也不肯费?”蠹老头有些鄙夷地瞥了眼舒君誉, 侧过身去不再看他,道:“那我瞧你也不是什么爱书之人,自去南街大书铺里买刊印好的书吧, 别在我这陋室里费口沫了!”   舒君誉身旁的小厮还想说话, 被他挥手一拦。   “既然先生不肯割爱, 也罢了,若是改变心意, 可以去南街的舒府寻我。”舒君誉说着转身要离去, 却见释月抱着一堆书来还。   她的模样比个什么千金小姐还好, 像是迷了路,误进到这书铺里的。   可见她熟门熟路归置书册,又抬手取书, 弯腰寻书的样子, 显然是个常客。   “她, 她怎么好拿书走?”舒君誉站住脚, 惊讶且不悦。   “释娘子就住对门。”乔金粟赶紧说。   蠹老头接过她手里的扇子扇了几下,道:“有风自野来, 还是这蒲扇舒服啊。”并不理会舒君誉的质问。   释月仔仔细细地盯着舒君誉看, 她的目光并无半分羞涩缱绻, 更没什么爱慕勾引,反倒冷酷地像是在审视。   “不知姑娘为何这样盯着在下看?”舒君誉被她这样看着, 竟有几分莫名的不安。   释月也看不出舒君誉有什么不妥,这张清俊的皮相是真的, 不是化形所得。   她有些困惑地嗅了嗅气味, 叫旧书扬尘弄得打了个小小喷嚏。   舒君誉听同行之人说:“就是她, 那日将为您出言之人打残了!”   “分明是自己蠢笨跌倒, 还敢诬栽别人!要不要我将方郎君叫来, 双方对峙一番?!”蠹老头登时便道。   舒君誉总觉这姑娘傲慢而古怪,似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倚仗,不愿贸贸然得罪了,就道:“原是这样,想来只是口角之争,越说越过不去了,我无意将事情闹大,也请了大夫为那人医治,还望姑娘见谅。”   这一番话说得真是完满,连蠹老头也没了话说,释月只是瞧着舒君誉,又问:“你不在冀州府好好待着,来这做什么?”   舒君誉被她问得一愣,连周围的人也觉得释月很是无礼。   “男儿志在四方,出来游历山川,有何奇怪的?”   “你考过科举吗?”释月又问。   舒君誉面有尴尬之色,又强作镇定,道:“在下才学不济,名落孙山。”   见他如此说,好些人出言宽慰,便是蠹老头也说自己考到秀才就考不上去了。   作诗写文与治国策论虽都是文章,也有大才兼备,但绝大多数人能在诗文一项上有些建树,已经是难得了。   “不应该啊。”释月却在这叽喳一片声中出言,舒君誉原本的星盘走势显示他会投身官场。   她是真的有疑问,众人却觉她在讥刺舒君誉,不由得为他出言指责释月。   释月没什么所谓,掸走书页上的一只小蠹虫,轻飘飘地说:“那就祝舒公子另辟蹊径,马到功成?”   旁人皆听不懂释月这话,舒君誉却听得明白,也是少见的沉了脸色,探究地盯着释月的背影。   乔金粟看了他一眼,赶紧跟上释月,小声问:“释娘子,你是不是不喜欢舒公子?”   “我同他哪论得上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只是觉得他有些奇怪。”   “哪里奇怪?”   释月自己都没看明白的东西,不想跟乔金粟多谈,就道:“长得奇怪。”   “啊?”乔金粟很是惊异,道:“他生得很好看呢。”   “你看张巷边看多了,自然觉得他好看。”   乔金粟总把释月的胡话当正经话来琢磨,又道:“那释娘子是看方郎君看多了,所以觉得舒公子长得奇怪吗?”   “方稷玄?”释月托腮沉思,成天晃在跟前的一张脸,躲也躲不开的一个人,辨不出什么美丑了,“你觉得他生得好吗?”   乔金粟也托着下巴认真思索措辞,“生得好啊,张叔说他若是女子,定然要缠一个方郎君这样的,起码能得什么趣儿来着,呃,他没说清楚,被我娘拧嘴了。”   释月失笑,“张巷边也太记吃不记打了。”   方稷玄一掀门帘,就见释月和乔金粟相视而笑,乔金粟似有些心虚,忙不迭起身告辞。   释月还抱膝坐在后院门槛上扔玉骨,一边摇蒲扇,一边琢磨星盘走势。   她蜷起来的时候小小一只,看起来乖乖的,引得方稷玄不自觉在她身前蹲下,轻轻揉了揉她的发。   释月被摸得挺舒服,就把脑袋歪进他掌心里,蒲扇掩住她一张娇妍的面孔,只听她有些烦恼地道:“想不懂,脑袋涨。”   方稷玄一双大手伸出来同蒲扇差不多大,单掌就能拖住释月的脑袋,力道恰当替她按揉起来,拇指指腹在额角经络上打转,又鬼使神差般抚过耳廓,捏着她的耳垂抿了抿。   蒲扇下移,露出释月一双澄澈微醺的眸子,似乎是有些讶异。   方稷玄动作一顿,正想把手收回来,就觉释月把脑袋略摆正了些,把小巧的下巴彻底搁在他腕根上。   “再揉揉。”释月虚虚合着眼,觉得很舒坦,不知道原来碰一碰耳朵,能有这样酥麻的感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这只手好像是从他身上脱出去了,自顾自地沉浸在极致细腻的感受中,无法自拔。   小指抿过的一根发丝,无名指抚过耳骨的柔韧,食指和拇指在耳垂的软嫩中流连忘返,凉凉的面颊贴在他炽热的掌心里。   他们肌肤相贴的部分,温度渐渐趋同。   在释月愉悦的轻哼声中,方稷玄觉得自己被她攥住了。   此时,舒君誉一行人从租书铺中走出,隔着街道同方稷玄打了个照面。   他确有罗辛身上的文气,但若说多像也没有,罗辛是盲将,身上有隐秘的兵戈气,像是藏在刀鞘里,拔刀时才迸现。   方稷玄多看了舒君誉一眼,却见他满目警惕,便也淡了相交的心思,只想着,‘若真是他转世,这辈子生在书香门第,身体康健,也算幸事。”   方稷玄见那些人还望着这边,就把释月整个人搂进怀里,打算关门了。   释月只觉很想蹭蹭耳朵,顺势把脑袋窝进他肩头。   方稷玄正捡她扔在地上的玉骨,就听她吐了几个凉凉的字,“方稷玄,好舒服。”   六个字点烧了他,方稷玄身上如被贴符般滚烫起来,站起身‘哐’的一声把门砸上,惊得对街一众人往后倒退几步,只以为方稷玄在给他们甩脸子。   释月在他怀里动了动,下巴在方稷玄的肩头碾了碾,她摸着自己的另外一只耳,又神色困惑的抓起方稷玄的一只手来看,翻来覆去地掰他的指头。   “你藏了什么?”   她脸上还有未散的迷离,看得方稷玄也一并恍惚。   “什么?我没有。”   “那为什么我自己摸耳朵不舒服?”   她问得这样认真,却又恍然大悟,一眨也不眨眼地盯着他的眸子说:“蓉娘冲我耳朵吐气,是想叫我觉得舒服,勾我与她交.欢。那你这样撩拨我,也是想同我交.欢吗?”   方稷玄作茧自缚,又搂她在怀,无处可避,只强作镇定,道:“你我并非真夫妻,不可。”   “可蓉娘夜夜做新娘,夫君皆不同。”释月道。   方稷玄只觉把铺子挑在狐狸精边上实在下策,缓了缓又道:“她是她,我们是我们。”   他好不容易压制住身体里涌动的力量,释月却一下贴过脸来,方稷玄一偏首,那个戏谑的吻落在他唇角,软凉奇妙得像一片月化成的云。   方稷玄难掩震惊地望向她,见她微微笑了起来,原本色淡而莹泽的唇变得水润而红,他无法自控地后悔起刚才的闪躲,更是无措地骤然灼烧起来,薄衫几成灰烬,胸膛上金红符文闪耀。   屋顶的相风乌急急转动起来,护住这凡人市井中冲天的灵气波动不外溢。   释月从他身上跌下,见他双眸血红一片,似有失控之势,来不及细想就用自己的灵力将他裹住。   她的灵力如冰似月,又呈压制之态,方稷玄的本心不愿反抗,也顺势冷静下来。   迸发出的灼热灵力消散不去,随着释月的牵引没入蹲在窗台上警惕瞧着方稷玄的火精小只体内,使它膨大了一圈,一下窜出双手,兴奋地在院子里飞了一圈,院中的气流都被它和方稷玄烫得扭曲变形。   方稷玄身上都是寻常衣物,烧得只剩灰烬,他仰面靠在墙上,竭力平复着体内尚且乱窜的灵力,真比豁出去打一架还要累人。   从旷野而来的风和阳光穿过槐榆茂盛浓绿的枝叶,斑驳的光影像是无数只深邃而璀璨的眸子,在方稷玄的身躯上摇晃作乱。   释月顺着足踝上的黑皮银锁环扣往上看,目光沿着他半蜷着的长腿往上攀,站在膝头往下看,又瞧见他遮掩在下腹处的双手,腕上的一对同样的黑银环扣。   视线又游过他的胸膛,落在项圈上,跳上他方方的下巴,盯着他微张的双唇看了好一会,才有些依依不舍的蹦上高高的鼻尖,往下看去,将他起伏如名山的躯体收入眼底。   “亲一下罢了,用不用气得自焚?”   释月忽觉得口中寡淡,走近了几步。   方稷玄赤身展露于她眼下,略有几分不自在,但却不知该拿她怎么办才好,只道:“下回不要这样。”   “哪样?”释月故作不解。   “此种亲昵事,要心意相通才能做,你难道喜爱我吗?”   方稷玄笃定这话会叫释月不悦,见她一怔,果然冷笑一声,道:“荒谬。”   身边银光一闪,方稷玄再一看,释月已经消失不见。   半晌,院中只冒出方稷玄一声重叹和小只一个带着火星子的饱嗝。   作者有话说:   如果有看了小陈和小谈那本的话,应该觉得出来我有凝视男主的喜好,刹一刹。 第38章 槐花麦饭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   ‘不就是叫他给我揉两把, 舔两下,寻点乐子吗?还给我扯上情爱了!’   月下墙头,一只纤巧似狐又似犬的小兽慵懒的卧在墙头上, 浑身的银毛并非是月色染就, 而是天然的银白。   说它是狐, 眼又不似狐那样媚,大而圆翘, 瞳仁如月下黑河, 银光粼粼。   说它是犬, 目光又全无犬的讨好,冷淡而傲慢,长尾垂落。   ‘还好意思问我是不是喜爱他?当自己是什么好东西了!’   释月心中有怨, 一想起来还是气不顺, 冷眼看着下方那一双执手相看的男女。   李应茹自小也在冀州外祖家长大, 幼时显然与舒君誉见过几面, 勉强算青梅竹马。   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栓春台,再见故人, 心境自然不同些。   更何况这故人出落的越发清俊风流, 文采卓越, 两人之间相识相知,又是一见钟情, 再见倾心的话本桥段。   如此一来,任谁都要落入这张温柔网。   其实说起来, 李越若不想拿女儿的婚事做筏子, 而舒君誉又能在朝中得个一官半职的, 还真算个还不错的郎婿人选。   栓春台为广纳人才, 所以特求了朝廷恩典在春日设一场乡试, 再在秋日设一场,且不设户籍限制,临近州府好些考生赶来参试。   春试中举者共十二名,其中也没有舒君誉。   李应茹有些不信,辗转取来舒君誉的答卷,倒是洋洋洒洒几大篇,给出的策论内容却不符合栓春台的情况。   “我听官学几位负责乡试的夫子说你文章中的举措多是依着冀州风土人情所设,于栓春台的民生社稷不相符,而且,”李应茹见舒君誉脸色有些不好,就将余下那句‘而且多为老生常谈,毫无新意’给咽了回去,只安慰他道:“你不如再潜心研读一年,明年再来过?”   舒君誉有些落寞,道:“是我才疏学浅。”   “你诗文甚好,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我朝虽说举才务实,可这世上也总有文人墨客的立足之地啊。”   李应茹说着,却是将手收了回来,用帕子略略遮掩。   释月一挑眉,这姑娘也不全被情爱蒙了眼睛,她要才有才,要貌有貌,要家世也有家世,前半生过得尊贵舒适,后半生难道要为了几篇诗文低嫁吗?   更何况舒君誉的诗文虽好,也鲜有传世的佳句,更连诗仙诗圣的脚后跟都没摸到过。   “又或者,”李应茹又道:“你是舒家嫡出一脉,不如回家挣一挣家主之位,做一个不出世的诗文大家,倒也清贵体面。”   这是她给的另外一条路子,舒君誉但凡走通了其中一条路子,她都有脸同爹娘提他的事情了。   舒君誉彻底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才道:“我嫡兄掌家多年,这样叫我去挣家主之位,我做不出。”   李应茹被他说得好似一个心肠恶毒专爱挑事的小人,有些尴尬,侧过身去想了想道:“不做家主也罢,你们毕竟是嫡亲兄弟,可总要在族中有些建树,在这世道里,女子未嫁时想要体面,倚仗的是父兄,若出嫁,则靠夫与子。你要想好了,能不能给我这份体面?”   释月听着李应茹这番话,隐隐感受到这人世间情爱与婚姻的不同,这二者甚至可以说是截然相反的。   “我自然能。”舒君誉连忙道:“只要请将军给我一个机会,我自有一番建树。”   这话叫李应茹不太满意,她叹了口气,道:“话说反了。”   舒君誉一愣,就见李应茹颇为冷酷无情地道:“应当先有一番作为,再请我爹给你一个机会。”   言尽于此,李应茹同守在假山后的婢女书娟匆匆离去,真真是一个翻脸无情的女子。   舒君誉在风中踽踽独立,好不孤寂可怜,只一个背影轻易能搅乱女子柔肠。   释月拨了一片月光过去,舒君誉衣袍飘摇,照出的影子确是人形,但显得有些虚,有些重叠,不知是何种缘故。   月色明亮得有些蹊跷,舒君誉警觉地一回头,就见墙头上空空如此,只有圆月皎皎。   释月回到家中夜已深,屋里没有留灯,小只在院里散成一片如萤的鲜红星火,见她回来了,又聚成一只毛绒如鸡的团子,绕着释月滚动,一滚就生出一个小火团,绕了一圈,生出七个小火团,又猛地融在一块,‘啪’成一片近在咫尺的璀璨烟火。   “你这都是哪学来的?夜里溜出去看人耍把式了?”释月点一点它,“你在夜里那么亮堂,小心叫人逮住了。”   烟火落在地上,聚成一个有柚子那么大的‘呆’,它搓搓新生出来的手,很有些满意,让释月跟自己进厨房。   灶上收拾得干干净净,放着两个金黄细腻,形如磨盘的桃子,还摆着几只碗碟。   碟里有五块裹满碾烂红豆的小沙糕,豆香扑鼻而来。   一只掩着帕子的乳白粗陶碗,边上还有一个小小蘸碟,上面盖着一张翠绿的叶。   释月抽了帕子一瞧,是一碗淡绿微黄的槐花麦饭,掀了叶片一看,是一碟蒜汁。   树上最后的槐花都在这了,方稷玄裹得面少,薄薄一层堪堪护住花瓣,蒸好了之后都没什么粉感,花形还是那样。   小呆跳到半空中,忽然炸成一个点点星火构成的人形,高大健美,方稷玄无疑。   “你想说是方稷玄做的?”释月扯开方糕,豆沙扑簌落下,小呆落到地上张口接住。   外层的豆沙只是本真初味,很清渺的一种甜,糯糯米糕夹着一层红枣,咬到的时候这点子甜味才突出来,像是一个惊喜。   各种甜香在咀嚼中混成一团,叫释月想到方稷玄在鸭子河泺做的红豆黏食,差不多的原料,却是很不同的味道,真是奇妙。   槐花麦饭也是什么味道都不必放,自然软糯清甜,不过要是浇上蒜汁一拌,更是吃得停不下嘴。   “我自然知道是他,还能有谁?”   小呆又在那蟠桃上蹦了一蹦,炸成乔金粟的样子。   释月看着那两簇被星火勾勒出的上翘头毛,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学些字吧?往后想说什么炸成名字就行了,比成人形挺累的。”   小呆装作听不懂的样子,指了指桃子,想吃。   释月掰开来分了它小半,它卷出火舌一搂,滚回灶洞里去了,空气中冒出一股浓烫的桃子甜香。   今夜倒是还早,释月啃着桃子,隐约听见羊杂馆子的后门小院被人叩响。   原是蓉娘名声在外,有个茶酒局想请她过去坐坐。   蓉娘今日困乏,倒不是很想去。   那专做这门买卖的牙婆急得把手往门里一塞,卡住门不让蓉娘关,说今夜是个雅局,蓉娘一听更没兴致了,她还真去灌一肚子水?   “全是些细皮嫩肉的青年才俊,就听听琴,唱唱词,真有看上眼的,睡一觉,你要瞧不上,人家可也不是那种霸王硬上弓的老粗。”   这一串话里,只有细皮嫩肉四个字勾住了蓉娘,她换过一身衣裳,熏香掩掉气味,登上那遮遮掩掩的小马车就去了城南。   蓉娘这一去,倒是有些上瘾。   原先她勾搭的多是行商,总在路上倒腾买卖,日晒雨淋、风尘仆仆的,哪拣得出几个好样貌的?   文生公子哥堆里就不一样了,总归是有几个模样不错的。   蓉娘是妖精,用不着别人真心实意的喜欢,瞧着对方略有几分意动,她吐些魅气出来,两者就能成事。   肉身欢愉加上幻术,那些男子就算事后疑惑自己为什么那么把持不住,但也从没有过后悔的一刻,反而是对蓉娘多有奉承,盼着能再得她青睐。   蓉娘并不贪图钱财,与之欢好的几个书生只是家境尚可,送她的金银财帛都叫她换了香料,作为一只狐狸,还是遮掩气味比较要紧。   白日里的羊汤气味已经够香浓了,夜里锅灶休憩,轮到熏笼焚烧不断。   蓉娘折腾香料粉膏是行家里手,挑着小指称量各种香料药材。   “白芷一钱研磨成粉。”   蓉娘把白芷倒进小钵里,蛐蛐儿就卖力气磨呀磨的,释月趴在墙头托腮瞧着,又见蓉娘称了一点乳香倒进来。   释月对香料兴致缺缺,蓉娘耸着鼻子嗅她身上的冷香,扁嘴说她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蓉娘的香方都很繁复,调弄出的气味有股脂粉香,但也不难闻。   蛐蛐儿就很喜欢,她展开双臂,把熏笼里的香烟拢了拢,觉得很温暖。   虚虚幻幻之间,如红粉纱帐后有很多环肥燕瘦各不相同的女子,或倚或靠,或笑或闹,聚在一块谈天说地,描眉点唇。   “你说的这样,窑子吧?”蓉娘无情地戳破了蛐蛐儿的幻象,“女子在这世上就没有这样的安乐窝。”   蛐蛐儿叹了口气,看看蓉娘,又瞧着释月笑,“咱们现在这样,玩得也挺好。”   她真的是个很容易就能满足的姑娘,可偏偏摊上一个太不好的爹。   一听见秦三叫唤,蛐蛐儿下意识就是一颤,然后急急忙忙往外跑。   她抛下的杵棍在钵子里打了一圈旋,发出脆而闷的矛盾声响。   “慢一点,他难死得很!”蓉娘嚷了一句,满是诅咒意味。   双眸在月下变成一双黄黑可怖的竖瞳兽目,又随着她叹出去的一口气恢复成如丝媚眼。   “你个胆子那么小的傻狐狸,若是为自己修行也就罢了,可你为个凡人丫头,动杀心了?”释月见状好奇问她,“而且蛐蛐儿之前对你,不还成天贱人贱人的吗?”   蓉娘自嘲地笑了声,“那天我烂好心追着她出去,倒叫她一通骂,说什么她娘跟我一样,要不是生得好看,心就不会那么野,扔下她和她爹跟人跑了,气得我几耳刮子把她扇吐了,吐了酸水,脑子倒清楚了,忽然仰脸看着月亮来了一句,‘还是我娘豁得出去,宁愿做水性杨花,抛家弃女的贱蹄子,也别跟我似的,做个骂也骂不走打也打不走的窝囊贱坯子!’”   蓉娘叹了口气,神情比任何时候都要像人,妖精鬼怪入世,更是自愿坠入人世各种感情杂糅成的一张网。   释月不语,静静听蓉娘说。   “其实善恶是非,这丫头心里清楚得很,就是从小被打怕了,可怜滴滴的,取个名字还叫蛐蛐儿,活都活不过一载的玩意,真是卑微到骨头了,一对上她爹的眼睛就打颤。那天以后,她就乖乖管我叫姐姐了,每叫一声,我这心里就止不住地生出几分怜惜来,好像这世上只有我一个待她好了。” 第39章 胡辣汤和腊肉夹馍   ◎案板上肉碎飞溅,肥脂与瘦肉剁到一块,简直无可挑剔。◎   晨起, 小马车羞答答的从晦暗未开的天色中驶了过来,昨夜喝酒陪欢的场子离得远,所以蓉娘回来迟了, 却正撞上于娘子摘了一盆豆角往释月这来。   于娘子初来乍到, 又有两个孩子牵绊着, 也种不了什么地,可也不能叫院子里现成的小菜圃空着, 就种了些好打理的瓜豆。   豆角实在太好长了, 缠丝绕藤的, 几天没看它,就长了满架子。   一家四口见天的吃豆角,吃得张巷边都有些烦, 想卖更是做梦, 谁家还没几个豆角吃呢?   于娘子没办法, 只好把豆角腌了起来, 酸溜溜的开胃,佐粥做面臊子都好, 张巷边也没了话说, 大嘴一张, 吃得挺美。   好不容易寻到法子对付自家豆角了,结果一开门, 卖馍馍家又送来一大盆豆角并三个干馍馍。   “豆角馍花麦饭,可好吃哩。”   于娘子笑着脸苦着心, 听她细细说了做法, 倒真是没吃过的, 也算换个口味, 忙是摘了几个瓜还回去, 瞧着自家菜圃里满满当当的豆角,一气摘了大半,给释月送来了。   蓉娘没什么羞耻心,从马车上下来时还一副松发粉腮,春情未尽的样子,幸好门被于娘子敲开了,她走了进去,没被蓉娘的行径震慑。   这屋里静悄悄的没人,于娘子以为是释月和方稷玄忘了关门,就放下豆角带上门,没留意到门后藏着一个呆头呆头的火绒小人。   方稷玄和释月此时不在家中,昨夜两人双双被李越请去饮宴,初还以为是什么鸿门宴,后来李越越喝越是兴致高昂,终于暴露出了他的目的,硬是把方稷玄拐到演武场上,要同他比试两把。   明明是比试,方稷玄却得像徒手剥生鸡蛋一样小心翼翼,只怕控制不住把李越击飞出去,更担心一拳头打死了,暴露出远超常人所有的力量,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叫官兵追击,于他们来说倒没什么,只怕连带了与他们交往频密的乔金粟一家。   虽是万分克制了,但方稷玄赢过李越还是轻轻松松的事。   在一众属下跟前输了,李越倒是不见半点恼怒之色,好胜心虽旺,但这是一个将领必要的品质。   “我说了吧。这身板就不可能是虚架子。”李越哈哈大笑起来,重重拍了拍方稷玄的胳膊,道:“来我军中,做我的副将如何?”   方稷玄婉拒再三,李越鼓着眼一看释月,“可是你不许?”   释月正吃着方稷玄给她从席上搜刮来的瓜子点心,一样样好好的包在帕子里,嗑得津津有味。   见李越做出威势来,释月趁机裹乱,“才不是,你许多少的饷银给他?我花用可大,早烦了他一个油旋一个油旋的挣铜板,穷酸!”   方稷玄无语至极,前些天巷尾卖豆花的夫妻俩吵架,就是这个腔调,她学得还真快!   李越和大小一众官兵皆同情的看向方稷玄,家有美妻又如何,如此不贤德,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郎君叫她贬损至此,还是一句回嘴都没有,唉,真是叫个小小女子骑到头上来了!   在方稷玄的沉默中,众人越想越多,家有河东狮的越想越是心酸,背过身去拭泪,家有贤妻的又作壁上观,暗自庆幸,尚未娶妻的心绪更是复杂,感慨自己未来妻子难有此等美貌,又想着没有美貌也就罢了,可别像了这刁悍的品性。   李越更是替方稷玄不忿,当即就要给释月一个好看,说要给送两个丫鬟给方稷玄做妾。   方稷玄那表情真是少见的精彩纷呈,释月看得可太高兴了,只差没有笑出声去。   “李将军,我与,”方稷玄很后悔,早知道他就光比划不说话,装成个哑巴多省事,只要摇头摆手就行了,何必在杵在这里艰难措辞,“我与夫人相识于微,早些年处境艰难,也是她陪我一日日熬过来,她素来是个刀子嘴豆腐心,喜欢说反话的,我知她性情,绝不负她,绝不纳妾。”   释月就见方稷玄还挺入戏,转脸看了过来,她本来想轻嗤一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是对他一笑。   李越瞧着他俩眉来眼去,自己倒成了个不长眼的媒婆,抹了把脸又故意做出一副凶相来瞪释月,道:“虽说你是糟糠之妻不可弃,但也要做好妻子本分,善待夫君才是,人前人后,怎么这般下他面子。”   这话他说得很别扭,显然平日里也并不挂在嘴上。   释月正拈起糕点上一片糖渍玫瑰,觉得吃花挺新鲜,闻言又瞪回去,“你才是糟糠,你还是泔水!”   李越气结。   末了是方稷玄答应每月分出一日来演武场做教头,教一套拳法、腿功,而李越一个大将军,又不好真跟释月置气,就这么把这事儿给抹过去了。   闹了大半宿,方稷玄和释月从演武场上出来时,月亮还勉勉强强挂着,李越在他们身后瞧着。   方稷玄忽然牵起她的手,攥得有些紧,似乎担心她不乐意抽走了手,叫李越生疑。   他们牵过许多次手,但都只是搭一下,借一把力,这样没有意义的牵着手,还数头一次。   没想到释月顺势挨过去,抱住他整条胳膊,笑道:“做戏做全套?”   方稷玄侧首看着她的笑脸,眼神就如这朦胧微曦的晨光。   “我们不必做戏。”   他们两个超脱人世,的确不必委屈自己演戏。   释月觉得方稷玄话中有话,还未想清楚,就听方稷玄道:“今儿在外面吃些?”   随着他这句话,街市的热闹在一片渐渐明朗的天色中拉开帷幕。   早点铺子忙着支摊,小贩们嘴上已经在揽客了。   “胡辣汤,已经煮好了的,等这架子一支起来,我家那口子就把汤端出来了。要肉丸子有肉丸子,要素丸子有素丸子。”   香气从热腾腾的胡辣汤里淌出来,胡椒的气味温厚微辛,让还半溺在梦里的人都醒了过来。   “油炸饼喽,香香酥酥的油炸饼喽!”   这家的油炸饼擀得很大很薄,一入油锅就蓬开来,金黄焦脆,葱香四溢。   想吃得更富贵些,炸到一半就捞出来,用剪子绞破一个口,把蛋液灌进去,再入锅炸,炸出出来更香更大更金黄,卖相口味都佳。   几张炸好摞在一块,口重的抹上辣酱,大刀快剁几下,饼子碎皮和香气都在蹦跳。   “腊肉夹馍!手拿走吃,不碍着您诶!”   这属于早就备妥的买卖,一大块腊肉仔细的用白布遮着,红而有光亮,有一种烟熏果木的香气,摊主用尖刀麻利的割下薄片,几片瘦的,往个热乎乎的白馍里拉一刀,翻开软烫的瓤,真是干爽香绝!   除了腊肉,这家自然也少不得酥烂的炖肉,锅里咕咚着,翻腾着揽客的香气,案板上肉碎飞溅,肥脂与瘦肉剁到一块,简直无可挑剔。   释月吃一口左手的油炸饼,又吃一口右手的馍,再吃一口方稷玄的馍,再把油炸饼递过去给方稷玄吃一口,一路上挺忙挺乐呵。   油旋铺子开门迟了,来喝羊汤的客人少了配,幸好乔金粟这小跑腿来了,帮着给客人买馍买包子,赚了蓉娘两个子。   灶洞里的火是一下就烧起来的,不用吹,也不用拉风箱,释月只要往里头丢柴火就行了。   “李越,是谁人转世?”方稷玄忽然问。   小呆的嘴从整个脑袋上裂开来,见释月没反应,手忙脚乱的戳戳自己的嘴。   “我还以为你不会问。”   释月就听‘噗’一声,小呆裂得太过了,半拉脑袋掉出去了,又融回去,鼓捣鼓捣,重新变成个呆,走到灶洞边,飘出一只爪子抢柴火。   “总有些好奇。”   释月一气丢了三根木柴喂它,一抬眼就见方稷玄那双过分深邃的眼睛正望着她,并没有用目光催逼着她,而是很轻柔安逸,仅仅只是同她闲话家常的感觉。   好半晌没有听到释月回答,方稷玄也作罢,并不追问。   乔金粟忙过这一阵,喜滋滋拿着两个铜子来给释月看,问她要不要吃葡萄?   葡萄正上市,屋前屋后总有人挑着筐叫卖,揭开来就是挨挨挤挤的紫珠串,用葡萄叶裹着,倒都是新鲜饱满的,也不贵,两个子能买一大串。   释月前几日吃着的葡萄不大好,酸,一想起来就齿软,遂摇头。   乔金粟也不吃了,很宝贝的把铜子放起来,等存够了,可以买笔墨。   日子这样忙碌充沛而有盼头,她坐在高凳上翘翘脚,半空中打旋落下一片枯黄的槐树叶,正好掉在她膝头。   乔金粟抬头瞧着,见槐叶还都是绿的,这片黄叶孤零零的,像是吹号角的先锋官,叫嚷着再过些日子,就要变成一副秋日萧索景象了。   秦三清醒时,店里有客倒还好,店里一旦没客,便是叫骂不休。   乔金粟面无表情地听着,忽然对释月道:“我昨个跟娘拜天地爷,还求天地爷早些收了蛐蛐儿的爹去。”   这话说给旁人听,哪怕是亲爹亲娘都要斥责,说她一个小女娃多管闲事,还要说她心毒哩!   但乔金粟知道,释月绝不会是这个反应。   果然就听她笑一声,道:“天地爷哪会管这事?”   乔金粟叹了口气,抓着凳面转过身去,就见蛐蛐儿逃到街面上躲秦三的打,蓉娘过去护着蛐蛐儿,几个街坊出来拉扯,秦三只嚷嚷一句‘我是她爹,打死她也管不着’,理直气壮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也只要这样一句,街坊真都束手无策了。   生身父母,生也由他,死也由他。 第40章 鸭黄豆角   ◎炸过的豆角入口酥脆,裹满了炒化炒香炒细的鸭黄,浓香微咸,好吃得简直像一道零嘴。◎   过了立秋, 夜风有些凉,配上老丈教给蓉娘的沙葱酱,羊杂碎的买卖更好了。   蓉娘日忙夜也忙, 却是花容妍丽, 愈发动人了。   张巷边这几日去外头谈买卖了, 说远不远,也没出了栓春台的地界, 但说近不近, 绕着城打转呢。   于娘子不用张罗三餐, 就来羊杂馆子做小工挣几个钱,带着两个孩子也就在这吃了。   蓉娘一掀帘子来端干净的汤碗,见于娘子洗了碗, 又洗芫荽, 又洗沙葱, 现在又在整理后院的柴垛, 半刻闲的也没有,不禁感慨, “张巷边果然是个会算的, 娶你真是娶对人了。”   洗了芫荽、沙葱的水也没倒了, 留着浇花浇地。   小渠里的水还剩一点,只是脏了, 不能吃。   前后两条街,只有两口水井, 这水井是七八户人家祖上一起打的, 除了这些人家的后代之外, 其余人想吃水可不能白用, 五桶水一个子, 论起来是不贵,可多的是人舍不得费这个钱。   不想费这个钱的,就得一大早出城担水去。   有骡车的方便,没骡车的卖苦力,虽说富有富的活法,穷有穷的,可挑着水从红崖湖边走回来不是一趟的功夫,是整个秋冬的日日要做的。   于娘子原本都准备好扁担水桶了,打算担水去,幸亏是在胡同口遇上哼着小曲回来的张巷边了。   瞧着她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忙忙往东城门去,张巷边纳了闷了,诧异地喊了声,“你往那去干嘛啊?卖水的老王头家在西边,我给了十个子的,每日都会送来,用不着你去担,就养骡马那牲口院子,咱们不是一起去定下的吗?这就给忘了?脑子怎么长的?”   胡同里好些人家都还是自己去担水的,于娘子愣了一下,道:“那回不是去买马奶下火的吗?”   “你是不是把机灵脑袋都生给金粟了?”张巷边招招手让她回来,“那马奶是我绕下来的添头!谁还花十个子买杯马奶喝啊!”   于娘子想起这件事的时候总笑,每天早上瞧见别人出城担水的时候,总想着张巷边这份好来。   “他挣几个钱,连桶水都舍不得买,那还是不是男人?”蓉娘见不得于娘子抱着芝麻做西瓜的样子,道:“可别叫男人觉着你这么好哄呐!”   于娘子还是笑,听出外头水车轱辘响,知道是挨家给送水来了,揩了揩手,扶着门叫了一声,“粟,回家去瞧着点,马爷家来送水了。”   乔金粟正替蠹老头书铺外的书生们跑腿买食儿,闻言钻出来冲于娘子一点头,就往家里去。   于娘子虽带着两个孩子在蓉娘这吃三餐,但她晓得轻重,不吃蓉娘家的羊肉。   她同邻里妇人学了擀面,扯面一时半刻还不灵光,但切面已经做得很好,宽面均匀,柔韧有嚼劲。   羊汤是日沸夜炖,天天换新骨的,就是煮根草也好吃,更别提面了。   三两根长宽面下进去一烩,盛出来就是软面浓汁。   于娘子是不好占蓉娘便宜的,只下了点盐巴,别的什么料也没放,但蓉娘嗦了一根面,就说让于娘子多煮些,她一块吃。   除开给乔银豆的一碗,蓉娘还抖了好些胡椒,撒了一把枸杞进去,秋风起,自然是要滋补一些的。   于娘子煮好了羊汤烩面,蓉娘抓着一把筷子跟出来,把一个小碗搁在乔银豆的板凳上。   方稷玄午膳没认真做,只把于娘子送来的豆角给炸了,炸的时候于娘子隐约闻见味了,只是猜不透方稷玄做的是什么菜。   豆角下锅伴着鸭黄一起炒的时候,更是香得没边了。   乔银豆不太熟练的往衣襟口塞帕子,抓起短筷学着吃面,又转过小脑袋瞧着往外走的蓉娘。   蓉娘熟门熟路地拿着两碗堆满了羊杂羊肉的羊汤面去跟释月换鸭黄豆角吃,一路吃着回来的,炸过的豆角入口酥脆,裹满了炒化炒香炒细的鸭黄,浓香微咸,好吃得简直像一道零嘴。   乔金粟接了水,落了锁,留了黑豹守门,刚往蠹老头这一来,就听于娘子喊她吃面。   香气有一阵没一阵的顺着风飘过去,几个书生嚷嚷着也要吃面,于娘子着急忙慌的吃了面,把嘴一抹,就张罗起来。   等于娘子把面做好,还要点功夫,乔金粟坐下来吃了根鸭黄豆角,就是眼睛一亮。   “娘!别腌豆角了,就这么炒鸭黄吃吧!多好吃啊!”   于娘子转过脸来,无奈摇头一笑,乔金粟就是一吐舌。   豆角这么吃,真不怕吃不完,可寻常人家谁舍得用这么些油去炸一碟子豆角呢?还要裹上鸭黄去炒?也只能是蹭蹭方稷玄这大户了。   乔金粟吃过羊汤面,又咕咚咕咚把羊汤也喝完了。   于娘子有些担心乔金粟会涨肚,蓉娘笑道:“跑几个来回就消食了,怎么会涨肚?”   临近第二场试,栓春台往来应试的书生更多了,蠹老头的书不许人带走看的,所以他这书铺门前的犄角旮旯里也满是人,比大书局的人还多。   “蓉姨,蠹爷爷那的书生要羊汤配馍,馍馍我已经给他买去了,还要一碗羊汤,多辣些,他们缩着看书也不动弹,赶早来的衣裳也穿薄了,只觉得身上僵呢。”   今个天阴阴的,远还不到冷的地步,只是有些阴凉。   乔金粟在这两条街上跑前跑后也挣她的小铜板,忙得热火朝天,蓉娘给她打了碗羊汤,伸手一抹她脑袋,果然冒汗,就道:“忙好了回来,叫你娘用热水给你抹把脸,可别凉着了。”   乔金粟忙是应了,端着羊汤送过去。   “吃羊汤的给我仔细些!别撒书上,弄得一股羊味!还有辣子,昨个,昨个谁在书上落了两个那么大的红油点子!?”   蠹老头嚷得嗓子都有些哑,乔金粟买回来几个炸油糕,瞧见摆在角落里,离得远远的小炭炉子,就走过去斟出一碗茶给他端来。   “昨个同娘去南街上找人弹棉花,那大书局的买卖也没有你这的好呢。”   乔金粟把茶碗递过去给蠹老头,蠹老头吹吹喝喝的,出了一脑门的汗,心里倒没有那么躁气了。   “还不是你爹给出的馊主意。”蠹老头半喜半恼的说,“上回收书那户人家祖上出过状元,他就放出风声去,说我这有状元文集的残卷,还有好些经世著作都是孤本绝本,被我这糟老头不知压在哪个角落里了。”   “他扯谎?”乔金粟有些先入为主了。   “倒也不是,那状元的手札残卷他们不是围着抄吗?再就是那什么经世著作、策论范本之类,确有,那文士自己的文章也不错,很多都是孤本残卷,同大书局里那些刻印的著作不一样,也算沧海遗珠来的,但这书山书海的,我早了断了入仕的心思,也确不知在哪,唉,由得他们找去吧。考完试也就安生了,你爹也是好心,想叫我这孤寡老头多几个钱买棉袄过冬,瞧瞧吧,这几天下来,能攒上一些了。过年我好请你吃羊肉饺子了,想吃吗?”   乔金粟点点头,蠹老头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苍老干燥的掌心带着能驱走秋凉的温暖。   “乔小妹,替我拿个油旋去。”   “乔小妹,菜馍,我要一角菜馍。”   “小妹,羊肉炒馍给我端一碗来吧。”   乔金粟领会到了赚钱的乐趣,忽然就明白张巷边为什么每天东奔西跑的还这么乐呵了,握着到手的几个子,的确是很有成就感的一件事。   “释娘子,今儿是中元,晚上阿娘要烧袱钱,你要不要一起来呀?”   袱钱指的是将纸钱装在信封里,上面写上收受鬼魂生前的姓名,同时还会烧些纸衣纸马纸驴什么的。   鬼月、仲秋、暮秋这三个月的十五月圆夜,释月总要寻个僻静的地方晒到月尽时,以便增强灵力,而且这烧袱钱一事对她来说实在无稽,就摇摇头。   蛐蛐儿凑过来,小声问乔金粟,“我瞧见张叔回来了,他容你们烧纸祭祀啊?”   乔金粟根本没想过张巷边会不同意,但想了想,于娘子的确给乔叔备了很多很多纸钱纸张衣。   她愣愣道:“他还写了张奶奶、张爷爷和他大哥、小妹的姓名,要一并烧袱钱呢。为什么会不愿意?”   蛐蛐儿叹口气,道:“后爹都比我亲爹好。”   乔金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倒是释月忽然凉飕飕地说了句,“烧好了早些关门睡觉,听见什么瞎奇怪的动静可不要出来。”   蛐蛐儿认真点点头,乔金粟则笑起来,入了栓春台这样热闹鲜活的府城,人气烘暖,夜里听鬼故事也敢冒头不蒙被了。   现在睡前的故事多是张巷边来讲,他的故事可太多了,乔金粟和乔银豆经常是越听越新鲜,越听越睡不着了。   笑着笑着,乔金粟就想到张巷边昨个紧赶慢的回来,说过了中元还要出去,好像专程是回来陪着她们的,心里一时间有些不是滋味,只道:“张叔也这么说,让娘蒸了些花馍供着。”   中元节的月光显得白惨惨,线香蜡烛都备好了,一样样往供桌上端菜,花馍已经摆好了,还有新煎的豆腐,炖的一整条黄带河大鲤鱼和猪头肉。   胡同口,各家占了个位,有破铜烂铁的就在破铜烂铁里烧,没有的就找个背风的角落,石头堆什么的,烧吧烧吧。   于娘子把钱一摞一摞分得很细,张巷边今儿也难得收起那副嬉笑面皮,比较严肃地跟于娘子跪在一块烧纸,嘴里倒是什么都说。   同老爹念叨买卖,同老娘念叨闲话,同老哥念叨自己接济着嫂子侄儿,同妹妹念叨着嫂子给你挑的裙衫,要喜欢的话,得谢谢她。   他还提到乔叔,说乔大哥你一向做好人的,功德肯定是积满了,别担心她们娘仨了,有好胎就赶紧投吧。   张巷边可真啰嗦啊,可乔金粟不知道为什么也跟着娘掉眼泪了。   给先人烧袱钱的同时,还有不少善心人在路角堆了个烧纸堆,算是给孤魂野鬼在烧些街钱。   灰烬往上飘,有个说法是先人在拿钱,张巷边盯着看,眼睛被烟熏得通红。   这一条街上的铺面都是住人的,一团团火连成一片烟。   在熏呛的烟气中,蓉娘和释月两家的门前显得格外空阔。   于娘子有些记挂,也好奇,“蓉娘和释娘子、方郎君都没有需要祭奠的人吗?”   “少去人家跟前打听啊。”张巷边在人情世故方面格外的敏锐,又玩笑般道:“她们不烧也好,省得蠹老头守着一屋子书提心吊胆。” 第41章 鬼火焚烧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秋高气爽, 云雾薄透,月光清朗。   方稷玄坐在暗处,跟山石几乎融为一体, 望着不远处月光下那个朦胧柔亮, 由点点光斑聚成的释月。   她散在月光里, 是那样的自由自在,有月亮的地方都有她, 看起来随时会跟着月光离去。   方稷玄每每看到这个场景, 总会想起释月头一次偷偷溜出来晒月亮的情景, 面对突然出现的他,月光化作箭雨,铺天盖地的向他射来。   方稷玄避过后退了几步, 以表明自己并无恶意, 可定神望去, 只见释月赤身立在月下, 胴体曼妙皎洁,长长黑发散在背上, 被夜风吹得扬起, 斜斜几缕不堪遮。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不过释月那时还不懂很多事, 单纯以为方稷玄是被自己赶跑了。   只有方稷玄守着那时惊艳而震撼的心情直到现在,揉面时, 摘花时,她笑时, 拧眉时, 那个场景总是不受控的出现在他眼前。   面对释月的浑然不知, 浑然不觉, 方稷玄觉得自己很无耻。   但, 说是占便宜也好,折磨也罢,他才是那个被操控的人。   月亮一点点落下去,释月会一点点凝回来,神色惬意,像是睡了很好很好的一觉,没有觉察到方稷玄的沉重与压抑。   两人刚在槐花树下显影,登时就闻见那股焦烧味,释月一个转身扑开院门,只见街对面废墟一堆,只剩几个烧得焦黑的石墩、石坎、石柱、石阶。   蠹老头的书铺是夜里烧起来的,很多人提着桶拿着盆来救也没有用,书太多了,整栋屋子都在烧。   众人救火无望,只好拼命保住离得近的两间铺子,幸好胡同隔开,没有殃及邻家。   火烧尽了,救火救了半夜的街坊也睡去,这时候街面上有短暂的宁静。   蓉娘昨夜回狐洞探望几个侄儿侄女的,眼下才到,也是惊得一跳。   “这,这蠹老头没事吧?”蓉娘也知他一个老者定然是凶多吉少,但还是忍不住问。   释月踏进还有些灼烫的废墟中,瞧见纸张烧过的余烬堆上,很显然有一个扭曲挣扎的人形。   脂油烧过的地方会有明显的不同,一看就能看出来。   他们回来的晚了些,蠹老头一丝魂魄都没留下。   “是不是昨夜烧纸钱飘了火进来?”蓉娘正揣测着,就听见门口有响动,原来是来了衙役仵作。   因为死的是个老头,身家都在火里葬送了,看起来纯粹是意外,也并未找到什么人为纵火的痕迹。   几个衙役用刀尖在余烬堆里挑了几下,飞出好些余烬,像灰黑的蝴蝶一样。   最底下原本还有些没烧透的纸张,还留着一个个虫眼,只是被刀尖一拨,反而腾烧起来。   释月才瞥到一眼就没了,衙役赶紧撤了手,把刀插回刀鞘里,对几人道:“走吧走吧,这有什么好看的。”   夜里起火,乔金粟迷迷糊糊有听见响动,但于娘子很快捂住她的耳朵,没叫她醒过来。   张巷边穿上衣裳,把自家的水缸泼完了,又去马家打水,拎着水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救不了了,跌坐在熊熊大火前喘粗气。   回来想洗把脸还没水,就那么浑身黑灰的睡着了。   于娘子也没怪他弄脏了床褥,马家知道各家没水了,今日的水很早就送来了。   张巷边睁着眼看着帷帐,就觉湿湿的帕子在自己脸上擦来擦去,一点力气都使不上。   他转脸看去,见是乔银豆,伸手在她面团一样的脸上掐了一把,瞧着两个黑乎乎的指印又笑,“你娘你姐呢?”   “娘在煮粥,姐姐出去买酱菜了。”听出张巷边声音嘶哑,乔银豆伸手碰碰他的脖子,“痛啊?”   张巷边摇摇头,说:“被烟熏了,让你娘去要点金银花煮水给我喝就行。”   乔金粟捧着酱菜坛子走了个来回,望着黑漆漆的书铺直掉眼泪,好些书生或是得了消息赶过来,或者就是预备着来看书的,皆是难以置信呆愣当场。   火精小呆掩在墙头槐树影里,看着乔金粟伤心的样子,又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冲着释月胡乱比划一通。   释月看了半晌,见它一下炸成蠹老头惊惧的一张脸,一下又变换成散成许许多多的小火团,轻轻颤抖着,忙得很。   小呆昨夜约莫是瞧见什么了,想表达给释月看,可这炸炸聚聚的,她实在不明白,冷不丁的一句话砸向方稷玄。   “它是你儿子,可懂什么意思?”   “怎么就成我儿子了?”   这团小火精是从焚烧坑里凝出来的精怪,火种在地下千年不熄,待在释月和方稷玄身边,不知是不是受了二人的影响,笼统才这么一点灵力,长出手脚都费劲,竟先塑出灵识来了。   方稷玄手下万把兄弟,叫一把火挫骨扬灰,他一见到这团小火精就烦躁,脑子被烧坏了才会拿它当儿子。   释月当初就是为了膈应方稷玄,所以执意把小火精带在身边的。   小火精说不清楚话,但听得懂,闻言装模作样地把自己藏在一堆枯叶里,似是伤心害怕,果不其然点着了一片,倒要方稷玄给他擦屁股。   外头街面上的人现在一闻见烟熏火燎的气味就紧张,叫嚷着还想蹦进院子里来灭火,“方郎君没事吧。”   “不必惊慌。”方稷玄搪塞了几句,看着那一路滚一路烧的小呆叹气,“这么久了还学不会收敛火焰吗?”   “这两条手都是捡你的漏才长出来的,能有什么本事?”释月在边上说风凉话。   小呆更伤心了,使劲戳戳对门的位置。   “什么意思?”方稷玄看看释月,释月一摊手,谁知道?   小呆又聚成一团,无奈地往屋里滚去。   它那天应该是觉察到什么了,只是又描述不出来。   “叫你不读书。”释月看着滚在地上的火团,忽然来了一句。   闻言,小呆滚得更快了,同个厌学顽皮的小子没分别。   释月转脸望向缓缓退开的院门,瞧着一片黢黑的废墟暗自思忖,‘老书虫的死能有什么蹊跷?’   因是死在中元,也有好些人说,是野鬼顽皮戏弄,丢了鬼火烧死蠹老头。   烧成这般,尸体都不用收,午后衙门就派来了几个力夫,把这片废墟给铲平了,烂砖焦炭统统运走。   乔金粟睡了一晚起来,她的启蒙恩师就被火烧没了,她再睡了一觉,原来绿蓬枝红细花的书铺小院彻底没了。   她看着空空荡荡的那处地,除了地面上暂时去不掉的焦痕,蠹老头的存在几乎泯灭干净。   “释娘子。”乔金粟坐在门边发了很久的呆,突然开口,“蠹爷爷的魂魄会回来吗?”   “魂魄归故土,若是颠沛流离的话,也是回到最亲的人身边。”   可蠹老头说过自己没有亲人,释月也不太肯定他的魂魄会去哪里。   “那阿娘给蠹爷爷烧银纸,他收得着吗?若收不着,可不好打点鬼差了。”乔金粟忧心忡忡地说。   “虽说不知他生辰八字,也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但在人身死的地方烧银纸,也是能收着的。”   释月说得还是这样笃定,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不少。   入夜,街面上清静了些,铺子也歇了买卖。   好些如于娘子般的善心妇人都折了银纸来这里给蠹老头烧,夜风四起,火堆乱舞,灰烬攀风而上,这可以算是魂魄入了地府的意思。   释月见状,关上二楼的窗子往后跌去,在一片虚妄的水花中消失不见。   方稷玄原本合眼正在静修,忽然就觉一尾银鱼探进自己的神识里来,这已非第一次,他掩好月下那一幕的记忆,由得她乱窜而去。   很多记忆他自己都不记得了,硬是被释月翻腾出来。   他们一起站在五六岁的小方稷玄跟前,看着他是如何溜进军营伙房里偷粮吃,然后被方谋抓住罚去捡了一筐马粪之后,又丢进河里涮了干净,兜头被罩了一件明显不合身的里衣。   小方稷玄笨手笨脚的穿好,抓起一个比他脑袋还大的糙饼子狼吞虎咽的吃着。   这事方稷玄当然还记得,只是不记得方谋帮他挽过袖子,而且他以为自己是坐在河边大石块上吃的饼子,但实际上是他年纪太小,跟日后同罗辛出去玩的记忆弄混了。   方谋其实把他带回了军帐,他是坐在蒲团上吃的。除了饼子之外,方谋还让人给了他一碗温温热热的马奶。   那是他头一次喝到奶这种东西。   方稷玄瞧着小时候的自己一边喝马奶一边转着眼珠子,随时随地提防有人来抢。   “真像只小狼崽。”释月笑着说,伸手想捏一计小方稷玄的脸,却是掐了个空,转脸就来掐大方稷玄。   罗辛的父亲是方谋手下的副将,因为儿子七八个,所以对这个天生眼盲的儿子不怎么在乎。   罗辛自己又是个好强的,别人读书他也读书,别人写字他也写字,别人骑马他也骑马,别人练剑他也练剑,从来不把自己当个瞎子看。   方稷玄小时候是个少根筋的性子,罗辛一双眼睛只是眼珠稍微黯淡几分,并无其他异样,方稷玄常常忘了他是个瞎子,同他一起赛马,便是凫水也带他去。   罗辛除了看不见,其他什么都很敏锐,有一次雨后的山崩就是他听出来的。   奈何众人都不信他,他兄长罗建更是奚落不已,最后还是方稷玄说动了方谋撤军。   军帐刚刚撤出去一里地,山洪倾泻如天崩,释月瞧着巨龙从山谷中涌动出来,恍惚间都能闻见那股方稷玄记忆中的冷冷的泥腥味。   “罗建表情也太可笑了。”听到释月这样说,方稷玄也转脸看去。   躲过了这样的大祸,罗建面上却不见多少庆幸,更多是一种埋怨暗恨,怪罗辛叫他丢了面子,至于感激,更是连想都不用想。   方稷玄带兵迁营,只觉逃过一劫,手头事务繁多,匆匆瞥过去一眼,不曾着重留意他们。   如若那时早早警觉起来,也不至于害得罗辛腹背受敌,做了人蜡。   方谋死后,这支黑骑快行军就尊方稷玄为首。   不用什么朝廷任命,也无需军中几位副将的商议,方稷玄接手根本就是众望所归。   现在想想,应该就是从这个时候起,祈姓皇族就动了要黑骑死的念头。   妖人国师所谓的释月携兵祸降世确为真,但也不过是个引子,有没有这出方稷玄都得死。   而且方稷玄和释月镇在地下那么多年,世上该起的灾劫,该闹的兵祸还是照旧,释月只是善昭祸事而已,她干干净净,没有罪孽。 第42章 油馍头和木匣子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   栓春台的夏天走得很干脆, 一下就了断了热意,秋凉平地而起,打着旋从裤管钻到脖子里, 早起衣裳若是穿不暖了, 一整天都是冷飕飕的。   而且这天还很干, 乔金粟早上起来就觉得面上绷着一层什么,感觉像吃了粥没擦嘴。   于娘子已经在厨房忙了一阵, 浑身都是暖呼呼的, 身上沾着一股微辛的咸香。   她端来一盆热水给粟豆洗脸, 又小心翼翼从罐子里撇出来一点猪油膏,点在粟豆面上涂匀了。   “你昨晚上怎么光记得给豆豆涂,没给自己涂?瞧这脸皲的。”   乔金粟不怎么喜欢抹这些, 觉得脸上腻腻的, 嘟着嘴道:“释娘子从来不抹。”   “人家天生好皮子, 羡慕不来的。”于娘子拍拍她的屁股, 从她身下抽出一本书来,道:“怎么搂着书睡?快些穿衣, 别冻着了, 你张叔买了油馍头和豆腐脑胡辣汤回来, 我热在锅里了,收拾收拾, 汤里还有七八个素丸子和黄花菜呢!”   夜里搂着书,时常梦见蠹老头, 可醒了就想不起梦见什么了。   乔金粟一听油馍头和胡辣汤就肚饿, 手脚顿时就利索起来, 又问:“张叔人呢?”   “出城收枣收柿子去了, 忙得他!不知道晚上回不回!”于娘子念叨着, 其实也很心疼张巷边这样辛苦。   “没事儿,要是他紧赶着回来了,咱们就去蓉姨店里买上一大碗的羊肉汤来,再请方郎君给做一个驴板肠油旋,什么累都补回来了。”乔金粟看出了于娘子的心思,就道。   于娘子怜爱地摸摸她的脸,把豆腐脑胡辣汤和油馍头都拿出来摆在凳上叫她们吃着,道:“我上蓉娘那帮手了啊,这回你张叔把阿福、阿吉都带出城了,你就别离家了,同妹妹在家玩,西院里还有点干货呢。”   这附近比较太平,有什么动静四邻都听见了,黑豹生性又机敏,所以于娘子才放心的。   乔金粟一一答应了,学着张巷边那样捏起一个油馍头浸在胡辣汤里,两口一个,吃得都停不下嘴了。   乔银豆还吃不得很辛辣的东西,乔金粟撇些胡辣汤顶上的豆腐脑给她,小小手正好拿一个油馍头,嚼得挺香。   朝廷下放了一批京官来栓春台做地方官,周遭几个县城原本只有县丞乃至师爷撑着,现在也算是来了主心骨,既然不短缺人手了,秋试便也临时取消了。   闹得好些不得志的书生在酒肆喝醉了便哭哭嚷嚷,说什么朝令夕改,为官大忌,听得释月心烦。   栓春台的府尹大人也有对策,张榜说招书吏、典史、算手几十人,也是给了这些书生一个去处。   至于过分清高不肯为人刀笔的,人家也管不了那么全。   方稷玄今日得去做教头,这差事他其实不讨厌,拿起来得心应手,但也实在不喜欢,将士们飞腿击打拳,气势如虹,总叫他想起从前的事。   李越是个喜欢营帐多过官门的人,但凡方稷玄去演武场,过不了多久准能碰见李越。   即便方稷玄性子冷淡,成天摆着张脸来做教头,问三句答一句,但看得出来,李越对他还是蛮中意的,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伯乐遇上千里马的责任感,逮住机会就念叨着让方稷玄赶紧弄个官职当一当,同东泰那一带还有不少战可以打呢!   方稷玄很无奈,也看不出李越是谁人转世,他身上谁的影子都有,豪爽、粗中有细这方面很像方谋,偶尔有些直愣,张嘴闭嘴容易得罪人但又热忱诚挚,这一点又很像军中几个老副将。   “将军,夫人和小姐在门口呢。”一个小兵快跑过来禀报。   “嗯?何事啊?”李越边问边抬脚往外走。   方稷玄顺着他离去的方向望去,就见一辆小马车停在演武场门口。   李越步子迈得很大很快,走到车边反而缓下来,轻轻叩了两下车窗,车窗开了,他手也没收回去,轻轻搁在窗沿上,神色十分温柔。   车中人不知说了句什么让他开怀大笑起来,他点点头,竟是赶了车夫下来,自己给妻女赶起了车。   方谋成亲很早,丧妻也很早,除了方稷玄这个义子外,他没有亲生子女。   在方稷玄的记忆里,方谋身边也不见女人,他的营帐里只有一榻一案一椅和床榻上一个不起眼的匣子。   后来替方谋收殓的时候,方稷玄打开了那个匣子。   匣子里有一个装着骨灰的瓷坛,还有很多女子的首饰。   钗环佩簪看起来都很精致古朴,但要说多名贵却不至于,材质多以玉石和木质为主,玉镯玉簪玉耳坠看起来像是一套,雕刻纹饰是鸳鸯,像是定亲定情所用。   还有些单独的小首饰,其中有一块祥云玉佩,方稷玄记得是有一回方谋难得逛集市时,一眼相中买下的。   至于那些木质的首饰,都是方谋闲时坐在城墙上等日出日落时,顺手用小刀雕刻的。   这些首饰来处各不相同,可却暗合了一种清雅厚朴的风格,几乎就能想象出那位女子的气质,定然是淡然温柔,叫人念念不忘的。   后来,这匣子首饰和骨灰坛都随方谋下葬了。   敌军夜里偷营那夜,方稷玄还做了一个梦,梦里方谋是跟个女子一起来的。   方稷玄看不清楚她的脸,只记得她发髻上的小花簪,那是幼时他蹲在方谋膝边看他一点点雕出来的。   方谋看着他,虎着脸说:“火烧屁股了,还赖床?”   方稷玄一下就醒了,及时反制了敌军一把。   白日里,方稷玄见了李越同妻女的相处时的场景,入夜后这段记忆就浮了上来,被释月看了个清清楚楚。   她蓦地收拢神识,不论是光芒氤氲的池水,还是潺潺流动的瀑布,还是绿密深沉的林子悉数消退,只露出屋子本来的面貌来。   木床一张,算得上宽大,新换过的秋被松软柔蓬,不过是个摆设。   方稷玄正坐在床尾的软榻上合眼打坐,运转灵力。   小呆乖乖待在榻旁的铜盆里,扒拉着盆沿瞧着他,五官模糊的一张脸上,竟很明显能看出钦佩仰慕之意来。   软榻正对的窗边有一张梳妆台,铜镜、妆奁、香膏、头油倒是齐全,掩人耳目的玩意罢了。   只那个装首饰的木匣子是从北江带来的,似乎是方稷玄跟着乔叔学了两手之后做的,释月不太清楚,反正她去林子里晒了几晚的月亮,这木匣子就摆在桌上了。   释月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就知道是给她的。   刚做出来的时候有点粗糙,方稷玄偶尔会捧在膝头摩挲,原本寻常实在的木料被打磨出厚朴温润的光泽来,像是一层层的上了好漆。   纤白的手抚在那木匣子上,释月手指一抬搭扣,木盖就往上掀开了,里头分两隔,左边也是能摆得下一个骨灰坛子的深窄,右边倒是做成了一层层的小抽屉。   松针编成的绿星星,方稷玄做的,不过翠色是释月凝住的。   雪花冰晶是释月自己冻了几片玩,然后撇在一边,方稷玄用银子抿成丝给串起来了。   两簇带绿梗子的鹤莓,一簇五颗,滚圆鲜红都不输给鸽血石,方稷玄挑出来的,释月凝的。   这些都是耳饰,也有簪子。   雾凇的细枝,霜雪都还在,方稷玄摘下来的,释月冻住的。   缀着一颗橡果的木簪子,释月捡回来一大把还是青色的,方稷玄搁到窗台上晾成棕褐,然后挑拣了一颗最饱满的做了簪子。   ‘还挺知道过犹不及的道理。’释月抿着这根橡果簪子想着,就觉身背后方稷玄睁开了眼。   她反手把簪子戳进发髻里,揽镜一照,就见镜中方稷玄也正看着自己,目光深沉柔和。   “左边的空挡,也是留着装我骨灰的吗?”   方稷玄正瞧着镜中的释月,被她的话兜头盖了一脸,惊讶、困惑、尴尬、局促的表情一下收不住,被释月尽收眼底。   她一笑,转过身认真看他,“我要是死了,可没有骨灰,至多就灵核一枚,还会招致觊觎,只这么一个木头匣子可守不住。”   方稷玄眉头深锁,道:“别说这种话。”   释月歪首看他,月光照在她面庞上,让她探究的神色看起来是那样的空灵朦胧,仿佛已经洞悉一切。   方稷玄鲜有感到紧张的时候,更不知她又会说出什么话来,但出乎意料的是,释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扔过来一粒银子,让他搓了银丝来。   橡果还剩了一把,释月用银丝串成两串小手链,给了乔金粟和乔银豆。   张巷边风尘仆仆地赶回来,洗了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换了身软乎乎的新袄子,又是羊汤,又是油旋的伺候着,家里有个热乎乎会张罗的女人真是不一样了,住家里跟住客栈还是没得比啊!   俩白来的丫头片子也乖巧,小的跟着大的在院里跳绳,嘴里念歌谣也小小声,怕吵着他睡觉。   张巷边抄起带回来的一个石榴招呼她俩来吃,拨弄了下乔金粟手腕上的橡果串,说:“还挺有趣儿!你们吃完了,等会把这几个石榴给释娘子送去,拉柿子回来的路上叫俩地头蛇拦着想宰我一刀,幸好遇上两个小兵来请方郎君去指点拳脚,方郎君同我点了点头,嘿!吓得那俩没蛋的王八头都缩回去了。”   张巷边不是栓春台本地人,买卖太好了惹人眼红,最稳妥的还是拉人一起入伙,人家出本钱出大头,他卖嘴皮出小头,赚钱不嫌少。   枣子、脆柿和柿饼可以往外卖,但软柿子娇嫩,一步都离不了栓春台,往回拉的路上都破了好些,张巷边瞧着心疼也没办法。   “院里的柿子不给释娘子吗?”乔金粟转脸瞧着那红彤彤的小山,每一个都漂亮的像仙人朱笔点出来的。   “这些柿子都是老柿子树结出来的,特别特别甜,我同南街上那些酒楼茶馆说好了,等下就送去了。留几只咱们自己吃,你捡几个去给释娘子也不打紧,要紧的还是这红籽石榴,这时候街面上哪哪都是柿子,虽说吃着有差别,但看着不稀罕了。”   他说着说着站起身来,朝厨房望望,朝院里看看,又问:“你娘呢?”   话音刚落,于娘子就回来了,一把端起木盆里挑拣出来的几个破柿子,笑道:“走吧,方郎君和释娘子说炸柿子糊塌吃,他们出油面,咱们出柿子!”   这买卖可太合算了!张巷边立刻蹦跶起来,“走!” 第43章 柿子糊塌   ◎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   乔金粟和乔银豆的小手可太适合剜柿肉了, 轻轻柔柔的沿着皮一圈刮下来,留一个透红的空壳子。   橙艳似火的柿肉和面,搅成没有面疙瘩的金黄糊糊, 油锅也升起来了。   方稷玄炸柿子糊塌的时候, 释月也在忙, 忙着吃柿子。   乔金粟挑过来的柿子熟得吹弹可破,释月轻轻掰掉蒂, 嘬吸一下, 像戳破了糖兜子, 顺着舌头滑进喉咙里,清甜爽口。   释月一连吃了四五个,忽问:“柿子都这么好吃吗?”   “只这栓春台的柿子特别好味, 说不准是仙果不留神掉下来呢!其他地方的柿子有些涩得很, 有些核忒大, 没什么好吃的。”   张巷边也不知道为啥, 往这一来,就浑然没有了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大爷姿态, 很自然地一边搅面糊一边唠嗑。   乔金粟捧着柿子吸溜着, 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来, ‘若不从鸭子河泺出来,也吃不到这样的柿子。’   释月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又喃喃自语道:“难怪了,若是世上的柿子都这么好吃, 该没有那么多悲秋的诗了。”   张巷边不太明白这话的意思, 隐约听见一声轻笑, 下意识瞅了方稷玄一眼, 只看见他微扬的嘴角。   几人皆是头回吃柿子, 张巷边又是可着她们吃的,瞧着就有些刹不住了。   “我听隔壁婶子说,柿子不能吃太多,咱们还得吃柿子糊塌呢。”于娘子满口甜蜜,也耐不住要出声提醒三个小孩。   是以,释月吃最后一个柿子吃得格外珍惜,只咬出一个小口嘬吸着,吸到柿子都空了,只余一层薄皮了,方稷玄就见释月咬着柿皮不舍得放。   见他望过来了,释月一歪头,盯着他一眨眼,轻吹了口气,瘪了的柿子一下鼓起来,红彤彤一盏小灯,像个漂亮至极的障眼法。   乔金粟和乔银豆‘啪啪啪啪’的鼓着掌,小脸红红,极其赏脸给面。   方稷玄觉得哪怕释月不会术法,没有灵力,也半点不碍着她这么可爱有趣。   他垂下眸子,轻轻用长筷把扁勺里已经定型的柿子糊塌推进油锅里浮着。   柿子糊塌比想象的难炸一些,火大难熟易焦,得小火慢慢炸着,炸透了。   于娘子跟乔银豆分吃了半个,就来接手炸糊塌了,方稷玄把炸好的七八个端出去,坐在释月身侧。   “这个真好吃。”释月趁热拈起一个扯开,递过来一半。   方稷玄低头一叼,仰脖全进嘴里了,嫩糊糊的柿香从焦脆的外壳里淌出来,明明是没有馅的,却吃出了溏心的感觉。   乔金粟和乔银豆对视了一眼,姐妹俩心有灵犀,都觉得方郎君的刚才从释月手里叼食的动作很像黑豹。   焦焦的柿子甜香充斥满院,哪怕是人散了,味也还没散。   张巷边背着乔银豆,于娘子牵着乔金粟,一家人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出门,提着一个装着柿子糊塌小篮子往城隍庙去,入夜庙宇锁闭,庙祝也歇着去了,只余下信众奉上的香火还有余味浮散。   方稷玄等在外头,眼瞧着庙门落锁自开,像是里面有人在等着释月。   城隍老爷化形而出,若不是身上有金光闪耀,瞧着也就是个四十来岁长须白面的文生。   “仙君真是折煞我了,怎么好叫您送贡品给我呢?”   释月是天生灵物,阶位甚高,而栓春台的城隍老爷生前是个乐善好施的文生,为救人而亡,因其阳寿未尽,福泽功德深厚,所以做了城隍。   如今天宫和冥府未免人界大拿肆意通天遁地,所以设了许多规矩,释月虽是能去,却要带上方稷玄,好生麻烦。   释月总对蠹老头的事有些疑虑,特让城隍爷借去冥府叙职的机会,替她查一查蠹老头的事。   “做多了。”释月很是坦诚,倒叫城隍爷噎塞,“可查到了蠹老头的事了?”   “查到了,蠹老头名为刘识,眼下魂魄正在地府,我问过拘他回来的鬼差,说是不曾发觉死因有异,但有一点大为可疑。”   城隍爷还卖了个关子,就释月不言不语地看着他,显然懒得给他搭腔,忙接着说:“他三魂之中的爽灵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   见释月蹙眉,城隍爷又道:“鬼差也在附近查过,浑无踪迹,他,他们本还以为……   城隍爷说着往外觑了一眼,释月阴恻恻地笑道:“以为是方稷玄吞掉的?”   “呵,呵呵,”城隍爷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所以没有深究。”   “别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浇!”释月很是不悦,道:“没有爽灵,老头下辈子岂不蠢笨?”   城隍爷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释月真有些后悔那天出去晒月亮了,可这后悔的情绪一冒出来,她心里又别扭得很,为个老头至于吗?   心里这样纠结,面上也挂了几分不痛快,释月拂袖而去,惊得那城隍爷半天不敢动弹,直到二人出了城隍庙的地界,这才享用起柿子糊塌来。   方稷玄不知道释月在里头谈了些什么,见她情绪不佳,就先把疑问压了下来。   “都怪你!”释月忽然顿住脚,怒视方稷玄。   方稷玄不语,等她说完。   “为什么蠹老头这点事,我这么撇不下?”释月真得很烦,更是一种发泄,说完转身走了。   方稷玄默默跟在她身后,两人的影子叠在一块,拖得老长。   “月亮也没得选,总不能照在好人身上,不落在坏人身上?随心吧。”   释月在月下消失的瞬间听见了方稷玄这句话,在铺子门口显影时,她下意识回首,入目却只有空寂的街道。   小酒馆后头有些响动,释月转身进了铺子,月下却凝出一只朦胧银白的小兽,轻盈地越到屋脊之上。   秦三摇摇晃晃出来起夜,嘴里含含糊糊说些醉话,叫他撒在尿壶马桶里真是奢望,可再怎么着,墙角草地选一处总好过尿在渠里!   小渠里的水还余着一个浅底,已经是不流通的死水了,用不了几天就彻底干裂了。   秦三卑劣无耻,顶着亮堂堂的月光也是无所畏惧,浑然没有一点亏心。   “爹啊。”蛐蛐儿披上衣裳跑出来,见状深深皱眉,嫌恶至极。   秦三尿完了之后抖三抖,裤子还没系好,脚下月光忽然成冰,他脚下一滑,摔进渠里了。   这么大个人狠摔一跤,动静可不小,蛐蛐儿下意识快跑过去,到秦三边上了反而停住不动了,也不伸手扶他。   银白小兽蓬如雾凇的长尾愉悦地摇摆起来,她微微侧眸,就见蓉娘此时正餮足回来,恰听见那堕地声,立在胡同口犹豫了一会,怕出事的是蛐蛐儿,到底还是扶着墙面走了进来。   摔伤最怕跌坏了后脑和尾巴骨,除开这两项都还好,秦三面朝下,磕伤了脑门,其实死不了。   但他死不了也要死了,因为蓉娘走进那片月下,立刻就成了蛐蛐儿的共犯。   蛐蛐儿正一脚踩在秦三脑袋上,一脚踏在他背上,渠里那么一点点水,刚好没过秦三的鼻子和嘴巴,多一点都没有。   他一张口呼救,就立刻‘乌拉乌拉’的喝进一大口混着尿的脏水,像只癞蛤蟆一样。   蛐蛐儿本来吓得要命,一见是蓉娘,整个人反而镇定下来,死死踩着秦三的脑袋,嫌他死得不够快,还想着跳一跳。   她刚一屈膝,蓉娘忙道:“别了,断了脖子叫别人看出来!还是淹死好。”   蛐蛐儿从善如流。   过了一会,那点脏水不冒泡了,蓉娘仔细看了一会,确定秦三死透了,伸出手让蛐蛐儿搭着从小渠跃过来。   蛐蛐儿的手冰冷,蓉娘的手温暖,连忙给她捂着。   她们四下看看,似乎只有月亮看见了。   方稷玄打铺子后头过,翻墙入院,立在楼台的小窗前,感知到释月在里头,却没有推门。   他瞧见了对面屋脊上那只正在晒月亮的小兽,似一团柔软冰冷的雪,正在月光下伸懒腰,四肢舒展,神态矜娇又可爱。   小兽一个飞跃而起,从月下画出一道银弧,越进二楼房间窗户的瞬间,它侧首看了方稷玄一眼,目光与释月别无二致。   这样说其实不准确,因为方稷玄肯定这就是释月啊,骄矜至极。   方稷玄看得呆愣,就听见一声极酥软的猫叫声,因为拖得很长,他甚至看见了小兽粉色薄软的舌,所以肯定不是他的幻听。   上古神谕流传至今,很多听起来都像老人家编出来的故事。   例如从月之光华中诞生的天犬灵兽,书上只说其犷悍凶残,降世之时光如飞星,乃灾劫之兆,更因此延伸出天狗食月一说。   释月这名字虽暗合了噬月一说,但食月只是无稽之谈。   ‘说来说去,总归是犬吧?怎么会如猫叫呢。’   方稷玄钻进这个疑问里想不明白了,心里跟吞了只小猫似的,抓心挠肝的痒。   掌心贴在薄薄门板上想推又收回手,伸出两指头屈起来想敲又缩回来。   方稷玄折腾了大半夜,最擅长以力破巧的一个人,居然被薄薄一扇木门拦得毫无办法。 第44章 妖狐露尾   ◎“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凉飕飕的月亮冷冷的天, 直到日头升起来了,还是冷。   天越冷,羊汤铺子开得越早, 越来越多的人早起就想喝上一口香暖。   各家铺子门口都挂上了挡风的棉帐, 于娘子走到油旋铺子门口, 就瞧见羊汤铺子关着门。   她心中疑惑,撩了油旋铺子的门帘走进去, 就见柜台里坐着的是方稷玄, 一只灰黑毛的松鼠正歇在他肩头打盹。   油旋铺子最早的一波买卖是其他馆子的订货, 赶在于娘子前脚刚取走,百来个油旋掩在搁在大笸箩里,掩在白布底下, 白气油香一路飘过去, 顺便就勾了一拨出来觅食的客。   越是冷, 大大小小的羊汤馆子买卖越好, 越是这样,蓉娘的铺子关着门就显得越奇怪。   “这小松鼠怎么回来了?还以为跑丢了呢?”于娘子开口先寒暄了一句, 毕竟是一张床上的夫妻了, 她也从张巷边那染了点习性。   “天冷就肯来了。”方稷玄说得简短, 并没过多解释的意思。   他扫了于娘子一眼就知道她的来意,道:“蓉娘陪着蛐蛐儿买棺材去了, 今儿约莫开不了门。”   “棺材?天爷啊,这又是出了什么事?”于娘子惊疑地问。   “秦三喝醉酒, 昨夜摔进渠里死了。”方稷玄说得非常随意, 还翻着释月的一本闲书。   饶是于娘子这般的妇人, 听到断送了一条人命的消息, 也只是‘噢’了一声, 替蛐蛐儿松了一口气。   本来死了秦三这种人,衙门连管都不会管。   可也许是一处街面上一下丢了两条人命,让衙门的人觉得有些蹊跷,竟是派了几个衙役要把秦三的尸体拉回去给仵作验尸。   蛐蛐儿其实留了很大的破绽,若是仵作验尸仔细些,定能发现秦三后脑和背上的瘀痕。   蓉娘握住蛐蛐儿的手一挥袖,无声无息地遮掉了痕迹,“你同官爷犟什么,让仵作验一验也好,落得个清白。”   她以为做得隐蔽,抬眼就瞧见释月倚在窗口看她,狡黠一笑。   衙役带走秦三的尸首后,众人见蛐蛐儿惴惴不安,都来劝她,说让仵作切开验了,往乱葬岗上一抛更好,省却棺材钱了。   蛐蛐儿一听钱,忙去找秦三藏起来的现银还有房契地契了。   “这丫头倒还挺实际。”蓉娘摇摇头,就听上楼去了的蛐蛐儿又跑下来,趴在栏杆上冲她笑,“姐姐,咱们两家开一家吧。”   蓉娘失笑,“羊汤就酒,还是酒就羊汤?怎么配呢?”   “羊肉烧酒本就般配,你再添卖些白切羊肉、羊杂之类的,我还会做些小菜,吃醉了,来一碗羊汤醒酒,怎么不配?”   都说狐狸精吸人精气,可要蓉娘来说,吸精气神的是秦三才对,瞧瞧,他一死,蛐蛐儿就活泛机灵起来了。   “好。”   见蓉娘答应了,蛐蛐儿笑容更大,跟捡到什么好事一样,往楼上跑的时候,那步子都很轻快。   “一块住,你晚上怎么往回带人呢?”   释月的问题叫蓉娘一愣,她居然把这事儿忘了,倒也不难。   “不带回来了,在外头吃呗。我这两天吃得可饱啊。”   绯红的舌尖从唇缝中探出滑动,蓉娘的风骚做派手到擒来,释月却皱着眉揪了揪自己的耳朵,问:“为何不神交?肉身交欢其中也有法门技巧?”   “我修行不久,又不曾遇上合适人选,所以还没有神交过。只是碰上不顺眼的货色时,用幻术迷惑过他,让他以为自己在做那事,其实不过是空顶罢了,滑稽得很。至于这肉身欢愉么,能说的可是太多了,我姨姥姥有本书,你看看?”   释月点头的同时方稷玄一撩帘子,随着浓郁醉人酒香一起进来,蓉娘却脚底抹油般跑了。   “尝尝?”方稷玄递过来一小杯澄澈的酒水。   释月捏着那小杯子,看着只够半口的酒,诧异地问:“这么一点,你喂松鼠呢?”   方稷玄掀开账册,就见一只肥嘟嘟的松鼠正在呼呼大睡。   他把账册盖上,道:“这酒醉人,它舔了一口就这样了。”   释月有些不相信,一口喝了,果然热辣辣的从喉咙烧下去。   “你这酒一卖,蛐蛐儿直接关张得了。”   “卖什么,只那么两坛子,留着自己喝吧。”   释月不自觉就跟着方稷玄往后院去,一边走一边扒着他肩头问,“两坛子?够喝吗?多做些呀。”   酒香不怕巷子深这话不假,更何况方稷玄这铺子还在街市上,酒香更是止不住。   张巷边这个中人都没有用武之地,一连几日,好些掌柜的自己找上门来,想要买酒,奈何这点量经不起卖的,这才作罢。   照理来说酒香散得快,可李越愣是闻方稷玄身上残留的酒香了,硬是跟着他回来,要讨一小坛。   幸好是释月和蛐蛐儿带着粟豆放风筝去了,没叫她知道。   “原来你同就住两家中间啊。”李越显然知道这两条人命。   他一个日理万机的将军,留意这种意外身故的案子,其实是很奇怪的。   “一个失火和一个失足罢了,将军竟也管这事?”方稷玄不禁要问。   李越盯着方稷玄看了一会,忽然半真半假地说:“这可不是寻常案子。”   酒提子悬在半空,酒水滴滴掉落,方稷玄转脸看他。   “诶诶。”李越方才已经喝了一点,极好,落下去半滴他都心疼。   “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我就住在这里,可也说个明白,叫我安心?”方稷玄道。   李越笑道:“我看你阳气旺盛,应是无恙的,可知,这案子是妖狐做下的。”   说着,他觑了眼边上蓉娘的铺子。   蓉娘昨夜出去了,今晨尚未归来,此事之前也有过,众人都没在意。   “会不会是误会?这女子只是,只是多情些。”方稷玄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李越却是道:“已在大牢里显出原形了!秦三尸首上原本没有痕迹,府衙中有个书吏替仵作记录验尸笔记时点烧了一根洁净香,香越焚烧,痕迹渐显,方知有异。且书吏曾见过蓉娘待客,形状妖娆,狐气冲天,又与秦三有些瓜葛,便奏请捉拿审问。没想到那妖狐正惑了一书生要与之交欢,听说红粉帷帐内,双尾摇摆十分妖异,几个衙役吓破了胆,府尹要我调兵,许是人多阳气足吧,居然真给震住了。”   一夜之别,蓉娘竟有此劫,方稷玄正色道:“传说妖狐吸人精气,蠹老头年迈,秦三萎靡,皆不是什么好人选,就算年富力强,兔子况且不吃窝边草,更何况久在人世的狐妖。”   “拳脚好,脑子也好。”李越看着方稷玄的目光更是欣赏,又道:“反正这是府尹的案子,我不揽事,怎么说这事也算歪打正着,住个妖精边上,你怎么不知道怕呢?”   李越目光如炬,而方稷玄在这番审视之中,只是道:“她羊汤做得很好。”   “什么?”李越没回过味来。   “羊汤做得好,因为她要长远买卖,喜欢过稳妥日子,所以不生事不害人。不管是人是妖,总归是个还不错的街坊。”   方稷玄不留客,李越翻身上马,就见不远处彩翅纷纷,走近些才发现是几个拿着蝴蝶雀儿风筝的姑娘,各个是笑盈盈的。   蛐蛐儿又去敲蓉娘的院门,后退几步望向二楼,叫道:“姐姐,姐姐。”   自然无人回应。   她脸上笑容淡了些,有些担忧地说:“还没回家吗?她要知道咱们放风筝没带她去,可要馋坏了!释娘子可知那个荐她去酒局的牙婆家住哪里?”   李越打马从释月身边过去,也是看了看羊汤铺子。   释月瞥了他一眼,目不转睛地盯着方稷玄,对蛐蛐儿道:“你先家去,我去找她。”   蓉娘犯事很快就人尽皆知,因为来了好些衙役官差搜罗羊汤铺子,避免人心惶惶,自然没说狐妖一事。   张巷边是个好打听的,得了消息说蓉娘是在与人春宵时露尾,官府令那人守口如瓶,这消息才未在市井流传开来。   他嘬嘬牙花,想起蓉娘那娇美模样,觉得胆颤的同时,也想不到蓉娘有甚个理由害蠹老头烧书铺,至于秦三么,撒尿在渠里就够街坊四邻骂一通了,死了好!   好些人也这样想,可又不至于为她上官府问去,毕竟说是妖狐么?   蛐蛐儿倒是愿意,可她扯破喉咙,也没人听她说蓉娘无辜。   “到底是妖狐,还是在酒局上不留神得罪哪位神仙,所以倒了霉,这可不好说呢。”张巷边故作神秘,见几人都有些不开怀,便道:“我还听说了一个消息,李将军的千金同那,那个舒公子好上了,还是私定终身的那种,风花雪月得很,啧啧,小白脸就是了不得,高娶低嫁这种事,居然还要女方家中去探口风呢!”   “李公子和舒小姐,啊不对,舒公子和李小姐?”乔金粟心里空空落落的,但在她看来,这两人又是挺般配的。   “那,李小姐岂不是要远嫁?”于娘子也问。   “是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张巷边说得随意,毕竟不是自家的事,转脸时瞥见释月搂着一只铜手炉窝在藤椅里假寐,似乎对这事并无兴致。   秦三身死一事,释月化月为冰才是起始,如何能叫蓉娘担了这份过错去,一入夜便去地牢弄她出来。   地牢大半都在地下,所以才叫地牢。   关着蓉娘这间牢房更是铁铸的门,门上一个封死的小口,只能从外部开合,再者就是墙头上一个砚台大小的气窗,因为关着狐妖的缘故,所以贴了一张符篆。   黄纸朱纹,正在夜风月光中瑟瑟抖动。   沙狐半死不活的瘫在地上,除了一抹月光陪她,再没其他东西。   忽然,月光凝成一只银白小兽,贴在气窗上的道家符篆毫无预兆地消融。   蓉娘吃力地睁开眼,正见到那只仙气飘飘的灵兽重新散成月光裹住自己。   迷离之间,释月听她隐约说了一句,“果真比我漂亮,不算说大话。”   释月将蓉娘带了回来,方稷玄并不觉得惊讶,沙狐本体原本有两尾,现在只剩下一尾,连人形都控制不住了,很是狼狈憔悴。   “怎么如此不当心?在人前露尾?”   释月也甚是贫穷,没有多少宝器灵物可供蓉娘疗伤,丢了个山神领地结出来的果子给她。   这果子有疗愈之效,蓉娘光是搂在怀里,就觉得身上痛楚好过不少。   “我,”说起这事,蓉娘也是糊里糊涂的,就道:“那夜是吃醉了些,可并未露尾,与人交欢之际忽觉颈部蜂蜇一般疼,随后灵力就随着发疼的口子被抽离,我是失控才露的尾。” 第45章 山楂汤和细沙炒八宝   ◎摊头案板上倒扣着甑子那么高的山楂糕,剔透红润的像一大块玛瑙石,在冬日里格外熠熠生辉。◎   “栓春台妖物颇多, 那些诗酒茶局又是龙蛇混杂之地,左不过一个小杂役就是精怪。下回警醒些吧。”释月虽这样说,但心底疑虑颇多。   蓉娘点点头, 眼泪把脸上的皮毛都打湿了, 糊糟一团。   “好不容易弄了个容身之处, 这下又要回狐洞修行,山中寂寥, 真不比人世有趣。”   释月瞧瞧她仅剩的一尾, 道:“不如化成个娃娃, 叫蛐蛐儿收养了,她膝下有孩,立门户也方便些。”   蓉娘瞪大一双狐狸眼看释月, 虽是没说话, 但释月却分明听见她在说, “痴人说梦!”   方稷玄就见释月抓着后颈把蓉娘提进了小酒馆, 片刻之后,她两手空空, 脚步轻快地走出来, 冲他弯眸一笑。   于娘子这两日也总来打听蓉娘的事, 羊汤铺子一关张,她心里像是缺了一块。   不过一转脸, 蛐蛐儿开门了,还是羊汤铺子。   滋味跟蓉娘的羊汤差不离, 也是那么好, 忙起来的时候照样要于娘子去帮忙。   蛐蛐儿整日忙前忙后的, 嘴里总是蓉娘说这羊汤得怎么怎么做, 这羊杂得怎么怎么切。   别人觉得蛐蛐儿可太正常了, 浑身上下充斥着一种热热络络过日子的欢喜。   可于娘子就更疑心她是伤心坏了,说蓉娘是妖狐什么的,于娘子不太信,心里还记挂着她。   于娘子将心比心,觉得蛐蛐儿更该是这般,可她又偏偏面色红润,连个子都窜高了一些,新做的袄子要加一截袖长了。   寻常人家穿新衣没有去成衣铺子的,蛐蛐儿现在能用钱了,就包了金粟、银豆两丫头的衣裳料子,算是工费,让于娘子给她做一身袄子。   释月和方稷玄也要做下几件新衣裳了,栓春台的冬天虽冷,但也费不上北江的重工裘皮。   乔金粟若不是跟着释月,肯定不会一脚迈过成衣铺子的门槛。   柜台上落下两条品质极好毛领,掌柜的一抬头,见到一张矜骄出挑的美人面,下意识觉得是贵人。   但她出行没车没轿,身边只跟着个不顶事的小丫头。   “貉子毛我自己出了,叠你铺子里那块银色的金鱼纹缎子做件披袄来。”   成衣铺子什么料都有,掌柜能挣自然要全挣,原本想在毛领上挑挑刺儿,可这两条毛领是上品,就算是瞎子上手一摸也讲不出什么短处来。   “那这条?”掌柜的指了指另外一条雪白兔绒。   “就用那灰银纹的料子做件对襟来,绞成两节镶袖口上。”   “这长短可做围脖的,绞成两节不可惜了?”掌柜的总想着物尽其用,忍不住道。   这时铺里走进来个女子,说要取她家小姐前些日子的订下一套袖筒,等伙计取货时瞥见那条雪白兔绒,也觉得东西好,以为释月是拿来卖的,就自顾自从掌柜手中取走,拿到门外轿旁给轿中人瞧。   “这,这是我们的呀。”乔金粟叫道。   听到她的声音,轿帘挑开了一些,李应茹好奇地望过来,看了看乔金粟,又望向释月。   “姑娘可愿意卖?价钱高些无所谓。”   释月不语,却是缓步朝李应茹走去。   李应茹还以为释月走近些是要与她议价,却见她慢悠悠地从书娟手中抽条那条兔绒,冲着李应茹面门一打,绒绒一束白拍在她脸上。   “你!”书娟刚嚷了一个字,就见释月瞥了她一眼,叫她打了个寒噤,一时间姓甚名谁都不知道了,哪里还敢骂。   等她回过神来,释月已走出几丈,只乔金粟还回头看她们。   书娟又去看李应茹,见她双目圆睁,满是不可置信。   被兔绒拍了一脸自然不疼,但充满着轻蔑侮辱意味。   可李应茹恼怒的情绪还未冒出来,就觉一片清明,脑海中那些旖旎情愫尽数消退,对男女欢好一事的渴望也收束干涸。   李应茹呆坐在那里,像是终于变回了她自己。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书娟急切地问。   李应茹没有回答,只不停地喃喃自语,“怎么会如此,他,他对我做了什么?!”   “释娘子?”乔金粟犹犹豫豫地问。   “怎么了?”释月熟门熟路地往甜汤摊子走去,乔金粟一路小跑追着。   “你生气了吗?”见释月在桌边坐定,乔金粟也爬上条凳。   虽说是李应茹先入为主,傲慢在先,但就她的身份而言,方才的举止甚至可以说是温和有礼了。   释月只是平民,但却好似尊贵得不得有半丝轻慢,乔金粟也察觉到了这一点。   “没有,还挺开心的。”释月算是知道是谁害了蓉娘,原来是为了她的魅术。   乔金粟搂着从书局买回来的千字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转脸看向忙碌的摊主和往来的食客。   这家摊位其实是方稷玄和释月晚间歇了铺子,出来闲逛时发现的。   春夏的时候没摆出来,过了霜降才支起来的,就设在一家酒楼和饭馆之间的胡同里,偷大户家的光省两个灯笼呢。   倒也不用担心食客找不到,锅盖一掀开,雾白甜气在夜色中明显就像他们画了大大油旋的店招。   店家自备了一摞摞的大陶碗,有客人要了山楂甜汤,就用大勺在锅里搅一搅,歪出一大勺稠稠勾芡的棕红稠汤来,乔金粟眼瞧着就有百合、红枣、米粒、山楂碎碎各种小料。   除了甜汤,还有一道细沙炒八宝是招牌。   黑稠稠的江米和豆沙和了猪油炒,香极,出锅扣盘,再撒一把瓜子仁、芝麻和最最要紧的山楂粒儿。   “我和方稷玄吃了好几家,别家用的都是山楂片、山楂碎,就这家是自己熬的山楂糕冻上了,然后切成细粒粒。”   释月说着一扬脸,乔金粟就见摊头案板上倒扣着甑子那么高的山楂糕,剔透红润的像一大块玛瑙石,在冬日里格外熠熠生辉。   这一大块的山楂糕卖得很快,能切细了洒在细沙炒八宝上,还可以?一大勺下进锅里煮成山楂甜汤的汤底。   乔金粟勾了一勺细沙炒八宝含进嘴里,只觉软糯香烫得难以形容,能嚼到山楂粒,又在舌尖化成甜酸,刚有那么一丝腻味,立刻就被解掉了。   “释娘子,你从来都连名带姓叫方郎君的吗?”乔金粟笑嘻嘻问。   “有什么不可以?”释月坐在小摊头吃八宝饭,也优雅得好似在茶轩品茗。   “没有不可以,只是觉得去掉姓,或者只叫一个单字,又或者叫郎君也好,哎呀。”   “你近来同张巷边是越发像了,油嘴滑舌的,真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释月一弹指,乔金粟差点被这一个脑嘣弹到地上去,捂着脑门埋头挖沙。   蠹老头死了,乔金粟没了老师,也没了能白学字白看书的地方,每日做些跑腿活计攒银子,大半都费在书上了。   她也不好意思吃白食,替油旋铺子跑腿,乔金粟从来都不收铜子的。   张巷边忙活着买卖,得闲拎回来一包裹得很体面的柿饼,让乔金粟给释月送去。   虽说冬日里天黑得早,但总在这条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头熟络,于娘子已经没那么操心了,看着黑豹跟着乔金粟出去,转脸把个热帕子递给张巷边,笑问:“吃锅贴吧?我都包好了,今儿菜市上有牛肉,我割了半斤呢!牛肉白菜锅贴!怕腻还有山楂汤,闺女同释娘子去喝了觉得好,又拎着钵子特去买回来的。”   “腻?咱们家还没到沾点油荤会嫌腻的地步。”张巷边一听口水都冒出来了,捏捏凑到他腿边的乔银豆,瞧着于娘子道:“这日子才有点意思,会挣银子,也得会花银子啊!”   乔金粟快去快回,手里还提着那包柿饼。   张巷边锅贴还没吃上,正捧着碗吸溜山楂汤,热乎乎酸甜甜,开了胃口好大吃特吃呢!   “怎得了?送吃的没见释娘子不收呢!”   “人不在呢。”乔金粟踮着脚把柿饼放得高高的,怕叫乔金粟扯坏了油纸,不好看了,又道:“是有事出去了吧?”   释月和方稷玄此刻正在月下墙头上看人家的好戏,她能隐没在月光中,连带着同行的方稷玄、小呆和沙狐也藏住身影。   张巷边都能打听到的事情,不说人尽皆知,总也有不少人耳闻。   李应茹前些日子一哭二闹三上吊,说自己此生非舒君誉不可,这事暂且还只有她母亲知道。   李母不敢将女儿私定终身的事情说出来,遮遮掩掩的吹了许久的枕头风,但李越素来是既做严父,也做慈母的,虽觉得舒君誉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见女儿执着,也答应先让舅兄去探一探舒家的门风。   今夜舅兄的书信刚到,李越看了几行就是皱眉,信上说舒君誉原本才华横溢,一手好字出类拔萃,小小年纪就能进出祖父的书房,受他亲自开蒙教导,说是个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   可自从多年前书房大火之后,病了一场,有些江郎才尽的意思。   信中舅兄还十分不解,李应茹若是个性子怯懦些,不堪为掌家媳的,嫁他也罢了,可李应茹颇有主见,样貌才情皆出众,怎会想来探这门亲事?   李越看罢这封信,心里挺不舒服。   此时李应茹又口风一变,说自己就是死也不嫁给舒君誉了,前后态度相差之大,仿佛魔怔了。   李母反是急了,一时失言,说出两人有过肌肤之亲,不嫁他,哪还有何人好嫁?   李应茹羞愧万分,恨声说:“爹爹先前捉的狐妖,怕不是给他做了替死鬼了!?我真是叫他迷住了!娘啊,女儿我怎么会做出这种无媒苟合的事!” 第46章 噬魂套皮   ◎“噢,原是这样噬掉人的魂魄,套了人的皮囊。”◎   李越一听李应茹这话, 提刀便是要砍了舒君誉去,还是李母几番拦阻,叫他冷静几分, 也觉得亲自前去太过张扬, 只怕百姓揣测, 更添风言风语,就令书娟假传李应茹的意思, 将舒君誉骗来。   “你既说自己被他迷惑, 那他到底是何种妖物, 你可有所觉察?”李越紧紧攥拳,更是不解。   “他,他是人呐。我, 我, ”李应茹强忍恶心, 道:“我与他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他确是冀州舒家的幼子啊。只是,此番再相遇, 只觉他书法反而比不得从前, 待人接物倒是一如往昔。”   “书法比不得从前?”李母不明白李应茹为何单挑这一点来说, “那诗文才气,经世韬略呢?”   “说来说去, 总有拾人牙慧之嫌。”李应茹脑子清楚之后,再不替舒君誉遮掩, “前些日子秋试取消, 他颇为郁郁, 写下不少文章与我看, 我见其中几篇论断毒辣老道, 就带回家给爹看。岂料……   李越点一点头,道:“那些都是瞿先生的旧作,多年前军粮短缺,瞿先生带头捐过一些粮,我亲去谢他,看过那些文章。”   “瞿先生。”释月想起蠹老头书册上的私章烙印,道:“就是张巷边收书的那个文士吧?”   李越摆好了阵仗等舒君誉前来,释月等的就是这一刻,想看他如何自保。   只见舒君誉在李越威逼之下变了脸色,一张口却是吐出好些狐媚之气,惑得院中几人神色迷离,对其俯首帖耳。   “只这样?”释月十分失望,“这还是蓉娘的本事呢!”   小呆蹲在他俩中间,左看看右看看,很是兴奋。   沙狐哼哼一声,却是看得不太明白,那夜诗会舒君誉的确也在场,但嗅闻不到他身上有妖气。   方稷玄伸手指了指舒君誉,道:“这东西真是罗辛转世?”   李越的佩刀随他征战沙场多年,此时又被他拔了出来握在手里,杀伐血腥气撵开那一股股的狐媚气。   李越一甩清脑袋醒过来,挥刀相向,怒道:“你果然是妖孽!”   “他是罗辛转世,”释月转过脸看方稷玄,不想错过他脸上的一丝表情,道:“而李越,是他兄长罗建转世。”   方稷玄果然错愕非常,下意识不愿承认,就道:“罗辛明明死在罗建前头。”   “他们轮回过好几次了,早死晚死,已然颠倒了。”释月十分体贴地给方稷玄解释,“我问过城隍了,他去冥府查过轮回簿子,在你那一世,确是兄弟俩呢。”   方稷玄可算知道释月为什么不告诉他李越是谁人转世了,她就盘算着能叫他亲眼瞧见罗建再杀罗辛一回。   她想看他痛苦纠结,无法取舍。   可偏偏这一世,方稷玄与李越交情更好,还隐约从他身上看见了方谋的影子,有过错,行为龌龊的是舒君誉而不是李越。   李越砍杀了他,在方稷玄看来是站得住脚的。   方稷玄有些僵硬地侧首看释月,见她在月下微微笑,面庞银白融月,发丝也似落雪,他清晰知道她不是人,而是冷口冷心,恶劣乖戾的兽。   舒君誉当头挨住了李越一刀,像是砍到了什么坚硬之物,居然震得李越双手发麻,若是常人早就吓得撇下刀剑逃窜,但李越久经沙场,便是死在这里,也没有逃跑一说,竖砍不成,握着刀对准舒君誉的脖颈就是横劈而来。   原本还想着舒君誉与李越能对上几招,也好瞧瞧方稷玄左右为难,不知该帮谁的艰难抉择,又或是两个都不帮,眼睁睁看着这辈子的罗建再杀罗辛一回,岂不好玩?   可没想到舒君誉这样无用,第二招就接不住了,耳边传来他尖锐而诡异的叫喊声,像是什么昆虫的口器震动而发出来的人声,有种畸怪而冰冷的感觉。   释月望过去,就见舒君誉的人肉躯体坍塌似堆叠,好似李越方才只是捅穿了一条面粉袋。   无数黑金色的小虫争先恐后从人皮中跑出去,像流水一样淌下去。   李应茹躲在暗处看着,又是惊惧又是恶心,边呕边退。   李越再怎么有戾气支撑,也只是凡人,同方稷玄差远了去,两刀下去已是极限。   密密麻麻的小虫失去了栖身之所,满地乱动,还有不少顺着李越的脚面爬上去。   李越掸下去几只,踩爆好些,也不抵事。   渐渐,好些小虫爬到他腰上,胸膛上,脖子上。   释月总算看清那些黑金小虫的模样,竟是有些像……   “蠹虫?”   除了甲面更为黑硬似铁,翕动时会刮擦出火星之外,这分明就是旧书堆里时不时会出现的小虫,以啃食书页为生,不只是蠹老头,应该是全天下的爱书人士最恨之虫。   有只蠹虫爬到李越后颈处,钳嘴一咬,破了口子便拼命地往里面钻,痛得李越大叫。   行军打仗多年,他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深可见骨的那回都不及此时被蠹虫咬破的疼痛,只因如今被吸食的不是血肉,而是魂魄。   “噢,原是这样噬掉人的魂魄,套了人的皮囊。”   蠹虫群起而攻,带着诡异的火花。   释月一脸的饶有兴致,道:“火属,倒是合小玩意的灵力。”   说罢,铺在院子里的月光一下成冰,那些细足乱颤的小虫一下都凝住了。   冰追着虫子攀上李越的躯体,李越也被全然冻住,抱着一瓶符水冲过来想解救父亲的李应茹也被冻在原地,呵气成雾,衣袍还是奔跑起来的姿态。   月光薄冰悉数升起,在半空中如无数墨玉镜。   方稷玄觉得十分割裂,那么丑陋的虫子被释月的灵力一制住,竟有些美态。   释月一挥手,月光崩裂。   方稷玄下意识挥掌握拳,所有企图逃走的虫子被挤成一个团,一同爬起来的时候,足肢翕动像是在发颤。   它们还在垂死挣扎,融成一只巨大的蠹虫,背上两片黑甲翅扇起来,扬起一股旧书霉气。   “原来不是没妖气,而是我没留意。”释月喃喃自语了一句,一银鞭甩出去,化出无数个细爪钻进蠹虫体内。   这蠹虫身体里的第二魂爽灵是刘识老头的,而第三魂幽精应当是舒君誉的,否则释月在占他星盘的时候,就该得出他已死的走势,不会糊里糊涂被绕了。   “如若它在老头之前并无爽灵,那他那些诗文本领又是从何处来的?”   释月一连抽出三团精光,一块灵核,掂着那块散发着旧书色泽的光芒,忽然想到租书铺子里没烧完的余烬,那书页上满是虫洞,如今想来,是被蚕食了。   “蠹虫,书虫。原来这才是它的本事。”   释月随手就把那块撅出来的灵核扔给小呆了,小呆知道这是好东西,张着嘴飞去接,吃到肚中一时消化不掉,被坠得堕地,连忙攀到释月身上,钻进她腰间的小小银制香球里。   巨大的蠹虫散落成无数的小蠹虫,密密麻麻像是在这院子里下了一场虫雨,因为甲壳硬的缘故,堕地有声,如哗然大雨。   沙狐一下从墙头跃出去,落在虫堆里大嚼特嚼起来。   释月一点收拾烂摊子的心情都没有,抛下这里就往城隍庙去。   方稷玄立在原地,没有跟上。   直到院中各种惊呼响起,他才回过神来。   释月一走,方稷玄就藏不住了。   “你,你果然是能人异士,这这,呕呕。”李越叫喊时嘴里还落进去几只虫尸,看得方稷玄也是一皱眉。   不过此时他知道舒君誉只是个皮囊,被李越杀掉的不过是蠹虫精,心中稍微好过一些,但依旧没什么好脸色,道:“舒君誉被蠹虫精占了身体,它有蚕食书册和吸食魂魄之能,租书铺被焚,蠹老头身亡皆是因此。”   李应茹面无人色,却是一步步踏过虫尸朝方稷玄走来,“那,那他其实,早就死了?被这蠹虫精怪,害死了?”   方稷玄想到被释月带走的幽精,心中顿感焦急,但还是道:“算是。”   李应茹不知是要哭要笑,复杂难言的心绪中,还有一丝庆幸。   她庆幸不是他,但又不禁惋惜。   舒君誉的尸体瘫在地上,一层血肉薄皮,头颅与身体将断未断,堪堪还有一丝皮肉牵扯,喉咙处有一很深很窄的伤口,像是旧伤。   李越就是一刀砍到了这里,蠹虫精才会这么轻易崩裂的。   李越还要再问,却见方稷玄高立于墙头之上,冷声道:“李将军,我还有些事需得料理。你自己也要想好对策,你我虽知舒君誉早就被蠹虫占了身子,可舒家认吗?”   言语间上位者的威势倾轧而来,李越都没怎么想就躬身一抱拳,道:“是,多谢高人提点。只,只这狐狸?”   “它也算是无妄之灾,吃了这些蠹虫补身自然会走,不要伤它。”   他虽感激,方稷玄却觉得自己太多话了。   得知他是罗建转世,方稷玄心里很是厌恶。   罗建生性淫.贱,为人龌龊,分明姬妾众多,可这一世的李越却只有一位夫人,一双儿女。   方稷玄心烦得很,又担心释月拿着舒君誉的幽精不知做什么去,只能先找她。   在城隍庙外找到释月的时候,她正走出来,腰间银香球中时不时有红光炸裂,左手指缝里又是华光流彩。   “蠹老头还没投胎呢,我叫城隍把他的爽灵送到冥府去了,省得投胎成个脑袋空空不识字的傻子,老书虫怎么受得了这个。”   释月说着就见方稷玄伸手,管她要舒君誉的幽精。   她没给,反而抱臂把这团流动如竹叶映小溪的幽精藏得更深,又歪首去看方稷玄的面色,“生气啦?”   “既然把蠹老头爽灵送回去了,为什么不把罗,”罗建和李越天差地别,转世多次,罗辛定然也不同了,方稷玄顿了顿,才道:“把他的幽精还给他。”   释月见他面色很不好,反而笑得更开心,故意把幽精往银香球中一抛,道:“我就不还,我拿来喂小呆。”   红光吞噬了绿芒,方稷玄下意识伸手去夺,释月哪里会跟他客气,一掌劈下来。   两人灵力截然不同,一冷一热,致使平地起飓风,一时间飞沙走石,落瓦催树,天地可怖。   方稷玄连忙收了手,释月却不理会,银鞭化作重剑劈下,逼得方稷玄抵挡。   地面霜冻成冰,又遭火灼,只听咔啦咔啦几声,原本平坦的路面隆起崩裂开来,像是埋在地下的妖物正破壳而出。   栓春台鲜有地动,如此剧烈的响动,轻易惊醒满城熟睡的人。   附近的土地神是个拄拐的老婆子,灰色挽髻,布衣布裙,若非拐杖灵光闪闪,看起来就是个寻常老妇,她此时正哭着哀求释月和方稷玄快些住手。   “这不是玩笑!”   见方稷玄眉头深锁,释月无所谓地一笑,一把扯过方稷玄移到城外,将他摔进干涸的河道里。 第47章 和盘托出   ◎“拔掉一臂,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够吧。”◎   河道雨季有水, 秋冬则干涸,全是各种各样的石头和鱼骨。   有些孩子来这里玩耍,比谁搭的石塔更高更稳, 还有佼佼者立在河道里, 可惜方稷玄一掉下去, 全都被砸塌了。   从高处望下去,河道开阔, 可一落进去, 才发现冬日的芦苇在岸边密密摇摆, 绒絮蓬松开来,像一幅暗黄暧昧的帷帐,掩得月色也影影绰绰。   “到底要怎么才肯将他的幽精给我?”   释月落下的瞬间, 方稷玄便逼到她面前, 一手攥住她两腕, 灼痛似被捆缚。   “你自去一臂, 我就给你。”释月绝不示弱。   方稷玄就见月光寒冰顺着手攀上臂膀,整条胳膊都有僵化的趋势。   他恍若不察, 只收回灼烧灵力, 却并未松手, 而是更攥紧了几分,同时俯下身细细看她拧在一块的纤眉和漂亮的银眸。   “拔掉一臂, 你就安心了?怕是也不能够吧。”他整张面孔被月光照得分明,没有一点退缩藏匿的余地。   释月警惕地盯着方稷玄在月下显得分外清浅的琥珀眸子, 听他缓缓道:“你只需知道, 我绝不伤你, 更不可能杀你。因为离了你, 我宁愿神魂俱灭, 不存于世。”   释月一动不动,过了半晌一歪首,万分困惑地说:“什么呀?”   方稷玄略略叹气,看着释月狐疑的眼神,忽然意识到她并不是全然不懂他的意思,只是依旧不信。   他垂下眼睫,索性和盘托出。   “因为只有你在,我才是我,否则那数万人殉死前最浓烈的情感都会冒出来,对家人的歉疚,对死亡的恐惧,对背叛的愤怒,这些感情杂糅在一块,会让我重新变成只能用杀戮来发泄的怪物,再没有一丝清明和理智。”   释月稍稍一扬脸,有些惊讶,她只知道自己被方稷玄限制了自由,却没想到自己甚至可以说是拿捏着他灵魂。   “那,那你就这样告诉我?”   “我只是想让你,在我身边的时候放松一些。”   低沉的嗓音该承载着怎样的心思,说出来的时候才会有温柔的感觉呢?   释月轻轻一挣,方稷玄就松了手,垂眸瞧着她细白的指尖戳了过来。   喉结情不自禁的滚动了一下,从她指尖逃走,又自觉的回到她的钳制中。   释月觉得好玩,也晓得捏碎了这块软骨,方稷玄虽不至于像脆弱的人类一样被呛堵而死,但也会难受。   她没有捏碎,只是微微翘起嘴角,嗔道:“可是这也只是你一面之词。”   方稷玄低下额头,闭上眼,只道:“来。”   释月的食指一路从喉结点到下巴,又点到鼻尖上,轻轻落在他额上,稍稍用力一推。   方稷玄顺势后仰倒地,芦花簇拥而来,在他身后拢成松软的巢穴。   释月趴在他胸膛上,指尖化作一缕如烟的月光钻了进去。   剜脑,如何不痛,方稷玄只是一皱眉。   虚虚遮遮的记忆,可以捏造,释月才懒得看。   她横冲直撞搅乱方稷玄的识海,令他自己也混沌糊涂,这才一下钻进最深处,窥见他最浓郁深沉的秘密。   方稷玄虽说让她看个安心,但抵抗也是下意识的,难以遏制。   释月见他面色痛苦,肌肤上金红的符文时隐时现,但也比不过他忍耐不发时,唇上咬出的血痕夺目。   舌尖轻柔地舐过渗出的血珠,释月感到灼烫和刺激,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被一下撬动,冒出许许多多渴盼吞噬的欲望。   方稷玄鲜少触到这样柔嫩的质感,在承受痛苦之际,唇上湿润的抚慰和薄凉的欢愉就像夏天的冰和冬天的火,轻易就能勾动神魂,舍命追逐。   释月感受到方稷玄深埋地下时所遭受的折磨,也领会到自己复苏那一刻,方稷玄获得的巨大平静,久违的安宁,绝望后的救赎。   方稷玄所言的确不假。   这种极致的坦诚勾起了释月更多的兴致,她已经探了个清楚,却没有到此为止,更是以额相抵,更充分的释入一些灵识。   痛苦折磨对于方稷玄来说是熟悉的,而欢愉抚慰却是陌生的。   他一下惊觉过来,紧抱住释月,芦花震荡飘扬,像一场从下往上飘的雪。   敞开识海本就是违背理智的行为,方稷玄如今还迷乱着,只遵循本能做事。   释月一下叫他团在怀中,简直像要把她塞进心房里去。   炽热和寒凉交织相裹,升成一团雾,聚成一片云,又落成一场雨,滴滴敲在方稷玄的识海中。   释月能触到每一粒雨滴的坠入,方稷玄能感识海的每一点凹落,那无边的快感,无尽的吞吐,快意如海啸般重叠起来,令他们几乎沉溺醉死。   风中忽然卷起鹅毛大雪,像是降下重重帷帐,要遮住旖旎欢好。   冬日本就姗姗来迟的阳光在突然而至的大雪中格外晦暗朦胧,寂寥清冷的芦苇荡里,也只有一点红光闪耀,像一团瑟瑟发抖的火。   雪花沾身即融,过了很久很久,方稷玄从芦花堆中站了起来,释月挂在他身上懒得动弹,小呆在银香球中一闪一闪的。   蠹虫精怪的灵核并不强大,不然也不用藏在人皮底下,还需得偷狐妖的魅术来行事了。   因为少了爽灵的缘故,咬文嚼字而不求解,才情都是抄来的。   释月掂了掂香球,意有所指地道:“应该已经嚼吃的差不多了。”   舒君誉的幽精!   方稷玄原本托了托她的身子,垂首想讨要一个吻,闻言顿在那里。   释月觉察到了,抬首挑眉与他对视。   她为何这样美好,又那样可恶。   小呆听到释月说起它,赶紧飞出来显摆。   就见它甩出左手炸成个‘娘’字,还没等二人反应过来,它得意洋洋的甩了右手出去,炸成个‘爹’字。   两人皆是目瞪口呆,连小呆张口吐出幽精也没伸手去接,直到一个虚虚幻幻的影子显出来。   “多谢二位相帮。”幽精主掌人之喜恶,处事接物,所以那只蠹虫精才能藏得那般好。   舒君誉有些好奇地打量着方稷玄,目光友好温和。   释月阴阳怪气地道:“瞧瞧你这魅力,一个个转世轮回了,一打眼瞧见你,就像猫儿嗅见鱼腥了。”   方稷玄一时无语,又听释月对舒君誉道:“你可算是天下第一倒霉蛋了,这世上怕是只有这一只蠹虫精,怎么就叫你撞上了?”   舒君誉想了一会,像是回忆一个遥远的梦。   “我家藏书众多,虽说每年都翻晒,但也难免漏网之鱼,所以我命人把藏书悉数取出翻晒,其中有本册子夹在缝隙中,翻开来全是虫眼,早被吃透了。只依稀在扉页见到红痕,我还以为是朱砂抄录的。”   释月冷嗤一声,道:“是血吧,朱砂驱虫,怎么会被虫蛀。”   “嗯。”舒君誉莫名笑起来,“似乎是上一辈的仇怨,被人下了祝由之术,祸及子孙,倒也准。”   释月等了半晌,见他只傻笑,就道:“然后呢?”   舒君誉又想了很久,慢吞吞地说:“书房中有面古镜,我照镜时发现有一只很奇怪的蠹虫爬上了我的脖颈,未等我反应过来,它就咬破了我的脖颈,剧痛无比,我在镜中窥见自己额上长虫须,皮肤似虫甲,心知自己将被这蠹虫精占了身子,就用烛台戳喉自尽了。”   “难怪是只吞掉了幽精,没有吞吃爽灵,想来是只能在魂魄未离体时蚕食,彻底死了,反而没办法了。”   释月一边说,一边把小呆冻住。   舒君誉惊讶地看着冰球里的小火苗,一边笑一边摇头,“我不知。”   魂魄残缺不全,看着还是很别扭的。   “他另外两魂七魄,是不是已经投胎了?”方稷玄问释月。   “城隍说投生在东泰。可惜,舒君誉这一世身上原本带着官印,若没被蠹虫精所害,定能在南德官场有一番作为,又或者说,若不是他死得快,掌灵智才学的爽灵逃过此劫,只知填塞啃食书籍的蠹虫精照样能平步青云。”释月一笑,道:“看来南德的国运不怎么样。”   舒君誉偷偷蹲下来想捡小呆,五指一拢,一团空。   他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一点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   “李小姐,阿茹。”他自言自语着,想起很多事,很多不好的事。   蠹虫是舒家一个郁郁不得志的隔房叔祖用血饲养而成,他才疏志大,在官场上耕耘多年还只一个末流小官,他又好面子,故作清高,以不甘心与人同流合污为由,致仕归乡,常伴书册以博清名。   但他心胸狭窄,又眼红舒君誉这一房的男丁在朝在野皆有建树,不知从何处弄来这种诅咒之术,临死更是将血书和蠹虫藏入族中书房中,以魂魄饲虫。   不过先被吃掉的是胎光,胎光一没他就死了,余下两魂没有被吃,以致于两魂七魄轮回时投生成的猪狗皆是一出生就不会吃乳,等着死的。   舒君誉是被蚕食的一方,又只有一魂,堪堪只能束缚住蠹虫精,不许其随意蚕食他人魂魄,但它若是执意为之,例如蠹老头,舒君誉挡得住一次,难挡数次。   取人魂魄之后舒君誉很是歉疚,所以蠹虫精或者说他那位隔房叔祖的意识更占上风,只能眼睁睁瞧着它借由狐妖魅术蛊惑李应茹。   爽灵主才学智谋,而幽精主情爱,这一片单薄的魂载不住许多情绪,虚虚闪闪,像是要崩溃开裂。   释月重新将他捏成一团绿白华彩,光芒流动好似泪痕。   舒君誉身亡的消息隔了几日才传出来,明面上只说是得了急病去世的,其余都未交代。   乔金粟心里有些难过,更觉得李应茹要伤心。   也亏得蠹虫精吃空的人皮囊袋可怖,绝非人力能为,府尹经了妖狐一事,又亲眼见残余的几只小蠹虫壳硬似铁,敲凿不烂,应该是能信服的。   面上一套说法也是舒君誉急病,实际上呈上去的说法则是舒君誉早年间已死,被蠹虫精占了身子,蠹虫精贪图狐妖魅术,最终与狐妖互斗而亡。   可还有密函一封,里头不知写了些什么。   张巷边不知打哪听来了蠹虫狐妖这个说法,一惊一乍地说给众人听。   冬日里炭盆噼噼啪啪,灰下焙着好些芋子、山药豆,盆上铁网又烤着花生、板栗和柿饼。   方稷玄茶水管够,众人谈天说地,气氛烘暖,好不惬意。   柿饼不是真的要烤,只是烘热了,撕开来流心如落日。   不过释月更喜欢冻了吃,柿饼糖分足,并不会结冰,而是一种韧韧糯糯的感觉,肉厚敦实。   屋后传来鞭炮响动,乔金粟似乎知道为得是什么,忽然沉默下来。   “那块地被人买了,年后估计就要动工盖屋开铺子了。”   张巷边想起这事儿来,心里也不好受,同油滑的人打多了交道,也会喜欢执拗忠实的傻老头。   蛐蛐儿则不语,坐了坐,起身要走。   于娘子笑道:“蛐蛐儿,你招赘的喜事可要在正月里办?”   蓉娘吃蠹虫吃了个饱,把灵力都消解了,重又长出两尾来,化作个清秀的乞儿,要名正言顺入赘了。   姐妹做夫妻,在人世逍遥。   “没想着怎么办呢,就买一坛子好酒,请大家喝喝吧。”蛐蛐儿笑了起来,倒不见多少羞涩,只是非常欢喜。   方稷玄瞧了瞧墙边一坛酒,道:“就这坛吧。算贺礼了。”   张巷边立马笑得比蛐蛐儿还灿烂,释月不满地扯他衣角,方稷玄笑了起来,俯身对她道:“后头还有一大坛五十斤的,够你喝了。” 第48章 笼笼肉夹软馍   ◎蒸出来的夹馍软乎乎的,刚从笼屉里拿出来,好像还没睡醒就叫人一揭开来,懵懵懂懂就被塞进一大团笼笼肉,满得都要溢出来,一口咬下去,必定要◎   释月和方稷玄神交那日的雪是栓春台今虽最大的一场雪, 多少有些受他们灵力激荡的缘故。   接下来的雪都要小一些,常在夜里偷偷地下,把入目的景致都描得灰蒙蒙的, 衬得人世间的红更加出挑。   释月没在人这么多的地方过过年, 这些天一开门, 就被络绎不绝的食客弄得很懵。   “年底啦,一年挣到头, 总该赏自己吃点油水, 买卖热络再正常不过了。”于娘子笑着说。   蛐蛐儿多了人手相帮, 于娘子就不去她店里了,张巷边也提了几次,要她歇歇。   可于娘子就是闲不下来, 在这点上她其实和张巷边挺般配的, 俩都不是懒人。   年底张巷边要请好些场面上的相识喝酒吃饭, 外食开销太大, 年节里又名正言顺的涨了涨。   若不是太有身份,怕落了面的, 于娘子都叫张巷边请到家里来吃, 她雇了俩街坊婶子, 银子全花在刀刃上,吃得也叫一个没话说。   蒸碗是一定有的, 可苦了笼屉了,高高的三层, 蒸了花馍又蒸夹馍, 蒸了粉肉又蒸排骨, 一碗碗端出来飘香千里。   “留神着点, 把这粉蒸肉和排骨给释娘子端去。”于娘子小心翼翼地把两碗荤菜摆在乔金粟的托盘上, 转身又忙活去了。   除了银豆能得一个热乎出锅的花馍吃玩之外,大多数花馍都得摆上两天,不过夹馍就是正经拿来吃的。   蒸出来的夹馍软乎乎的,刚从笼屉里拿出来,好像还没睡醒就叫人一揭开来,懵懵懂懂就被塞进一大团笼笼肉,满得都要溢出来,一口咬下去,必定要用手护一护挤出来的馅。   肉蒸得很糯很糊,油香油香却是不腻,隐约间还有一点极开胃的辣,张巷边请上门的客人都满意极了,给俩孩子掏红包都大手笔,这可算是张巷边意料之外的收入。   于娘子并不拘着两个女儿出去耍,只是年节里人太多,怕遇上心怀不轨的,只允许她们在释月和蛐蛐儿两家之间玩,但要有眼力价,人家忙得时候不许凑上去。   与羊汤酒馆坐着喝个没完的食客相比,油旋铺子只是外头队伍排得长,除了买油旋的人多起来外,买夹肉油旋的也多了。   用刀划开油旋的脆声听起来实在太好吃了,厨房温暖干燥,光是方稷玄切油旋这一个动作,乔银豆能坐在那看上一整天。   乔金粟已经够格当一个掌柜,释月吃东西抿小酒的时候,她就站在小杌子上招呼客人。   于娘子给一家子都置办了两身新衣,乔金粟这身桃红袄子多鲜亮,衬得她讨喜可爱,裹油旋夹油旋,称银子数铜子样样拿得起来,干净利索。   那个给亲爹买驴板肠油旋的食客也常来,照旧给他阎王老收不走的爹买油旋。   他瞧着乔金粟觉得喜欢,说要聘回去给儿子当童养媳。   释月举着个油旋对他摇了摇手指,“我家摸银子的大掌柜,怎么会去做洗尿布的小媳妇?”   年前,张巷边去城外农户家中收肉,主要是腊好的牛羊猪肉,没两天就卖光了。   方稷玄也同他买了几十斤,果木熏再腊入味的肉,直接可以吃的,瞧着还是结结实实的一大块,实则割下来塞进油旋里都不用剁,冷肉夹进热油旋里,一碾就软烂了,唇齿一碰,碎成浓郁的香气朝五脏游去。   最后一块腊牛肉全在释月手上这个大油旋里了,红肉凝脂,金灿油酥,她吃得又专注,小酒一抿,美得眯眼舔唇,看得食客总是临时加码,原本要买三个的该要六个,原本吃素油旋的改吃夹肉的。   方稷玄举着一大箩的油旋走出来搁在柜台上让乔金粟分,就见释月缩在乔金粟身后躲懒,一手油旋一手酒。   方稷玄蹲下身又凑过来的时候,释月以为他也要吃,就把油旋塞他嘴里了。   他一愣,眼神瞧着有点无奈,只张嘴咬了一大口。   方稷玄食髓知味,总想着与释月亲昵,可又觉得她那一回只是为了好玩,并无多少情意,甚是纠结。   油旋好吃,可也不能成天卖成天吃。   街面上长出来好些仅在年节里的小食摊,家家好吃,有了乔金粟跟释月交班,方稷玄时不时就见她拿回来几样吃食。   冷飕飕的卤汁凉粉,一层凉粉一层汁,再浇芥末辣子,蒜水麻酱。   释月喂过来的时候方稷玄一点防备心都没有,直接叫一股呛劲捅了鼻子。   乔金粟和乔银豆听见他咳嗽,彼此看了一眼,那意思,方郎君竟是会咳嗽的?   “好吃吗?”释月端出一张笑脸来。   凉粉弹爽,麻酱又香,方稷玄只有按着脑门点点头。   煎灌肠也是年节里的食物,其实就是煎血肠,平日里少有人家杀猪,这两天就不一样了,大家都凑这一口热闹,血肠摊子边人头攒动。   血里加点荞麦粉再灌,血肠就凝得比较好,可以片成一个个圆片,血色在油里会慢慢煎黑,边上的锅子里还有烧煮的血肠,嫩滑一点,乔金粟和张巷边就更喜欢吃煮血肠。   释月吃过一轮,还是觉得煎的更好吃。   煎血肠外皮有一层焦巴,脆脆韧韧,里头嚼着有点弹,淋上蒜汁非常香,就是长得不太好看,黑黢黢的。   方稷玄转脸就被释月怼了一口,他跟含毒似得那么纠结,要嚼不嚼,要咬不咬,逼得释月伸手去托他下巴。   于娘子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释月挂在方稷玄身上,摸着他的下颌。   俩丫头一人一串芝麻糖葫芦,看得那叫一个目不转睛,认真劲儿真是比看皮影戏少不了多少。   “这有什么,俩都是丫头,多看看好的,长大了也不至于叫个孬货一碗下水给骗走了。”张巷边不以为意地说。   “煎灌肠不是下水啊?”于娘子听他这番歪理,又好气又好笑。   “血怎么是下水?”   “血怎么不是下水?”   小小一问商讨到半夜还没个结果,乔金粟只觉自己梦中有一碗煮灌肠在飞来飞去,飘香久远。   年节里喜气洋洋,热闹纷呈,城外的小观大庙也比往常热闹,但庵堂后院也有清净之所。   方稷玄和释月带着舒君誉的一魂去看李应茹,她穿着一身素服,好似在为谁戴孝。   书娟劝她不要太执着,李应茹用剪子绞落红梅枝上的分叉,十分平静地道:“我知道,我只是给自己一个交代,这几日醒着时,总是想他若不曾被蠹虫精占了身子,我同他或许能成佳偶,或许有缘无分;睡着时,又梦见小时候在外祖家的梅林与他相见的场景,梦中我还是七八岁的年纪,从未想过长大后会发生这样荒谬可怖的事情。”   李应茹不觉得自己有肆意胡来的底气,所以她在做任何决定之前都已经想到后果,被精怪迷惑实乃飞来横祸。   那夜她蹲在那只吞嚼蠹虫的沙狐前头,听它忽然口吐人言,应该是吃了不少,得了蠹虫精残留的记忆。   “冬好唯嫌淡,白雪予胭脂,看朱忆纷纷,孤思付幽香。舒君誉死的时候这诗刚写好,其他都是这只蠹虫精蛀掉字,照搬来的,蠹老头真倒霉,蠹虫精是为了他肚子里看过的文章知识,也为铺子里那几卷策论文稿,结果秋试取消了,我也倒霉,他吃书无用,就来偷我的灵力了。”   看着沙狐如吃铜扁豆一样吃得嘎嘣嘎嘣响,一种分不清现实和虚妄的迷离感将她团团裹住,直到现在也驱之不去,李应茹在书娟的低呼声中才发觉自己多剪了枝叶。   “无妨。”她轻轻一笑,让书娟换一盏热茶来,低声自语,“说不准下辈子我托生成梅树,轮到别人剪我了。”   舒君誉一眨也不眨眼的瞧着,面上带笑,傻气而古怪。   只有一魂,沟通起来有些困难些,方稷玄也不清楚他心中有何想法,只好转脸瞧着坐在道观梅树上晃脚的释月。   “养在妆匣里的小姐,经了这样的事情,没吓疯属实不错了,我瞧她心性变了不少,只怕要出家。”   释月从梅树上晃下来,扑倒方稷玄背上,探出手指轻轻一点舒君誉的后脑。   舒君誉在雪中显形,眼神也没那么缥缈了。   李应茹手中剪子堕地,她慌张地扑到窗前,不敢置信地看向舒君誉。   方稷玄没想到释月会这样做,只见她看着泪如雨下的李应茹,有些困惑地道:“那夜她看起来分明没那么喜欢舒君誉呀。她只是在挑拣一桩不错的婚事。”   “那是只有舒君誉一魂的蠹虫精。”方稷玄顿了顿,道:“而且,喜欢就算没那么多,也是喜欢,对于生性习惯斟酌利弊的人来说,更是难得。月下私会,对她来说就好像羚羊越悬崖,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的事,她已经给予很多了,她总是有家世有父母的,真抛下一切同情郎走了,未免太糊涂了。”   释月跨着他的腰,吊着他的脖子,旋到他身前来,一把捧住方稷玄的脸,双眼睁得圆乎,夸张做作地叫喊道:“天呐,有人在这里装情圣!”   两人自顾自说闹,不曾留意舒君誉与李应茹说了些什么。   释月一转脸,正看见舒君誉消失后李应茹面上的那种空洞,也像是丢了一魂幽精。   她不解地一歪首,正倚在方稷玄肩头。   走出道观,飘在身后的舒君誉忽然开口,“二位,可否再帮我一个忙?”   释月‘嗤’了一声,道:“得寸进尺,小心我拍散了你。”   舒君誉捂住嘴巴,见方稷玄看自己,才放下手,轻声道:“可不可以直接把我送到今世投胎的肉身里,要是经了冥府的话,过了黄泉就不记事了。”   释月直接把他团成球,扔进陡峻的山沟里,然后扯着方稷玄一跃而下,激起一片白雪黄土。   方稷玄抱着释月从山顶一路滑到山脚下,对常人来说迅急刺激的一段路,与他俩而言只是好玩,冰冰凉凉白蒙蒙的。   只是从雪堆里站起来的时候,就见眼跟前站着几个目瞪口呆的娃娃。   释月动动脖子,觉得头上有些重。   方稷玄默默把个完好的雪狮子脑袋从她头上取下,又滚了两个大雪球赔给几个娃娃。   可他们只哭啊,哭得释月要堵耳朵。   方稷玄只好给他们堆出了一个比院墙还高大的雪狮子,轻轻松松在四里八乡拔得头筹。   释月爬上去,还把两支红梅插在雪狮子上,狮子不像狮子,倒像鹿。   几个孩子嚷嚷着说不好看,被她一一镇压。   从雪狮子上一跃而下时,方稷玄多此一举地伸手接她。   释月挂在他脖子上,瞧着远处景致忽来了兴致,没用灵术回城,而是慢慢悠悠地同方稷玄一步步走了回去。   城外村郭九十家,白雪落日如金沙。 第49章 凡人云间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十几岁,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喙珠湾, 是一个凡人也能住在云里的地方。   眼下,海雾正在吞噬夜晚,像海中巨兽的吐息, 像大海的另一种淹没。   浓厚的白浪不疾不徐地从方稷玄眼前翻涌而过, 他看着释月凝着白雾的一双眉眼, 伸手用指腹一抹,似是用湿润的黑墨勾勒, 将月中掉下来的仙君变作个凡间的美人。   喙珠湾的雾通常到了正午时分才散尽, 日头西斜时又聚起来, 遮得日光朦胧,月色混沌,释月自然是不喜欢的。   可此地入夜后能听到鲛人夜歌, 却也是独一份的。   歌声是被浪涌层层送过来的, 很曼妙轻渺的一种吟唱。   凡人听不见, 若听得见, 那应该是快死了,鲛人在蛊惑魂魄, 诱使其落进深海。   人类的魂魄对于鲛人来说不是必需, 只是很美味, 装满了这一辈子的情感与记忆,酸甜苦辣, 像一道滋味丰盛的美食。   所以此地的人一死,冥府鬼差来得特别快, 慢一步都怕抓不住了。   舒君誉这辈子投成的是个女胎, 名字就叫杨姐儿。   他这辈子投胎的运数明显没有上辈子好, 父母只是喙珠湾里的渔民, 一共生养了七个孩子。   因为少了一魂幽精的缘故, 杨姐儿孤僻而漠然,鲜少说话,宁愿同石子玩,也不怎么搭理人。   但杨姐儿十分聪明,站在学堂门外听先生念一遍文章,她就全然记住了。   先生听她呆板地高声朗诵着,惊讶得攥着书卷跑出来,见是个女孩,失望地甩袖回去。   杨姐儿在这家里唯一的用处就是卖鱼的时候算钱快,这也是她最像个人的时候,不会被骂吃白饭的傻子和讨债鬼之类的话。   这般在挨打和谩骂中活到了现在,谁能想到她居然死在今夜。   魂魄离体的时候,幽精就被吸引过去了,杨姐儿神色一下从迷茫变得清醒,满目哀伤。   她立在尖而突出的喙嘴石上往下看,就见那具属于自己的躯体浮在暗礁密布的浅弯里,白得惊人。   原本鲛人住在深海,何以会尝到人类魂魄的滋味?只因喙珠湾盛产珍珠,皇亲贵胄,富户豪绅趋之若鹜。   可采珠一事艰难不亚于登天,最初几乎是百人去一人返,男丁宝贵,不能折损在这种风险颇大的事上,倒是女子命贱,可以填进海湾中尝试。   经年累月,采珠之事都由女子传承,此种不知折损了多少性命,魂魄飘零无数,以致于鲛人偶尝,惊艳垂涎。   这么个地方对于凡人而言真不算是宜居的宝地,对女子来说更不是。   大元朝溃散,东泰建国立朝,采珠一事也只是势头稍退。   直到近年来喙珠湾被划给六皇子做了封地,他出人意料地没有大肆让役夫采珠,反而严令禁止商人雇人采珠,只令死刑重犯下海采珠供给朝廷。   因此采珠女的人数少了许多,但依旧有,百姓自己要采,禁得太过,反激民怨。   杨姐儿便是被她父母推来采珠的,活着采到珠了,兄弟娶妻的彩礼钱有了着落,死了没采到珠,白赚几个饭钱。真是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两个鬼差见魂魄被释月扯住,没被鲛人惑走,均是松口气的样子。   杨姐儿或者说舒君誉,眼下瞧着方稷玄和释月,有种满腹雄心壮志被人一棍子打晕的迷惑呆滞感。   “你不妨再缓缓投胎,查查李应茹这一辈子有无子嗣?去当她的儿女也好。”释月幸灾乐祸地说。   立在释月身后替她挡住猛烈海风的方稷玄颇为无奈,单臂揽一揽她的肩头,示意她不要戳人痛处。   不过,舒君誉这时候没怎么想李应茹。   舒君誉的一魂融进杨姐儿的两魂里,对李应茹的牵挂和上辈子没来得及施展抱负的遗憾,顷刻就被这辈子身为一个无用女子所遭受的悲怆与苦难歼灭。   她叹了口气,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罢了。”   眼见鬼差要带杨姐儿离去,方稷玄道:“他两辈子都死于非命,不知下一次轮回能否得个好去处。”   “上一回他魂魄不全,是随意进的轮回道,这回官印归位,定是有个好胎的。”鬼差道。   “多谢二位。”   杨姐儿就算有了舒君誉的幽精也不认识方稷玄,她只是觉得这人很熟悉,无端就给她一种值得信赖的感觉。   杨姐儿顺从地跟着鬼差离去,这辈子太苦,她真是半分留恋也没有。   她的肉身还浸泡在墨蓝的海水里,随着浪花一荡一荡,竟可以算得上是这辈子最安逸的时刻。   清晨,晨曦在海雾中艰难地发散着光芒。   岸边巡防的兵士发现了杨姐儿的躯体,见怪不怪地打捞起来,若不是尸体浮在这窄弯里出不去,且今日还有死囚要来采珠,他们都懒得打捞。   “殿下!”小军头刚挥挥手要人把尸体拖走,却瞧见六皇子不知为何这一大早就到了采珠场,连忙迎了上去。   “死的是谁?可又有商贾雇百姓采珠?”六皇子王翎生得清俊漂亮,光看这一张脸,真瞧不出他会有那样狠辣的手段。   “没有,只是百姓私采。”小军头忙道。   王翎‘哼’了声,不用问,又是女尸。   “拉到义庄去。”他淡淡吩咐一声,瞧着不远处一路从崖岸上走下来的男女,问:“那又是何人?”   “来看海上日出的小情人。”小军头显然已经盘问过,张口便道。   “我喙珠湾竟有如此悠哉清闲的百姓?”王翎远看两人身影已觉不凡,细看样貌更是微讶,道:“相貌如此点眼,倒也不像细作。”   “我已问过了,说是北江城破之后南逃来的汉人,说是祖籍在此,特意带着祖父母的骨灰落叶归根来的,有些积蓄,打算在城里开个饺子馆呢。”   小军头暗自庆幸自己方才多问了几句,否则一个答不上,只怕要丢官。   王翎没再说什么,等方稷玄和释月的身影都快瞧不见了,才收回目光,道:“今日雾散,可遣船网珠。”   禁得了私商,禁不了朝廷用度,宫里的大娘小娘穿戴皆爱珠,明面上的朝贡,私底下的讨要,皆令王翎不胜其扰。   喙珠湾算王翎封地里为数不多能为他生财的了,他生母美艳且工于心计,只是出身卑微,当初若不是诞下王翎,封了妃子,只怕早就化白骨了。   王翎不似其他皇兄皇弟有外祖相帮,分封封地时能为他权衡争抢,他唯有自己和一些门客罢了。   喙珠湾落入王翎之手,已叫好些皇子不满,他刚开始禁私商采珠时,喙珠湾很是乱了一番,纵然有商贾趁机作乱的缘故,大半还是兄弟特意给他添堵。   王翎最终摆平靠的也不全是硬手段,因为他起初禁私商采珠,根本就不是一拍屁股,兴致来了随口说出来的。   而是先训出采珠死囚队,制出了熟皮锡管、铁缆轮耙,验证过这些法子可行,这才下的令。   原本采珠是靠填人命,如今除了采上品珠时需得令人捆绳在腰,投入深海中专取大蚌圆珠。   其他时候可令役夫趁着雾散爽朗之时,驭船至珠蚌池,用铁缆坠大网以至海底,再用铁拨拨蚌,或用重物坠大网两端,扬帆急行,以兜取珠。   船满则登岸,蚌珠倾倒剖开,久而久之,珠池附近的海岸上蚌壳堆积如雪山。   不过这种方式虽比较稳妥些,但效率不高,一网下去多是杂鱼虾米,即便捞上蚌,也容易把大蚌小蚌一起捞上来。   小蚌大多无珠或珠小如米,且畸形古怪,如何能贡?   喙珠湾产珠,百姓难得,即便有,也难有饱满圆润的。倒是珍珠粉买卖兴旺,贩至南德江临不足为奇。   如今贡品宝珠多是死囚采得,他们穿上熟皮子裹覆全身乃至脖颈抵御湿冷,戴上锡管含在口中,于熟皮中取气,可以延长在水下的时间,活命的机会也大,所以他们不敢敷衍待之,死囚队中已有人活过三年,采珠技艺可谓精湛。   除了珍珠之外,喙珠湾的海产也颇为丰富,蛎虾、虾姑、红蟹,比管、鱿鱼、章鱼,蛤蜊、毛蚶、海虹,鲅鱼、鳗鱼、小眼刀鱼,一时间难以数尽。   论起来,整个东泰都算是块宝地,半个国度临海,雨热同季,春秋短,冬夏长,泥巴肥沃地气足,男女皆长得高大健美,端正挺拔。   王翎就个头不矮,但也不算很高,站在役夫和兵将之中显得有些瘦,不过这种瘦并非瘦弱,而是天生骨架比较细窄,瞧他的身段姿态,会武,且不是花架子,薄韧的肌肉附着筋脉骨骼,翻身上马时轻盈有力,堪称赏心悦目。   “连葱都比别处粗长。”释月摇晃着一根比她还高些的大葱,觉得有趣。   “葱地看着倒像是甘蔗林。”方稷玄也道。   释月只知甘蔗炼糖,不知它长成了一副葱样,便撕掉裹着葱白的一层老叶,脆生生地啃了一口。   咬裂葱白的瞬间已经感到那一丝生辣,释月很懂进退地只留了个牙印子,然后赶紧热情洋溢地往方稷玄嘴里喂。   方稷玄已经预判到她的举动,无奈地被勾着脖子拽得俯下身去啃葱。   “加芥末倒是手狠,葱辣受不住?”   释月隐约感到有一丝甜,摇摇头说:“呛。”   “来路上瞧见有酱铺,买些回来沾葱白吃吃?或是切了葱丝再腌过,大抵会好些。”   方稷玄说着就闻马蹄声响,集市上跑马哪能快,马蹄声渐缓渐慢,有种怡然自得的韵律。   他们走路回来,而王翎骑马,这就赶上了。   释月回眸时正与王翎眼对上眼,只见他额前碎发被风吹得干干净净,剑眉星目,俊美周正,面相贵不可言。   她看王翎,王翎也看她,经得起近看细看的美人难得,不施粉黛如清水芙蓉般更难得,且她还不是素净清秀的样貌,眉眼妍丽,眸珠幻妙灵动,神情镇定却又带着不加掩饰的好奇。   纵然方稷玄如何威武高大,器宇不凡,释月还是一把就撅住了王翎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他才笑着别开眼,打量了方稷玄一下,又看向释月,似乎是看不够。   可这一眼,看不着了。   方稷玄挡在他跟前,目光很是不善。   王翎喜欢往外跑,动辄叫百姓跪拜不像话,便传令下去,若着常服,可免跪拜。   可他穿得虽然简便,但也华贵,街面上更是无人不知他是六皇子,更是喙珠湾说一不二的主。   卖葱的摊贩已经低声提醒过方稷玄了,王翎都听见了,可方稷玄还是一副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做派。   ‘落叶归根,开饺子馆?鬼才信!’王翎在心里骂了起来,但又琢磨不明白,‘来当细作?还这么张狂?到底是何人物?’ 第50章 码头集市   ◎阳春三月里,在喙珠湾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藻。◎   王翎正想着, 却见两只粉绣银纹的袖子圈上了方稷玄的肩头,细白的腕子搭在他脖颈上,掉出一串冰花琥珀珠子。   释月不知道为什么, 对王翎也挺有兴趣的, 被方稷玄挡住了她也没多想, 跳到他背上继续盯着王翎看。   方稷玄微微侧首就能同释月面颊碰面颊,他最是好哄, 这样已经够了。   “姑娘这琥珀珠串倒是名贵, 我在宫中都未看过这等品相。”   王翎盯着手串又看了看, 发觉那些成色金灿澄澈的琥珀中除了冰花之外,居然还有蝶翅、叶片和花瓣。   “是吗?”释月趴在方稷玄肩头问他。   琥珀深埋底下,常与煤矿共生, 栓春台周遭多煤矿, 释月晒月亮的时候方稷玄偶尔会在附近逛逛, 埋在地下的东西, 他能很轻易就感知到。   “你喜欢就行。”方稷玄轻描淡写地说。   释月的确喜欢,这琥珀珠串在手心搓热后还会有好闻的松脂气, 明心绪, 定神魄, 很舒服。   琥珀珠串天然而成,未经过雕饰打磨, 形态各异,其中两颗水滴状的珠子若是做成耳坠, 不知会卖出怎样的高价。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戴着这样一串琥珀招摇过市, 不是蠢货就是绝对有能力自保之人。   王翎瞥了方稷玄一眼, 见他还用细网搂了一袋零零碎碎的贝壳海螺。   戴着这样名贵, 有权有势有银子都不一定弄得来的琥珀,却还去滩上捡这种什么人都可以捡的壳螺?   王翎又探究地看向释月,释月也顺势看他,就见一条凡人不可视的白鳞小蛇正盘绕着他的腰际,看起来比葱长不了多少,蛇头搭在脖颈边,警惕地看着释月,幽幽地吐着蛇信子。   再怎么示威也罢,这小蛇也不照照镜子,连毒牙都没有的类型,还龇牙,笑死人了。   当年煅方稷玄为符,镇释月千年的妖道是祈姓王朝的国师,就是因为想占帝王神龙而升天,所以戕害方稷玄,弄出这许多事来。   说来可笑,方稷玄那时领兵从北至南,铁骑之下皆皇土,所以那祈王八才有龙神庇佑。   那时大一统的皇和现在四散零落的王可没得比,现在几个小王都没有龙神护体。   东泰王自己顶多就是条蛟,底下的皇子更不济,最多是条蛇,蛟蛇非神近妖,如若这时候再来个妖道,恐怕也不会费劲吃这种塞牙缝又填不饱的货。   “你说,妖道那时候有没有后悔?杀你杀的太早,使得王朝建立之初就摇摇欲坠,松松散散撑着,以致帝皇气韵不足,他占了龙神也没办法升天。”   释月忽然贴耳细语,凉凉的气息探进来,方稷玄一时僵住,侧眸看去,却见释月对着王翎微微一眯眼,唇齿间发出极其逼真的蛇吐信子声。   此时日头渐盛,雾气越淡,本是阳气蒸腾的时候,王翎瞧着释月古怪的行径,不知为何伸手一摸左肩,只觉得掌心凉冰冰的,像在摸一块刚从深海里捡回来的玉。   见王翎变了脸色离去,方稷玄也没理会,只道:“若晚些时候杀我,我那时蠢钝,一门心思想的都是什么忠心爱国,必要清君侧的,到时不是他死就是我亡,一样道理。”   释月张张口,又在方稷玄肩头趴下,道:“自嘲起来真是不留情面,我想添补一句,都觉无从下口呢。”   方稷玄失笑,背着她悠悠荡荡的往码头小馆去。   饺子馆前头是一家开了十来年的糁馆,卖馒头豆包的小门面窄得都不够两人同时出入,可也是传了两代人了。   喙珠湾的百姓习惯早上喝糁汤,这两家并在一块,一大早上,人都是乌央乌央的往里进。   更多廉价的小摊更是挤在路口,摊菜饼子的,卖窝窝头的,力夫们干完苦活,这些摊头就被聚上了,吃着饭的时候大家都乐呵,仿佛不知道自己的日子算是很苦的。   方稷玄和释月撇着饺子馆不去顾,反倒是拎着小菜篮逛码头集市来了。   阳春三月里,在喙珠湾吃的不是野菜而是海菜,也就是各种各样的藻。   万物复苏,海藻也是一样,在逐渐变暖的海水中逐渐生长,就比如韭菜只有头茬鲜嫩,夏韭辣臭,秋韭老苦,一样道理。   释月拎着小菜篮蹲在摊前戳一只很大的蚌,摊主也不拦她。   因为这是废弃不要的珍珠蚌,小珍珠蚌还算鲜美好吃,长得太大肉就死韧,百嚼不烂,没人买。   穷到极点的人也不买,等散市了来拣就是了。   方稷玄买了好些海藻,有一片片似薄海带的海芥菜,切细了凉拌最好吃,嚼起来嘎吱嘎吱,还有一大把‘下锅烂’。   一眼没看住释月,她又跑去掰针良鱼的尖嘴,银缎一般薄长的鱼儿,泛绿的脊骨,在鱼里头算得上漂亮特别了。   “所以别的地界也管这鱼叫做青条杆子。”方稷玄咳一声,她仰脸看他,并不收敛,反而用针良鱼戳戳他。   “爷是个走南闯北的人物吧?”靠在一旁假寐的渔民小贩掀开草帽觑了他一眼,笑道:“青条杆子,鱼刺都是绿的,鲜香得很。”   渔民出海,农民种田,过得都是苦日子,挣血汗钱,但习惯搏击风浪的人,性子普遍更爽朗利落。   走过大半集市,方稷玄还买了一篓过了季就没得吃的桃花虾,价钱挺高。   东泰大部分海域都有这种小虾,只喙珠湾产出的桃花虾最是美味,虾皮格外薄。   好吃的东西怎么做都好吃,但图鲜的话,只白灼就成了。   大篮子小篮子都装得满满当当,两人往回走,滑滑软软的小章鱼努力地从方稷玄的篮子里翻出去,结果又掉进释月的篮子里去。   他们买下的这间小屋很有些年岁了,灰墙灰瓦,温温润润没有棱角,像是被海风和浓雾浸透磨平了。   方稷玄出门前在锅里熬糯米糊糊,想和了熟石灰修补墙面。   小呆长了双手,正卖力的用铁杵搅弄一锅浆糊。   一见两人回来了,赶紧飞回来看他们手里的篮子。   海鱼出水死得快,小呆对死物也没什么兴趣,矮下身看那只又想逃跑的小章鱼,犹犹豫豫飘出一只爪子想跟它玩。   方稷玄把浆糊盛出来备用,先烧一锅子水撩虾。   一篮虾统统倒进下了姜片的锅里,成了桃红色就捞出来,开吃。   释月吃桃花虾的样子格外乖巧,因为这时节的桃花虾带籽,虾须上一串串的籽,细细的全抿进嘴里,一起咬爆。   方稷玄就见她眼儿一眯,满嘴鲜甜,越是吃,嘴里的鲜甜越是加剧,像不断积累的快感,一直在攀升,却不知顶端在哪里。   忽然,又一种别样的鲜香气袭来。   释月和方稷玄循味望去,就见一点点偷偷挪着步子的小呆僵住,颇尴尬地回头看两人。   爪子里抓着小章鱼已经红熟,‘呲呲啦啦’冒着香气。   “差不多了吧?太老咬不动了。”释月提醒它。   小呆见两人不生气,赶紧一扔小章鱼,张口接了,鼓着脸嚼了嚼,往半空中一窜,手脚变成触须,变成一只火做的小章鱼在空气中游来游去,将屋里的雾气露水蒸腾干爽。   方稷玄索性把剩下的小章鱼都腌一腌,直接让小呆过来烤。   小火精其实不怕他,只是很会装相。   方稷玄把‘下锅烂’疙瘩汤端上来的,释月手边的虾皮小山已经堆得有点规模了。   ‘下锅烂’也就是绿紫菜,这种软薄的纠成一团藻类下锅只要滚一个来回就行了,要是多煮一会,准烂糊糟,不好看了,因此得名。   所以煮的时候先炒香了肉沫小丁,热水沸汤,搅和了面疙瘩倒进锅里,最后再把‘下锅烂’放进去。   方稷玄还要往汤里下小海蛎呢,更是从头鲜到后脚跟了。   疙瘩汤算主食也不算,释月等汤凉的功夫,就去对面的团圆面点铺买了一小笸箩的吃食。   面点铺是一对老夫妻守着的,街坊都叫他们面婆婆、面公公,铺子里卖的最好是戗面馒头,还有窝窝头,再就是豆馅的馒头。   窝窝头要比码头小摊上卖的那种细很多,粮食香重,他们还顺便卖一些酱菜、小菜,可以佐窝头吃。   不过方稷玄还拌了细丝酸辣海芥菜、葱油海虹,很够了。   释月坐定,捧着汤碗吹吹再喝,这口绿油油的汤果然是鲜得饱满,滑滑溜溜,很好入口。   戗面馒头一掰开来有千层,有种扎扎实实不怕嚼的自信,豆馅馒头也不遑多让,满满都是豌豆馅。   释月啃了半个,豆香四溢,回味甜丝丝的。   ‘奇怪,馍馍、馒头,一样的做法,怎么是不一样的好吃?’   记忆飞速后退,退到北江的夏天,山边的小屋,茅娘和于娘子在案上做着馍馍。   释月还清晰记得她们说做面点好吃的人手上都有手气,能随着一下下的按揉进到面里。   除此之外,喙珠湾的麦粉、水与鸭子河泺的想必也有不同。   “有趣。”释月看着半个馒头忽然道,“看来面婆婆的手上也有手气。”   方稷玄看着她,心知有趣二字是她能给出的至高评价了。   捡回来的贝壳海螺就浸在缸子里,等着涮洗干净后串起来做帘子。   小呆看上了一个淡紫色的小海螺,想伸手去拿。   方稷玄眼瞧着它飞快从水里抄起海螺,火光闪都没闪,怕是在喙珠湾这样雾气浓郁的地方住了些日子,它对于潮湿水汽的抗性也有所增强了。   这个从坑里带出来的小玩意渐渐有了属于自己的修行,似乎也不能将它的诞生直接定义成全部的它。   整个喙珠湾都没有二层的小楼,饺子馆是一个铺开来的回字小院。   北横东竖都是住人的,南横西竖则做铺面。   一横一纵两间房是通的,释月和方稷玄分住着。   隔断贝壳海螺帘还没挂上去,释月用极细的银丝来串,远瞧着,螺贝像是悬浮在海里,近一看,又如被月光拽住。   小呆蹲在一个香炉里捧腮瞧着他俩忙活,很乖巧的样子。   方稷玄真不好说它是学了释月,这动作简直一般无二。   渐渐,有一种空灵悠远的声音自夜风中来,释月拨弄了一下小呆很中意的那枚紫海螺,鲛人的吟唱一下就被放大了,从海螺中透出来,散着这间寻常又奇异的小屋里。   “今日遇到的那个王翎。”释月说着就见原本神色平静正侧耳倾听的方稷玄微微皱起眉,不由得歪首看他,“怎么了?不喜欢他?”   “轻浮。”方稷玄语气颇重地点评。   释月看了他一会,笑了起来,只道:“他的那条蛇很凶也很漂亮,但不像是有毒牙的类型。”   “毒牙尖爪都是可以长出来的。”方稷玄漫不经心地说,伸手去拂释月额前的几缕碎发,“又或者,藏起来了。” 第51章 珠女和小面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大多凡人是听不见鲛人夜歌的, 除了临死的老人外,初生的婴孩也能隐约听见一点,如若八字比较轻, 则会听得更加清楚。   鲛人夜歌在喙珠湾是个很真实的传说, 虽说孩子一记事就忘了夜晚哄她入睡的幻妙歌声, 老人快死了,也无力描绘这种歌声的奇异, 但在街面上随便问一个人, 鲛人会不会在夜里唱歌, 他们只有一个回答。   会。   所以喙珠湾不似栓春台那般有活络热闹的夜市,它的夜晚很空寂。   释月站在灯火幽微的凡间街道上,看着流雾从裙踞旁淌过去, 真有种人间在天界的错觉。   喙珠湾也不是任何地方的夜晚都很宁静, 珠场的棚子就灯火通明。   一年之中有三个时间可以采珠, 一是秋末, 二是冬初,三是早春, 也就是眼下。   就是要在天冷的时候采珠, 夏天太热, 珍珠长得快,也长得不平整, 质地粗糙,光泽黯淡, 采上来的珠都是废掉的, 而且蚌也容易死。   此番采上来的珍珠都不大好, 十中之九只能研磨做成珍珠粉, 余下之一品质也甚是粗糙。   “这一季的品相真是次, 再过些日子,珠也采不得了。”王翎觑了眼呈上来的珍珠,有些不满地说。   这一盘珍珠不是大小欠缺就是形状歪斜,勉强有几粒比得过黄豆大,饱满正圆,却又色泽黯淡。   随侍用乌色帕子垫了几粒珍珠奉给王翎细观,道:“去岁秋末冬初那一阵的珠好,咱们依着宫里用度报了上去,不是还余了六粒吗?”   “皇后诞辰在即,特意敲打我母妃,说尚衣局官员前来告罪,说还缺了六十粒正圆黄豆大小的珠子做串。”   王翎抿着那几粒珠子,看得多了,真不知道那些宫妃为何对此趋之若鹜,沐浴时扬起的水珠不也漂亮吗?   “六十粒?”随侍打小跟在王翎身边,算得上心腹,闻言低了头小声道:“还真敢说,先前喙珠湾还属九皇子时,产出的珍珠虽多,可珍品也是寥寥,女子都长不到婚嫁时,他倒是挣得盆满钵满,贩珠的黑市犄角旮旯里都能藏一个,百姓过日子生养孩子,好像就为了一斛珠!全都魔怔了!除了您接过手,百姓能有点人日子过之外,奴才敢说换了哪位皇子,都做不到这份上!”   王翎立在取珠棚的高台上望下看,就见珠女们各个埋头作业,薄刀剜入壳,取珠只要一瞬,然后再将蚌小心投入盛着海水的桶子里。   如果是从珍珠囊中取珠而不是全盘剖肉的话,取过珠的海蚌还有五成能活。   如今喙珠湾的珠女指的多是棚子里取珠的这些,而非珠池里的凫殍。   取珠的女子都是身家清白的,并非囚犯之流。   王翎的手段算得上面面俱到了,但还是挡不住穷苦人家推女儿下海采珠。   他并非心肠柔软易伤感之人,早忘了浮在海面上的杨姐儿,只是在听到外头隐约的喧哗声时,还是微一皱眉。   王翎招人取珠时就说得很明白,女子手巧,探珠不伤蚌,但也多得是充耳不闻,装模作样想要这份清闲活计的男子来见工。   只是取珠棚一概不收,他们屡屡碰壁还不死心,今日就又来了好些,推出来一个领头的,正在门口同管事打着交道。   对着小官小吏,这些人倒是都一副憨厚老实的嘴脸,点头哈腰,谦卑至极,但一转过身去就不一定了。   强者一怒,抽刀向更强者;弱者一怒,抽刀向更弱者。   女子,就是这世道通用的弱者。   “不是消停了些日子,今儿怎么又来了?”王翎在采珠棚二楼,缓步踱过去。   “咱们这不是新添了出门要搜身的规矩吗?虽都是叫几个管事婆子来办的,但好些人就因为这个不叫女儿、媳妇来,说被人摸来摸去的坏了清誉,这几天少来了十个人呢。”   随侍说完,王翎也正走到那些人头顶上。   听着他们一个个口称家计艰难,他便笑了笑,道:“民生多艰,本王听见了也不好不顾惜,不如就拉他们去码头做纤夫。”   这口吻虽不甚强硬,似有可供回旋的余地,但随侍知道,这是一定要那些人去的。   “是。”随侍很快吩咐人去办了,落得几分清静。   取珠女在夜里做活,天蒙亮那会子下工。   下工时人人拿着珠篓去结工钱,每日结清,所以出来的珠女各个有钱拿。   外头已经支起好些小摊,就是冲着她们的。   珠女们一回家,爹娘兄嫂迎上来,十个有十个不是嘘寒问暖,而是伸手夺钱的。   所以只要不是那种打小被打怕了,驯服了,老实到头了的,多少都会花上几个子,犒劳一下这一夜的辛苦。   释月对面的糁汤铺子是一家子的买卖,每天这个时候就由得儿子儿媳在这支摊卖糁汤。   糁汤本是鸡汤牛骨做底汤的,但支到摊头上来有几个人吃得起?鸡骨做底罢了。   “释娘子?您怎么上这来了?”糁汤店的儿媳徐娘子惊讶地问。   她相公马奔脑子不太好,直接点说就是比旁人蠢笨许多。   听见徐娘子的话,他就抬头木讷地看了释月一眼,猛地想起徐娘子有过叮嘱,不能觉得释月好看就一直盯着看,赶紧低下头生炉子。   “昨个听你娘说这摊子上的小面好吃,来买两碗回去。”   释月步伐轻快,起得这样早,也不见她有倦意疲色,还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样子。   徐娘子忙踮脚一指,笑道:“朱婆婆的小面是吧?她只卖这一阵的,是好吃!角落里,她买卖好,从来不占好地儿,好地儿都留给我们了。”   那小面摊子在最里头,释月绕上一圈,发现摊主大多是女子,若有男子,也是如徐娘子这般夫妻一块来的,而坐下来吃早膳的,更多是女子。   喙珠湾是人间雾境,天上坠云,这里又是个小小女儿国。   释月抬头瞧了瞧不远处取珠棚,觉得这地方还有点意思。   朱婆婆年岁大了,但干活很利落。   煮面浇卤子,端面抹桌子,她一个人井井有条。   “扇贝卤、鱼卤,还有骨汤,姑娘是新来我们喙珠湾的?喜欢什么口?”   见释月立在那里张望,一个笑起来很顺眼的姑娘主动开口,她偏黑的肌肤光泽漂亮似珠,更衬得一口牙齿洁白。   释月转过脸看她,她抿唇又笑,声音略小了几分,大大方方地说:“你可真好看啊!”   这姑娘的样貌和性格皆讨喜,让她想起喜温和乔金粟。   释月神色不自觉柔软下来,问:“你吃的是什么卤?”   姑娘把空空的面碗亮给她看,笑道:“吃光啦,鱼卤的,可好吃了。”   见释月递了碗去,姑娘又道:“你带回去啊?还是坐摊头现成吃的好。”   话毕,她觉得自己多嘴了。   释月掏出来两个碗,该是哪个本地郎娶回来的外地媳?   这么一大早的来买小面,巴巴带回去给相公吃?   没想到释月一听这话,立马收了碗,道:“那先不管他了,我要两碗,先鱼卤,再来扇贝卤。”   “是了,得自己吃痛快了!累死累活不就为了这一碗吃的嘛!”   这姑娘说自己叫阿鱽,似乎对释月有种莫名喜爱,替她端面,又教她先喝汤再吃面。   鱼卤是喙珠湾产的鲅鱼熬出来的,卤子里夹着分量不少的鱼肉和蛋花,三文钱一碗,很值。   朱婆婆还备了很多的小料可以加,海胆、海蛎、虾要再添钱,不过时令的韭菜、芥菜,或者是腌菜头、小辣子一类就不用。   “啊,”释月咽下一口浓厚鲜汤,做恍然大悟状,“就是码头上那种薄长如银刀的鱼儿吧,很漂亮的鱼。”   阿鱽没叫人这样夸过名字,笑得很傻,大大咧咧,什么都说。   释月吃一碗面的功夫,知道了她今年二十岁,搁在别的姑娘身上孩子都有俩了,她却还没嫁过人,家里没爹有老娘,还有个差她十岁的弟弟,她是顶梁柱。   小面细而劲道,软而不糊,不似别处汤是汤面是面,鱼卤小面鲜味悠长,汤面融合,吃着熨帖极了。   “我原是采珠女,命大没死,每日下水像受刑,直到六殿下来了,”阿鱽眉眼一亮,道:“我的好日子就来了,活着还是好,有好事情发生。”   释月看着她,还未说话,就听不远处有些闹腾。   待这些人走近,报了门庭,才知是几个文生举子,嚷嚷着说取珠场搜摸女子身躯,实在龌龊不堪,应该赶了这些女工走,多得是男人可做活的!   王翎本要回府,被听到风声的随侍拦下。   原本,几个文生举子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这几人身后是本地几个致仕回来的老官,人老心不老的狗东西,还想着掺和闹事,玩些权术阴私!   王翎不能贸然动这几只老龟,又不愿废了女工改用男工,一时间竟只能龟缩不出,他倒成乌龟了!   文生都是嘴皮子厉害的,骂人毒辣得很,好些姑娘都被说哭了。   王翎忍气闭目听着,知道很多女子明儿都不会来了,也觉一阵心冷。   释月继续吃扇贝卤的面,余光撇见人影一闪。   阿鱽爬上取珠棚门口的大石头上,大力将外衫一扯,露出一寸锁骨,叫道:“我呸!少给老娘在这装腔作势说什么螺肠子清誉!什么臭狗屁贞洁!活都不活起的人,还扯这些斯文!”   一个长驴脸的书生用指头戳她,要骂什么,阿鱽比他更凶更理直气壮,扯着嗓子嚷:“我可认得你,我从前和姐姐们下海采珠时,胸口就裹了一块布,你们站在监工台上,看得不也挺高兴?‘人女曼如鲛,随潮采珠来’这诗可是你做的?说得不就是老娘光溜溜像鲛人吗?你走运得很,老娘这辈子就记你这一句诗!”   众人静默的一瞬间,释月笑声清脆回荡,格外讽刺。   阿鱽平平了气,冷冷问他:“你的道理为什么那时候不说,现在说?谁教你的!”   “好!”王翎听到这一句关键的,忍不住道。   随侍中的婢女掩入人堆,高声附和了一句,“谁教你的!?”   这一声落地,百声起。   “谁教你的?”   “谁教你的!”   那些人离去的样子堪称落荒而逃,阿鱽却瘫软下来,很是后怕。   ‘差一点,只差一点他们就要得逞了。’   释月在一众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中很满足地吃了面,把一双筷子搁在面碗上,往朱婆婆的案板上放了一粒银子,将一碗卤一碗面分开放在篮子里,稳稳提着要往回走。   走了几步,她回过头看着坐在大石上喘气的阿鱽。   “我的铺子在糁汤馆对面。”释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可以来找我玩。 第52章 蛏溜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阿鱽虽是顶梁柱, 看起来却比别的小女儿清闲自在,拿了工钱回家,溜溜达达沿着码头菜市选些自己和家人喜欢吃的菜。   她站在大石头上闹得那样厉害, 好些人都知道了, 他们的好奇有善有恶, 试探的语句或婉转或尖锐。   但阿鱽早就发现了,他们用来‘要挟’或者说‘钳制’她的法子只有一个, 那就是——‘你这般这般, 如何如何, 往后该嫁不出去喽!’   阿鱽不知道‘甲之砒.霜,乙之蜜糖’这句话,倘若她知道, 一定觉得甚是贴切。   小弟早就等在家门口了, 快跑过来接过篮子, 迫不及待地显摆, “姐,我今儿替隔壁老岑头跑腿去铁匠铺取火钳子, 他给了我一个子呢!”   阿鱽见他眉飞色舞的样子挺好笑, 就夸了他几句。   “姐, 烧好水了,你是擦洗上一把, 还是先睡一觉?”小弟又追着她问,从小到大都是这样一个跟屁虫。   阿鱽补觉的时候, 娘从田头回来了, 轻手轻脚扶着门框看她一眼, 然后就去灶房做饭, 要是时间还早, 就去做做针线活,田头活计要是还没干完,就换小弟去田里继续弄。   他们家这点地的收成仨人吃都勉强,但更多的地他们也不负担不起。   阿鱽之前做采珠女,算是为数不多自愿去的,眼下又有了取珠女这份工,工钱其实不算很多,毕竟只干半夜,而且夏日里还没活。   可他们一家三口吃用也不多,竟还能攒上一些。   她娘天天念佛,不为自己,为王翎。   阿鱽是闻着饭菜香醒过来的,娘新换了春夏的被面,赶在起雾前收,又趁着雾散的时候晒,断断续续晒了几日太阳的,虽然是盖了好几年的粗被,但睡着还是舒服。   ‘葱香鲜气,嗯,葱丝炒鱿鱼,啊,娘还蒸了薯粉萝卜丝包,昨割来的肥皮肉得炼了油渣些进去吧?娘估计舍不得,还得是虾米萝卜丝馅的,这一罐猪油怕是得吃上半年。’   阿鱽吃过饭后,会去野滩网鱼捉虾。   她水性好,既是天生的,也是做采珠女的时候练出来的。   这时候涨潮,阿鱽算着时辰还有空闲,就拿着昨日赶海捡回来的蛏子去找释月玩。   喙珠湾春末的蛏子很肥,肉嘟嘟瞧着很喜人。   阿鱽自觉这见面礼不寒碜,蛏子可补人了,产妇催乳都用蛏子汤。   “方稷玄,把蛏子做来吃吧?”释月蹲在桶子边上戳蛏子,朝屋后叫道。   阿鱽转眼看去,瞧见好个英武郎君走了出来,只见他很淡漠地看了自己一眼,在释月身侧站定,伸出两指揉了揉她的发顶。   这是很小的一个动作,却让从没动过男女之念的阿鱽看出了无边温柔。   吃过午膳有一会儿了,又没到时辰吃晚膳,该是用蛏子做个点心来最恰当。   这时候的蛏子怎么都好吃,阿鱽拿来的时候已经吐了沙了,简便些沸水下盐,姜块切丝,小葱打结,蛏子洗净汆一下就捞出来,调个油醋碟沾沾吃就行了。   若做蛏溜,能将蛏子的鲜味榨取到极致,就是麻烦些。   剥壳取肉,加虾露、薯粉搅和,油锅中先炒香了佐料,下水沸了锅,再把蛏子一个个滑进去。   这道汤羹做得恰当,连盐花都不用下,一股鲜甜味。   等夏日里有了丝瓜,还可以做丝瓜蛏溜,若想吃得荤一些,还可下五花肉丁炒香。   方稷玄还下了一点腐皮,让汤更多一份薄嫩的口感。   蛏子剥了壳就少一大截,不过做成汤羹了还好些,每人分得一碗。   释月喝得快,撒的那点微末胡椒令她身上发暖,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跑到后院,攀到后院正边给菜圃浇水边喝汤的方稷玄背上。   幸好方稷玄下盘稳,没晃得一手汤。   “别把客人撇在店堂里。”   “阿鱽脸都埋在碗里,估摸着都没发现我跑过来了。”   方稷玄都不用问,侧首把碗递过去。   释月就着他的手又喝了几口,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忽然就‘喵呜’叫了一声。   这一声同样酥麻,但那夜的猫叫还有些不一样,更惬意轻盈。   释月从背后抱住他,四肢松松挂在他的肩头腰胯上,探身在他腮边香了一计,声音有种被水浸润过的柔软和娇娆。   “好喝。”   方稷玄木了一下,转脸就见释月跑开的背影,青丝飘扬,裙衫如水。   铜壶花洒在菜圃里下着小雨,坑里的小菜苗都叫这阵久久不停的甘霖打得恹头耷脑。   小呆不喜欢菜圃不喜欢水,急得在边上冒火星子提醒方稷玄。   ‘爹啊!这棵菜快被浇死了!’   喝过蛏汤,释月又同小鱽去赶海,到了天昏才回来的。   她光着脚丫,束着襻膊还没解掉,露着两节细细白白的胳膊,一手拎着鞋,一手提着篓子,是‘吧嗒吧嗒’一路跑回来的,似乎玩得很痛快。   糁汤铺子的徐娘子看清她赤脚,一掩口,下意识去看方稷玄的反应。   方稷玄正在点灯笼,指尖一抿灯芯就冒光,他挂灯笼都不用什么杆子,抻一抻胳膊腿就行了。   小呆最近得了一个新本事,但凡是有火的地方,它都能瞬移过来。   ‘啪’一声在灶洞,‘滋’一声又在油灯,‘噗’一下又窜到线香那一点火星上。   方稷玄觉得它玩得太频繁了,搓了搓线香,把小呆搓得冒烟。   满头灰烟,扁着嘴的样子看着是怕方稷玄的,可现在又随着晚风飘进灯笼里,忽明忽暗闪动着冲方稷玄眨眼。   “好了,人家还以为灯笼漏风拢不住火呢。”方稷玄说。   灯笼刚挂上去还晃荡,光影飘摇。   方稷玄就见释月从晦暗中跑出来,到暖洋洋的灯笼下仰脸对他笑。   “怎么玩得脸上都是泥?”   方稷玄想替她抹掉下巴上的泥痕,却发现已经干了,抹是抹不掉的。   “瞧,阿鱽带我捉了好些鱼虾蟹蚌!”释月有点得意,道:“住在喙珠湾不养只猫可惜了。”   方稷玄忍不住道:“怎么没养?”   释月没回过味来,兴高采烈拿起一只金黄的海星在方稷玄面前摇摇,道:“多漂亮,瞧着像珐琅釉。”   她还美呢,片刻后才回过味来,把篓子塞给方稷玄,踩了他一脚。   释月没有刻意施力,赤足踏在鞋面上,能有几分力道?   方稷玄垂眸瞧着黑鞋面上雪白一双足,伸手一揽她腰,将释月抱得与自己齐高,往屋里走去。   一直留意着他俩的徐娘子也松一口气,心道,‘这方郎君还真是不一般,我就说男子汉大丈夫,越是真男人,越是疼娘子,越不计较那么些。’   铺子里的油灯还没来得及点起来,夜色遮帘。   释月就觉耳垂忽然碰上软烫之物,没来得及一猜,就听方稷玄灼热潮湿的气息送了两个字顺着耳道钻入脑。   “脏猫。”   释月伸了爪子要挠他,方稷玄由得她在自己身上作弄,道:“猫儿怕水,可要沐浴?”   “海水咸涩结盐巴,”释月翘翘脚,脚面上果然有淡淡一层霜花,道:“要洗的。”   方稷玄搂她在怀时就闻出来她身上的一点咸味,虽知道是海水浸染,但又似她隐约出了一层薄汗,莫名给他心头添了几分躁动。   释月沐浴喜温凉水,一缸浴桶只要一锅水掺一下就够了。   屏风后虽摆了油灯,但方稷玄警告实乃多此一举,小呆是绝对无法理解沐浴这种行为的。   它就那么乖乖待在香炉里,瞧着印在绿藤白花屏风上的半幅美人剪影,却是一点想往后钻的心思都没有。   香炉里的熏炭都是没什么气味的,也不怎么发暖,祛湿倒是很好,不过比不上小呆厉害。   依着小呆的体质来说,它最喜欢的地界应该是栓春台,天干物燥这四个字就是最好的注脚。   不过它得了方稷玄外泄的灵力和蠹虫精的一整块灵核之后,不但灵力增加没那么怕湿了,更是从白丁变成名家诗文信手拈来。   这事儿方稷玄都不好细想,就好像给自家不成器的蠢孩子开后门一样不地道。   方稷玄蒸好虾蟹,调了姜醋端过来的时候,释月也洗好了,攥着湿漉漉的发,披着一件灰绸衫走了出来。   那衫子是方稷玄新做的夏衫,很宽大很丝滑,挂在释月肩头很艰难,仿佛随时会掉。   跟释月说怕什么会小心着凉之类,简直是闹笑话。   方稷玄一手蒸笼一手醋碟的站在那,似乎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干什么。   小呆在释月发顶一蹦,头发就干了,柔柔一头青丝飘下来,影影绰绰遮住了锁骨,也拯救了方稷玄无处安放的眼神。   今夜的海雾浓郁到了成实质的地步,释月跟方稷玄坐在门边一边听鲛人夜歌,一边看着雾如流云般淌过。   释月举着一个剥了壳的蟹钳子,蘸一蘸方稷玄手里的醋碟,忽然就见眼前的白雾慢慢空出了两句诗,潮气被蒸腾了。   ‘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   身后屋中烛火‘叭’一声,释月没想到它还能有这等附庸风雅,咏叹景致的好用处,笑道:“再来一首。”   小呆就是个孔雀性子,越夸越是开屏,把白雾做宣纸,洋洋洒洒背了好些关于雾的诗。   末了有点卡壳,方稷玄笑了声,就听得又‘叭’一声,散了又聚的白雾上有消出一句诗来,‘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   还没完,小东西有点得意忘形了,什么诗都背,这首干脆就背了个全篇。   ‘刬袜步香阶,手提金缕鞋。画堂南畔见,一晌偎人颤。奴为出来难,教君恣意怜。’   方稷玄觑了一眼,差点没叫一点虾肉呛住,蓦地转首看那只小火精,斥道:“这是你该看的诗吗?”   小呆的五官日渐分明,眼睛形状有点方稷玄的意思,但眨巴眨巴的样子,又好像释月。   释月笑了一阵,替它求情,“又不是它自己看的。”   作者有话说:   育儿艰难啊 第53章 鲅鱼饺子   ◎勺子盛不住这么大的饺,摇摇晃晃,王翎咬破一口,鲜汤就迫不及待地涌了过来,有种泛滥进嘴里的感觉,软嫩的鱼糜馅都不用嚼,一抿就行了,鲜香◎   那日几个文生出言不逊的事情, 王翎全程不曾露面,也未有半句话传出,权当做没这一回事情。   但阿鱽去上工时被管事的叫住, 说升了她做个小头头, 每日的工钱多十文, 只要分拣珠子就行了。   阿鱽是个聪明姑娘,知道这是给自己的赏, 奖励自己那日冒头。   她小心翼翼往楼上觑了一眼, 不出意料地只看见几个巡视的管事婆子。   王翎并没有那么常来, 他还有许多别的事情,不可能整天在珠场。   喙珠湾海岸线上有大大小小很多个条件不错的港口,水深浪静, 只是因为多雾的关系, 从江临来的货船如果是夜航而至, 不能直接入喙珠湾, 得先停到临近的芝林。   芝林和石城都是王翎最初的封地,石城与南德有部分接壤, 战事不断, 位置也非常偏狭。   芝林作为一个城池更是不大, 小小海湾只能作为中转所用,接纳不了太多的船只。   所以王翎取喙珠湾是必走的一步棋, 手段脏一些,狠辣一些, 手刃兄弟, 他一点也不在乎。   天明雾散时, 芝林湾的船只依次驶入喙珠湾。   货船大多都是从江临来的, 载满了蚕丝绸缎、桂荔干果、瓷瓶瓦罐、竹编篾器、笋干蜜枣等等, 偶尔也有一船北江的皮货。   喙珠湾自然吃不下这许多的货,但光是抽水,也相当之可观了。   可王翎初接手喙珠湾的时候,往来货船缴纳的银子竟都不是入他的帐。   几个皇子各有势力,便是死掉的九皇子背后那些人,也还攥着银子不放手。   王翎入主喙珠湾是精心谋划过的,但在面上看,只是选了个没权没势的皇子做幌子,喙珠湾东一块西一块,已经被割裂划分好了。   各位皇子等到银子没了,才发现王翎这个无权无势无倚仗的兄弟居然会龇牙了。   从码头出来,王翎心情不错,虽说免了跪拜,但很多百姓看见他都还是会行个简礼。   因为码头日日招散工的缘故,所以街面上的闲汉也不多见了,有手有脚肯动弹的,基本都饿不死。   从码头到王府的距离,马儿已经记得很牢,王翎都没看路,信手牵着缰绳想心思。   不过走到街面上来时,人声喧闹,他稍微回了一下神,侧眸就见释月坐在店堂里包饺子。   街道上人来人往,车马拥堵,她只垂首专心包饺子,似乎没什么比这更紧要。   小馆的店招画的就是饺子,画得还挺逗趣,小蒸笼里摆着几只元宝形的饺子,还有一碟翻过底,金黄酥脆的煎饺。   喙珠湾的鲅鱼饺子最出名,为突出鲅鱼馅的鲜美,饺子都是很大一只。   释月包的似乎是虾饺,很小巧的一张圆面皮,摊在她手心就像女子的妆粉匣。   王翎就见她薄薄抹了一层菜肉馅,然后将完整的两只小虾仁摆上去,手指那么一紧,就黏住了,立住了。   只是饺子两头还开着,小虾仁的头尾还露着,却并不显得笨拙,反而有点勾引。   ‘下锅一煮得散了,瞧着,是做煎饺的吧?’王翎正想着,就觉身后有人,几个随侍也警醒起来。   他转脸看去,就见是方稷玄拎着一条瓦蓝瓦蓝的鲅鱼走了过来,这一条得有十来斤了,长得好似小鲨鱼。   鲅鱼别的地方也有,但不知道为什么,从水里提出来就是灰不拉几的,像是拘在浅水里的河鲜,不似喙珠湾的鲅鱼那般银光蓝闪,扬尾时激起的水花都带着一股子海洋的鲜活。   外表逊色一截,味道也差很多。   吃食都讲究个时令,就连稻谷都是新收割的新米最好吃,更别提其他了。   这时候的鲅鱼好吃,水温尚冷,长出来的每一丝鱼肉都紧致弹牙,而且这鱼没有大骨头,肉多刺少,红烧焖炖其实都很好吃。   不过最特色的吃法还属剁馅包饺子。   方稷玄拎着鱼回来的时候都没理王翎,释月抬起脸,额角脸颊上各有两抹粉,看着娇俏极了。   王翎对他俩本就存疑,想了想,干脆下马走进店堂里对释月道:“就你这现包的饺子,来两份。”   释月真就把他当个富贵闲人,端起一盖帘的饺子就往后头去。   王翎也跟去。   除了那几盆明显季节不对头的妖娆牡丹之外,这前头的店堂和后头的小院看起来都很寻常。   一半铺平了石块,一半是小菜圃。   瓜藤架子上还搭了一头的竹竿,另一头抻在个撇腿的叉树枝上,看起来简单而干净。   后厨不怕看,开了一个很大的窗子。   方稷玄把料理干净的鲅鱼块翻过来,王翎就见黑膜被撕得干干净净,皮也剥得彻底,皮下那一层含血的腥肉也被剔,砍刀尖刃交替使唤,几乎利落到了赏心悦目的地步。   王翎微不可见的一皱眉,他总觉得方稷玄手上不该是一块鲅鱼,该是拎着一个人头在开颅才更对味。   鲅鱼得用棍砸成鱼糜,用刀砍不出那种胶黏黏的质感来,看方稷玄砸搅鱼糜真是轻巧,整块鱼肉很快就成了浆糊。   释月的大半身子都被方稷玄挡住了,砸鱼糜的响动也大,王翎隐约看见她只站在灶台跟前煎饺,十分自如的样子。   王翎再怎么不受宠没倚仗,也用不着自己生火做饭。   要是他自己做一遭,就该知道释月此时的轻松得靠小呆的乖觉,否则火大了要抽柴,火小了要嘴吹,若没个帮手的,真是累煞了!   饺子糜馅都得上了劲儿才好吃,方稷玄正搅弄着,王翎看得也挺有滋味,忽然就听释月笑道:“六皇子。”   王翎莫名就觉得她就算是唤个‘阿黄’或者‘咪咪’之类的,都该是这样慵懒含笑的腔调。   “可瞧出什么门道了吗?”释月老神在在地朝他举了举手上的煎饺,先发制人后,又做作地指了指方稷玄,道:“我是说,这鲅鱼糜。”   王翎也不遮掩来意,目光逡巡一周,把这看似温馨质朴的小院全盘纳入眼底,又轻描淡写地说:“只觉得一定好吃。”   “噢?”释月这笑,似乎不信王翎敢吃这饺子,托着饺子往店堂去了。   王翎跟在她身后,暗自警惕。   不过释月搁下煎饺之后就回厨房包鲅鱼饺子了,王翎也没在意她的轻慢。   他早年间跟母妃一起住在偏僻的宫宇里,每月有个三两次需得到皇后跟前看她脸色的,不只皇后,那些老嬷嬷、小宫女的变脸戏法也是够精彩的。   释月虽然对他没什么敬重,但王翎就觉得她应该对谁都这样。   随侍上前替王翎试毒,尝过无碍之后,王翎这才夹起一个煎饺,用一端蘸了蘸醋,张口咬下。   很清脆的‘咔滋’一声响,脆壳很薄,煎得很透但又不焦。   开口煎饺没汤汁,虾仁的鲜就缩起来了,半点也没往外淌,咬到的时候弹嘟嘟的,好像玩捉迷藏时它一下跳出来,嚷道:‘我搁这呢!’   煎炸之物费油,王翎小时候不配吃,得些权势之后,府中医者又说煎炸的食物火气大,吃得也不多。   这一碟煎饺于王翎来说真够得劲,说得矫情些,有那么点填补缺憾的意思。   ‘我是不是有毛病,在这对一碟煎饺大发感慨。’王翎正想着,眼前又落下来一碗鲅鱼饺子。   喙珠湾的鲅鱼饺子都很大,得有小姑娘手掌长,白胖胖软囊囊,不似释月包的煎饺那么硬挺好站住脚,但瞧着就喜人,像是逮住了一个吃得脸颊滚圆的娃娃,想要搓一把,啃一口。   释月在他对面坐了,见个随侍捞了个鲅鱼饺子试毒,她当着王翎的面就翻了个白眼,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给他。   王翎都被气笑了,瞥眼却见随侍鼓着   腮帮吃得挺欢,那德行像是王翎没叫他吃饱过。   勺子盛不住这么大的饺,摇摇晃晃,王翎咬破一口,鲜汤就迫不及待地涌了过来,有种泛滥进嘴里的感觉,软嫩的鱼糜馅都不用嚼,一抿就行了,鲜香味都透着一种自得。   一连吃了三个,王翎才有点停住了,抬眼就见释月托腮瞧着他呢,轻咳了一声道:“饺子味道不错,平常就是这样卖的?还是说本王来此,特意做得更好些?”   “呵呵。”释月不掩嘲讽地一笑。   王翎觉得她这饺子是好吃,就是吃得人有点不消化。   饺子的香气拂动,王翎肩上的白蛇也嗅闻着,直着上身左摇右摆,一副还挺享受的样子。   发觉释月的目光停留在自己左肩,王翎搁下勺子,忽然屏退左右。   “殿下?”心腹疑惑不定,见王翎又一挥手,便不敢说什么了,几人都到门外等着了。   “你到底在看什么?第一次见面时,你就是这般眼神。”王翎盯着释月的眼睛,问。   “黑龙主杀,历朝历代的开国君王皆拥黑龙;白龙主治,但凡盛世君主,皆拥白龙。”释月往椅背上一仰,瞧着王翎紧绷的坐姿发笑,“寻常来说龙神都是暗中庇佑,免除邪佞侵害,至多只是入梦昭示,还是蛟蛇之态时更是力弱。可你身上这条小小白蛇有点不一样,它似乎很喜欢撩拨你,你总能觉察到它?”   片刻之后,王翎才抿了抿微张的唇,准确揪住释月话中自己最感兴趣的。   “那东西竟是龙神?那也就是说,我有成龙之命?”   “现在还是蛇啊!你哪个兄弟没有?成龙?你爹身后那条都还是蛟,口气还挺大。”   释月的嘲弄太明显了,小蛇支起身子冲她‘嘶嘶’作响,很生气的样子,虽然弱一点,势头倒是还可以。   释月看着王翎,想了想,又道:“有些规矩是人定的,不是天定的,你既在这个位置上,该有的都会有,至于那些还没有的,就要看你自己了。”   王翎的目光从警觉到淡定,深深看了释月一眼,笑问:“蛇能化蛟变龙?”   “那看你喽,有没有这个能耐喂得它长爪长角,上天入海。”   释月说着就见王翎脸上神采都变了,变得很跃跃欲试,很蓬勃。   “用什么喂?”   “权。”   方稷玄一掀帘子走出来见到的就是两人对望的情景,释月懒洋洋的窝在椅子里,而王翎身体前倾,有种迫切感在助推。   “结账了吗?”方稷玄冷不丁出声。   “你还怕咱们殿下赖账不成?”释月笑道。   王翎也笑,那笑容里似乎藏着什么方稷玄不知道的秘密。   两张银票搁在桌面上,王翎还想上前一步同释月说话,方稷玄却已经走了过来,挡在他眼前。   一时间,王翎的表情有些不说上的怪。   释月也不在意这两人,已经转脸瞧着街面上两只厮打在一块的小狗了。   王翎瞧着她望着狗的眼神,就跟看他是一样的。 第54章 虾尾包和海菜包   ◎他微微睁眼,就见释月蜷着身子睡在他臂弯中,黑发铺了半床,雪白的脖颈肩背。◎   释月所言的这条小白蛇, 王翎记不清是自己是什么时候觉察到的。   好像是某个夏日午睡,宫人躲懒歇了蒲扇,榻前的冰早就融成了一盆温温的水, 半点凉爽都无。   太热了, 王翎睡不深, 依稀还能听见母妃在屏风后给一个宫人灌毒。   那是个愚蠢的聪明人,太想往上爬了, 忙不迭就往屋里钻, 看见了不该看见的, 小命休矣。   王翎觉得毒杀不太隐蔽,想提醒母妃,但因为早起请安后又练了弓马, 太累, 醒不过来。   他胸口发闷, 感官变得很敏锐, 身上被汗水濡湿后的黏腻,被褥的酸腐, 都被放大了数倍。   ‘要醒就醒, 要睡就睡, 卡在这中间算怎么回事?’   王翎连吸气都逐渐变得困难起来,忽然, 背后绕上了一种凉丝丝滑腻腻的感觉。   起初,这感觉简直令他毛骨悚然, 但不一会他就习惯了, 反而因为这份凉很干脆地睡着了。   睡醒之后, 母妃已经把那个宫人料理干净, 非但没有留下一点把柄, 反而用这条人命做了个一石三鸟的局,把自己戴上了无辜受害的面具,得了不少好处。   事后王翎才从宫人口中零碎得知,似乎是谁对尚在宫中的年幼皇子大行诅咒之术,因为这事死了挺多宫嫔。   但母妃说,始作俑者还好好的呢。   王翎在此事中得益,尚年幼时就得了芝林湾做封地,可以开府别住,有些宫妃哭哭啼啼舍不得,说儿子年幼,连教导宫女都还没入房,这么着急做什么!?   但于王翎来说,可谓是保住他的性命。   开府别住之后,那种感觉出现的频率就更高了。   大多数时候,王翎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有时候太明显,比方说冬天的时候忽然来一抹软冰舔过胸膛。   王翎一下从被窝里坐起来,直到这种异样感融进自己的体温里,才躺下重新睡。   王翎又觉得这可能是一种身体上的异样,不会死不会疼就算了。   吞吃了喙珠湾之后,那种感觉有点变本加厉。   ‘它’似乎生出了四肢,可以搂抱摩挲了。   王翎没办法再当‘它’不存在,疑心是什么妖邪之物,借着给几个兄弟做场戏的机会,真请来几个老道呼呼喝喝一通,被撒了一脸符灰。   符水刚入口,脖颈上就被咬吮了,惊得王翎一口全呛了出来,在众目睽睽之下面上滚烫,手脚酥麻。   王翎有贴身伺候的哑巴婢女,是母妃给的心腹,需要的话也行些亲昵事。   他自然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因此断定自己身上附着的是个很有些法力的淫鬼!   哪怕是王翎信了释月,可总也觉得这什么龙神蛇蛟,不太正经!   王翎疑心很重,以他的身份,又在这个位置,不多长几个心眼也不太可能。   但不会知道为什么,释月和方稷玄两人,就给他一种很具有说服力的感觉。   用‘世外高人’来描述,似乎差了点意思。   用‘能人异士’来形容,又觉得单薄了些。   王翎想起释月满不在乎的眼神,给人一种她什么都不怕的感觉,又想起她唇边勾笑,好像将这些诡谲隐秘告诉王翎的这一个举动,与街边逗猫无异。   “王翎很合你眼缘吗?”   这话,方稷玄不知是在肚肠里憋了多久,夜里忽然没头没尾的提起。   “何以这样问?”   释月的声音透过海螺贝壳帘,被鲛人夜歌聚成的音浪推了过来,软软娇娇的,好似犯困。   就两人房间的格局来看,释月那间应该说是内室,而方稷玄歇在外间。   “蛇、蛟、龙,三者可进阶,这事在我们那时候虽不算秘密,可当今世上鲜有人知,你就这样告诉他?”   方稷玄平平板板地躺在床上,语气却不是这般平静无波。   忽然,他胸前的被褥鼓了起来,气息灵力皆很熟悉,所以方稷玄没有动。   等那一团东西探出来的时候,他更是连呼吸都屏住了。   一团绒绒的月光。   方稷玄很慢很慢地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小兽的脖颈上。   他没从碰过这种质感的东西,厚而蓬松,华美轻盈,简直是给他的奖赏。   方稷玄很谨慎地揉了揉,瞧着小兽乌黑流银的眸眯了起来,很享受又很挑剔的样子,似乎在品评他的揉摸技艺。   方稷玄随着她的神态举止,不断调整力道和部位,见她摇晃着从他胸口跌下去,倒在他臂弯,似乎是酥软得受不住。   眼下就是天池倒灌,地脉崩断,方稷玄都舍不得离开这个被窝了。   掌心贴在她后脑,方稷玄有一搭没一搭的抚弄着,忽觉指腹的触感变了,从柔软变得丝滑,他微微睁眼,就见释月蜷着身子睡在他臂弯中,黑发铺了半床,雪白的脖颈肩背。   方稷玄虽称不上是人,但他一直还拥有人的欲望。   好的坏的都有。   不然他也不会带着释月从森林走向村庄,从峭壁走向府城。   释月很早之前就笑话过他,说他永远都是那个小流浪儿,这辈子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盯着小摊蒸笼里热腾腾冒出的白烟。   方稷玄觉得她说的不对,又很对。   凡人为修仙,断情绝爱,置身在深谷绝壁之中。   但方稷玄不喜欢,他发现,口是心非的释月也不喜欢。   释月应该是入神了,方稷玄能感觉到她的灵力在一阵阵的荡,像月光下温柔的潮汐,令人觉得有点凉,阵阵酥麻。   方稷玄一动不动地低头看着她,然后决定服从欲望,慢慢沉下身子,如亲近一只警惕小猫般恭顺卑微。   他在释月的眼睛上落下一个吻,唇瓣触碰到她睫毛,感受到轻微的翕动。   她就连睫毛都很软,很密,搔在他的唇肉上,勾起一种强烈的痒。   痒到心坎里,却挠不得。   方稷玄顺着眼睛往下亲,亲亲她的鼻尖,用唇去感受鼻骨的细巧和精致。   然后是唇。   ‘啊。’   碰到释月那双唇的时候,方稷玄情不自禁在心中喟叹,跟上一次不同,这一次的方稷玄是全然清醒的,他是主动的,迫不及待的。   他的吻得很慢,也很仔细。   除了刚触上时那难以自控的碾压之后,随后方稷玄每一下含吮都很细致,每一下□□都非常温柔。   释月觉得很舒服,不想躲也不想动。   方稷玄的怀抱是世上最舒服的一张床,宽厚温暖,更何况还有这种愉悦的事情,甚至不用释月去争取什么,去抢夺什么,只要歇着就能充分体会到。   ‘充分?似乎并不是。’   释月微微张唇,明显感觉到方稷玄很短促的顿了顿,随后怀抱就被收得更紧,他的吻也变得更加猛烈深入,甚至带了一点刺激的疼痛,更像另一个始终被压抑住的方稷玄了。   释月觉得很有趣。   她的笑声轻易盖过鲛人幻妙的歌声,于方稷玄来说这才是真正能迷惑他的声音。   两个用不着睡觉的人能享受日与夜。   天将明时,鲛人歌声也停了,鸡鸣未起,方稷玄第一次感受到安静的好处。   镇在地底下的岁月太漫长太死寂了,将他承受的折磨放大了数倍。   而现在,处于这种安静之下,另外一种奇妙而甜润的感觉也被放大了。   因为此时此刻过分美好了,方稷玄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陷入了一种幻境。   如果清醒过来,说不定就能看见释月抱臂倚在门口冲他冷笑。   不过这都没有发生,释月只是神色好奇得摸了摸他的嘴唇,然后把自己卷进了被子里,用脚蹬了蹬方稷玄,道:“昨个面婆婆说,她能给我做虾尾包和海菜酱肉包,你去拿。”   方稷玄抓住她的脚塞回被子里,道:“面婆婆家有这口味的包子?专给你做的?”   “是啊,那天她自己吃午膳的时候,见我在边上瞧着,就分了我半个,可好吃,我各要了二十个。”释月蜷在被子里鼓捣来鼓捣去,像小孩一样自得其乐。   “那两种味道加起来就是四十个,你要吃这么多?”方稷玄口吻闲适地问。   “送几个给阿鱽吧。”释月又坐了起来,道:“不用你去拿了,我刚好拿了去接她下工,阿鱽说带我去看海鸟孵蛋。”   她说走就走,似乎没把这满室浓郁的旖旎情调放在眼里。   方稷玄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跟慢慢悠悠从释月房间走出来的小呆看了个正对脸。   小呆咧开嘴,指了指,要吃早饭啦。   方稷玄扶额,把这小东西伺候得太好,一天三顿倒是缺一顿都不肯。   “那你去洗漱吧。”不如更讲究一点。   方稷玄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个小东西置气,见它委委屈屈,想了想,伸出一根手指递过去。   小呆慢一拍才握住,它不是怕什么,而是对方稷玄这个举动不熟悉。   方稷玄都不怎么挨着它的。   刚攥住手指,小呆就觉周身灵力被捋了一遍,有种更加容易把握的感觉。   它觉得自己该冲老爹笑一笑的,于是又咧开了嘴,却见方稷玄肃着一张脸,道:“往后要把控灵力,再胡乱烧了什么,罚你不许出去玩。”   小呆一下收掉了笑容,扁着嘴看方稷玄。   “等能自如控制灵力了,夜里就不会像个点眼的火把,到时候岂不自在?”方稷玄又道。   小呆眨眨眼,又咧嘴笑。   释月如一阵海风般刮回来,往方稷玄怀里塞了一大盆不下二十个包子。   再一看,小呆反应多快,已经张嘴等着了。   释月往它嘴里丢了两个,又跑着走了,只留下一个鼓着腮帮子嚼啊嚼仰脸看方稷玄的小呆。   方稷玄有些无奈地看了小呆一眼,扯开一个露着鲜红虾尾的包子,一个没留意,橙红的虾油淌了他满手。   释月肯定又是扔了一大块的银子给两位老人家,吓得他们都不知该往这包子里塞什么好货了。   这包子里有一整只大虾,肉馅也不好含糊,而且是用虾油搅和的,不但锁住了肉的香,更突出了虾的鲜。   面皮浸透了鲜美肉汁,更是另外一种好吃。   小呆吃得都要变虾了,反正一样都是红彤彤的。   至于海菜包,就更是喙珠湾的特色。   面皮不是发面是烫面,瞧着很薄,鲜溜溜的海味都能直接透出来钻进眼睛里。   方稷玄和小呆就坐在后院的台阶上吃包子,吃完了,方稷玄拿瓢洗手,小呆假装自己没看见,扭脸,又很快被菜圃上空一只黄绿的蜻蜓吸引走了注意力。   方稷玄把水瓢扔进缸子里,抬头就见小呆收敛了周身的火焰,很小心很小心伸手想去抓那只蜻蜓。   方稷玄也不自觉安静下来,瞧着他。   小呆抓住了蜻蜓的翅膀,而蜻蜓也还活着,它高兴地蹦蹦跶跶,举着跑过来想给方稷玄看。   可能是太兴奋的缘故,灵力并没有那么好掌控,小呆刚蹦了两步,那只蜻蜓瞬间就化灰了。   小呆愣在那里,看着自己指尖蔓延开的火焰连那点灰烬也吞噬了。   方稷玄沉默不语,就见小呆蹲了下来,把自己团了起来,脑袋上一阵一阵的冒黑烟。   方稷玄见它肩膀一抽一抽的,过了好一会,他才意识到小呆是在哭呢。   “你把章鱼烤焦还吃了,怎么不哭呢?”   小呆转脸怒视方稷玄,却见他也蹲了下来。   “喜欢蜻蜓?”它这气鼓鼓的样子真很像释月,方稷玄忍不住伸手擦它面上两行黑灰。   小呆点点头。   “所以,那想要保护你喜欢的东西,当做修炼的目的,怎么样?”   方稷玄蹲了下来,低下头颅与它说话,所以小呆不用像以往那般得爬到高处,或者飞到半空,才能让他看自己一眼。   它听着方稷玄的话,重重点了点头。   小呆最最喜欢爹娘,所以会的,它会好好修炼的。 第55章 丧游仙   ◎“饺子馆那对男女,你可看出他们是什么?”◎   人跟人不一样, 鸟跟鸟也不一样。   有些鸟为了孵蛋,可以把窝做得像花樽,连自己身上的羽毛都能啄下来填窝。   有些鸟却挺能糊弄, 随便捡几根羽毛搁在石缝里, 就当做自己已经操劳过了, 是个很合格的父母。   阿鱽来看海鸟都站在远处,如果海鸟还没下蛋, 有人靠近就会飞走, 如今在孵卵, 有人凑近就会群起而攻之。   但释月就那么走了过去,坐在群鸟之间,没有激起那些鸟儿一点警惕, 她甚至拎了一只起来, 看看它身下的蛋。   似乎是觉得此举有点不礼貌, 释月又折返回来, 朝阿鱽要小鱼儿去赔礼。   阿鱽实在太惊讶了,以致于早就习惯在海边石块上跳来跳去的她都踉跄了一下。   码头上的小杂鱼实在不值几个钱, 两文一桶, 还有一文算是这桶子押金。   方稷玄和释月都买成熟客了, 这一桶杂鱼都没要钱。   释月喂鱼也是一喂一个准,老老实实坐着孵蛋的张口就能吃, 打半空中掠过去的也能接着,看得阿鱽目瞪口呆。   “阿月就是讨人喜欢, 也讨鸟喜欢呢。”   除了讨喜欢之外, 释月还很好运。   一只只白鸟从海里来, 像一艘艘小船停在阿鱽身边。   飞得优雅轻盈, 如梦似幻是不假。   可鸟屎也真是够多的, 只这一会功夫,鞋面上几滴,肩膀上一滩。   阿鱽不敢仰脸看,只怕糊脸上了。   可释月却是一点都没沾上。   她站在岸边一伸手,远处的海鸟滑翔过来,收了翅膀,落在她腕上。   阿鱽学着她的样子也一伸手,结果被鸟蹬了一脚,头发比滩上的鸟窝还鸟窝。   “再过几天,珠场就关了,要秋凉了才会重新开。”阿鱽脚尖踢着浪花,并不是很担心生计的样子,“我同你们对门卖馍馍的公婆说好了,白日里背他们的馍馍去布坊门口卖,一天两趟,早一趟晚一趟,等天黑了,就跟我弟捉知了去。”   喙珠湾靠近府衙西边有个布坊,棉花在东泰种得开,前头卖布,后头织布,雇的也都是女工。   多出来的布匹还往江临卖,江临倒进来一船的绸子,东泰倒出去一船的布。   这布坊听说更是王翎的私产,明面上倒是没宣扬过。   纺布一应都女子,纺出来的布匹做衣做靴也帽,做衣裳都是女子,偶有一两个手艺精湛的男裁缝。   做靴做帽男子就多些,因为要硝皮什么的,会的女子太少。   纺布的女工都包一顿饭,因为织机不好停的,但做衣的可以拿着裁好的衣裳自己回家缝,轮件计钱。   阿鱽背着馍馍就是卖给她们去,夏日天热,做一口吃的懒生火,更何况自己手里有钱,不如花银子少一份火烫的罪受。   “阿月吃得惯知了吗?”阿鱽笑着说。   “没吃过,不知道。”释月有什么就说什么。   阿鱽踢了一脚浪花,道:“那等着,等我给你捉来,你要哪天晚上觉得没趣,我带你一起去啊,反正夜里闷热也睡不着,噢,还可以抓蝎子、蜈蚣和湿虫呢,药铺都是收的,就是蚊子多,不过我瞧着你不像是那种爱招蚊子的,都不怎么出汗。”   她这样一刻都闲不住,自然是爱出汗的。   释月发现自己喜欢的人都很相似,爱笑爱张罗,喜欢拽着她东奔西跑。   阿鱽有些不一样,她肩上挑着一日三餐三张嘴,出来玩都有种忙里偷闲的感觉。   但,能有一份闲就很难得了。   别的地方一旦入了夏,雾就少了,而且但凡白日出雾,那一定有雨。   可喙珠湾不一样,夏日里的雾气更多更浓,客人都走到门边了才发觉,一身的湿。   阿鱽每日来取两趟馍馍,有时候买卖好,正午日头毒辣还回来补一趟。   早去晚归雾气浓厚时,她常常突然地跳出来,以为能吓释月一跳,但释月只是挑挑眉,或者望着她,早就拿捏住她的动向。   “没劲,我又不能吓老人家。”阿鱽有些颓丧地说,一下瞬就笑起来,说六皇子从都城叙职回来了。   “他回来就回来呗,你这么高兴做甚么?”释月好笑地看她。   阿鱽双手合十拜了拜,凑近了释月小声地道:“阿月来得迟,恐觉不出这层滋味来,六皇子可是庇佑喙珠湾的神。”   她说得好认真,眼神比那些殿前叩拜的信徒更为虔诚。   释月盯着她看了一会,也很认真地道:“那你要好好记住这一点,信念要付诸实践,对他会有帮助的。”   阿鱽其实不太明白释月的意思,但还是点点头。   王翎此番去都城,说是过五关斩六将半点不夸张,明面上朝他来的也就罢了,暗地里的招数也是层出不穷,有些格外下作的,简直叫人不耻。   王翎就想到释月那讥讽的笑容,什么天生龙种,九五至尊,还不都是从蛇蛟而来,除了更加心狠手辣,恶劣狡诈之外,又同那些苟且偷生的平民又有何不同?   既然他都已经在皇子这个位置上了,那么更进一步,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王翎在都城就没睡过一个整觉,到了自己的府邸才能安歇,他用过一碗薄粥之后倒头就睡,睡到这时候反而醒了,很清醒。   朝上早就有奏王翎的取珠场只雇女工,进出搜身,有伤风化,致夫妻不和,且奏折还不只一本。   王翎也不知道是哪出了问题,东泰这块地界自大元朝那时候起酸儒就特别多,到现在也是如此。   不过采珠一事,只要王翎交上来的珍珠令人满意,哪怕是填进去半个喙珠湾的人也掀不出什么大浪。   这回,王翎供上去的珍珠数目虽然不多,但有一粒由死囚采获的紫珠,端正饱满,镶在男子束发冠上正好。   这一粒珍珠王翎一直瞒着,当朝奉给了东泰王,镇得后宫都没了话说,备好的一应打压之策失了一个点燃的引子,再挑别的刺就显得有些刻意。   此番回来,东泰王还担心死囚不够用,又给送了一大批,王翎早早盘算起来的亲兵卫也终于得到了许可。   虽说他暗地里早就训了一支,但这样更好,一明一暗有两只,互相掩护更为方便。   至于那些死囚,给了就带上呗,王翎也不讲究,一路上拖回来的,体弱的下水本就禁不住,提早筛了,还省王翎几个饭钱。   时隔多日,后背那种滑腻的触感终于又出现了。   王翎正坐在书案前发呆,身体稍稍一僵,又很快放松下来。   “在都城是被吓到了?我还太弱小,比不得皇兄,所以你都不敢出来了?”   王翎边说边拿起书案上的笔在朱砂盏里舔了舔,正准备批文时,忽然就听一个缥缈的声音响起。   “王翡。”   王翎手一撇,朱砂直接在折子上横了一道,他看看折子内容,根本也是狗屁不通,索性打了个叉。   他定了定神,想着自己浑身上下都被爬遍了,说说话又怎么了,就强作镇定,道:“老三怎么了?”   又过了一会,王翎猛地抬左肩蹭了一下耳朵,有些恼怒地道:“你爱说不说,舔什么!?”   那声音轻轻笑了起来,没那么虚幻了,有了些实质,听起来像个少年郎,很清润的一把嗓子。   “他的蛇印素来有古怪,我怀疑他的蛇印是被什么丧游仙给占了。从很小的时候起就能与之相沟通,它还大言不惭地说自己有化龙之相,很狡诈,三皇子行事愈发周密,也是受了它的指引,我怕自己被它发觉,所以就先隐蔽起来了。”   三皇子王翡是正宫皇后所出,陪都就是他的封地,朝中一向推他为储君人选。   “丧游仙是什么?”王翎侧着脖子躲闪那虚无的酥麻感。   “就是死去的仙人。”   “仙人也会死?”   “地仙、小仙一类都会死,只是寿命对于人类来说,漫长得像永生。即便是大仙,灵力没有突破,固守在一个位阶太久了,也会死。”   小蛇说这句话的时候,王翎听出了一点阴冷的嘶嘶感,莫名叫他有一种衣不附体的局促。   王翎起身往内室走去,走过穿衣镜前,一愣,又慢慢折返回来,看着镜中那条盘踞在自己身上白蛇。   这其实不是王翎第一次见到白蛇,还记得是在喙珠湾被划进封地范围的那一日,入夜后他觉得背上湿滑更加明显,周遭先是水雾弥漫,然后碧海悠悠。   王翎根本分不清那是幻象还是梦境,只觉得很惬意,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了,在幽蓝的水中游荡着。   水似乎并不深,王翎还能感受到阳光透进来的微光,随着水波而动,光芒仿佛是活的。   忽然,头顶一暗,王翎扬起脸,就见一条巨大的雪白水蚺正从上方蜿蜒而过。   在海里,如在天空。   王翎看着它朝自己游来,随之波动的水流也很温柔,像是在吐露着什么心思,它绕着王翎的身体一圈圈旋转着,索求着什么。   王翎记不清自己有没有给予什么,只记得醒过来的时候,满床真切的水痕。   跟入梦的那条巨大的水蚺相比,眼前这条白蛇可称之为纤瘦了,约莫碗口粗壮,一圈圈绕着王翎的腰,贴在他的背上。   王翎愣愣地看了一会,想伸手去摸它漂亮如白玉的鳞片,却还是只摸到一团冰凉的水雾。   “你能说话了,可是因为父王赐我拥亲兵之权?”王翎很快想到了这一层。   在宫中的时候,王翎都是在睡梦中才能隐约感知到白蛇的存在,后来分府别住,再受封封地,王翎才肯定了自己身上定然依附着什么,存在着什么。   镜中白蛇微微低头在笑,王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看出蛇在笑。   他没觉得怎么诡异,只觉得奇妙。   “那我若是再强大一些,那能摸到你吗?”   白蛇俯下身子,三角状的头颅乖顺地贴在王翎肩头,粉红的眸中有一竖。   “可。”   王翎又盯着它看了一会,问出一个很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   “饺子馆那对男女,你可看出他们是什么?”   “看不出,两人能耐在我之上,但他们似乎也无恶意,”白蛇说话时并不吐信,只是一点点往王翎脖颈上依,“那女子觉得你很有趣。”   “果然看出来了吗?”王翎自嘲一笑道:“觉得我有趣,既这样,有可能会帮我吗?”   “越是强求越是不可能。”这答案并不叫王翎意外,释月和方稷玄的姿态更像置身事外的看客。   原本打算披件衣裳出去走走的,但不知道为什么,看见这条从小到大绕着自己的白蛇真身后,他反而有种石块落地的踏实感,又想睡觉了。 第56章 麦芽糖棍和烧房子   ◎“顶多烧房子吧。”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论说体质灵性, 小呆应该更适应跟方稷玄待在一起,但心思上,它更喜欢释月。   冬日里释月常搂着它, 夏日里就搂得少些, 她虽不怕冷怕热的, 但夏天贪凉冬天图暖也是自然。   小呆练灵力很勤快,进步也挺显著, 方稷玄见它显摆, 就让他往菜圃瓜棚里去。   一入夏, 菜圃的小菜苗长得飞快,豆藤细瓜攀着架子长得密密麻麻。   还有几根不知是怎么搭到墙沿上的,要把灰墙变绿墙。   小呆夹着腿往菜圃瓜棚里去, 时不时扭头看看释月, 盼着她能叫停这项考核。   释月托腮坐在台阶上, 一扬下巴, ‘去。’   小呆把心一横,小心翼翼往茂密的叶藤里穿梭。   头一趟慢慢走, 边走边留意, 走了一趟, 发现没烧到叶藤,连忙跑到释月和方稷玄跟前显摆。   方稷玄让它再去。   小呆得意洋洋地飞来飞去, 也不知是哪个犄角旮旯落了火星子,一根豆角像引线一样烧了起来, 小呆手忙脚乱去灭火, 越搞越糟。   方稷玄和释月坐在那看好戏, 一点也不心疼这豆角。   豆角的长势有点好过头了, 方稷玄原本还费点心思侍弄一下, 现在都不怎么打理,偶尔指使小呆去拔拔杂草。   释月也怀疑豆角是被什么魔怪施了法术,所以才会长得那么癫狂。   某天早上一开房门,小菜圃好像突然变做个大林子,豆角原本细细长长一条,挺好个相貌,一旦多了,简直像山妖倒挂垂下来的头发。   释月看得发懵,扭脸问方稷玄。   “是不是怕自己种不好菜太丢脸,所以上回送酒给喜温的时候,偷摸管雨朵要了什么长植物的法术?”   “这是你会做的事,怎好赖到我身上?”   方稷玄意有所指地看向窗台上那三盆四季盛放的牡丹,释月瞪他。   不过想想也是,这牡丹盆养娇贵,只能开一季的,若是不用术法,每年想看都得重新培育,待在盆里也是闷得慌,抬手就把它们都给折了,一朵朵冻成花簪,可供穿戴。   此时那朵青色的蓝田玉牡丹就斜簪在释月发髻上,幽香不散,惑了一只蓝金色的蝴蝶落在花上,方稷玄瞧了一眼,又专注看着释月的笑脸。   这厢一派岁月静好,那厢火烧火燎。   小呆被逼急了,眼见要烧到它日日拔草,精心照料的小菜上了,‘呼啦呼啦’一张嘴,也不知是怎么弄得,火全被收回来了。   “呃。”   小呆木头木脑的转过身来,傻乎乎的看着方稷玄和释月,然后又一张口,打了个灰扑扑的饱嗝。   “笨,烧了半架子豆角才学会。”   释月戳戳小呆的脸颊,也是软乎乎的,感觉就好像在狂啸的海边握住了一把风。   这不过这风,是温热的。   小呆鼓着脸转头看还在冒烟的豆架,似乎有些难过。   释月就道:“行了,店堂里摆在那白送都送不出去,烧了半架子,剩下还很够吃呢。”   小呆又缩头缩脑地去看方稷玄,释月瞧着它那表情,忽然又重重一拧它面颊,道:“怎么回事?怕他不怕我啊?”   好笑,火烧的面颊竟然被释月拧得肿起来一块。   小呆搓搓脸,就见方稷玄不知从哪掏出来一整根麦芽糖棍递给释月。   它张口看着,不敢相信人间竟有此种美事,这么长的一根糖还沾芝麻?!   小呆眼馋,却不敢讨要。   眼前忽然又有一根,手比脑子反应还快,小呆双手抓握住这根麦芽糖,眨巴着眼睛看方稷玄。   “奖励你灵术进步。”方稷玄说着就见释月咬着麦芽糖棍也看他,想了想道:“奖励你早睡早起?”   “你就想不出我有什么好的?”释月不满方稷玄搪塞自己。   方稷玄见她还挺认真,不禁失笑,“给你吃糖,又不非得是奖励,想吃就有。”   小呆傻呵呵看着他俩,只听方稷玄睃他一眼,道:“你可别想美了。”   可瞧着它把个麦芽糖棍当宝贝似得揣在怀里,方稷玄心里又有点怪异的想法,自家又不是吃不起,馋着它做什么呀?   小呆近来总掩在门缝里看街坊小孩聚一堆玩耍,有时候看不够,还偷摸蹿到墙头上去,好几次差点叫人发现。   方稷玄看着它挂在墙头,眼巴巴瞧着人家抽陀螺,那样子没出息极了。   他忽然想到小呆有朝一日若化了人形,该是个怎样顽皮的红毛小子。   此念一出,方稷玄摇摇头,‘想这种闲事,魔怔了不成?’   “嘿!”虚飘飘没劲的一鞭子抽在方稷玄胳膊上,他低头一看再抬头,就见释月手里攥着个陀螺冲他晃晃,道:“刚用十个饺子跟小哒哒换的,他爹手艺好,街上孩子陀螺就数这个最实在漂亮,还旋得久呢!”   小哒哒他爹就是马奔,木头木脑,没事儿干也不出去,就在家哄孩子呢。   徐娘子是个精明人,只是家贫又多弟妹,嫁给马奔挣彩礼呢。   她哭着上花轿的,不过三朝回门就是笑着了,她四妹比较刻薄,说徐娘子是被马奔睡傻了。   日子怎么样只有徐娘子自己知道,公婆起初厉害些,怕她压到马奔头上,里里外外拿捏着,但生了小哒哒之后,公婆就渐渐松手了。   这些年更是总念叨着要把整间店面都交给他们,只是忙不过来又不愿意雇人费银子,还累着一把老骨头。   马奔是不聪明,但没有那些嗟磨人的心思,从不支使她,而且他还看孩子,有几个男的能看孩子,替孩子抹脸擦腚,哄睡喂饭?   小哒哒的性子像马奔,但脑子不像,这孩子是个聪慧的,掂量着手上陀螺对释月道:“我爹自己搓鞭子,磨陀螺。十个肉饺子你亏,十个鱼饺子我亏。”   见他一板一眼的,释月都笑了,道:“肉饺子,明早再端碗糁汤来喝喝。”   小哒哒琢磨了一会,点点头,反正他爹还能给他做,十个肉饺子加餐,也挺值。   小呆见了这陀螺简直美成烟花了,抽了两下就上手了,玩得挺溜。   王翎来饺子馆略坐一坐,要一份煎饺吃吃,就一只听见后院有‘啪啪’的抽打声。   释月一撩帘子端着煎饺出来了,方稷玄正在柜台后品一盏清茶,后头还有谁呢?   “你们在后头养妖怪?”王翎夹起一个饺子随口问。   释月在椅子上一倚靠,漫不经心地说:“你怎么知道?”   王翎给饺子蘸点醋的时间就接受了,道:“是什么妖怪,可会伤人?”   “顶多烧房子吧。”释月轻描淡写地说。   见王翎看自己的表情不太好,她一眯眼,道:“操心操心你自己吧,殿下。”   “喊殿下怎么跟喊个‘那谁’一样。”王翎忍不住嘀咕。   他倒是也很忙,手上亲兵要训,珠场要扩,还有几个水流比较险峻的珠池得投几个死囚下去试试水,老人们都说那地方出好珠,王翎想把这池子给试出来。   只是死囚有限,折损太快。   王翎下意识就想到牢里那些重刑犯,连忙勒令自己刹住。   他倒不是怜惜那些重刑犯,只是这口子一开,日后小偷小摸的囚徒说不准都要被丢下海了,其中分寸太难拿捏了。   王翎刚搁下筷子,就闻马蹄急行,惊呼声由远及近,他正要遣人去看看是谁这么大胆,敢在闹市策马,可下马而来的却是自己的亲兵。   释月就见那人对王翎耳语,随后王翎匆匆离去。   方稷玄并不稀奇地道:“就是你昨夜忽然说起的战事?”   昨夜雾稀,释月在房梁上晒月亮。   月落时,方稷玄想去抱她下来,刚俯下身去,她忽然一睁眼,眸中银光碎碎。   此时释月正拿着一片烤鱿鱼,扯着丝儿吃,闻言就道:“王翎运道不错呀,只看他接不接得住了,这下又有可以光明正大投进喙珠湾里的采珠人了。”   方稷玄并不觉得释月这话残忍,也不觉得她这话错,王翎离去前虽然是神色匆匆,但眉宇间并没有那么愁云惨淡,听他的脚步声,甚至有种强烈压抑的欣喜。   “石城那地方,狭长一条,划给他,是给那三皇子做盾牌的。”   “有野心的人从来都不怕麻烦,怕得只是没有给他展示的戏台。”   方稷玄咂摸着释月的语气,按捺住心底几分异样,道:“你这可算是在夸王翎?”   “自然是夸奖。”释月笑道,“野心二字,从来都是褒奖。”   王翎去石城前还下了一令,提了阿鱽做个教头般的人物,好分批教那些囚徒下水采珠,他们之中很多人连凫水都还不会,扔到海里跟扔一块石头下水有什么分别?   阿鱽连犹豫都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无他,月钱丰厚,而且训出来这只队伍以后就归她管了,他们采了珠上来没有工钱,阿鱽却是有赏银的,这岂不是太爽了?   从前的采珠女里算上阿鱽也只有两人答应了,这也不难理解,死囚大多穷凶极恶,如今虽苟活着,但又随时可能淹死,死亡的恐惧悬吊头顶,自然是不好调教的。   阿鱽的爹从前是卖艺耍大刀的,她会几下拳脚,但总觉得不够用。   “你打几拳给他看看。”释月说着看向方稷玄,方稷玄也只好对阿鱽一颔首。   阿鱽兴致勃勃地扎了个马步,一拳一脚地击出去,力道倒是有,但太过一板一眼,只是比比划划,并非杀人技。   方稷玄都没起身,捡起根树杈抬抬阿鱽的腿,又敲敲她的关节,让她往里窝窝,放松些,拳头不要平平板板的挥出去,要记得用拳峰。   然后又指点了几招阴损毒辣,一击克敌的,例如一拳打声门,一脚踢下阴之类的,其他的招式则需得童子功,无法速成。   阿鱽学得很是认真,死囚若是一个暴起,虽有侍卫在旁,但要是不及时,折损的可是她的小命。 第57章 油炸知了   ◎因为家里俩大人不吃知了猴,小呆决定自己出去抓。◎   阿鱽有了这份工, 一下就不见人了,倒还记得让她弟弟给释月送来了一篮子知了猴。   虫哪有好看的?忒丑!眼睛瞪着,四脚八叉。   阿鱽弟弟是个玩心重的半大孩子, 匆匆来匆匆去, 没瞧见释月那狐疑皱眉的样子。   方稷玄那夜目睹了蠹虫雨, 又看着沙狐蹦蠹虫堆里大吃特吃,实在有些伤着了, 谈不上怕, 只是捏起来一个愣是吃不下口, 还是炸虾吃去吧。   这一盘知了猴倒也没浪费,都是小呆吃掉的。   小呆吃东西半点不挑,毕竟总吃柴嘛, 它还吃出点经验, 忙跑到释月炸字。   ‘有些嫩有些老, 嫩得好吃, 背上那一点可太好吃了,老的得再炸炸, 不够脆, 脆了更香。’   它应该是吃快活了, 想说的话又多,飞胳膊踹腿往外炸字都不够用了。   释月又揉揉它, 声音是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温柔,道:“快学说话吧。”   小呆交叠手捂嘴看释月, 笑弯了眼睛。   因为家里俩大人不吃知了猴, 小呆决定自己出去抓。   那天阿鱽弟弟送知了猴来的时候说了, 下完雨的晚上最好抓, 看看那棵树下有小洞, 一捅下去准有。   方稷玄见它收束灵力也算有所得,夜里再看它,隐隐一点如萤火,说点眼也不点眼。   “想去?”   小呆点点头。   “不怕?”   小呆摇摇头。   “那去吧。”方稷玄指了指后门,道:“一个时辰内要回来。”   头一遭纵孩子出去玩,方稷玄和释月倒也谈不上多挂心,毕竟是个飞很快的小精怪。   只不过,一个时辰后,小呆还是没有回来。   方稷玄立在柜台后,看看门边,又看看窝在椅上的释月。   释月没有他那份纠结,凭空攥出了一把玉骨,随手抛在桌上。   方稷玄就见她一皱眉,瞬息间屋内熄灯闭门,两人已经没了踪影。   小呆的灵力有一部分相当于是方稷玄分出去的延续,所以方稷玄能感知到它。   两人在野林深处里现形,就见小呆在跟人缠斗,一阵阵的吐火,它真是控制得不错,只是烧眼前的敌人,却没烧到花花草草。   那人穿着夜行衣,看上去只是个凡人,可小呆的火不是凡火,他面颊手臂上被灼得好几处红烂黑焦,但还是如感觉不到疼痛般,继续纠缠小呆,似乎是想要捕获它。   释月见他周身魂魄黯淡,胸腔和手持的长剑上却有灵光。   方稷玄和释月一出现,小呆就感觉到了,也不打了,赶紧飞过来。   “是不是教得太乖了,这关头了,它还小心着花草呢。”   释月口吻闲适,那个提剑如细作模样的人很短暂的审视了他俩一眼,转身要逃。   明明是人,他却腾空而起。   “嗯?会飞?”释月讶异地用银鞭勾住他的脚,将他拖拽回来。   一家三口齐齐低头,看这个满身草叶,满脸烂泥的家伙。   这人的表情很木讷,比脑子不太好使的马奔还要木讷,但眼睛却是死死的盯着他们,从中一点也看不出人该有的情绪,只是瞪着方稷玄,又移向释月。   方稷玄的面色难看起来,释月听不出意味的‘哼’了一声,但却令方稷玄肩头的小呆莫名打了个寒噤。   现在已经挺迟了,深夜雾重,鲛人的歌声唱到了韵调很凄楚的部分。   小呆有点后悔出来抓知了,这个时候他们本该家里弄点小吃,喝点小酒,听点小曲的。   一边懊恼着,小呆一边随着方稷玄下蹲的身子往下降。   方稷玄的肩膀很宽阔,它站得很稳,就见方稷玄朝那人的胸口探去。   小呆歪头看着方稷玄把手伸了进去,掏出一整颗心来。   ‘嗯?血怎么都不会流的啊?这是个死人啊?诶?可是死人怎么打我呢?还挺疼!啊!我好想吃阿爹煮的麻辣猪血哦。’   正在小呆联想纷纷的时候,如闪电般的光束一划,那颗心破开了,露出一张沾着黑红血块的丑陋符咒。   那符咒见风就着,蓝绿色的火焰,被释月用灵力冻住,如一只蓝莹莹的眼睛,非常诡异。   “呵呵。”释月更清晰地笑了几声,笑得小呆缩了缩脑袋,偷眼看方稷玄,却见他面沉如水,气场也是出奇冰冷。   小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下意识收敛了火苗。   “妖道命真长啊。”释月说了六个字,每个字里都有无边恨意。   那细作打扮的人在被方稷玄挖心之前就已经死了,被妖道炼做傀儡怎么能算人?   三魂七魄被打出体外再用符篆封在心里,他只是妖道的眼和手。   “小东西的灵力和我出自一脉,这傀儡离去前应该是发觉了它,想要抓住它。”   方稷玄侧眸看了小呆一眼,见它低着头对对手指,似乎是误解了这话的意思,以为是自己招来的祸事,就道:“是你无意做了饵,引出了我们想找的。”   小呆趴在他肩头不说话,但心情明显好了一些,甩手扔出来几个字。   ‘他有个小包袱在背后。’   方稷玄从这人身背后的包袱里翻捡出几本折子,几封密信,全是王翎府上之物。   释月扫了一眼,发现这几份密信还真挺紧要的,道:“这该是哪个皇子麾下的细作,妖道怎么跟鹿群一样,永远走老路,还做成仙美梦呢?”   她蹲下身,灵力化作银刀,将那人两颗眼球撅了出来,掐灭里头燃着的一点星火。   “傀儡感应到小呆灵力似你的事情,老道应该知道了,否则不会令傀儡抓它,咱们两个现世,他尚且不知,不过他眼下肯定感知到傀儡已死了。”   方稷玄将那人空空洞洞的眼眶用眼皮盖起来,面上没有那种僵硬的木讷之后,看起来反倒自然很多。   “你有何打算?”方稷玄转首问释月。   “妖道多疑,这念头够折磨他一阵了。我以为他就早就死了,眼下有仇可报,反正都等了这么些年,不急在一时,咱们玩吧。”   释月伸手把小呆从方稷玄肩头接过来,小东西身上的光芒照在她瞳孔里,粼粼似鬼火。   “可他,要找我很容易。”方才烧掉的符咒和方稷玄激动愤怒时身上会浮动的符文是一样的,“也不知他那里是否还有什么钳制我的法子。”   释月和小呆一起抬脸看他,“你害怕啊。”   方稷玄失笑,捏了捏小呆的脸,又抚了抚释月的面孔。   “我是不想夜长梦多,只怕有个万一,连带了你。”   他们在浓浓雾气中回到了饺子馆,小呆蹲在方稷玄膝头看着释月给屋顶的相风乌再施一道结界。   ‘阿娘的灵力真漂亮啊。’簌簌银光坠落,小呆忍不住伸手去接。   释月弄完了就去洗漱,没事人一样。   方稷玄有些挂心她,换过外衫,同小呆两个坐在蚊帐里。   他瞧着释月往内室去的背影,而小呆则盯着今夜它捉来的一只知了猴。   小呆其实抓了不少知了,只是打斗的时候全掉了,就剩了一只正褪壳的,此时正落在蚊帐上,艰难挣扎着。   释月散着黑发过来让小呆燎干,见方稷玄有些忧心的样子,一时想不到他是在担心自己,还以为他是忌惮妖道,就道:   “仙谱上没有那妖道,冥府的记簿上也只到他成了堕仙为止,但凡有点能耐的,一出世,冥府必有记载,他如今必定是个受限制的境遇,我倒要看看,他这一回又有什么算计。”   方稷玄和释月刚从地里出来的时候,吓得那些地仙连滚带爬去上奏天宫,下禀冥府。   两人之所以能在这世间悠哉,也是因为他俩并没滥杀无辜,玩弄凡人,激起许多波折。   “有理,凡间每寸地都有地仙,除非是像鸭子河泺的山神那般,处在抉择变化之间,否则妖道现世,定有觉察,除非它力弱到不管也可以,如几缕游魂。”   方稷玄说到此处顿了顿,想到今夜的那个傀儡,还有灵力施展傀儡操控之术,如何能说他力弱?   “又或者,找到了可依附躲藏,顺便汲取力量的法子。”释月说着,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你放心,不会很久的,那妖道眼下应该有些本事了,不然碰见了灵力同你一脉的人,逃还来不及,怎么会遣傀儡捕获这小东西?”   方稷玄垂眸看往自己怀里拱的小呆,就见释月钻进帐子里戳戳它,道:“情况紧急,有多少力就使出来,你还不及花草宝贝?”   小呆听了半天,也已经明白今夜那人是爹娘仇人派来抓他的。   它原本听得害怕,撅屁股埋头在方稷玄怀里,听到释月的话,耳朵一下竖起,非常开心地蹦起来,没有炸字,只是很使劲地想说话。   小呆手指戳着自己,摇头晃脑,口型开开合合,说的都是,‘宝贝,宝贝,我是宝贝。’   释月没料到自己随口一言会叫小呆高兴成这样,笑了一声。   这是她今夜真正的一个笑,心里的仇恨和烦躁竟淡下去一些。   “看。”方稷玄在她耳畔出声,释月下意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帐子上那只知了终于挣脱了出来,露出柔软白嫩的新翅来。   还没等二人感慨一下区区一只小虫的生命也是如此奇妙不凡,小呆‘啪’一声把人家烤透了,又‘啊呜’一口,把人家给吃了。   释月怔愣片刻,又笑个不停。   方稷玄真有点不知该怎么教这小东西才好,教它惜花,小命不保还在那惜,没教过它惜虫,人家好不容易挣扎出来,气都没透顺就被它吃了。   真是呆瓜一个!   见他‘哇啦哇啦’又不知在说什么,释月倒是看明白了,笑道:“它说,还是嫩的好吃。” 第58章 老猫猴子和荧光水母   ◎方稷玄见状给它了一脚,小小一球在月下滑出一道光弧,落向深蓝近黑的海里,溅成一朵小浪花。◎   小呆虽说会控制灵力了, 但那夜出去还是刻意避开人,只往林子深处去。林深自然人少,所以那细作的尸首隔了两日才被一个拣柴的汉子发觉。   释月和方稷玄并没遮掩过尸首上的伤痕, 烧伤遍布的脸上光秃秃俩大窟窿, 吓得那汉子瘫在地上爬出去老远, 才勉强扶着树站起来,跑出去报官。   王翎人虽在石城, 但喙珠湾的官员是他一手提拔调教, 有没有家世另说, 但各个都是实干且处事不死板的。   细作模样可疑,尸首诡异,寻常说法难以遮盖, 不多时, 街面上就有老猫猴子吃人眼珠子的传闻。   “我嫂子的小叔在衙门里做衙役, 他说那老林子可去不得了!有个成精的老猫猴子在里头!”徐娘子信誓旦旦地说。   释月听得一脸认真, 时不时点头附和,转首却问方稷玄, “什么是老猫猴子?”   许多东西在不同的地方称呼也是不同, 这老猫猴子在东泰的就好比人面罴在北江, 是父母最常拿来吓小孩的怪物。   方稷玄一时间也说不上,就听徐娘子描述。   “我见过啊!就是一白脸鬼婆子, 浑身都是头发!总是悬在树上,如果赶夜路打它待着的树下过, 头盖骨就会被它抠开吸脑髓!”   徐娘子很小的时候跟着爹连夜赶山路的时候真见过, 回来之后吓得发了好几天的高烧, 如今都是做娘的人了, 想起这事, 还是起一身的鸡皮疙瘩。   徐娘子眼睛里的恐惧都把小哒哒吓哭了,小呆在释月腰间的银香球里打着颤。   方稷玄倒是有点想起来了,偏首对释月耳语,“可能是一种山魈。”   山魈种类也多,有些脸长如驴,好似唱大戏那般抹了红白油彩,一扭腚又是一个硕大的白屁股。   有些生了一张人面,胳膊很长,拖在地上手,浑身黑毛,后脚跟是反过来的,吃人时咧嘴似笑,厚厚的上嘴唇整个掀起来,叫人只瞧见一张大嘴,吓得那叫一个魂飞魄散。   山猫猴子这说法在喙珠湾百姓心中有多年铺垫,这下说出来很叫人信服。   官府又说死的是不懂事的外乡人,喙珠湾本地人夜里本就不怎么出门的,这下便只说那人倒霉也不懂事,自己撞到精怪了,倒是没引起多少恐慌。   只是真正知情的几个官员如临大敌,那细作死得蹊跷,也没法子辨认出是谁派来的,几个暗卫连夜给石城的王翎送消息。   石城眼下战事焦灼,朝堂日日有军情奏上,王翎连沾口水的功夫都缺,得消息说不知哪个皇兄往喙珠湾派细作,一时冷笑连连。   “死者被抠眼挖心,身上面上全是火灼伤痕,叫几个信得过的医官仵作都瞧过了,却是半点头绪都没有。”   王翎沉着脸,只是听到‘火灼’二字,脑海中忽然蹦出释月那一句,‘至多烧个房子’。   一时间,千百种可能在王翎脑中上演,叫他头大如斗。   王翎兀自盘算着,释月依旧过她的悠哉日子,连方稷玄都有些惊讶她的自如和闲适。   她并非是装出来的平静,也不是按捺自己等待时机。   借由符篆燃烧时被冻住的一朵残火,释月占出妖道此时境遇是个‘困’字,与她的揣测相近,旁的皆不明,也不好贸贸然动作。   小呆经了上次的事情之后,不怎么敢在夜里出去了,白日人来人往的,它缩成一点趴在墙头瞧人家玩,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它也算小心了,但那些小孩也鬼灵精,老人常说小孩第三只眼没闭好,格外敏感。   小哒哒抱着新陀螺走过来,释月倚在柜台后同方稷玄下棋,战事正浓。   他也不说话,直到一局下完,方稷玄转脸看他,就见小哒哒递过来一个碗,“要一两煮饺,蛋素馅的,太好吃了,我爷奶那么抠搜的人,我娘今日说吃饺子,他们都没吱声呢!”   释月失笑,就听小哒哒又问:“你家后院里是不是养了只独眼猫,眼睛贼亮。”   方稷玄脚步一顿,释月又只在那笑,笑够了才替小呆遮掩。   “许是吧,毕竟总做鲅鱼饺子,鲜气引猫。”   方稷玄往后院去,绕了一圈都找不到小呆,饺子都煮好了它也没出来。   最后是释月叫了一声,它才从之前装牡丹花的陶盆里飘出来,恹头耷脑地钻进释月怀里。   释月身上很香,有她自己的冷香,也有甜香。   小呆耸鼻子嗅闻,瞧见她手里捏着一叠酥糖饼,薄如蝉翼的煎饼叠了十来层,每一层都刷上满满的花生芝麻糖碎,吃起来脆甜脆甜的。   释月撕了一角给它,小呆闷头吃着。   “别不高兴了,带你去海里玩?”释月故意逗他。   ‘这算什么主意!’小呆扁嘴看她,跑去方稷玄脚边,张大嘴去接他喂下来那个葱香咸口的煎饼。   释月原本是说笑的,话说出口了,倒觉得这个主意正经挺不错。   晚畔饺子店歇了,真就带上小呆往海边去了。   小呆随着两人站在峭壁喙嘴石上,火苗在海风中狂抖,像一只战战兢兢,瑟瑟发抖的小火鸡。   释月往它身上施了一圈灵力,像是气泡般包拢着它。   “敢不敢跳?”释月蹲下身问它。   小呆很实诚地摇摇头,但是看看周身那层透明的月光灵力,它又觉得没那么怕了,咬着嘴唇,又点点头。   方稷玄见状给它了一脚,小小一球在月下滑出一道光弧,落向深蓝近黑的海里,溅成一朵小浪花。   释月又气又笑,瞪大眼看着方稷玄。   “有些事儿越磨蹭越害怕,而且它不是点……   方稷玄话还没说话,又被释月给推下去了,水花大得像是把海都砸呕吐了。   等轮到释月自己跃进海里去的时候,轻盈纤细如一条银鱼,可比那俩囫囵掉进去的要漂亮得多。   小呆适应的还可以,又好奇又紧张地贴着方稷玄的胸膛四处张望。   方稷玄不似小呆那般用灵力包裹,长发可能是拍水里的时候弄散了,飘飘摇摇拂在身后。   释月还没见过他赤着上身散着发的样子,觉得很养眼,笑道:“男鲛再怎么俊美凶悍,也就你这份上了。”   方稷玄也在瞧她呢。   水中,释月的面孔上有一种透白而泛蓝的光芒,美得出尘而迷离,她就是这深海里的月。   “鲛人不说不笑时皮相惑人,咧嘴时一口鱼齿,挂肉沁血的,不说也罢。”   方稷玄见释月游过来,衣袂随水波温柔荡漾,海水折出无数细碎的银光,真正是一汪星海。   他情不自禁生出一种被神女垂青的狂喜,连忙张臂搂她。   小呆忽被一前一后夹了个紧,心里觉得贼踏实,一边仰脸瞧着一只从自己脑袋顶游过去的发光水母,一边跟着爹娘晃晃悠悠随着水流往远海去。   那只水母脑袋很大很圆乎,像个碗,触角密密麻麻,还发着透明蓝紫的光,小呆觉得它有点像前几天吃的海蜇。   ‘是一样的吗?是咬起来嘎吱嘎吱响的吗?’   小呆苦思冥想得不到答案,它一甩手,就在水里放出了一阵红光,啥字也没有,这下好了,真成小哑巴了。   稍微下游一些,海上月光就透不进来了。   小呆只看着水母发光,没意识到自己有多亮堂。   它明亮得像一个小灯笼,原本绯红的色泽被释月银白的灵力一裹,变成一种非常清透的水红色,在墨蓝的海中格外点眼。   鱼儿趋光,一群群的小鱼困惑不解地绕在他们三人周身,来了又去,去了又来。   小呆玩得高兴,也忘了什么是怕,从释月和方稷玄怀里蹿出去,和鱼群游在一起。   鱼群有很小很小的黄蓝条,也有淡粉椭圆的交叉尾,小呆绕着它们浮了一周,却钻进那黢黑的鱼群里去了。   鱼群微微吃惊,快速散开又聚拢在它身旁。   释月不知道那是什么鱼儿,细看才发觉很漂亮,利落的身体和尾鳍,像海底的一枚梭子。   黑鱼的鳞片上有银光,被小呆的红光一照,格外美好。   鲛人夜晚的吟唱在水中反而是听不见的,他们的领地在深海,要穿过海底的石林,涡旋无数。   涡旋于人来说是索命的水洞,但对于鲛人来说,却是沟通族人的房门,想去谁那,就顺着涡旋去。   鲛人语言自成一体,介于人怪之间,虽有灵智,却又残忍嗜血,很像没有被律法礼数圈禁住的人类,最最恶劣不堪的那一种。   释月和方稷玄此番并没有去鲛人领地的想法,倒不是打不过,只是出来玩,还是别搞得打打杀杀败坏兴致。   小呆天性畏水,脑瓜子里再怎么穷尽想象,也想不出水下会是这个样子。   鱼儿居然有这么多种,大大小小,各不相同。   它还见到了一群群荧光小水母,小小的,就指头那么大,漂亮得像铃兰花一样。   小水母似乎被释月的裙摆迷惑,随着她的游动而点缀其后,拖成一条长而璀璨的鱼尾。   海底宁静无声,时间流逝而不觉,释月和方稷玄卸掉灵力,任由身体被浮力慢慢推上去,像是承受了一波大海的吐息。   越近海面,越是明亮。   直到露出水面的那一刻,看清了近在咫尺的初升旭日,海面上浮光跃金,美不胜收。   小呆还是更喜欢阳光,有些沉醉地闭了眼,等再睁开眼睛时,似乎瞥见方稷玄和释月脸贴脸挨在一起。   小呆一个蹦起,也要去贴贴,却不知打哪来了一只眼神不好的海鸟,爪子一伸把它抓飞上天了。   “被鸟抓走了。”释月躲着方稷玄的吻才说了五个字,又被他一把搂回去。   方才若不是被海鸟抓走,方稷玄打算扔两只水母过去盖小呆脸上的,此刻就觉天遂人愿,实在助他。   “别管它。”方稷玄可不担心这小火精,就算被一口吃了还能屙出来,鸟是直肠子,快得很。   可怜小呆还以为爹娘是没发现自己,一个劲地往地下炸字提醒,一点点星火在两人周身溅落成烟火,倒是助兴。   小呆炸出来的烟火隔远了听起来和响箭一样,闷闷的号角声传来,喙珠湾的官船以为远海有船呼救,要循着声响过去了。   释月扬起一把水珠,把海鸟和小呆都给打了下来,小呆晕晕乎乎地浮在球里,呕了两口烟,指着那只也晕在它边上的海鸟破口大骂。   “哇哩!哇哩!哇哩哩!”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释月瞧着远处海面上逐渐被阳光淡化的雾气,微微蹙眉,看向四仰八叉躺在球里的小呆,道:“远洋上似乎真有几只货船,说不定小东西还立功呢。” 第59章 糊粥和花椒肉烧饼   ◎墨鱼嘴看起来胖嘟嘟一个,吃起来鲜得开胃,辣得过瘾,一大勺捅进烧饼里,再那么一咬,仿佛整个海洋的鲜美和人世的热闹都在嘴里了。◎   一家三口在回到岸上, 在一块礁石后燎干了身子,就往盘算着往码头上最大那家望潮楼上吃早膳。   码头上不止小摊,随货船下来的还有商贾, 车船劳顿, 落了地, 吃口好的也是心之所向,望潮楼既能吃又能住, 所以价码贵一些, 但生意还是不错。   释月和方稷玄今儿来得这么早, 雅间都已经上座了,多是宿在店里的客人。   方稷玄要一个清静的座儿,本意是想方便小呆出来吃喝, 伙计见他与释月举止亲密, 以为是要亲亲小嘴, 拉拉小手什么的, 就道:“那爷觉得塔楼上怎么样?”   喙珠湾没有二层小楼,岸边倒有不少瞭望的塔楼, 好些都被官府接管了, 只这一座同边上塔楼挨得太近, 没有必要,就卖给望潮楼了。   塔楼离望潮楼就几丈远, 由一座木吊桥相连,走在上头摇摇晃晃的, 有种走在海浪上的感觉。   去塔楼用膳, 平白无故就要多交二两银子, 因为塔楼独立在望潮楼之外, 很多人谈买卖图个隐蔽, 花这二两银子的也不少。   小二笑道:“这桥叫人上人!”   释月往下头一看,瞬间觉得这吊桥俗不可耐,再没刚才那点趣味了。   码头上人来人往,脚踩人家头顶上,自觉高人一等了。   “原来二两银子还有一两是花在这了。”释月笑道,听不出讥讽。   塔楼本就是建在地势高处,这上头景致是不错,若没这塔楼,望潮楼都有些名不副实了。   小呆头回明晃晃跟着释月还有方稷玄出来用膳,兴奋得不行,趴在那个几乎占了一面墙的大窗户边沿上吹着海风,满头红毛被风撸到脑后,像一只用不熄灭的火把。   释月盯着它看了一会,问方稷玄,“腿是不是长了点?”   方稷玄看着那一节短腿,很不留情面地笑了一声,引得小呆幽怨无比地看过来。   他还浑然不觉,转首与释月道:“许是在水里泡发了点。”   释月瞧他笑得有些狡黠,想起自己窥过的那些过往,方稷玄原先嘴就挺毒,只是被漫长的折磨弄得快哑巴了,如今倒是日渐鲜活起来。   释月一歪头,揉揉他的脸,道:“我看你也有点被泡发了。”   望潮楼这名字一听就是吃海鲜的,但早膳总得有点早膳的样子。   早间新磨出来的豆浆烫滑,望潮楼讲究,又用细纱布滤了一道,只有香浓没有渣滓。   手掌大小的布袋烧饼先是上了六个,刚从炉子里夹出来,捏着还发烫。   “等着,往里填了馅再吃。”   这话方稷玄是看着窗外说的,释月就见小呆偷偷缩回手,只默默噘嘴去吸烧饼上掉下来的芝麻。   上了吃的,小呆没心思看海景了,在桌底下藏着,等小二一走就冒上来,以为上了俩填馅菜,没想到还是一份烧饼。   细看,这俩烧饼倒是不一样。   布袋烧饼是中空长条的,这烧饼听小二说是花椒肉烧饼,圆鼓鼓的,芝麻更多,也好香好香啊。   在小呆撅着屁股研究烧饼的时候,方稷玄收回目光,对释月道:“那货船看起来遭了难,船烂帆破,这是遇上水匪了?还是海上遇上风旋了?”   “驶过来还得半个时辰,若不是误打误撞以为放了响箭,谁知道他们遭难了,他们真要给小家伙烧炷香才是。”释月戳了它一下,戳得它一脸栽到烧饼上顺势就啃了一口,美得冒烟,“它可是正经吃香火的。”   只不过依着这个风向和水流,早晚也会飘过来,但不知道到那时,船上还能有几个活口。   小呆不要什么香火,爹娘带它来吃的花椒肉烧饼够好吃了。   饼皮薄薄的,脆脆的,晾一晾没那么烫之后,但又含着一点韧。   肉馅满满的,香香的,舌尖零星的一点微麻。   小呆吃着烧饼快活地打滚,顺着桌沿滚到方稷玄怀里,举着烧饼让他也吃。   方稷玄正喝一碗糊粥,见状就挠挠它的下巴,示意它自己吃。   糊粥是把磨好的黄豆浆、小米浆磨好倒进大米里煮三次,慢熬而成,看着只是一碗无米的糊糊,但那股米香豆香非常绵长,小二端着从吊桥上走过,吊桥下的行人都能闻到。   糊粥的原料和做法听起来就是个容易糊底的,也是个耗功夫的,大火烧开后得小火慢搅上两个时辰,一刻也不能停。   等熬到粥水浓稠,糊香淡淡的时候就可以出锅了。   端上来的糊粥有种凝住的感觉,不流淌,米黄的一层粥皮,看起来很养润。   方稷玄喝了几口,总觉得这口味该是天冷下来时喝更好。   即便是码头小摊上没遮没挡,寒风呜呜的,这糊粥一时半刻也冷不下来。   若手头阔绰,薄切几片羊肉,若不怎么富余,佐上几丝酱菜,一碟酱豆,赶着烫先嘬一圈,再用刚出锅的油条那么一拐,往嘴里一送,‘呼噜呼噜’吃光一碗,肚肠里发暖的感觉必定是一样的。   小呆闻见那股糊味就很喜欢,方稷玄让它扒着碗沿喝一口,小呆一下没把持住,‘咕咚咕咚’喝了半碗,鼓着腮帮看着方稷玄。   “喝吧。”方稷玄管释月讨了一口豆浆,拿过一个布袋烧饼,道:“吃哪个?”   填饼两个菜已经上了,一道是鲜辣墨鱼嘴,一道是布袋海肠。   “都要。”释月哪肯选呢,她从来是都要的。   墨鱼嘴看起来胖嘟嘟一个,吃起来鲜得开胃,辣得过瘾,一大勺捅进烧饼里,再那么一咬,仿佛整个海洋的鲜美和人世的热闹都在嘴里了。   “这一口下去,午膳、晚膳都得往好了吃,不然胃口开了都止不住。”   海肠做的是一个咸鲜口,那鲜的劲儿都有些异常了。   方稷玄和释月算不上正经做买卖,倒是不急着回饺子馆张罗。   小呆吃起东西里就是个无底洞,索性又叫了一甑饭。   小二给他们添了好几回菜了,虽是面上带笑,但眼神中总有点狐疑。   ‘这俩?难道是什么饭桶转世吗?’   又脆又弹的海肠往饭上一盖,嫩滑得像是长了脚。   方稷玄就见小呆‘哇啦哇啦’往喉咙口倒饭,忽然生出一种‘半大小子,吃死老子’的感慨。   “由奢入俭难啊。”释月也托着下巴瞧小呆。   小东西原先可是吃点柴就行的,谁跟现在似得那么奢侈,灶上的花椒都叫它当糖豆吃了半罐。   终于是吃痛快了,小呆成了一只圆滚滚的小困,懒洋洋地躺在释月的背篓里,透过缝隙看外面的景致。   货船已经进了港口,好多衙役走来走去,把伤员和残余的财物搬下来。   这事儿并不少见,有时候海上起妖风,还会把一些‘鬼船’吹到岸边来。   鬼船说起来可怖,其实就是那些到不了港的货船,被风浪拍散,或者是被水寇杀害。   吹到岸边的基本都是一些残留的木片船体,很少也能碰上船只完好的,通常都是满船的血污腥臭,有些年份久的,那都是满船的白骨,挺令人唏嘘的。   方稷玄在码头集市上买些时鲜,释月伸手去接相熟的小渔女递过来的一钵子小豆蟹。   蓝点紫豆爬满一钵,看起来可爱极了。   “这不好养。”小渔女道:“真要养的话,挖些湿泥试试吧。”   释月碰碰方稷玄,方稷玄一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近旁,几个衙役议论纷纷。   “他们说自己没放过响箭,船上备着的响箭全都湿完了。”   “啊?可那响动听着真切,码头上这么些人都听着了啊。”   “嘘,行了,别说这事儿了!上头吩咐了,让低调些。”   这事儿虽然说不通,但海上渗人的事情多了去了,况且这是好事,便觉得是什么神佛保佑了。   释月说它救了人,方稷玄又给买了一根麦芽糖奖它,但小呆没什么感觉,它又不认识那些人。   缝隙里忽然滑过一张熟悉的人脸,小呆一歪脑袋,他从没见过这人脸上出现过这种疲倦而痛苦表情,不一直都是笑着的,油滑的,算计的吗?   “张巷边?”释月捧着一钵子小豆蟹,也难掩惊讶地道。   张巷边满脸脏污,瘸着一条腿,是一拐一拐下来的,身上那点机灵劲儿都不见了。   在陌生的地方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张巷边盯着释月和方稷玄看了好一会,忽然就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货,我的货,我的货全没了!”   他一哭,周围好些人都或哭或叹,一时间哭声一片。   小呆堵着耳朵,好奇地看着这些哭相丑陋的大人,觉得他们哭起来的样子,也像小孩。   既然是遇见了,也撇不下,方稷玄送张巷边去医馆看伤,又带他在客栈住下,多给了小二银子,叫他帮着替张巷边擦洗。   碰见故人,又不要脸的哭了一场,张巷边的情绪已经好多了,在客栈吞着粥水的时候就已经能笑一笑,说捡回一条命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   “我瞧你先前已经有些家业了,怎么又出来闯荡?”释月问,“粟粟她们呢?”   “我大哥不是留下俩孩子嘛,”张巷边听出释月有些埋怨他没照顾好于娘子母女的意思,就不怎么不敢看她,低着头道:“银子不经花,盖屋,还有我侄儿娶妻,想着自己还年轻,能挣,就……   他瞧着释月像于娘子的娘家人,底气不足,声音也越说越低。   “她们如今跟你大嫂住在一块?”释月又问:“能舒心吗?”   张巷边大嫂寡居多年,又拼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虽说张巷边记挂着,也托人带回来的银子相帮,但因为战火断了好些年。   她熬得人都像菜干,脾气也说不上多好,见张巷边撇着亲侄儿不去顾,把个没半点血缘的丫头片子带在身边,她瞧着膈应,便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收银子倒是不推脱。   于娘子明明是跟着张巷边回家的,日子却过成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张巷边说话本就三分真七分假,买卖人嘛,可被释月一盯,他支支吾吾,愣是说不出违心话。   释月对着他笑了一笑,笑得张巷边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赶紧低头扒拉着没几粒的粥碗,偷摸瞅着释月离去的背影。   方稷玄当即也要起身,张巷边‘唉唉’了一声,又不敢叫住他们,劳烦他们。   方稷玄睃了张巷边一眼,觉得他还算有担当,只是世事往往不能如愿,总要经历波折。   “码头饺子馆,一打听就知道我们了。”   张巷边得了这句话,这才安心,捧起粥碗仔仔细细的舔个锃光瓦亮。   ‘大不了再来过!’ 第60章 龙王走亲戚   ◎“来的时候,我们是一支船队,有几艘在瞿城入港卸货,又直接装货往江临去了,余下包括我来时的这只船,总共还有三只。”◎   张巷边养了几日伤, 刚好一些,还一瘸一拐就又去街面上混了,没了本钱, 他的嘴皮子就是本钱, 但人生地不熟, 总是碰钉子。   方稷玄提着麦子去面坊磨面的时候,撞见他被一家铺子赶出来, 低着头眼睛都红了, 但到底是没哭, 一抹脸又好了,往码头去了,不知是不是要去做短工。   张巷边没瞧见方稷玄, 方稷玄也没上前与他说话, 径直去了磨坊做他的事, 直到沾着一身麦香味回来。   方稷玄走到厨房, 搁下软软的面口袋,抬头从窗子里望出去, 释月和小呆正蹲在菜圃边, 瞧着地里唯一一个小南瓜。   他们压根没种过南瓜, 不知是哪来的种子,结出这一个宝贝来。   原本瓜藤密布, 豆角如林,他们都没发现, 但这几日变了天, 小菜圃有些萎靡了, 昨夜里落了一场雨, 好些枯叶都掉了, 湿烂烂的,方稷玄让小呆去把枯枝枯叶理干净,以待来年。   然后,方稷玄又许诺晚上给它炖五花肉吃,还能卤豆泡。   小呆‘呲溜’一下就钻进去了,‘呼啦呼啦’往外丢烂叶子,有些顽固的根系,它又拔又拽,使出嚼柴的力气,一下把藤拔断了,往后摔去。   只听得‘砰’一声脆响,小呆转脸一瞧,扒拉开那些腐叶烂枝,露出个橙红红的小南瓜来。   “能不能拿个五十两给张巷边,算做他的本钱。”方稷玄问。   释月和小呆闻言双双抬头看他,银子的事情,小呆压根还不怎么懂,下巴搁在释月膝头,小痞子似得叼着一根狗尾巴草嚼着,又深深嗅了嗅从厨房大窗子里荡漾过来的面香。   释月一笑,道:“你第一次见张巷边的时候,可是很讨厌他的。”   方稷玄想起那时候一开门,瞧见张巷边一张讨好油腻的面孔遮挡在北江的蓝天青山前,心里忍不住的厌恶,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他也一笑,道:“是啊,真复杂。”   “给就给吧。”释月自然不在意这五十两,但对于张巷边来说可谓是解渴甘泉。   人命短暂,张巷边从头来过不是不可能,只不知又要吃多少苦头,熬多少心酸,连带着金粟银豆也没了舒坦日子。   方稷玄在释月和小呆身后蹲下,也瞧着那颜色明亮如画的南瓜。   小呆显然很喜欢这南瓜,觉得同自己有点像。   释月见状笑道:“等这南瓜老透了,掏了瓤晒干,给你做窝得了。”   小呆听不出她在打趣,只忙不迭点点头,觉得甚好。   张巷边来店里的时候不知道有钱拿,刚从滩涂上做工回来,乌漆嘛黑像泥巴成精了。   小呆瞧见他都是一骇,张巷边见火苗一抖,以为是自己进来时带来的风,忙用手护了护。   他的手倒是洗干净了,鞋底也是在石头上蹭干净了才回来的,没在店堂里踩脚印,挽着裤脚,拎着一篓子招潮蟹,冲释月和方稷玄笑道:“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裹了面衣炸了吃,很香酥。”   方稷玄把招潮蟹倒进后院桶子里了,小豆蟹娇嫩,初来乍到,怕叫小呆吓着了,就没让它玩,先在泥巴里养养。   见这皮实的招潮蟹来了,小呆兴冲冲从油灯里移过去,要玩!   张巷边看着忽然灭了又燃起的油灯发呆,想着从鸭子河泺到喙珠湾,算起来也好些年头了,方稷玄和释月的样貌倒是半分未改,在什么地方活得都这样轻巧又踏实。   也就是他,瞎折腾半生,一场空,还连带了家里几个女人,前个叫送了封家书回去,不知几时能收到,好叫她们少担些心。   他一来释月这就容易胡思乱想,正走神,眼前忽然是一亮,白花花的银两在油灯的照耀下格外白莹。   张巷边忙往后瞧了瞧,见释月店门都没关,急道:“敞着门拿这么些银子出来作甚,要小心……   话没说话,张巷边已经明白释月的意思了。   他看着起身往后院去的释月,又望着撩了帘子进来的方稷玄,一时语塞。   “要是拿着不踏实,先放我这,等你想到了用处再来拿。”   方稷玄说得随意,可这银子真就是张巷边的救命稻草,灵丹妙药。   张巷边其实早就看好了货,有了五十两,掐算着买了些东泰特有的黑陶器皿和入药的玫瑰花苞和珍珠粉末,说自己在江临有门路可以销。   因为阿鱽在珠场的关系,张巷边买到珍珠粉很便宜,他觉得老天爷待自己是真不错。   释月拿着两串小海螺手链叫他带回去给金粟银豆,手链是小呆做的,颜色都是比过的,一串蓝紫花纹,一串白黄花纹。   张巷边笑着接了,说:“您给的橡果串子她们也都还带着呢。”   说起这,他又想到侄女想要乔金粟的橡果串,而乔金粟不肯,侄女又去抢乔银豆的,乔银豆不敌被夺了,乔金粟去帮她抢回来,吃了嫂子一通闲气,被戳着脑门骂拖油瓶。   想着想着,张巷边就笑不出来了,决定这次回去挣了银子,不叫娘仨跟大嫂住了,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   释月在妆匣里摸了摸,又掏出一对珍珠耳坠给张巷边,张巷边一眼瞥见,声音都变了,像只被掐了脖子的鸡。   “哪,哪来的?不是不让私采?”   “要有本事下水也随便。”释月和方稷玄夜里常下海去逛,已经攒了一斛白珠,六颗紫珠,还有一颗金珠呢。   张巷边怎么也不肯收,释月也就不强求了,倒是方稷玄买来三个小小的石敢当,给了张巷边俩个,又把剩下一个火红色的反手藏在身后,递给了躲在柜台下,正偷花椒吃的小呆。   石敢当张巷边肯定要收的,笑眯眯地双手接了,认认真真对释月和方稷玄道:“方郎君、释娘子,这银子算你们入伙我的买卖,往后我每挣一笔,都有你们的份。”   张巷边从前做买卖走的都是陆路,头回走水路,吐得晕头转向还差点丢了性命,释月以为他回程不会再走水路了,没想到船期都约好了。   “走船快啊,陆路乱着呢!不打着战吗?怎么着都是赌,还是水路赢面大点。”张巷边打定主意就不心慌了,又道:“我也问过船主了,这一回不往瞿城那片海域去,绕远些就,就没事。”   “瞿城?那也是三皇子的封地吧?”   释月看向方稷玄,就见他点点头,道:“是他唯一一个临海的封地,怎么了?为何要绕道而行,有官港不是稳妥些吗?”   张巷边往门外瞥了一眼,像是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道:“来的时候,我们是一支船队,有几艘在瞿城入港卸货,又直接装货往江临去了,余下包括我来时的这只船,总共还有三只。”   “可码头上只有你们一只船啊。”方稷玄看了释月一眼,她那时的感觉果然不错,该是有三只船的。   “嗯,余下两只入夜后拖到废弃的小野港才上岸,”张巷边越说越是小声,“船上的人全死了,但尸首上不见伤,像是睡过去了。喙珠湾的官老爷特要我们瞒下来的,若是街面上传出去一句,就要我们好看!”   释月有些感兴趣的一歪头,道:“你晓得什么?说来听听。”   张巷边既然露了这个话音,也就是有投桃报李,提点释月和方稷玄的意思。   “我们这艘船的船老大在海上三十来年了,从来都是他打头阵的,那天夜里也是古怪,从天象上看也该是风平浪静的,船老大算了算风速,说是稳妥起见,要去芝林湾避一晚,一切都算得好好的,可船从瞿城港口驶出处几海里,海上的雾忽然变得很浓,什么都看不清,原本能看到跟在后边的两艘船,雾一盖,全都看不见了。船老大脸色一变,反而要船快行,也幸好这船上船工都是他的手下,听话得很,不顾另外乘客阻拦,在雾中依靠罗盘快行船。”   “原本我们不知道船老大为什么这么着急忙慌的,后来瞧见那雾中隐隐有个巨大的黑影子,”张巷边只是回忆一下,脸便白了,“船上载货太多,船工为了加快船速就扔了很多货物,大家都看见那影了,一下字儿也不敢驳,直到大件的重物都快扔光了,眼见着就要驶出浓雾时,忽然风雨大作,像是有什么东西不让我们走。我扒拉着甲板,腿上还被滚过来的一件货狠狠砸了一下,痛得要命,可我也不敢松手,怕被掀进海里去,风雨跟长了爪子似得往我脸上挠,我什么也看不着,只听见模糊看见船老大的在掌帆,唉,真是条汉子啊。”   “后来,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醒来时雾散了不少,船帆全破了,被撕成一沓一沓的,我身上还落了一块,白布盖脸,真是晦气啊!我原本都觉得自己要死了!船老大也一动不动的躺拿,可这时候!隐约听见炮响,大家就跟被续了命似得,一个个挣扎着爬起了,”张巷边那时候爬起来一看,就见船老大也跟副手彼此搀扶着立在船头,盯着随水波而来的那两艘船,“船工们扔了钩爪过去一看,回来同我们说,两船人都死了。”   从张巷边的话语中不难听出来,他很敬佩这个带着他死里逃生的船老大,这才决定坐船再赌一把的。   “后来,也就是前几天,船老大同我坐下来喝酒的时候说起,说是这样的事情,他听过两回了,也是满船的尸首,模样跟睡着了似的,就是没魂。”   张巷边说罢,端起茶碗喝了一大口,搓搓有点发僵的手,见方稷玄和释月俩人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见半点惶恐。   “那日是农历九月十五?”方稷玄见张巷边点头,就道:“是东泰这一片海域龙王上天述职的日子。”   “对!船老大也是这么说的!”张巷边激动地点点头,“真他娘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了!”   “你此番回去就坐船的,别的事我可不敢打包票,只那海中黑影吞了两船人,少不得也要消解些时日,现下回去,反而稳妥。”   释月的笑容总叫张巷边觉得凉飕飕的,也干笑着点点头,道:“你们俩爱天南海北的逛,若有一日去江临,记得避开瞿城。其实这事儿外头也有传的,只是出事时都在芝林湾或者南边临江的海域上,只说这两处地方龙气不足,镇不住海妖,所以隔三差五就要个一船人祭祀,但,我也是听船老大说,出事的船五花八门,可都是从瞿城出港的,只在农历九月十五,农历三月十五这两日。”   这些固守一方的地仙和水神素日里并不能随意走动,三月十五是龙王走亲戚的日子,一年之中,只有两日缺位。 第61章 扇贝肉丁丸   ◎“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张巷边离去后, 释月拔下鬓上的花簪转着出了一会神,笑道:“五十两买这个消息,很值啊。”   “有起雾食魂之能, 莫不是堕妖的腾蛇?”方稷玄也皱眉, 道:“光是船老大就听说了两回, 那粗算算,岂不叫它吃了几百人去?”   “堕妖的腾蛇啊, 又是蛇。”释月重复着方稷玄的话, 不知在想什么。   关于海上有噬魂妖物的事情, 从来都无实证,因为都是连人带船直接随着洋流消失在远海,或者卷进鲛人设下的涡旋里, 也不知道这消息是怎么传过来的。   如此一看, 从喙珠湾杂草丛生, 淤泥未清的野港拖进来的两艘货船是唯一实证。   释月和方稷玄此时无声无息地进了被守卫团团围住的野港, 大部分的尸首已经被焚烧处置了。   如今天虽凉了几分,但还远不到冰冻的地步, 这么多的尸体摆在一块, 其实也很冒险, 万一有一个带病,倒霉些, 整个喙珠湾就是填进去了。   因为不想被百姓发觉,所以焚尸都是在夜里进行的, 前些日子仵作验尸稍微耽搁了一下, 今夜还要再烧一批, 就烧干净了。   方稷玄听到挖坑焚烧四个字, 额角青筋就是一跳。   他不是见不得人家这样做, 只是猝不及防被触动了一下。   仵作的验尸手札没什么可看的,尸首大多完好无缺,就是没魂了。   释月和方稷玄看着余下的几具尸体被浇上火油,焚烧殆尽,黑烟浓郁,气味令人作呕。   方稷玄觉察到释月在看自己,轻轻一笑,道:“无碍。”   烧过尸首的地方来年一定花繁叶茂,但释月瞧着那一地的黑汪汪的尸油总觉得不对劲。   小呆坐在方稷玄肩头捏着鼻子,意思很明显,‘臭臭。’   “真是养歪了。”释月忍不住感慨,“它见了尸油,本该馋得流口水才是。”   刚说完,小呆和方稷玄一起看她,一大一小的眼睛里都是嫌弃。   小呆还多一丝惊恐,释月忍不住扯着它的面颊拧一拧,道:“真不想吃啊?”   闻言,小呆干呕了一下。   它刚凝出灵智就随着释月和方稷玄住在人世里,一日三餐,玩闹说笑,活得太像人了,不食尸油也能理解,怎么还恶心上了?   “史书记载,西南一带有尸蛊,人死焚烧炼做油,三日后,会有蛊虫从油中而生,遇到猫儿狗儿便钻入其窍眼中,随后寻到机会再入人脑,至此,这人看起来时候还是寻常,只是性命已经拿捏在下蛊者手中了。”   这事是释月和方稷玄被镇在地底下之后发生的,祈姓王朝在这一战上吃了大亏,自以为赢了,其实却是输了,气数大损,后来不知那妖道用了什么法子勉强挽救一二,西南蛊王被逼得隐遁深山,至此也没有出来。   方稷玄不是无缘无故讲起这事的,释月沉吟片刻,出手将这片不太对劲的尸油冻上了。   她割开一片冰冻尸油举到眼前细看,小呆也好奇地从方稷玄肩头蹦到她肩头,同油黑的色泽倒映出她和小呆脑袋挨脑袋的模样来。   “似乎,没什么……   释月话音戛然而止,就那一片油忽然动了起来,无数蛊虫在其中蠕动着。   小呆龇着牙,一副被恶心到的样子。   方稷玄也愣了,看向那一片在冰面下渐渐开始激烈钻拱的尸油蛊虫。   原本是死物,却忽然化活,真是神奇。   “今天是第三日整?这得算我多少功德?”释月有些自嘲地笑了一声。   她本无意救人,但偏偏分寸就是拿捏得刚好,再迟一点,蛊虫渐次活了,就算再冻上,也难保没有漏网之鱼,这玩意只要漏掉一条,那也是贻害无穷。   “烧。”释月对小呆道。   小呆看着释月眨巴眨巴眼,顺着她打开的一个灵力小口把火都灌了进去。   尸油坑畔野草丛生,随晚风摇曳,火焰在如镜的寒冰下烧得热烈而狂乱,那火焰的形态非常扭曲狰狞,像是有无数的虫子在尖叫嘶吼,但又不得不承认,这一幕充斥着诡异的美感。   释月的灵力总是施展得这样漂亮,全然想象不到她在歼灭多么可怕的东西。   这一场冰下的火烧了整夜才烧尽,释月看着坑底那一把黑珠子,犹豫着要不要去拿。   方稷玄见她举棋不定,索性走下坑底捡起珠子,反正以   他的体魄,根本不会被蛊虫侵害。   黑珠入手,那种感受竟很温润,不烧也不冰,也不知是不是释月和小呆的灵力彼此融合的缘故,莹泽光亮,在月光下一照,好似眸珠。   小呆累坏了,灵力耗尽需要时间复原,瞧见方稷玄手心那一把珠子,却是眼前一亮,‘乌拉’一下搂过来全吃了。   方稷玄来不及阻止,眼瞧着它趴在释月肩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揪着她的一缕头发美美地睡着了。   留下俩大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直到它睡着睡着,放了一个黑臭臭的屁,才被释月忙不迭揪下来丢给方稷玄。   天亮透了,守卫围过来想把焚尸坑的土填回去,却见坑底一片绿茸茸的,竟是一夜之间就长满了如毯般的野草。   草能一夜冒芽不奇怪,可怪得是前几回的烧过的坑都灼烫无比,一夜过后也是温热,如何能有草籽生长?   但现在,不论是这草芽还是海风,皆给人一种满目清凉的感觉,通透又舒服。   小呆睡着睡着,时不时就是一个屁,这其实它在提纯灵力的表现,小东西很有点天赋。   可也实在太臭了,释月已经逃出去玩了,方稷玄把它搁在小篮子,趴睡着,撅着屁股,‘卟’一声又是个屁,臭得方稷玄赶紧抬手把它挂在屋檐下了。   风吹过来晃啊晃,既是哄它睡得舒服,又是为了快点把这屁味给散了。   对面铺子的徐娘子狐疑又紧张地搅弄着锅底,暗道:‘怎么一股焦臭糊味,可是火大糊了锅底儿?’   释月脚步轻快的走出去,踢掉街口那个打盹的乞儿的讨饭碗,那乞儿哭哭啼啼的叫嚷起来,释月却笑盈盈蹲下身,口吻亲和道:“叫王翎看好自己门户,别犯蠢盯着我,否则,秋来我要吃蛇煲补身了。”   满脸脏污藏不住惶恐,乞儿见裙踞摇摆,偷眼看去,已不见半个人影。   释月要去看阿鱽教死囚闭气凫水,已经教得有些模样了。   在男人堆里讨一口饭吃真是不容易,阿鱽除了要面对心性恶劣的死囚之外,便是侍卫中也有言语轻浮的,总觉得嘴上调笑她几句不打紧,又没损皮肉,又没沾油水。   释月远远地看着她,觉得她黑瘦了好多,但看起来并不憔悴,浑身上下给人一种紧绷精悍的感觉,她冷肃着一张脸,不敢出现一丝松懈和柔软的表情,更不可能笑一笑。   也不知男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女子只要略微露几分好脸色,几乎就等同于勾引了。   等着这一日的训练结束了,阿鱽将死囚转交给侍卫,一转脸看见释月端着一只大瓷碗正倚在路边吃着。   释月这般样貌姣好,举止又这样肆意不羁,车来车往,人人回头看她,她却一点也不在意,只对阿鱽挑眉一笑。   阿鱽也笑,赶紧跑过去,见她端的瓷碗中浮着是十来只白胖滚圆的丸子。   这瓷碗是边上招云楼的,碗中就是他家招牌的扇贝肉丁丸。   一只扇贝就取上头那一点贝丁肉拍成泥,掐成丸,看着清汤寡水一大碗,白醋白胡椒悄没声的酝酿其中,阿鱽连汤吃进去一丸,酸酸辣辣呛得她咳了半天才缓过劲来,再一嚼着扇贝肉丁丸,简直痛快。   阿鱽如今手头很宽裕,干脆拽着释月进招云楼吃一顿。   “明日囚犯下水采珠,我今儿也吃点好的。”阿鱽笑道。   秋风起,馆子里的菜色有了些许变动,上了更多炙烤的菜色。   阿鱽想喝酒,就点了一道炉烤四拼,猪拱嘴、鳗鱼段、海带鱼、鱿鱼爪,一样样都是卤过再烤的,滋味很透很香很有嚼头。   阿鱽正吃着,笑着,聊着,忽然一个扭头瞪过去。   释月坐她对面,自然早早瞧见那几个侍卫模样的人,只是意外阿鱽变得这样敏锐警觉。   这份工果然磨砺人,阿鱽身上的兽性都被磨出来了。   释月只执杯喝酒,瞧着那几个笑着走过来的男人   。   其中一人用腿一跨凳想坐下,阿鱽把腰间的刀鞘横过去抵住长凳,道:“这多得是位置,没必要坐我这里。”   阿鱽的刀法在实战中练得飞快,但她大多时候未脱鞘,刀在她手里像一根棍。   跨腿那人自然不怕她,眼睛只盯着释月,道:“我又不是同你吃饭,你男人婆一个,瞧着就倒胃口,哪及这位姑娘花容月貌?”   释月作势赶紧起身走到阿鱽身侧坐下,靠着她,揪着她的衣摆,似乎很害怕的样子。   她的这份畏惧叫那些男人的快活如火遇风,越发猛烈起来。   “靠她可是没用,她是假男人,我们哥几个才是真男人,来,上哥哥这来,哥哥请你喝口酒。”   “这一桌子,要一钱银呢。”释月怯怯开口,只在阿鱽身后露出一双眸子,眼神像是长了小钩子,能剜人心肉,“你们做小侍卫的,听说月银只得两钱,还比不得阿鱽能挣,罢了,我就不吃你的酒了,免得叫你心肝疼,在人前还要打肿脸装大方呢!”   阿鱽也没少同他们几个叫骂过,嗓子嚷破,还不及释月这三言两语来得厉害。   他们这波人是珠场的看守,正经也算不得什么侍卫,但平头百姓一见官靴就怕,多是毕恭毕敬,哪听过这番刻薄,当即面上挂不住,抬手就要掀桌。   释月抓着阿鱽的腕子往桌上一按,他掀了半天竟然是纹丝不动。   周围的笑声更不加掩饰了,那侍卫暴怒不已,又要踹凳。   释月勾着阿鱽的腿一抬,搁在凳上,他踹了几下踹不动,瞪着阿鱽喘粗气。   “啊呀呀。”释月笑得娇媚,“瞧着郎君虚得很,呶,还有几口猪头肉,你既瞧得上奴家,怕也不嫌奴家吃残的,不妨捡去吃吧。”   阿鱽听得瞠目结舌,释月居然能把这些媚气横生的话说得如此奚落!   那侍卫原本只想嘴皮上调笑几句,如果释月上道,叫他挨一挨,贴一贴膀子,摸一摸小手,那就更美。   他可赏这小妮几个子,叫她再同自己亲香亲香,但没想到她倒是真敢说些风骚话,可这风骚话说出来,又比骂人还毒辣。   众目睽睽之下,打个女人不像话,可那侍卫心中火旺,伸手要提释月,捏一捏她细细的肩头,吓得她胆战心惊要叫官爷!   阿鱽见他伸手过来,赶紧一挡,释月还抓着她的腕子,像是怕得忘了松手,成了一株依附在她身上的藤蔓。   但阿鱽眼看着自己的身体一侧,灵巧避过劈过来的一掌,屈膝一跃,女子的轻盈体现得淋漓尽致,脚尖抵在长凳一踹,长凳飞了出去,叫那追赶过来的一拨人摔做一团。   他们追打到外头去,街面上的行人都散开一圈。   阿鱽用绳紧束了袖,但释月宽宽的袖袍落下来,随着那一招一式而迅疾舞动。   所有的动作在阿鱽眼里都放缓了,她清晰的感知到释月在教她,叫她记牢人最脆弱的骨头,最薄软的经络,最要命的穴位。   相比起那日方稷玄虽然精准,但也浮于表面的指点,释月这一次像是直接把这个本事掐进她的身体里。   阿鱽觉得自己的每一滴血都记住了,也听见释月在她耳畔道:“在喙珠湾,女子可以像男子一样向上爬,王翎会给你这个机会。”   阿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是个很聪明,也很愚钝的人,所有看不懂看不清的事情她就不深究了,只依着她自己想要的路去走。   因为所有的意图和计谋总是要有一个目的,而那个目的,早晚也要公之于众的。 第62章 小豆蟹   ◎‘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用琉璃缸子养豆蟹, 天下恐怕没几家。   方稷玄养死了几钵豆蟹后终于摸准了这小玩意的秉性,偷摸拿来的一钵新豆蟹已经活过好几日了。   琉璃缸子看起来就像个浅滩,分作三份, 一份是淤泥, 一份是碎石, 一份是海水,小豆蟹活了不少, 每次来看, 总有三三两两只在石滩上晾着。   小豆蟹时不时就会添新, 码头集市上买来的鲜味里中总会夹杂着几只,小呆一边帮着方稷玄打理,一边就把那小豆蟹挑出来放进缸子里。   最小的豆蟹只有米粒那么大, 一点火星就能烤透了, 但它再也没烧死过一只。   渐渐地, 小呆根据习性、公母分出了不一样的小豆蟹。   母蟹抱了一肚子卵, 要生小蟹的时候就会懒洋洋的,小呆睡一觉醒来, 母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开始踱步了, 肚子上的卵也没了, 而水中多了好些透明的,密密麻麻的小蟹。   这时候的小蟹只有一粒沙那么大, 样子更像弓背的小虾米,要褪好几次壳才能勉强有些蟹的模样。   小呆好奇地看着懒洋洋的在屋檐下看流云的释月, 又低头揉了揉自己的肚子, 随即被释月扔过来的一片枯叶拍飞。   “别看我, 你是你爹生的。”   不是所有蟹卵都能孵成小蟹, 也不是所有小蟹都能长成大蟹的。   小呆发觉就连一只小豆蟹想要长大也很难, 每当一些小螃蟹爬到到石滩上时,可能是想褪壳了。   小蟹褪壳很慢很艰难,小呆陪了它一个午后,才收获了一张完好的透明壳。释月见它捧着蟹壳发呆,两只眼睛都快看对眼的,故意说:“刚褪壳的知了好吃,蟹也好吃,软壳的。”   小呆抱着缸子一个劲摇头,小豆蟹是它养的,原本就没有吃的打算,吃不下嘴。   知了是它预备着吃才去抓的,自然不一样。   释月见它居然能自圆其说,有一番道理,笑道:“真是长大了,那你还要褪几次壳呢?”   小呆眨一眨眼,看着释月笑。   后院里也不只这一个琉璃缸子,还有一个养水母琉璃桶子,一个养小鱼养海葵的细筒琉璃杯子。   这样式的琉璃器皿市面上根本没有,都是小呆闲着没事干的时候一点点烧出来的。   看着也不规整,歪七扭八的,但是一倒水,水面波折,反而有种逼真的水波晃动之感。   尤其是夜里,小呆一趟一趟把琉璃缸桶搬进屋子里。   小小的水母像一朵朵透明发光的云,荧光小鱼在海葵胖嘟嘟的触须里穿梭,照得满屋子波光粼粼。   小呆趴在那个被释月永恒封存住的南瓜窝里,怀里抱着方稷玄用花椒木给它雕刻而成的红毛小木偶,常常就这样看着氤氲迷离的光芒,听着豆蟹轻微的吐泡声,直到入睡。   小呆从来没有想过,它会这么喜欢水这种与自己天性相背的东西。   释月仰面倒在床上看着房梁上鱼儿游动的光芒,觉得跟方稷玄神识里的那一汪池子很像。   那池子里的花与鱼其实都是他小心保存下来的记忆和情感,释月已经挺久没有钻进去肆意看过了。   方稷玄愈发不设防,夜里有时流转灵力,还会把释月裹缠进去,眼前时不时就出现一个脏兮兮的小方稷玄,睁着一双清澈的眸子,递给她一个好不容易抢来的窝头。   释月有时候也出现在方稷玄的记忆里,她没从这么多个视角看过自己,正侧反卧,一颦一笑,还有皱眉挥鞭居高临下的样子。   释月想了想,应该是他们刚被迫处在一块的时候,总起动不动就打架。   说是打架,但方稷玄其实很少还手,那样子叫释月更加气盛。   ‘若是同别人捆在一块,积年累月的,也会处成这般关系吗?’   这个问题猝不及防地钻进释月心里,她转首,方稷玄的面孔近在眼前。   ‘轻易,我如今能很轻易地伤他。’释月有些情不自禁地想着。   银白光刃在他的脖颈肩胛腿骨处时隐时现,随意试探着。   同别的修士不一样,方稷玄是活生生被炼化的,身体就是他最主要的修行,是承载他灵力的器皿,所以释月那时候才会要他自断一臂。   方稷玄缓缓睁眸看她,动也不动一下,光刃化作无数牛毛小针淬进他眸珠,方稷玄没有眨眼,只感到一阵凉意沁进眼睛里。   “怎么会把自己的性命压在别人的仁慈上呢?”释月轻声问。   “哪有别人,只有你。”方稷玄用鼻尖蹭了蹭她,又道:“我是你的桎梏,要我死,也是很公道的。”   小呆在南瓜床里翻了个身,嘟嘟囔囔不知在说什么,释月勾了勾嘴角,道:“近来总是叽里呱啦的乱嚷嚷,快能说话了吧。”   方稷玄见她笑,神情更温柔了几分,略略叹气,道:“日后不知多少聒噪。”   石城战事大捷,王翎凯旋归来直接入了皇城受赏,此番更处处是陷阱,稍不留神,就是粉身碎骨。   若非白蛇助了几回,王翎能在人与人之中计谋之中活下来,但受不住某些阴私手段。   “受赏之日天象波诡云谲,想来会有埋伏,提早回喙珠湾吧。”   在白蛇虚弱无力地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没出现过了。   王翎自请免去受赏大典,带着赏赐快马加鞭回了喙珠湾,明明是打了胜战,心境却好似落败。   回到喙珠湾之际,见珠场奉珠,数量又多,品相又佳,心情这才略好几分。   他还没忘了自己离去前提拔起来训练囚犯采珠的几人,本想说要赏赐,耳边却刮进好些风,对阿鱽等人明褒暗贬,说她们孱弱,费了侍卫营好些力气替她们周全。   “这都是你们分内之事,若觉得麻烦,回家种田如何?”   王翎还是一如既往的回护女子,侍卫头领忙道不敢,又把几斛珠的事情提了又提,好像是他们挣来的,而没有阿鱽什么事。   王翎心情不佳,像赶苍蝇似得把他们赶下去,盯着那几斛珠一皱眉,又吩咐人把阿鱽叫来,她要亲自一见。   消息是由侍卫营传下去的,自然也是那侍卫先于阿鱽知道,这可不是他能昧下的赏赐,也不是他能克扣瓜分的银子。   他拙劣地掩饰着心底的慌乱,揪住阿鱽道:   “在殿下跟前可要紧着你的皮子!莫不要以为能一朝飞天了,女人没根,也别不识好歹,痴心妄想了!”   阿鱽一把甩开他的手,不言不语地瞧着他,摸了摸自己满是新伤旧茧的手,忽然体会到了释月那一日看他们时的心境。   可笑的玩意,真是可笑,怎么能容忍这么可笑而低级的东西在她之上?   阿鱽转身大步朝门外去,更觉自己是一步步向高处攀爬。   那一日,阿鱽与王翎谈了些什么,释月不得而知,她也没好奇到那份上,要一字一句的打听清楚,只晓得阿鱽做了珠场的管事,不但管着珠场的一应事宜,连珠场侍卫营也交由她统管着。   原本的管事是王翎府上的人,因为珠场要紧,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才把他调了过去,如今更能分出精力,帮王翎筹谋其他的事情了。   见释月把几份信件折子扔在养豆蟹的琉璃缸子边上,王翎心底一惊,惊得不是这折子密函差点被细作所得,而是释月分明帮了他,他却派了眼线暗中监视,不知释月眼下的平静,是否遮盖着怒气?   小呆坐在檐角,摇晃着腿,看着释月训人,只要不是训它,那都是好戏。   “跪下。”释月含着笑,轻描淡写地说,“道歉兼道谢。”   王翎默了一瞬,起身撩袍子干脆利落地给释月跪下了。   释月捏开一颗新炒好的花生,爆开的口子中飘出一阵细小的烟尘,她的笑多了一丝意外。   “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就没有了?”   王翎警惕四下看了一圈,窥见屋顶的相风乌无风自动,一团长着眼睛和手脚的火苗正抱着檐角的麒麟兽,好奇地看着自己。   王翎呆愣片刻,确定那个火红一团的小精怪是在看着自己,而且年岁很小的样子,被养得很好,脸颊饱满肉乎,满眼的天真童稚。   这样明亮点眼的小精怪在屋檐上都无人发觉,她定定神,揣测释月必定有设下结界灵术,就算叫嚷起来,外头人也听不见。   王翎低下头,轻笑一声,道:“从小到大,我都不知道跪了多少次,其中大多是些没生我没养我,整天盘算着要我死的人,仙君好歹是帮了我,跪上一跪,有何心屈?”   释月‘哼’了一声,把一片薄冰扔到王翎眼前。   她起初看不明白这是什么,只见薄冰在地上一蹦,好像随时会碎。   王翎捡起那片黑兮兮的冰,就见里头像是油,会动的油。   释月三言两语把满坑尸油化蛊虫的前情后果说了,王翎只是脸稍白了些,还算有胆色,把薄冰轻轻搁下,又给释月真心实意地磕了一个头,道:“多谢仙君,烦请仙君将这个也处置了吧?”   释月微一扬手,就见一簇火苗如箭般射过来,钻进那薄冰里烧了个干净。   王翎抬头瞧着小呆,对它拱了拱手。   小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轻轻晃着小短腿。   王翎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精怪在凡人口中都是可怖顽劣的存在,可这小家伙瞧着真是乖巧,那是否也可反推,能养出这样一个小家伙的释月和方稷玄也算良善呢?   她正想见,方稷玄买菜回来了。   小呆欢欢喜喜蹦下来,坐在方稷玄肩头捧在他递过来的一把花椒边吃边继续晃脚,那样子真是依恋。   “这位,可是喜欢香辛之物?”王翎投其所好,笑道:“此番受赏,也得了些胡椒、茴香。”   方稷玄没理她,托着小呆往厨房去了。   释月打量着王翎的神色,忽然笑道:“你那条小白蛇呢?” 第63章 豆腐箱和糗糕   ◎“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王翎这般干脆服软, 除了释月非人,难以抗衡,兼之她又帮了自己, 救万民于水火之外, 她还想讨教白蛇的事情。   昨夜梦中雾气迷障, 王翎在浓白之中越走越是迷惘,涉水而不自知, 直到水没肩头, 她才从梦中惊醒。   “他替我挡了许多邪术, 似乎力弱不能支,可有什么补救的法子?”王翎忙问。   释月笑道:“法子?我方才不是告诉你了吗?”   王翎一愣,想起释月所言龙神缺位那两日, 从瞿城出港的船只总有失踪的, 这事情王翎手下探子也有记录在案, 只是没个头绪。   直到这一回, 终于有连尸首带船只一并被人发现了,却是含着戕害人命的蛊虫!   “仙君的意思是, 如三皇兄那般, 每年用千百来号人的魂魄为饲?”王翎的语气变得沉重而缓慢, 全然没有了刚才那种热切。   皇家血脉,打小活在尔虞我诈之中, 听多了隐含深意的话语,一个眼神就能剖析出万般心思来。   释月方才并未提到王翡半个字, 甚至没有提到瞿城。   “咦?你如何听出这许多意思来?”释月笑道:“不过, 这的确是最快也最滋补的法子了。”   见王翎不语, 释月声色幽幽如鲛人吟唱, “做大事的人, 怎么能这样心慈手软呢?也难怪,你身负白蛇,想来难为这乱世之主,还是在这海角之地做个寻常郡王,小心守着你为女身的秘密,遮遮掩掩,躲躲藏藏,莫要连这点子荣华富贵都握不住了。”   软舌赛过利剑,但于王翎来说,释月这话也不算什么。   她待释月说完,平静开口道:“王翡这般心性,他日若登临王位,我是没有活路的,只能进不能退。”   释月又盯着她看了一会,掩口笑了起来,道:“原来,你早就打定了主意,只不过还得做出一副被逼无奈的样子,似乎被是压到极点才反抗,没有活路了才抽刀,如此这般,便可清清白白,名正言顺了。”   “清白不清白的,”释月接二连三言语带刺,刺得王翎面皮也有些松动,看得出她很哀伤,但掩藏得极好,“无所谓了,名正言顺更是可笑,我永远也无法名正言顺的。”   “可笑,”释月轻哼一声,道:“我看错你了?世间的规矩不破不立,你反倒把自己拘束在一个腔子里。”   王翎叫释月说得动容,真实的情绪一下涌了出来,释月看着她眼底的难过一歪首,道:“何故这样难过?蛇也好蛟也罢,哪怕是龙,都是依附你而存在,你强大他自强大,用邪门歪道饲养供奉,只会助长他的气焰,于你无益,被反噬吞没是必定的。”   王翎搓了把脸,看着释月扯了扯嘴角。   “我难过是因为我母妃死了。她病了多时,苦苦撑到我归来,想见我一面,但却死在我入皇城的当夜。”   释月竟是猜错了,怪只怪王翎与白蛇之间的关系实在过于缠绵了些,但在她心中,还是不及娘亲。   “巧吧?”   王翎吐出这两个字的时候,眼神十分尖锐,释月甚至能摸到她未说出口的恨意。   ‘呲啦’一声,油锅响。   王翎一下没回过神来,在这样情绪浓郁如阴云,几欲落雨的情况下,方稷玄在厨房忙活起来了。   她突然有种不知该怎么描述的感觉,什么皇权富贵,什么龙神权势,在这院里还比不得一餐饭紧要。   今儿饭菜是什么呢?豆腐罢了。   豆腐切成四方块,正在油锅里炸,炸成金黄之后,再削开头顶一面,但不能弄断了,因为这菜的名字叫做豆腐箱,削开的一层做盖子,断了就不是盖子了。   那个火红色的小家伙正踩在灶台小凳上,用勺子挖豆腐馅,然后再把释月起先炒好的肉沫、海参、笋粒、香菇馅填进去。   小勺看起来居然是银的,似乎是小家伙专用,大小合适。   它每个豆腐都塞得很满,轻轻用勺子拍平,得意洋洋的晃晃身子,很满意自己的手艺。   “它是火一类的精怪吗?”王翎很懂该问什么不该问什么,但此刻实在好奇,“怎么能被你们养得这么讨喜?”   释月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才憋出一句,“有时候也皮。”   一个个豆腐箱填满之后,还要上锅蒸。   这厨房里的锅就没闲着,另一个焖着的锅盖一掀开,透出一股非常诱人的香气。   “这是做了糗糕?”王翎有些惊讶地,含笑上前了一步,道:“我娘会也做。”   ‘糗’这个字的意思,可以理解成熬,大黄米、江米、枣子、花生在锅里慢慢的煨着,煨成一种粘稠拉丝的质地。   王翎还在母妃身边的时候,每年生辰都能吃到糗糕。   吃糗糕的时候,她什么烦恼都会抛之脑后,只专心享受着那种甜蜜而柔糯的感受。   “还不走?”方稷玄却是很不客气。   他倒了许多红糖进去,把一锅糗糕搅成更为深沉甜蜜的色泽。   小呆见爹要赶客,钻进灶洞里又出来,‘呼啦呼啦’扇着一把灶灰要驱赶王翎。   它的速度奇快无比,王翎拂袖要挡,已经来不及了,被糊了一脸的灰,眼睛也被迷了,抻着眉眼在那难受着,也不好揉,也不好搓,只能逼出眼泪把灶灰冲出去。   她可算知道释月那句‘有时候也皮’是多么委婉而不客观的一种说法了,这小火精若不好好管制,肯定要无法无天的。   旁人家的美食无福消受,王翎睁着一双红眼离去。   小呆得胜归来,叉腰飞过去站在小板凳上,张着大嘴吃方稷玄喂过来的红糖。   ‘奇了怪了。’释月瞧着这爷俩,暗自思忖着,‘我什么时候成了最温和懂礼的一个?’   豆腐箱蒸熟了,方稷玄在炒浇汁,释月在院里支起小方桌,小呆端着热乎乎的糗糕飞出来。   片刻之后,方稷玄端着豆腐箱落座,神色看起来松快很多。   原本他在人前就绷着一张脸,少有好颜色,但这回见到王翎时脸色那个难看,小呆赶王翎走时,他那个赞许之意都要溢出来了,一罐红糖都快倒完了。   两厢对比之明显,让释月有些忍俊不禁。   释月忽然发笑,方稷玄和小呆都转脸看她,见她指了指堆成宝塔状的豆腐箱,笑道:“前些日子翻到一本残破的菜谱,上头有一道菜叫做雾中金塔,其他做法就如这豆腐箱一般,只是还要淋上烧酒点燃,令气腾烟,便如宝塔缥缈在雾中。”   说罢,她一扬手,水气化烟雾,裹着这座豆腐金塔。   小呆又夹一块,嚼吧嚼吧一耸肩,那表情那举止,分明就在是在说:‘嗯?没变得更好吃啊?整这一出干啥?’   释月拧它腮帮,道:“懂不懂什么叫风雅?”   小呆摇头。   寻常小院落,寻常小方桌,方稷玄给一喵一呆盛糗糕。   释月听得屋顶的相风乌随风转动,下盘上坠着的一串串铜铃清脆作响,她托腮瞧着,垂眸时眼前碗盏里金黄粘稠,香黏甜浓,似乎在责怪她的心不在焉。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还是先吃吧。’   喙珠湾的秋天特别明快,尤其是午后,雾散尽了,天空蓝是蓝白是白,树梢红是红黄是黄,果子也特别好吃,薄皮黄绿橘,脆甜爽口梨。   释月过早地搂上了一个手炉,好让小呆可以同她一起坐在檐下看行人车马。   小哒哒秋来要开蒙,每日晨起坐在他爹马奔肩上去私塾,在落日余晖中拖成一道长长的影子归来。   面婆婆、面公公没客人的时候也总坐在屋檐下打盹,秋来收了新麦磨粉,面点坊的气味更好闻了,闻起来像阳光。   释月和方稷玄在北江游荡了很久才在鸭子河泺住下,鸭子河泺地方小,积年累月的住着,又开了间小铺子,人头怎么也会熟络起来。   但释月自己不觉得,她看那些人,总还是隔着一层。   后来到了栓春台,邻居若不是蓉娘这蠢沙狐,街坊若不是粟豆一家,释月觉得自己瞧着那些往来食客也好,街坊邻居也罢,好似用余烬烧水一样,永远沸腾不起来。   但,释月在不知不觉中好像学会了这种同人交往的能耐。   面婆婆一见她走近,就要握她的手,盛夏天也止不住念叨,要她多穿衣;   徐娘子待释月也好,也许是因为释月从没笑话过她嫁了个憨夫。   很多人也没当面笑话过,但徐娘子就是知道他们的心思。   至于阿鱽,她跟喜温有些像。   阿鱽头一回拎着蛏子来饺子馆的时候,方稷玄同她打了个照面就进后头去了,似乎也不奇怪释月怎么把这姑娘钓上来的。   释月后来问他,方稷玄没怎么想就道:“因为像她们这般不怯懦的人很少见,值得你观察一下。”   有些时候,方稷玄比释月还要了解她自己。   天气这样好,释月却在胡思乱想。   忽然,湛蓝的天空变得迷蒙,小呆在手炉里动了一动,透过镂空的缝隙看街道上丝丝缕缕流淌而过的黑雾。   这黑雾诡异非常,可街坊们好像是瞧不见。   “怎么这一阵就冷下来了?”徐娘子搓了搓胳膊,进屋取来一件小哒哒的袄子,要马奔给送去。   面婆婆面公公年迈畏寒,相互扶持着回屋添衣。   小呆左看右看,‘咦?黑雾好像不从我家屋檐下过啊?是因为阿娘设下的结界吗?’   不只屋檐下,屋子里边也不沾一点。   释月歇在摇椅上没动弹,只瞧着往来行人一个个束高了衣领,缩着脖子抵挡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 第64章 黑糁和红脚隼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入秋采珠, 三皇子亲临喙珠湾。   黑雾始终不散,百姓毫无觉察,只是纳闷今年秋寒愈烈, 怎么是一瞬的事。   小呆与水雾性质相克, 但从海上来的白雾天然而成, 氤氲朦胧,只是比较起来更喜欢干爽的晴天而已, 可这黑雾不同, 小呆有些怕。   倒不是这黑雾能把它怎么样, 就好像赶夜路的时候忽然有气息拂在后颈,尚未受到伤害,但也是顷刻间的事儿了。   路上咳嗽的人一下就多了起来, 药铺里治寒咳的药材供不应求。   徐娘子糁汤店的买卖倒是红火, 只是每日送小哒哒去学堂, 她总忧心念叨。   瞧见释月捧着手炉, 她咬咬牙也买了一个,每日出门前给小哒哒灌一碗热乎乎的糁汤, 再搁上几块暖炭, 勉强能撑到下学回来。   “那夫子嘴上说什么节气未到, 不好用炭,我看他就是抠!全是半大小子, 也不怕冻出个好歹来!”   徐娘子一边说一边搁下两碗糁汤,笑道:“你这铺子里还真是暖和, 我店里成日滚着汤都比不得呢。”   店里一刻都离不开人, 用不着释月费心想着怎么糊弄过去, 徐娘子已经回去了。   面公公和面婆婆寒咳不止, 买卖都没办法做了。   徐娘子忙里偷闲, 让马奔送了黑糁汤过去。   寻常糁汤里用的都是白胡椒,而黑糁用的却是黑胡椒,所以汤色稍微偏黑一点,滋味更加偏浓一点。   两位老人家也不怎么吃肉,牙口不行了,牛骨鸡骨吊一个味就行,汤底里是有麦仁的,使得荤汤黏稠,更多谷粮香气,搅进一个蛋,丝滑落胃,醇厚浓烈,驱寒最好。   但一入夜,等糁汤给予的温暖退去,他们便又会咳个不停。   方稷玄让小呆烧炭,寻常木块被它的火气烧透,制成的木炭有暖人之力。   面婆婆和面公公靠他送过去的炭火缓了过来,小哒哒晨起去上课,回来时手心也还温温的。   “他这是在找我们吗?”方稷玄看着那无孔不入,如一卷黑色纱帐般罩下来的雾气道。   “有这么大的本事?”释月冷笑一声,道:“就像小东西的屁一样,是他无法消解的一些残留,你没听徐娘子说,夜里总发噩梦吗?”   老幼生病,青壮夜梦,梦中全是可怖至极的情绪,但一醒过来,却又记不清了。   方稷玄看着满天空的屁皱眉,垂眸瞧见小呆捂着屁股一脸无辜,又忍不住抚额一笑。   此时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方稷玄自己也觉得有点讶异。   黑雾蔓延了七八日才消散,街面上白事连着赶了好几拨。   阿鱽从来没有这样庆幸自己能挣更多的银子,炭价飞涨,棉袄价贵,她统统能买得起。   她娘享着清福,弟弟上了学堂,邻人做白事没银子,哭哭啼啼来求她们家。   她娘心肠软,给了些,暗地里又接针线活偷做,想给阿鱽补上这笔银子,结果被阿鱽弟弟说破了。   她娘一脸惶恐的说:“这个钱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你给了多少?”阿鱽还以为她把自己给的积攒都花用了,即便如此,她自己还留了大半,全然够他们一家子生活。   “五钱。”她娘呐呐道。   “五钱?”阿鱽叹了口气,道:“五两、五十两也不打紧,阿娘,我能挣的。”   她娘还是一脸忧心,弟弟也小声道:“阿姐,咱们还是省着点花吧。学堂私下里都在说,日后这喙珠湾的主子,还不知……   阿鱽一个眼刀横过来,惊得弟弟立刻闭嘴。   “外头都在这样说话?也是,威风撒得也太大了,不言不语一句,就领着亲兵进了喙珠湾。”   阿鱽听了这话,总觉得不安,在家中短歇了一盏茶的功夫就出去了。   弟弟瞧着她翻身上马的利落背影嚅嗫道:“阿姐真是越发厉害了,人也冷冰冰的。”   她娘闻言缓缓看了过来,探究地打量着自己的儿子,柔声道:“你又听了什么,又往心里塞了什么?”   阿鱽弟弟一愣,道:“呃,同窗说……   他说不出口,就见娘别过脸去,道:“银子哪里那么好挣,得日日提着人头,担着性命!你只拿她做阿哥,敬她畏她,以她做榜样,少听你那些同窗说些酸话!那些言语不好听,总讥她是个女子,可我也是女子。”   “阿娘怎么说起这些来了,我没应和过,可旁人的嘴怎么堵得上呢?”阿鱽弟弟忙是争辩。   “怎么堵不上?隔壁邻居里可还有说你姐姐不好的?人家瞧你臊眉耷眼的,说你姐姐几句,你也不回嘴,自然越说越厉害。”阿鱽她娘叹口气,道:“在学堂里待了几日,你的嘴皮子倒不及从前厉害了,我看这学堂不上也罢。”   阿鱽弟弟跪下认错,可又一脸迷茫,道:“娘,可书上是另一番道理。”   “书,是人写的吗?”   “那自然是。”   “既是人写的,就未必全对,哪些道理你觉得对,就听,不对就不听。”   “娘,你这话倒有点尽信书不如无书的意思。”   “什么?文绉绉的,我听不懂,有这个道理就好,不然你总觉得娘老婆子一个,尽胡言了。”   阿鱽很早之前就挣银子养家了,言传身教,所以弟弟只是在众多‘长舌夫’的围剿中迷惘了片刻,还可以被娘亲点醒,不似其他人一般,直到入土都是这副脑子。   阿魛知道王翎这样肯重用女子的皇子万中无一,她也见过三皇子,并不是远远地看到,而是不到半丈大的距离。   他看着阿鱽的目光,有种说不出的狐疑和轻蔑。   应该是各自像了娘亲的关系,三皇子王翡和王翎除了眼睛之外再没有其他相似的地方。   薄薄的眼皮,深深的褶子,长长的眼型,很贵气,但阿魛觉得王翡那双眼睛叫她不舒服,可能是瞳色的关系,眼乌很黑。   “既是死囚,还歇什么?投进水里去。”   王翡此次前来毀珠湾奉的是圣旨,做的算是一个钦差,阿魛虽然没有明明白白听过弹压平衡之术这个说法,但也感觉到王翡这般高调而大张旗鼓的做派,是对王翎来说是一种打压和蔑视。   “这几个死囚都是训过的,采珠二十余颗,且品相皆在二等之上者可以回牢中休息。水下消耗大,他们补足精神,明日才能更好的取珠。”   阿魛觉得自己说得已经很明白了,口吻也恭敬,半晌没听见王翡说话,她抬眸正与他对了一眼,也许是日头恰好照耀,阿魛隐约看见他乌瞳之中似乎还叠了一个瞳孔。   ‘三皇子是重瞳子?’   阿魛想着却见黄瞳一竖,分明是蛇目,她惊得汗毛倒竖,再一看,连忙看旁人。   她此时被王翡盯了个正着,眼看着就要倒霉,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一个个低下头去。   可王翎手下的陈大人没有低头,但阿鱽见他看着王翡的眼神有些焦虑,并没震惊害怕。   居然只有她看得见三皇子这副诡异样貌!   “妇人心慈手软,难堪大任。”王翡幽幽说话的声音也隐约带着一种阴冷的‘嘶嘶‘声,“还是做回采珠女更恰如其分。”   此话一出,便王翡的随侍就押着阿魛推她下海采珠。   水里都是阿魛一棍子一棍子抽打过的死囚,阿魛这样手无寸铁的被推下去,不就是要活生生的溺死她?   阿魛没进水里的时候,隐约还听见陈大人为她求情,说她虽为女子,但才干不俗,且是这珠场的管事,这样断送了性命,岂不耽误采珠大事。   “做一个珠场管事真是太抬举她了,我朝要什么人才没有。”   王翡早有准备,居然这般明目张胆的将自己的人推了上来。   处世为人总有一个逻辑,王翡再怎么骄傲自大,不把王翎放在眼里也罢,身为皇子带着一群精兵跑到别的皇子地盘上颐气指使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王翎就算势弱,可来一个瓮中捉鳖也不难。   王翡难道就想不到这一层,还是说他有什么非来不可的理由?能保自身安全的倚仗?   陈大人满腹疑问,水面上已经看不见阿魛了,他偷偷给随从打眼色想让他把王翎请来。   不过是片刻功夫,陈大人就见听见一声惨叫,随从被割了喉咙,踹进了珠池里,洇开一池的血水。   “古籍上有言,以血肉蚌,可令蚌多产,且产出的珍珠华彩万千,六弟试了那么多的法子,怎么就没试这一个呢?”   陈大人倚着大石才没瘫软,惊惧地看着王翡哆哆嗦嗦道:“三皇子怎会有此种念头!以,以人之血肉养蚌,养出来也是妖精,珠也是邪物,你,你实在……   王翡负手而立,甚至没有多看他一眼,这些都是死心塌地跟着王翎的人,像阿鱽一样,本来活不了多久了。   海面上的血色久久不散,王翡微一皱眉,只叫几人把投下去的死囚和阿鱽拽上来。   一共五个死囚,死了两个,阿鱽的绳索拽到头,居然空了。   “她有钥匙。”活下来的死囚喘着粗气道:“他们几个想报复,被她杀了。”   王翡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阿鱽摆了一道,但她又不是鲛人,还能在海里待多久,必定是在哪块礁石后头偷藏着,就下令让人把阿鱽找出来。   这时节的喙珠湾候鸟纷纷,南来北往忙着迁徙,很多是途中路过此地,落下来吃些鱼虾觅食。   陈大人仰脸看着漫天候鸟,其中除了海鸟之外,还有不少猛禽,例如白肩雕、乌雕和王翎很喜欢的红脚隼。   他盯着落到近处石块上的那只红脚小鸟,虽然只有鸽子那么大,但的确是很凶猛的隼类,食鸟、蜥蜴和鼠蛇。   陈大人已经两日没见到王翎了,见王翡这般做派,仿佛喙珠湾已是他掌中之物,脑海中不由得冒出个很可怕的念头来。   此时那红脚隼一歪头,忽然就冲着王翡飞了过去,鲜红的爪子狠狠在他发顶抓挠了一下,仿佛想要抓起一条蛇。   王翡吃痛时,那脸上的神色一变,似乎没那么阴森威严了,抬手只抓到一手的血。   红脚隼在箭雨中悠哉地飞进鸟群里,似乎只是一时眼花,看错了猎物。 第65章 挑拨离间   ◎用爱意塑出了爱人的魂魄,堪比神造,何其震撼。◎   天渐冷, 昼短夜长。   小哒哒今日被留堂,下学时天都黑透了,马奔去接他的时候被面婆婆叫住, 给塞了个馍馍, 亏了这一口馍馍, 没叫小哒哒一路上饿着回来。   路过饺子馆的时候,飘香阵阵, 小哒哒把剩下半个馍塞进马奔嘴里, 道:“爹, 晚上吃饺子吗?”   饺子馆里买卖不错,吃的多半是煮饺,蒸得店里热腾腾。   客人来柜台前的篓子里摸蒜瓣吃, 随口对释月道:“你这店里就是暖和啊, 炭火这样好用, 烘得人心窝窝里暖和!”   释月忙过这一阵, 正剥核桃,连壳带肉丢进炭盆里慰问‘劳苦功高’的小呆, 笑道:“不是饺子吃了发暖?”   炭盆上的火苗像浪花一样涌动了一下, 冒出一股核桃香来。   小呆最近变得很爱睡觉, 有时候一睡都是一整日,只有吃饭时才醒过来。   客人还真琢磨了一下, 道:“是也不是,就是踏进来就觉得舒坦。”   到底都是平头老百姓, 肉饺子还是要的少, 靠海吃海, 什么虾仁饺子, 比目鱼饺子、海肠饺子, 一锅锅咕咚咕咚的开,一碗碗捞进胃里,残留的鲜气和人的满足惬意之感,叫这店堂里舒服极了。   方稷玄从厨房走出来,提着柜台上的茶壶给释月添茶,又给自己也斟了一杯。   茶香飘散时,两人都瞧见茶盏上空冒出来的水雾微微一扭,变成一条白如流云的小蛇,似是求助。   方稷玄和释月不动声色地看着,等那条小蛇消失后,方稷玄才端起茶盏啜了一口,道:“如何?”   释月掂着手里的玉骨,漫不经心地笑道:“总得等打烊啊。”   开店就是有这一门好,虽说看起来日日都在一处,但消息却是灵通的。   王翡今日在珠场被鸟抓破脑袋的消息被几个食客描述得绘声绘色,王翡是奉圣旨带兵入的喙珠湾,身边自然防守严密,却是没藏住这条糗事。   也有人在角落里说起这两日都不曾见到王翎了,揣测喙珠湾将要易主。   阿鱽的事情也有人说起,那人似乎认识她,幸灾乐祸,说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杂乱无章的人声,刻意压低的细语,全都没逃过释月的耳朵。   她落笔写下阿鱽两个字,在小呆的屁股上一燎烧尽,看着袅袅几缕纸灰落在台面上,恰好填上了玉骨卦象的缺漏。   客人渐渐散去,那个说阿鱽活该的人走出去的时候,小呆打了个饱嗝,一缕红光追着他飞了出去,片刻之后,方稷玄和释月见到了那家伙屁股起火,在街面上满地打滚。   方稷玄戳戳小呆,它只装睡。   石滩上,阿鱽一动不动的趴着,背上落了好几只鸟儿,时不时低头啄一啄她发丝里夹杂着的小虾。   忽然,原本静谧的鸟群有些骚动,它们飞快地退了开来,落到了远处。   只有零星几只猛禽还立在远处,一边撕扯着捕获到的鸟儿,一边有些警惕地打量着不远处那个走过来的黑影。   阿鱽的身体被踹翻过来,惨白发皱,看起来一点活人气息都没有。   王翡微微眯起眼,眼睛变成了幽暗可怖的金色竖瞳,在墨蓝的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   他沉下手掌,缓缓感受着阿鱽身上那一丝若有似无的灵力。   这灵力他很熟悉,与方稷玄是截然不同的一种灵力,清冽而冰冷。   ‘果然不是错觉,小将军还是同那只畜生捆缚在一块啊。’王翡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莫名癫狂,‘这样被捆缚着活在世间,总算是比我更惨。’   他正笑着,忽然就见阿鱽一睁眼,露出一双银眸。   附在王翡身上的丧游仙也就是死过一回的妖道,因王翡的躯体而有了容身之所,有了受祭祀滋养的渠道,但也受到了肉体凡胎的限制。   海水涌上来,把阿鱽真正的躯体拖进水中护着,而那张有银眸的面孔变成了释月,灵力化作银爪捅进王翡的躯体里,将他跳动的心脏攥住。   但释月没有将心脏扯出来,只是那样钳制着。   “你这狡诈的肮脏畜生!”妖道用王翡的身子目眦欲裂地冲释月吼叫着。   如果释月方才将王翡的心扯出来了,弄死了他,妖道积攒的灵力没有了桎梏,反而会瞬间爆发出来。   层层灵力化作锁链将王翡捆缚起来,再怎么能耐也罢,眼下也只能无能狂怒。   他占了人家的龙印,也要承受这龙印不能离主的弊端。   不过,想要杀掉妖道,就一定要杀掉王翡。   “没想到棘手的部分会在这里。”方稷玄看着王翡皱眉道。   王翡自身与他们两人没有半点仇怨,释月是为了杀妖道而杀他,就算是结了一个新的因果。   释月并不在意这个,但方稷玄宁愿自己动手,也不想让她有直接的牵扯。   眼见他要出手,就见妖道用王翡的脸孔放肆大笑起来,道:“多年不见,小将军风采如旧,老道当年为镇妖邪,借将军贵体一用实属下下之策,可为了国家社稷,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眼下兜兜转转,你我又相逢,不如让老道为你解了那封印,将你周身所有的灵力释出,自由运转,届时想杀这畜生,还不是轻而易举?你便可一身自在,遨游天地了。”   释月听得那叫一个又恶心又憋屈,但施加任何的凌虐手段都只是王翡的身体在承受,妖道感受不到□□上的折磨。   方稷玄眉头紧皱,看了释月一眼。   只这一眼,叫妖道看出了二人间的情意,他默了一瞬后笑得更为讥讽。   “人间寂寞啊,你与她竟有这种勾连,莫要以为是什么真感情?这也太过可笑,小将军可还记得那年你攻打那个以木人木马为兵,所向披靡的圣木城?原以为是城中有能工巧匠,用木人木马代兵将,后来你以火攻城,才发现城中根本没有几个活人,那城主是天阉,不能人道,怕被女子嗤笑,于是热衷做木人木偶以供自己狎昵玩弄,渐渐居然生出情愫来了,造了满城的木人来陪自己,何其可悲啊。”   圣木城那一场战释月也曾看过,方稷玄打过大大小小那么多场战,多得是残忍恐怖的场面,有位鬼将为求胜,竟将妇人稚子磨浆而食以做军粮,真真正正是人间地狱。   相较起来圣木城那一场火攻的死伤甚少,却还是叫释月印象深刻。   她透过方稷玄的眼睛,跟着他一步步走进大殿,看见那城主自戕而亡,死时紧紧抱着一具穿着红裙粉纱,涂脂抹粉的偶人。   城主还剜了自己的半颗心,填进木偶胸前的一个空洞里。   而那木偶人肌肤之丰盈,线条之鲜活,质感之柔美,简直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释月隐约感觉到那木偶人有了魂魄,随着那城主一道投胎去了。   用爱意塑出了爱人的魂魄,堪比神造,何其震撼。   所以,当释月听见妖道将方稷玄和自己类比成城主和他偶人时,她并不觉得多么愤怒羞耻,只是对他那种高高在上的嘲讽十分痛恨。   “小将军啊,你难道要学那个天阉的城主,因为不能人道而与块木头了却残生?”   方稷玄按捺住想要再度望向释月的念头,他担心释月听了妖道这番话之后,会滋生出想要彻底离开他的心思。   “你以为我不知道彻底解开封印之后,我会变成什么样吗?”   方稷玄冰冷开口,早知这妖道还是这般废话连篇,他就早些时候携了王翡去鲛人洞口杀,杀完直接让鲛人精准吞吃了妖道残留的灵魄,多好!   “所向披靡难道不好吗?”妖道连片刻的滞涩都没有,十分理直气壮地说。   “如今又不是混沌天地,蛮荒主宰的时候,谁会喜欢做一个只知杀戮的木偶?”方稷玄完全不为所动。   释月轻轻笑了起来,道:“知道劝错人了吧?该来拱我这边的火才对,不过你一口一个畜生的,啧,还是省点力气吧。”   “想要撕掉他这张符篆,倒也不难。”妖道倒是不气馁,很快对释月道:“割断他头颅四肢埋于东方属木之地,南方属火之地,西方属金之地,北方属水之地,中位属土之地,即可。”   释月沉吟之际,小呆在腰间的银香球里震动。   “再者。”妖道声音缥缈似雾,并着鲛人吟唱,显得很诱惑,“小将军解掉封印后想要保持清明也不难,将这畜生炼做傀儡或是什么灵器,即可。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凡事当断则断,否则后患无穷,眼下你们也许觉得对方皮相尚可,藏在这人世找些乐子,日子勉强可过,但天长地久总会看得疲倦,心生厌恶,焉知对方不会先动手?”   他倒是两边拱火皆不误,见方稷玄和释月都不言语,妖道还以为他们是在斟酌考量着什么。   妖道见状窃喜,却见海岸上渐渐走来一人,她身背后的海雾渐渐聚集,如一条雪白的巨蚺。   “婆婆妈妈的,还要弄些什么?手脚快些,这妖道啰嗦,听得人厌烦。”方稷玄有些迁怒王翎。   王翎好不容易才从妖道设下的梦魇之障中醒过来,幸好释月一指头把她戳醒,否则只差一点就要在睡梦中溺亡。   释月见她醒了便走了,也不管她外头有王翡留下的重重守卫。   不过王翎觉得,释月之所以走得那么干脆,是因为知道她会怎么做。   原本虚弱的白蛇眼下强大了不少,释月瞥了一眼,并不意外蛇身有些变化。   雪白鳞片片片竖起又倒伏成墨黑,像夜里的海浪,浪头是白的,实际是黑的。 第66章 封印之锁   ◎“也罢,你总这般不承情,老道我眼看着你长大,如今再送你一份礼吧?”◎   王翎梦魇着的这几日不知是受了怎样的折磨, 目光看起来决绝而冷硬,她抬手拉弓便是雪白的一箭,这一箭直接洞穿了王翡的心脏。   释月和方稷玄听到两道不同的嗓音惨叫, 一道年轻而绝望, 一道苍老而痛苦。   王翡一时半刻还死不掉, 周身阵阵黑气释出,纠缠在一块愈发浓郁, 成了另外一条黑色的巨蚺。   两条巨蚺缠斗在一块, 但很不同的是, 王翎站在白蚺头顶举箭张弓,有号令之势,而王翡却像个破烂一样被黑蚺扯着甩来甩去。   释月跃到身后大石上坐了, 双脚轻轻晃动, 小呆也从银香球中蹦出来, 也坐在她身边晃脚, 朝方稷玄招招手。   方稷玄侧首看着她俩,并不太关心战局如何, 只留意着万一王翎和白蚺不敌, 需得及时歼灭妖道。   原本释月断定王翎和白蚺不是妖道的对手, 先让她杀王翡了结因果,然后还得是释月手刃仇敌, 但没想到王翎和白蚺配合默契,似有源源不断的力量。   “看来人之主君和龙印之间的关系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强大。”方稷玄有些感慨。   “那岂不是要被王翎杀了去?”释月可受不了这个。   话音刚落, 四周海风狂啸, 不知那妖道使了什么法术, 黑蚺的身形暴涨数倍, 摆动在天与海之间, 一时间电闪雷鸣不断。   电乃风生之火,小呆有所感应,微微一颤,觉得自己似乎可以同闪电融为一体。   它正扭脸想问释月能不能行,就觉得身上凉了一下,又热了一下,再一看,释月和方稷玄已经朝两条巨蚺飞去。   小呆急急忙忙也从石头上蹦下去,但它没落地,又被一银一红两层灵气温柔地笼了回去。   他们两人一没入两条巨蚺交战所产生的灵力中,对击所产生的爆裂就更为可怖了。   小呆看得好着急,但偏偏又出不去,只能把手搭在银白的灵力内壁,眼巴巴望着远处激烈的交战。   王翎初探龙印之力,尚未完全把控,已经很有些吃力。但释月和方稷玄一加入战局,她顿觉周身的压迫消失了。   王翎眼瞧着那一条庞大可吞天的黑蚺越缩越小,释月和方稷玄也缓缓飘落,只要他们二人不互相敌对排斥,再来一个妖道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白蚺的身影也逐渐变小,护着王翎落到地面上。   她一回头,就见个白肤白发白睫毛的男子垂眸看着自己,一双绿金色的眼睛似乎还在适应夜晚的月色,瞳孔里的色泽花纹不断变化着。   他身量很高,肌肤白得透明,没有影子,长长的白发被风吹起,从他背后笼过来,温柔地将王翎包裹住,就跟梦中一样。   又或者,那也不仅仅只是个梦。   黑蚺此时已经只有一人高,释月和方稷玄逼到眼前,就见妖道那张沧桑衰败的面孔虚虚幻幻依附在蛇头上,好像随时都会被海风刮走。   释月想要结果了他,又觉得他这般死了,实在太过轻巧。   似乎是觉得妖道没有还手之力,释月一个转身朝方稷玄击过去一掌,方稷玄也抬掌相对。   妖道以为他们终于要打起来了,不由得大喜过望。   他们二人的灵力冷热汇聚,一条粗壮的闪电从方稷玄手持的长刀尖刃上透出来,朝着妖道头顶钻了下去,惨叫之声悦耳动听,即便是灵体也能饱受折磨。   妖道原本想过逸散灵力逃遁,他还有一些邪术保命之法,吞吃船员魂魄之时他也留了几个腔子以待来日,但没想到释月和方稷玄一心一意对付他,并没趁机向对方下手,让他没有丝毫机会。   而且妖道更没能想到一冷一热两种属性相克的灵力,在融合相击之时会产生有能劈裂魂魄的雷电之力。   如此再来几番,妖道自知护不住自己这几丝魂魄了,不由看向方稷玄,满眼恨意。   “小将军,你这长刀可还是我所赠的呢。”   “宝刀认主,你非正主。”   他对方稷玄口口声声小将军,又对释月张口闭口畜生邪佞,但实际上妖道更恨方稷玄。   恨方稷玄天生一副仙魔之骨,明明没有任何点拨仙缘,却能在战场的厮杀中领悟。   而他素来资质平庸,在师门中不受重视,他恨!压在他头上的人那么多,干脆一个个都杀了,杀得只剩下他一个,该教的法术要教他,该给的宝器要给他!   修炼百年,辗转世间做了国师,残躯生来平庸,根本撑不住他那些邪术灵力的灌入,他虽灵力强大,却是一副白发老朽模样。   第一眼见到方稷玄,妖道便想他死,只那时还要他打江山聚龙气,一忍再忍。   赠邪刀想让他入魔,却不料邪刀认主,反而跟着他收拢了邪气。   焚烧那日,他特意封了此刀,可刀却感知到主人遇险,极为痛苦,崩破封印,刺进了焚烧坑中。   前尘往事于妖道而言仿佛只在昨日,他从仙位堕下,死后又为丧游仙,活得连虫蚁都不如,那时只想着方稷玄在地下受永恒折磨,他心中才得一丝快意。   ‘竟不知,不知他们二人会有情缘,我倒做了月老?’   妖道越想越是可笑,可叹自己这一生苦心孤诣,却总差临门一脚。   而方稷玄被自己炼化,反而成就了强大的永生之躯,又因为释月压制的缘故,免受折磨。   “也罢,你总这般不承情,老道我眼看着你长大,如今再送你一份礼吧?”   妖道合了眼喃喃自语,释月微微一蹙眉,就见他虚妄的身影忽然迸出最后的一束灵光直朝方稷玄射去,而他自己也泯灭如烟。   那灵光很弱,并不能伤害到方稷玄,但他还是一挥长刀想要抵挡,却没想到长刀变得沉重黯淡,挥舞起来也十分笨重迟滞,像是不愿去挡。   方稷玄心下一凛,邪刀毕竟是兵器,世上没有不恋战的兵器,它渴望主人力量的全盘复苏,渴望着杀戮与血腥。   “邪刀!”释月怒呵一声,眼见灵光钻入方稷玄脖颈四肢处的锁扣,像是一枚枚钥匙,解开了方稷玄被封在体内的力量。   方稷玄就觉体内好像有一座喷溅岩浆的火山,在他的意识被地狱之音吞噬之前,只来得及将释月推了出去。   释月反应过来便要施加灵力替方稷玄控制,就如在栓春台小院的那一回。   可这两回的失控简直没发现相比,释月注进去的灵力就像是用茶杯扑灭熊熊山火。   她在对付妖道的时候还想着要盘问出能解开她与方稷玄联系的法子,现在却只想冲进火焰里去。   释月近了一步,马上就被方稷玄用最后的理智推了出来。   虽然方稷玄已经控制过了,但释月还是觉得浑身火灼剧痛,像是所有的经脉骨骼都被熔断了。   她猛地飞了出去,却没有摔到石滩上,而是被接住了。   “阿娘!”   眼前是一个红发根根竖着的小男孩,五六岁的身量,如方稷玄一般的深邃眉眼,灵动的神色很像释月。   他肉乎乎的手掌还捏着释月的胳膊,很温暖的感觉。   小呆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一着急,就冲出了爹娘的两重灵力,就有了人形。   释月只来得及看他一眼,甚至都没有应上他那一句阿娘,就见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小男孩冲着燃烧爆裂的方稷玄冲了过去,嘴里还叫着,“阿爹!我来救你了!”   他全然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   墨蓝的大海中忽然涌出一波潮水,潮水疯狂地爬上岸,想要把狂奔而去的小呆抓住,任凭谁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一个小娃娃冲进火堆里。   但方稷玄已然失控,爆开来的灵力令这一阵片石滩如同在烧,似蛇一般涌上岸的潮水立刻化成了浓白的雾气。   白蚺再也支持不住,只能将王翎搂进怀中,飞快向后退去。   这时一道耀白的灵力钻进了白雾之中,想要拽住小呆,眼见就要勾到他的脚踝了,方稷玄的灵力忽然又爆了一回,将小呆全然吞没了。   释月只觉得心痛如绞,真是很陌生很尖锐的一种感觉,她根本没有时间感受这种痛苦,任由痛苦像海水一般从她空空洞洞的心房流淌而去。   石滩上渐渐飘出许多虚幻的人影,一个个痛不欲生,目眦具裂如恶鬼一般。   “那,那些是人的灵魂吗?”王翎震惊地问。   “是也不是,这些只是碎片,全部都是人类最痛苦的情感和记忆。”   白蚺说着又退出去更远,方稷玄被这些人影重重叠叠围裹住,像是万鬼之王一般可怖。   释月看不见小呆的一点影子,但立刻就觉察到方稷玄的外溢的灵力有一点可控的趋势,她刚放出灵力想帮他控制的更好,就感到自己的灵力被狠狠地排斥了。   “方稷玄!”   释月的声音根本传不进方稷玄的耳朵里,他满心满耳都是那些尖叫悲鸣,咒骂狂啸,一声声催着他去杀杀杀,夺夺夺!   方稷玄隐约觉得这滔天的恨该有一个终结,是谁?谁是始作俑者呢。   他微微一偏头,看向远处潜藏着的一团龙气。   方稷玄觉得自己找到了敌人,只要杀了这个人,那些浓烈的仇恨就能消了吧?   长刀裹挟着强烈的灼烧火焰朝王翎飞刺而去,白蚺之力受束甚多,方稷玄要杀,他难以抵挡。   白蚺护着王翎躲避,长刀也跟着转向,势必要索王翎性命。   王翎都没时间想方稷玄为何要致自己于死地,就见一道银光抵着刀尖抗衡。   今夜浓雾无月,释月灵力得不到助力,也弱了些。   方稷玄此时也逼到王翎眼前,微微侧首看向阻挡自己的释月。   他的眸珠不再是清透的茶色,而是灰扑扑的,像火焰烧过的骨殖。   释月也从未见过他用这种眼神看自己,冷漠而愤怒。   白蚺裹着王翎飞快离去,方稷玄自然要追,却被释月屡屡打断。   他痛恨非常,一甩刀灰烟缭绕,烟雾所化成了一个狰狞的骷髅朝释月而来。   释月转银光为月轮,烟雾骷髅在光中净化,发出短促的尖叫。   那月轮被释月越转越大,如明月在人间一般皎洁,照得那些碎片魂魄一个个泯灭消亡。   但很快,长刀一挥而下,将月轮劈碎。   释月一下没有收住灵力,被狠狠反噬,一时间力不能支,眼看方稷玄又要追杀王翎而去,若是进了城中,他杀气不可自抑,只怕是要屠城。   释月强撑着追上前,顾不得方稷玄的灵力令她痛如血肉干煎,钳着他的脖颈,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释出,将他包裹如婴孩,然后一同堕入深海中。   那些破碎幽暗的魂魄也跟着入了海,随着方稷玄和释月一并消失在水洞之后。 第67章 姥鲨和鲛人   ◎“那些碎片离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也被扯碎了。”姥◎   鲛人的领地释月和方稷玄来过两次, 但没有入内,没有打搅。   第一次是被一头在海面上晒太阳的姥鲨带过来的,那条姥鲨应该有些岁数了, 非常温和沉稳的性格, 带着它的族群在海面上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这种鲨鱼的体型非常庞大, 尤其是那条首领,得有个四五丈长, 嘴巴大得可以吞下一座小岛, 但食性却近似茹素, 只是在靠近阳光的海面上张开大嘴竖起鳃耙,不断过滤水中的养分浮藻和小鱼小虾。   小呆就不小心顺着海水被吸了进去,然后又被吐了出来。   小家伙是打着旋被吐出来的, 看看爹娘居然在笑话自己, 抱着胳膊瞪着那大嘴巴的怪鱼生闷气。   过了会子, 爹娘还是自己玩自己的, 在密密的银色鱼群里不知有什么好玩的!人影都瞧不见了!   倒是那条大怪鱼一直都在好奇地闻小呆的味道,干燥、温暖, 热烘烘的像太阳。   小呆蹭它的背一起晒太阳, 结果被它带进深海里了。   释月和方稷玄跟了过来, 就见那一团红色的小光球趴在巨大的姥鲨脑袋上,带着成百数千头庞大海中巨物缓缓潜入静谧深海。   姥鲨和鲛人算是邻居, 一条绿鳞的女鲛在摇摆的水藻中警惕地看着他们,不过可能是见到小呆离开的时候轻轻碰了碰姥鲨微合的眼皮, 她没有做出什么攻击的行为, 只是看着他们直到离开。   离去前, 释月和方稷玄给这群姥鲨留下一个被银光包裹的温暖红球, 小呆扒拉着方稷玄的肩膀回头看了一眼, 瞧见一个个鲛人像小鱼儿破卵一样冒出来,欢快地同姥鲨一起玩球。   第二次从鲛人门口路过,纯粹是被裹挟的。   释月想着这海底的鱼怪们舌头也都是些长舌头,一群海豚不知打哪听来的消息,也来管释月要光球,摇头晃脑,可怜巴巴。   释月起初没看懂它的意思,海豚一急,长吻一顶,把小呆当球玩了。   小家伙都麻木了,一脸生无可恋地被顶过来顶过去,弹上弹下。   最后释月只好给这群海豚搞了好几个,送走了海豚,姥鲨又来了,上回那个光球估计被玩没了,它们显然也还想要。   那光球就是释月的灵力裹着方稷玄的灵力,对于这群姥鲨来说就是海底的小太阳。   又庞大又温顺的动物把它的头颅缓缓靠近释月的掌心,很可怜可爱讨要一个小玩具,释月无可奈何地摸了摸它,给它弄了一个有磨盘那么大的光球。   鱼儿高兴起来是什么样子?释月可算是看见了。   那尾巴摇得像狗,甩出一阵阵强有力的水波,小呆原本想冲上去跟它们一起玩的,直接被这一阵水流拍进鲛人的海底石林里。   释月和方稷玄这次没有看好戏,直接冲了过去,不出意外地遭遇到了重重水箭。   小呆被水藻绑着坐在一个乳白巨大的蚌壳上,边上有好几个小鲛人正好奇得看着他。   不过可能是因为小呆跟着姥鲨玩,同鲛人也算混了个眼熟的关系,两方最终没有打起来。   小呆临走的时候冒出一串红泡泡,似乎是想送给小鲛人做见面礼,但是没有释月的灵力包裹,那些红泡泡很快就散掉了。   小鲛人开心地扑过去,只感受到一阵温热的水流,小家伙们彼此对望着,可惜大人互相警惕,剑拔弩张,没有留意到他们。 第三回 入鲛人领地,就是现在。   两人这么大的动静,鲛人们早就发觉了,也发现了萦绕在方稷玄周身的那些怨念深沉的碎魂。   原来魂魄于鲛人而言,与其说是一道道滋味各异的美味,倒不如说是一场场视角不同的人间戏码。   那些碎魂携带的记忆和场景实在是令鲛人耳目一新,大抵从前看得都是一些苦情戏分,催得泪水涟涟,如今猛地来了好些惊惧的厮杀场面,宏大的战争场景,而且碎魂不完整,里头的记忆都是印象最深刻最高潮的部分,可以说正对鲛人的胃口。   一群鲛人吸着碎魂看得津津有味,释月真是有点没料到,还以为鲛人会嫌碎魂难吃不肯吃的,现在好了,报酬都不用给了。   她看着被银色灵力包裹的方稷玄,他深深皱眉,还是一副被噩梦魇住的样子。   水波流动,释月微微侧目,就见一条蓝鳞银发的男鲛来到她眼前。   他身后有条红鳞红发的小鲛人歪出个脑袋来看释月,忽然冲她撸了撸自己火红的头发。   看着那水中之火,释月意识到这个小鲛人是在问小呆去哪了。   她看向方稷玄的心口,不知该怎么回答。   除了那几条比较小鲛人外,其余成年鲛人的警惕心都很强。   释月见那些碎魂已经被他们引走,也准备带着方稷玄离去。   水属克制小呆,自然也克制方稷玄,只是方稷玄毕竟不似小呆那样从火中脱胎,被克制的程度不深,释月隐隐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   那条庞大的姥鲨好奇地用她的大脑袋碰了碰被释月用灵力裹住的方稷玄,忽然抬头看向别处。   释月就见从鲛人的石林里冒出一串星星点点的光,远看还以为是微小鱼群,但近看,分明只是一些光斑。   这些光斑绕着方稷玄和释月一圈又一圈,随后又朝着一片更空寂深沉的海飘去。   释月忽然听见一个有些怪异而干瘪的声音,“跟着他们去吧。”   她侧目看去,就见是那条蓝鳞银发的男鲛。   男鲛说完之后,也不管释月信不信,转身就游走了。   姥鲨也缓缓追着那些星光去了,释月想了想,牵着方稷玄也跟着它游向深海。   不知是过了多久,释月忽然感觉眼前一白,随即很多斑斓的色彩跳了出来,快乐地在那片淡蓝而明亮的海域飘荡着,那些星光也顺着阵阵温柔的水流飘了过去,融在一片柔软而平缓的洁白泥沙地里。   莫名的,释月觉得这里给她一种属于墓园的静谧感,但又充斥着新生的鲜活。   其中,有几团颜色格外鲜明的光斑游了出来,缓缓从释月眼前游过。   释月看见它生出了桃红色的鳞片,淡粉色的尾鳍和胸鳍,变成了一条分外漂亮的小鱼儿。   接下来的一团绿显得懒洋洋的,似乎没那么爱动弹,释月就见各种细须从绿色中分离开出来,慢慢变成了一朵绒绒的海藻。   手的牵动之感让释月猛然回神,她发现方稷玄的身体竟也不由自主的想要进入那片沙海,那一瞬间的惶恐真如细针一般,将释月扎了个透穿。   释月连忙拽住方稷玄,却见姥鲨小心翼翼地凑近了她,似乎是想告诉她什么。   “这里是海底的魂魄栖息之所。”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释月心里响起,她微微一怔,听姥鲨继续传音,“人类的魂魄被引至此,被鲛人拿来取乐后并不会被毁掉,只是入沙海修养栖息,如果是太破碎的魂魄,可以在此地重塑,数年数月之后,可转生成这海底的生灵。”   居然是这样。   喙珠湾奇异的鲛人食魂传说后,竟还有个如此平和美好的结尾。   “那些碎片离开他的时候,他的灵魂也被扯碎了。”姥鲨又轻轻地碰了碰方稷玄。   它太大了,触碰方稷玄的动作像人类伸出一根手指拈蚂蚁一样温柔。   释月听得心里发痛,但又忍不住问,“魂魄再塑,可还是他?”   姥鲨没有回答,像一块巨大的浮石悬在释月头顶,她恍惚间听到了一声沉沉的叹息。   释月原本打算和方稷玄一起没入沙海,但是她魂魄完好,竟不能入内,只能眼睁睁看着方稷玄沉进沙海之中。   海底的世界跟人间相比起来,没那么热闹,但是也还行。   释月在沙海旁待着,很多小鲛人都探头探脑地来看她。   他们似乎能跟沙海里漂浮着的各种碎魂沟通,摸到一个红泡泡之后,小鲛人们聚在一块叭叭啵啵的说了句什么,然后就一个个鬼鬼祟祟地打量着释月。   起先,没一会就会有大鲛人过来赶小鲛人回去。   鲛人似乎是一起养孩子的,每次来赶孩子回去的大鲛人都不一样。   有时候是最初见到的那条严肃的绿鳞女鲛,有时候是一条腮帮子鼓鼓的红发女鲛,有时候是一条看起来年岁不大的金鳞男鲛,释月渐渐都摸出规律来了。   时日长了,可能是对释月有点放心了,小鲛人来沙海这边玩,要过好一会,大鲛人才会慢悠悠的过来,顺便用鱼尾击过来两个海胆给释月吃。   鲛人进食的样子的确有些凶残,尖爪破开鱼腹,扣出鱼脏,利齿撕咬鱼肉,咀嚼的时候周遭一片血雾。   释月吃东西样子对于他们来说就显得太孱弱了,同时也很奇怪,吃个饭磨磨唧唧的干什么呢?   小鲛人看释月吃海胆都能看得津津有味,也学着她拈着海胆一块块吃,吃了几块觉得这样实在不得劲,又整个把舌头卷进去吃。   释月经常会团出几个银色的光球给小鲛人玩,但从它们抓着那条红发红鳞的小鲛人,在释月眼前使劲晃的举止来看,它们更喜欢里面裹着火光的红球。   小鲛人有时候也邀释月出去玩,释月不想动,它们就弄来一只大如磨盘的海蟹,让释月坐在上面,如果没有合适的海蟹,小鲛人也会绑架海龟什么的来给释月当坐骑。   真是又顽劣,又可爱。   每当看见这些小鲛人的时候,释月总是不受控的想到小呆,方稷玄醒来之后都不知道还是不是原来的他,那个小家伙呢?还存在吗? 第68章 蓝海星光   ◎释月像一条倔强的鱼,一心一意逆流而行。◎   海底岁月悠悠, 时日漫长,转眼间十数年就过去了。   小鲛人的花样很多,很淘气, 如今大鲛人见释月同他们在一块, 就常常躲懒, 溜去抓鱼或者交欢,肆意得很。   释月现在不怎么吃东西了, 偶尔心血来潮会隔开水, 在海底的沙地或者水草地上烤点什么。   小鲛人最喜欢看释月烤东西了, 什么都拿来给释月烤。   刺豚,被释月扔出去了;狮子鱼,被释月扔出去了。   小鲛人总是不死心, 甚至带着各种大大小小的鲸鲨回来, 差点把释月压住。   没办法了, 释月烤了些章鱼和龙虾, 章鱼腕足切断烤蜷,透过隔水的灵力飘进小鲛人的嘴里。   吃得惯的, 吃不惯的, 一半一半吧。   看见龙虾被烤红之后, 小鲛人们好像明白了什么,带着释月去看海底火山。   海底火山附近的水流是滚烫而排斥的, 很少有活物,但是小鲛人们会故意把龙虾、螃蟹扔进去, 被水流冲出来的时候就变红了, 他们觉得很好玩。   释月还跟小鲛人们一起去见了看竖在海中睡觉的一头头巨大的抹香鲸, 她通天达地, 但确实没有见过这种景象, 那些睡着的海中巨兽就像无根生长的悬浮石林。   释月想,等方稷玄醒过来的时候也要带他来看一看。   她很偶尔才会去陆上,买一些甜甜的糖回来喂小鲛人们。   释月现在哪里都能去,并不受方稷玄的限制。   喙珠湾的饺子馆自然是关门了,但应该是王翎交代过,屋里的陈设摆件一如往常,只是那几缸水母和豆蟹并没有那么长的命,已经死了,只留下那些晦暗蒙尘的琉璃。   徐娘子添了好些白发,马奔的背也佝偻了几分,只有小哒哒长得又高又壮,已经考到了秀才。   面公公和面婆婆都已经去世了,而他们的铺子竟成了一间饺子馆。   开饺子馆的是对小夫妻,新婚燕尔,你包我煮,看起来恩爱非常。   阿鱽还是很经常来这一条街上用膳,吃着吃着,她总盯着释月的铺子发呆,不知在想着什么。   如今喙珠湾的官营买卖都是阿鱽管着,还有慈幼局、济老堂一类的地方也由阿鱽掌事。   释月跟着阿鱽走了一段路,瞧见一个个小姑娘从学堂、绣坊、布铺、粮仓里跑出来,跟在她身边。   这些姑娘听说都是各地不要的孤女,从小在慈幼局里长大,一个个穿得好,吃得好,笑盈盈的。   喙珠湾的糖铺子不太多,所以释月来到了东泰的都城。   眼下又是一年末尾,糖铺买卖兴旺,上一波的糖居然都卖光了。   反正释月有的是时间,等着店家熬糖重做。   店家见她神色恍惚又懵懂,问她是不是外乡人,见她颔首,就说今日是君上诞辰,等天一暗下来,都城会有烟花庆典,让释月别急着走。   王翎已经做了东泰王,弑兄杀父,史书留名,可她并不在乎。   朝中几个老臣死的死,退的退,王翎手脚松快许多,在这位置上也坐得愈发稳固,便对女身一事也没那么遮掩了。   此事暴露后,自然也引得朝堂震动,可王翎说自己对于后嗣并无执念,可从旁支择入。   这下,又有好些人蠢蠢欲动起来,但送哪些孩子入宫却不是他们说了算的。   王翎早就查清了他们有多少子嗣,男女不论,一并入宫考核。   三年之后,取女孩二十一,男孩十八人,留在皇城之中教养至成人。   日后即便不能登临皇位,也可做辅佐臣子。   焦黄的糖浆淌进模子里,一层层的花生芝麻碎透出无比的甜香。   这气味太幸福了,给释月一种充盈饱满的错觉。   她蓦地转过脸去,只见人来人往,却没有一个是他。   入夜后华灯初上,百姓们携家带口得往靠近宫墙,燃放烟花的地方去。   释月像一条倔强的鱼,一心一意逆流而行。   烟花盛放在释月身后,她都没心思回望一眼,因为她想回到他身边了。   海底没有甜的味道,小鲛人第一次吃到甜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烟火。   他们肯定也没有见过烟花,释月觉得海底最像烟花的东西,就是那些荧光的水母和海葵了,再者就是飘在浅海上,看着阳光和月光在水中被折成无数个碎片。   不过这种光芒都不是烟花那种转瞬即逝的,忽而绚烂忽而湮灭。   鲛人里会人语的不多,他们的语言就是夜晚飘散在喙珠湾的那种吟唱,只是发声会更加圆润简洁。   释月跟着他们学了一些,小鲛人也跟她学了说话和喵喵叫。   他们说要带释月去看烟花。   小鲛人说的烟花是一些会发光的水藻,很神奇,风平浪静的时候一片沉寂,但水面一旦有了波动,起了浪头,那些水藻就会发出光芒,通常都是蓝色的,偶尔也会是绿色。   这些水藻的发光程度并不固定,有璀璨有时微弱,弱的时候淡淡的,像一阵阵荧蓝的雾,璀璨的时候又像漫天的蓝星星都掉进了海里。   释月仰面躺在海上,小鲛人两只三只蜷在她的臂弯里,用不怎么长的鱼尾一下下拍打着水面,扬起一朵朵闪烁的水花。   随着水流渐渐飘回鲛人水域,释月和小鲛人们沉了进去,为走捷径,很没礼貌的穿梭在一个个水洞之间,也不管是否打搅。   可眼下这水洞里住着的大鲛人都不见了,释月心里疑惑,几条小鲛人也紧张起来,甩着尾巴跟着释月。   直到回了沙海,见那些大鲛人里三层外三层的围了个紧,释月心里有个念头,急忙游了过去。   大鲛人给她让开了一条路,就见洁白柔软的沙地上躺着一个她日思夜想的人,只是他身边并没有个红头发的小家伙。   应该是怕方稷玄醒过来的时候会出意外,大鲛人们给他弄了一个水牢,方稷玄身上只盖了一条鳞光闪闪的鲛纱,合眼躺在沙地上。   释月缓缓在方稷玄身侧坐下,伸手,然后揪住他的腮帮子捏啊捏。   方稷玄没醒。   释月转脸看众鲛。   众鲛摇头,从前也没方稷玄这种连着肉身一起进沙海的,谁知道醒过来会是个什么样。   通常来说,从沙海里出来的魂魄都是崭新的,没有前尘往事,没有纠葛亏欠。   释月又掐了几下,还是没动静,目光下移,瞧见方稷玄胸口处多了一粒小小的红痣。   这颗痣虽然小,但颜色非常浓郁,简直像是用血烧出来的。   “把那个小混蛋弄出来。”   释月错愕地看过去,就见方稷玄虚睁着眼对她笑,伸手抚她的面庞,另一只手又戳了戳自己的心口。   “吵死了,没一刻消停的。”方稷玄仿佛睡了个很长很长,但又很不安稳的梦。   梦里一直有个红头发的小男孩气鼓鼓的抱着胳膊坐在那,叫他快一点醒过来,娘又带着小鲛人去哪哪玩了,没他的份!   释月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做,就轻轻摸了摸那粒血红的小痣。   方稷玄正揉自己发痛的脸呢,见状道:“刚才弄醒我怎么连拧带掐的?”   释月不语,只俯下身亲了他一下,听见身后众鲛纷纷发出惊叹。   大鲛人以为他们要交欢,就一个个拽着自家崽回去了。   释月和方稷玄看着水藻水草如绿色的幔帐般一重又一重的遮掩上,一时间很是无语。   这里难道不是墓园吗?再怎么急不可耐,也不至于在这里享鱼水之欢!   释月叹了口气,道:“我又不清楚你醒过来的时候还是不是你,如果不记得我了,我可懒得搭理你。”   方稷玄听得出她这轻松语调下的担忧,笑道:“都说了那小混蛋成天念念叨叨念念叨叨,沙海另一面属于冥府灵域,是魂魄诞生和重塑的地方,我偶有迷失,但也都被它拽回来了。”   方稷玄魂魄虽然有损,但小呆的魂魄是完好的,可它又在方稷玄的身体里,不会像释月那般被隔绝出去。   小呆在灵域里相当于给方稷玄做了指路明灯,是他的安魂香。   释月想起自己那时候企图抓住冲向方稷玄的小呆时,在他足踝上留了一圈银环,她稍稍感觉了一下,发觉那个银环还在,顺着银环真的就把小呆拽出来了。   那是一团小小的火苗,出现在这深海之下,即便有释月的灵力包裹还是显得那么可怜,瑟瑟发抖。   方稷玄看着释月掌心的一捧火苗就是说不出话来,以小呆在他脑海里叽叽喳喳,聒噪乱叫的那个精气神,他根本没想到小呆的灵力消耗至此,居然又回到他们刚把它从坑里带出来的状态了。   水下太不适合小呆修炼,释月和方稷玄留下一堆火红温暖的光球之后,有些匆忙地离去了。   小鲛人很舍不得,但看着那小小一团火苗,也知道发生了不太好的事情。   “下回来的时候,他就能跟你们玩了。”释月微微笑着说。   人间此时又是冬。   释月和方稷玄从冥府拿了杀令,从各地城隍那里拿状纸,成了巡游仙将。   不过他们并不要什么仙阶,也不要什么赏赐,只是想给小呆多弄点‘补品’。   很快,小火苗成了小只,小只又成了小呆。   进补也不能太过,一边吃还要一边循序渐进的修炼消解。   释月和方稷玄攒了两匣子的灵珠、灵核让小呆慢慢吃,便把杀令交了回去。   整日打打杀杀都不是他俩所喜爱的,方稷玄是厌恶,释月是更喜欢看别人打。   “阿娘阿爹,咱们接下来去哪啊?”   嘴里鼓鼓囊囊塞满糖的小家伙低头看看假寐的两人,把自己往中间一趴,托脸望着那明亮圆满的一轮海上月。   孤舟一叶,蓝海星光。 第69章 梅干菜烤饼   ◎这饼虽然大一点,但皮也很薄,显得肉馅更厚,一烤出汁水,浸得饼皮微微◎   三月, 正是江临春鲜上市时。   释月和方稷玄此番来到江临,不似先前那般寻了个落脚处,只如游人一般, 只顺着画舫恣意漂流。   画舫体大, 需得大河江流才能航行, 所以只停在满南苏城外的码头上。   满南苏是江临最富庶之地,商贾云集车水马龙, 城里城外的寻常百姓穿戴也比别处看起来要体面讲究。   生在水乡, 种桑养蚕, 纺纱织布,总比只有土里刨食一条路要好。   他们一家三口生得点眼,从画舫上一下来, 就吸引了众多的目光。   男子冷峻高大, 提着两只竹编箱笼, 女子灵秀逼人, 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   打头冲出去的小娃娃更是白胖壮实,肉嘟嘟脸也藏不住五官的标致。   看起来才五六岁的样子, 初来乍到竟是半点也不怕生, 三下两下蹦出去。   这么点大的孩子最淘气也最让人操心, 码头上挤得人头攒动,一眨眼就瞧不见了。   几家商行正在装货, 力夫们打着赤膊忙得满身大汗,不远处的凉棚下头站着好些管事, 也坐着几个老板。   小呆嗅着梅干菜烤饼的香气一路跑过来, 喜团团的一张脸, 看得格外叫人觉得心里亮堂。   凉棚底下, 有位姑娘独占了一张茶桌, 她好奇地多看了两眼,见那男孩衣着讲究,就是头发不怎么顺服,炸炸的,在阳光一照,竟是火红一团的。   这孩子在家里肯定很受宠,随随便便就摸出一角银子来,见卖烤饼的破不开,就说自己要包圆这一炉。   “呦,小少爷,您可吃得下吗?”   “多加肉!”小呆肉乎乎的小手一挥,觉得人家多这一句问。   小摊上的烤饼本来是小小的那种,皮很薄,一烤就酥得不行。   得了阔少爷银子的小摊贩自然肯塞馅,又给包了一张很大烤饼,有小呆脸那么大。   小摊贩还没来得及喊一声烫,小呆已经吃上了。   这饼虽然大一点,但皮也很薄,显得肉馅更厚,一烤出汁水,浸得饼皮微微湿润,脆中又多一点发韧的口感。   啃了两张饼子,小呆瞥见角落里还有卖熟水饮子的,就又跑去了,像只小鹅一样东跑西跑,却是不见身后有什么大人跟着。   码头这地界龙蛇混杂,拍花子也多,要是在码头上丢了,随便塞进哪箱货里头,船一开可就找不着了。   所以凉棚里的姑娘一直留意着小呆,可此时管事的拿来一张货单要她验看,等看过了,再一抬头,小呆已经不见了。   那姑娘左看看,右看看,管事的也跟着她左顾右盼,纳闷地问:“当家的,您这是看什么呢?”   话刚问出口,就见姑娘愣住了,忽然站了起来,眼神发直的朝凉棚外的人群走去。   “诶?当家的,当家的。”   那姑娘一望过来的时候释月就觉察到了,更别提她的目光那样热烈。   “释娘子,方郎君。”   多年前张巷边举家来到江临,让乔金粟在这汪绿水里养了多时,如今再看她,真觉得岁月如梭。   小女孩长成一个漂漂亮亮的大姑娘了,羞怯的眉眼越发舒展精明,但也沾染着几分温润清丽的水乡风情。   来不及寒暄几句,乔金粟笑容一凝,道:“方才那个头发有些泛红的男孩可是你们的孩子?生得同方郎君很像。”   见释月和方稷玄笑着点头,并不着急的样子,乔金粟倒是替他们急上了。   “我刚还瞧见他去买饮子,人呢?人呢?李管事,你快叫上几个人找去,快些快些。”   乔金粟显然看过不少惨剧,可释月和方稷玄却不见半点急色。   忽然,喧闹杂乱的人声中传来一声惨叫。   方稷玄有些无语,低声同释月抱怨,“刚上岸,这么快又有事情?什么惹祸精转世?”   释月用胳膊肘杵了他一下,就见小呆拖拽着一个昏到的男子从角落里走了出来,见释月冲他眨眼,赶紧做出有些费劲的样子来。   “爹!娘!他劈我后脖颈子!连劈了我三下!”   劈了三下还没把他劈晕过去,那拍花子都有些摸不准了,就见那娃娃摸着脖子鼓着脸看他,看着傻里傻气,愣头愣脑的,可忽然就是一个暴起,狠狠给了那拍花子一下,倒把他给劈得人事不知了。   “这人就是个拍花子!”乔金粟摆摆手,让手下把人送到衙门去,牵了小呆的手问,“你可真机灵啊,叫什么名字?”   小呆一哼小鼻子,一挺小肚子,“叫炎霄。”   熊熊火焰照九霄。   有了个人形,总得有个人名,总不能一直叫小呆,小东西,小家伙。   乔金粟已经长大成人,但想起年幼时同释月在一块的日子,总觉得坠满了奇异的星光。   乔金粟根本不在意释月和方稷玄为何容颜不改,年轻如旧,她只是很欢喜,很高兴。   “阿爹走之前同我反复交代,家里的买卖有你们一半,这些年的进项我都记着呢。”   乔金粟看着炎霄,也觉得非常亲近,忍不住摸摸他在太阳底下有些发红的头发,给他喂水吃糕点,见他吃得满嘴糖丝,还拿出帕子替他擦。   “张巷边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方稷玄觑了眼乔金粟手边厚厚一沓货单,想起那年给张巷边五十两,彷佛是昨日发生的。   乔金粟有些怅然地点点头,道:“前年,我娘先走了几年,她在北江落下了病根,   生了小妹之后,这毛病就显出来了,一冷就喘,大夫说住在暖和的地方会好些,阿爹原本只是在江临做买卖,因为大夫这句话,就在满南苏落脚了。”   说起往事,乔金粟眼神中满是怀念,唇角情不自禁地扬起。   “买卖稍微好一点,爹就不怎么让我娘操劳了,倒是总带着我,他说家里没儿子,但叫我别泄气,女人还能称王呢。我同他学着做买卖,他一点点交到我手上,人也一点点老下去,娘一走,他的精气神就不成了,小妹成日的陪着他,勉强多留了他几年。走的时候,他叫我顾好两个妹妹,”乔金粟眨了下眼,把眼泪笑没了,“我想,我应该做的还行。”   满南苏的杂货铺子有一半是她的,岂止还行,且还没算张铜麦手上管着的几家绸缎坊呢。   释月和方稷玄可算尝到傍大户的滋味了,衣食住行乔金粟一手就给安排了。   不过他俩也不喜欢住在深宅大院,携奴拥婢的,只要了一间临街临水,带小院带二楼的铺子,看起来精巧别致,一样是前头开店后头住人的格局。   释月倚在后厨窗子往外望,就见白桥斜碧水,杨柳拂乌篷,端是一副可入画的景致。   “我就住巷子里,往里走几步的张府就是了。”乔金粟见释月喜欢这铺子,也是高兴,往后又能做邻居了。   张巷边置办下的家宅瞧着也就是个两进的院子,不打眼,但这地段好得很,一面临闹市,一面临湖泊,动静皆宜,现如今有银子也没地买这样一处好宅子。   “你那宅子着实不便宜,张巷边发家也没那么快,做买卖总要银子压在账面上,怎么买得起?”方稷玄问。   乔金粟叹了口气,又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从带来的食盒里给小呆掏各种糖果点心。   “说起来还是我爹吃的一个亏,初来乍到不知底细,见我们三姐妹都喜欢这宅子,也买得起,就买了,付了银子才知道这宅子原先的主人就是江临一带大名鼎鼎的大才子徐广玉,被人在家中杀害,尸首就弃屋后的湖里。”   “既是大名鼎鼎,就算是凶宅也不至于那么便宜吧?难道不会因为他的名望而更加昂贵吗?”   释月觉得这其中定还有转折,果然就见乔金粟笑得更狡黠。   “徐广玉死后才出名的,杀害徐广玉的凶手夺了他的画作充作自己的,后来因为画作宣纸有多层,徐广玉在其中一层上落了自己的私章,被一个买家发现了其中奥秘,这冤案才大白天下,也就是前些年事吧。说起来阿爹能多活两年,除了小妹照顾周到之外,可能也有徐广玉的功劳,阿爹那日听到这消息,竟都能站起来走步了。”   张巷边那得意洋洋的劲儿实在太容易想象了,众人都笑了起来。   炎霄也笑,边笑边往嘴里塞一个麻酥糖,沾了满嘴黑乎乎的芝麻粉。   虽说释月和方稷玄没几件家当,但总归是要拾掇一下的。   乔金粟看见炎霄也有自己的一个小箱子,打开来是一件件小衣裳、小玩具,还有陀螺弹弓什么的。   虽是个孩子,到底是个小男娃呢,乔金粟也不好盯着看,正要别开眼,就见他箱子里还有一个红色的石敢当。   乔金粟看见那个石敢当愣了下,想到张巷边千里迢迢回来,给她们一个劲从包袱里掏礼物的景象了。   而她那个石敢当,已经搁在张铜麦床头很久了。   乔银豆那时候年纪小,对于释月一家的记忆比较淡,但一听到这俩人的名字,估计就能想起一些。   至于张铜麦,更只是父母姐姐口中听说过这两位恩人,一直觉得像是故事里的人,如今故事里的人住在隔壁,当然是好奇心大起。   “明儿再去看吧。哪有大晚上登门的?”   乔金粟这一日东奔西跑,真是有些乏了,一边松头发一边要赶小妹去休息。   张铜麦去挠乔金粟的痒,趁她挡不住了,赶紧往她床上歇。   “不走不走,今晚上睡姐姐这屋里,趁着天儿还凉快,我要同姐姐睡。”   长姐如母,乔金粟同张铜麦感情很好,爹娘走了,银豆嫁了之后,她们只有彼此。   乔金粟的院子就是爹娘从前住的,但是她没动爹娘的屋子,只住在东厢房里。   这院是离湖最近的,不论从哪个后侧门绕出去,见到的都是湖。   刚知道有人死在湖里那段时候,大家都不怎么敢往湖边来,总觉得阴森森的。   不过乔金粟并不是太害怕,谁不会死呢?这湖里是活水,跟满南苏的河流水系都是相通的,但这湖泊总是很平静,它没有江海的易怒,也没有溪流的灵动,偶尔跃出水面换气的大鱼就算是最大的响动了。   乔金粟可能是她走南闯北见得多了,觉得只要心正,寻常邪佞不得近身,要是实在倒霉遇上厉害的,怕也没用。   今日乔金粟遇到释月,心中欢喜非常,又想起了太多的往事,回忆是好的,但现在夜深人静,两个妹妹已经睡着了,屋外明月半遮半掩,她心中又有些发闷。   想爹娘了。   夜深人静时,乔金粟在湖畔静坐,管好这么大的家业不容易,每每心烦意乱,抉择不定的时候,她总爱坐在湖边看月色。   女子柔美的身影映在湖水里,随着微风起波澜,一切都很美好,未有什么蹊跷的。 第70章 三丁包   ◎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   不一样的地方有不一样的气味和声音, 就算是在一个地方,晨起、午间、入夜,鼻子闻到的和耳朵听到的也不一样。   满南苏的清晨从摇撸声起, 船桨温柔地划开水波, 这种声音几乎不会弄醒人, 直到几条做吃食买卖的船只划过,响起女子悦耳甜美的叫卖声。   江临的女子从商并不稀奇, 养蚕纺织都是女子能干的活计, 王翎的布铺布坊也有些仿照江临风土人情的意思, 不过凡事都要讲究因地制宜,喙珠湾种棉花更合适。   这个时辰船上卖的吃食都是适合早上吃的,清淡鲜溜。   谁家要吃, 推开窗门‘喂’一声, 船上人听见了, 划桨过来‘哎’一声。   满南苏就在这一声‘喂’和一声‘哎’中热闹起来了。   街口桥畔这家铺子有了主, 没怎么宣扬就有好些人知道了,因为烟囱冒炊烟, 窗外杆子上挂了几件大人和娃娃的衫子。   “阿姐, 你家是卖什么的呀?”   船女听声一探头, 就见个五六岁的男娃蹲在自家后门的河埠头看她。   这娃娃生得真好看,穿了一件短褂就跑出来了, 白嫩嫩肉乎乎的胳膊,谁瞧见了都想捏一把。   “我家是卖三丁包的, 她家是卖汤面的, ”船女顺口给边上的婶子也拉了一下买卖, “小阿弟, 你往里去些, 脚下都是青苔,瞧着怪吓人的,你家大人呢?这溪水可深!”   炎霄往回缩了缩脚,瞧见释月出来了,乖乖到她身后去。   船女张了张口,小阿弟既然叫她阿姐,那她该叫这女子婶子的。   可这女子好样貌,瞧着鲜嫩嫩的,像一朵刚绽开的花,怎么叫得出口呢?   “三丁包来两屉,粥水晾温,刚好可以吃了。”释月不在意她一时语滞,只道。   船女忙是点点头,慢慢摇撸过来。   她船上还有个老娘,守着一炉炉包子。   包子不就是包子嘛!炎霄原没觉得稀奇,可这满南苏的包子也真是精巧,连褶子都是细细的。   “三丁包是什么意思啊?”炎霄好奇地问。   船女见他可爱,笑道:“是笋丁、鸡丁、肉丁这三丁,这手艺是从我娘手里传下来的,满打满算也有三十年了,只要口别太重,一定喜欢这清脆口的包子。”   释月没听过人用清脆二字来形容包子美味,有些想尝尝了。   一口咬下这三丁包,就知道自己来到了满南苏。   咸甜口的,很清澈的调味,鸡丁细腻,肉丁香厚,笋丁脆爽,那清脆二字果然凝练。   满南苏的美食对于方稷玄来说不太熟悉,事实上释月觉得他处在灵巧娟秀的满南苏,显得有点粗犷和笨拙。   乔金粟觉得是衣服的关系,方稷玄惯常穿得衣服颜色太深太暗了,于是带着裁缝量了方稷玄的尺寸,很快赶出了两套颜色清浅的长衫。   “满南苏春也似夏,秋也似夏,冬又短,落雪即融,那些裘皮袄子还是穿得少。”   她此番再见方稷玄,觉得他周身的气质温和平静了许多,没有那种总是冷不丁吓她一跳,似乎被强烈压抑着的戾气了。   ‘也不知是不是有了孩子的缘故。’   乔金粟一边给炎霄拧扣子一边想,一样的料子裁了一大一小两身衣裳,叫方稷玄和炎霄都穿起来。   乔金粟觉得蛮好看的,可释月不知道为什么,笑倒在一旁,好半天了还没缓过来。   释月不用裁制新衣,她衣裳很多,春夏秋冬,棉麻丝缎,什么颜色,什么料子都有。   其中还有两条披帛璀璨晶莹,美如银河,乔金粟都看愣了,释月只漫不经心地说:“是鲛纱。”   还好她没看见妆匣里的珍珠,倒出来都是一屉一屉的,粒粒光润饱满,释月拿两粒做了耳坠子,余下那些只是沐浴的时候倒进桶里玩呢。   “那时候就想让张巷边带几对珍珠给你们姐俩的,他愣是不要,现在给你们给你们姐仨吧?”   释月分拨出几粒适合镶簪子,嵌坠子的珍珠,乔金粟很想跟释月有来有往的相处下去,就展开帕子把拢了进来,刚笑了一笑,想说话,就听见楼下一阵响动。   炎霄人小鬼大,用很是嫌弃的口吻说:“咦!你这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张嘴放屁,你上下眼都是通的啊?快给小爷滚出去!”   释月听得扶额,方稷玄去边上买杂物了,小子见他不在,才敢这样说话。   乔金粟隐约听见熟悉的人声,匆匆扶梯下楼。   释月慢她一步,下楼只见乔金粟已在发怒。   “爹发家靠的就是这两位恩人的银子,当时说好就是五五分成,没得半分含糊!临走前他又把这事儿说了一遍,小妹都是知道的,你几天没吃我教训,皮就松了不成!?”   乔金粟眼跟前这个男子,轮廓隐约同张巷边有些像,只是胖很多,显得油腻腻的,而且眼小鼻扁唇又厚,远没有张巷边顺眼,难怪炎霄会说他奇形怪状。   张铜麦约莫也是被他拽来的,很是好奇地望着施施然在摇椅上坐了的释月。   释月朝她一曳手,她似被勾了魂一般,就要过去,但又猛地叫人一扯。   “小妹那时候都没生出来呢!谁知道这俩人是不是你找来演戏套银子的?光我这账上就提了百两银子走,其他铺子还不知被你怎么胡闹了呢,这有没有问过我妹妹的意思?张家的买卖,怎么就成你姓乔的一言堂了?”   这男子就是张巷边的侄儿张茂,老话说得好,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   张巷边那时候带着娘仨出来挣家业,不想受那份闲气了,可等站稳了脚,侄儿却又来投奔,倒也不好赶走,只叫他在乔金粟手下做个管事。   张铜麦今日是叫张茂诓来的,闻言赶紧扯扯他,皱眉道:“哥,她是我大姐!”   张铜麦年岁小,只跟着家中一位女冠学诗文,还跟着乔金粟管管账,她同两位姐姐一母同胞,可不是那种同父异母的离心姐妹,自然没什么信不过的。   乔金粟身边一向是跟着个丫鬟书砚,还有一个小厮算盘,但来释月这儿,她总不喜欢带人。   倒是张茂左右护法都带齐了,明显就是兴师问罪来的。   乔金粟在堂屋的椅子上坐了,端起炎宵先前替她倒好的一碗茶,吃了一口,才道:“你算个什么东西?瞧着我爹辛苦打下的基业稳当了,觍着脸上门打秋风的穷亲戚罢了。”   “姓乔的!”张茂急了,用指头戳乔金粟,“你可算不装了吧!?”   “我装什么了?我从来就不喜欢你,爹也不喜欢你,只是碍于祖宗情面不好做得太过,不然怎么会把南北航道交给福叔,把东西运河交给吉叔,他们俩从前还是我爹从人市买的两个小子。可他们陪着我爹起起落落,如今脱了奴籍,做了大管事,年底分账,银子一箱箱的抬,这都该他们的!你呢?你是我爹买卖稳妥了才闻着味儿过来的,没有共苦想要同甘?我爹是念着大伯小时候把他从死人堆里背出来,同吃一个沾了血的馍馍,看在这份上,白养着你,叫你吃香喝辣,跟癞蛤蟆下籽似得一串串生孩子!”   乔金粟老神在在,说话半点不留情面,只把张茂一张脸说得通红泛紫她还不痛快,道:“皮子给我紧着点……   “   咦!!!!”乔金粟话还没有说完,突然被张铜麦一声嫌弃至极的叫喊打断。   张铜麦昨个才叫嫂子抓住,狠狠哭诉了一通,说张茂纳了小妾还养外室,她本就对张茂没什么好感,再一听‘癞蛤蟆’这个形容,顿时觉得张茂浑身上下疙疙瘩瘩,每个毛孔都在冒有毒的粘液。   她急急忙忙跑过来,掩在乔金粟身后,搓着胳膊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冲张茂道:“你少挑拨离间了!回去把你家里那点事儿理干净,再几哇乱叫,等沁妹大一些,我就叫她理事,谁还要你……   乔金粟飞快偏头看了张铜麦一眼,她抿抿唇,不说话了,端起乔金粟的茶碗一饮而尽。   张沁就是张茂的大女儿,听张巷边说她长得和大伯很像,性子也像,稳重良善。   见张茂脸色难看,乔金粟心里打了个突突,忙岔开话头,对张铜麦道:“还不见过释娘子。”   释月瞧见张茂眉宇间闪过一丝狠辣,刚收回目光就瞧见张铜麦在自己跟前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笑道:“释娘子,多谢您当年出手相助。”   张铜麦是个很特别的姑娘,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被训诫过的痕迹,每一根头发丝都是自由的。   虽是家中小妹,可张铜麦也不小了,够年岁论亲事了,只是没人催她。   乔银豆已经成婚,夫家是张巷边初来江临时就相识相交的,两家人知根知底,乔银豆与那家的长子情投意合,嫁得也近,逢年过节都要回来的。   只乔金粟没有嫁人,她没遇上喜欢的人,为什么要找个人来嫁?   这事儿,在张茂看来也是乔金粟的一项罪过。她为什么不嫁人,不就是舍不得这些富贵吗?   脚步声不急不慌的传来,檐外都是杨柳的影子,随风轻盈缠绵的晃动着。   这铺面虽在街角,但屋前杨柳茂盛,行人不论是从桥上走下来,还是沿河拐过来,总是容易忽视这柳荫下的小屋子。   方稷玄一身碧色长衫出现在门外,一手撩开柳枝,一手提着用细麻绳捆扎好的新嫩荠菜,容貌英俊,举止风流,真把个张铜麦都看傻眼了。   张茂也看傻了,其实一见释月,他就知道这女子不可能是乔金粟喊来做戏诓银子的,她哪有半分受过穷苦的样子?倒像是能给人银子的,反而更说得过去了!   再一看方稷玄,又是一身了不得的气度。   只是……   “二十来年前给我叔叔五十两银子,是你?”张茂冷笑一声,道:“你如今可有二十五六?莫不是五六岁的时候就看出我叔叔聪明绝顶,所以给的银子?”   他自以为抓住了破绽,得意洋洋起来,却见方稷玄连话都懒得同他说,将他一提就丢了出去。   张铜麦眨眨眼,道:“是啊阿姐,两位恩人的年岁为何有差呢?莫不是他们父辈施恩?”   但凡姊妹俩的关系差上那么一点,张铜麦都不至于问得这么轻易。   释月朝张铜麦招了招手,要她附耳过来,如此如此的说了几句。   “当真?有此驻颜妙方真应该好好保密的,我定不说出去!”张铜麦一本正经同释月赌咒发誓。   释月笑道:“你真是张巷边的女儿?若是他在,必定要嬉皮笑脸套出我这方子好做买卖,发一笔财的。”   张铜麦只看释月说这话时的神色口吻,便知她与张巷边定然是旧相识,她一笑,既天真又通透。   “我爹是穷怕了,我嘛,躺在我爹娘我姐姐挣下来的金山银山上,自然不贪。” 第71章 荠菜年糕   ◎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家中养了个孩子, 街面上人头就熟络得快,才撒手几天没管,炎霄已经成这街面上的孩子王了, 谁家谁家他都能说得上。   不过他离了方稷玄太久, 人形就不太稳, 出去玩个把时辰就得回来练功,常有小孩在家门口探头探脑的, 叽叽喳喳叫嚷, “阿霄呢, 阿霄呢!”   从早到晚没个消停的,门边一张小方桌上,小壶小杯齐全, 方稷玄时常要拿些焗蚕豆、炸黄豆、炒瓜子去招待这些好似小鸡成精的聒噪小客人们。   等炎霄一轮灵力周转完, 风似得冲出来, 这一帮小娃就也跟着卷走了。   方稷玄总算得了些清静, 走到后厨,见释月正在灶前忙活, 就拿过腰裙替她系上。   这小院子小屋什么都好, 就是灶台砌得太矮太窄, 方稷玄每每站在灶台前,总觉局促别扭, 倒是释月操持起来正好,便也不叫人来改砌了。   方稷玄系了腰裙就不松手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蜷着身子搂着她, 下巴搁在她发顶, 磨磨又蹭蹭。   释月不太好动作, 转了身子推他胸膛, 这下可如了方稷玄的意,顺势低下头颅索吻。   缠绵碾吮,春风都钻不进他们之间。   灶上一把荠菜是昨日的,搁了一晚上,有些恹恹的,但往水里泡一泡,就又变成翠绿绿的模样了。   下锅一焯水,就只有一团了,方稷玄攥了水,搁到案板上让释月来切。   荠菜要切得很细致,腊肉也切成细粒粒。   浸水年糕从缸子里掂出来,还泛着微微的酸气,但炒着吃的时候并不碍着。   满南苏家家户户都有这样一缸用水养着的年糕,年糕新炊出来的时候软得像婴孩面颊,但不多时就会变硬发干。   彻底晒干做年糕片是一个法子,或者就浸在水中,能存上好些时候。   腊肉在猪油里烹香,然后下荠菜碎翻炒拨散,冒出阵阵清新之气,然后再下年糕片慢慢炒软。   方稷玄喜欢吃焦一点的,释月也觉得焦一点更香,所以白糯年糕片边角上都会染上一点焦黄,格外香。   出锅入盘,油润咸香,碎碎的绿荠菜黏在白圆的年糕片上,满城春色也可以凝在这一碗小炒年糕上。   乔金粟总喜欢往释月这跑,只要在这里待着,她总觉得自己还小,是有爹有娘的孩子。   “如今什么好吃的吃不上呢?忙得都没工夫来了,竟还这样巴巴地想着一碗炒年糕。”   释月边说边把一碗年糕放进小厮算盘提着的食盒里,算盘笑道:“我们当家的就是这样,累点辛苦点不打紧,但要是想吃的那口吃不着,她怎么着都不舒坦。”   因为离得近,这一碗充满镬气的炒年糕吃到乔金粟嘴里仅仅只是没那么烫口了,但还是很软糯入味的。   “释娘子学得真快,”乔金粟吃得心情舒畅,瞧着那堆账册也不那么心烦了,道:“我瞧她只在街面上吃了几顿,手艺就差不离了,不像娘,在满南苏住了那么久,做饭还是一股子北江和栓春台的风味。”   绸缎庄子昨夜有批货出了岔子,乔金粟硬着心肠没管,逼张铜麦自己去料理,她忙活了一夜,才睡两个时辰,又起来去打发几个老管事。   眼下正是缺一顿觉的时候,张铜麦倦得打瞌睡了,趴在桌上迷迷瞪瞪地道:“娘做的鲤鱼炖年糕也挺好吃的啊,就是太烂糊了点,太土腥气了。”   “烂糊又土腥还叫好吃啊?”乔金粟轻轻推她,道:“我这账没三两个时辰看不完,你多少吃点粥水,早些歇去吧。”   年糕不好克化,吃了若是立刻就睡,只怕会在胃里结成石头。   因为家里人口少,也清静,前院只有下人和几个心腹女管事住着,乔金粟和张铜麦起居都在后院,书房也设在后院,但因为方便同几个管事议事,所以离前院比较近,走过一个门洞就是了。   入夜了,几个女管事相继告退,外院门落锁的声音传来,书砚手下的婆子们挑着灯笼巡过一圈,来向书砚复命。   书砚收拢了钥匙,又来交给乔金粟。   乔金粟有些倦了,躺在一团昏黄的烛火里合着眼,不过书砚知道她没睡着,除了自己院里,她在别的地方轻易睡不着。   书砚一边轻手轻脚地收拾着书桌上摊开的账册、笔墨、水盂、算盘,一边道:“刘管事有件事儿没同您讲,约莫是不想您心烦。”   这位刘管事从前只是在乔金粟院里伺候洒扫的一个粗使。   某天,乔金粟发现她大字不识一个,记性却是特别的好,谁人在何处同谁说了什么,她即便没留意,只是打耳朵里一晃,事后回忆起来,都能说个一丝不差。   于是乔金粟就带上她一块学字了,一点点教成如今的大管事,左右手。   书砚既然提起这事,必然是觉得有必要同乔金粟说个清楚的。   “她兄嫂回来了,买卖亏得很,身边就带回来一个小儿子。大女儿说是嫁在涌城了,也不知是嫁是卖。”书砚往乔金粟身后多添了一个腰枕,把一碗参茶端给她,继续道:“昨日来铺子里闹,说刘管事这么大年岁了,还不成亲,是给他们刘家蒙羞。”   “这是想要彩礼钱填空子了?”乔金粟用手指撑着额角,道:“不打紧,刘管事摆得平。”   她当然摆得平,这把戏又不是第一遭了,而刘管事也早就不是当年那个攥着扫把,粗手大脚只会傻笑的憨姑娘了。   乔金粟手下大管事有六个,正好三男三女,男管事都是张巷边手里留下来的,忠心醇厚最是要紧,女管事大多是跟在乔金粟身边磨砺出来的。   不过也有一个朱管事是张巷边看好的人才,只是他那时候已经体力不支,只是觉得这女子身上有锐气,没多想。   后来病中衰弱,只听乔金粟每日跟他说些买卖上的事,一日忽然听乔金粟说到自己提拔了一位朱管事。   张巷边眉头一动,忍不住的笑,笑过之后用苍老而粗糙的手摸了摸乔金粟的面颊,说:“虎父无犬女,咱们的眼光是一样的。”   看见乔金粟脸上显出这种温柔和怀念的神色,书砚知道她一定是在想爹娘了。   “姑娘,回屋里歇吧。”乔金粟这一日都坐着,猛地站起身来竟有些晕眩。   书砚连忙搀扶住她,乔金粟定了定神,道:“没事,我同爹一样,最不喜欢参茶那股滋味,你去取点薄荷梅子姜来。”   书砚见乔金粟只是一时的昏沉,这才松了手往小厨房去,走到门边摸摸坐在门槛上小丫鬟的黄毛,转脸对乔金粟道:“姑娘就爱冤枉参茶,明明就是久坐血脉不流通,芸儿那丫头就是嘴软,我不在,她喊不动您,叫您一坐就是三四个时辰,也该走动走动才是。”   芸儿这丫鬟年岁还很小,坐在门槛上,抱着灯笼直打盹。   乔金粟见她这模样可怜可爱,伸手提了芸儿的灯笼,叫婆子抱她睡去。   婆子把芸儿抱起来,道:“唉,头次投胎没投好,第二回 投胎算叫你投准了,我们家可是福窝。”   外院还有几个干杂活的小厮、护院,但内院就全是女子了。   乔金粟笑道:“归置归置,你也歇了吧。明儿早起还当班呢。”   “不打紧的,姑娘,您往湖边走啊?”见乔金粟走偏了,婆子忍不住问。   “自己家,还怕什么?你同书砚说一声,我吹吹风,散散心去。”   乔金粟不在意,这湖是宅门里的内湖,高高的院墙都圈住了,又进不得什么外人,没什么好担心的。   今日是十五,月色迷人,乔金粟躺在那片月光下,清风自在,真觉得心旷神怡,什么铜臭杂念都没有了。   身后脚步声传来,书砚微微抱怨,说乔金粟不该穿得这样单薄还来湖边吹风。   “满南苏春来早,夜风已经暖了。”乔金粟勾去腮边几缕青丝,笑道:“你既担心我受寒,不如烫壶酒来喝?”   毕竟不是什么书香世家的千金,没那么多的规矩,况且都是当家人了,哪还有什么桎梏。   书砚搁下梅子姜,又往小厨房去了。   乔金粟歪着身子往石块底下摸索,抓住一根细杆子抽了出来。   湖岸边一向不少玩乐的东西,藏在水草丛里的小舟,掩在树下石块边上的鱼竿,还有特意捡出来打水漂的一堆扁石头。   说起来这湖泊着实给她们一家带来了不少欢乐,爹娘身子不好那几年,远的地方也去不了,只泛舟湖上,岸边垂钓,也着实抚慰了他们病中残躯。   每年徐广玉忌日,下人们都会在岸边祭祀,这是张巷边的授意,今年也快到日子了。   徐广玉死在春末,正是满南苏吃茭白的时候。   乔金粟手上有徐广玉所作的一本小小画册,是当年那杀人窃贼看不上没拿的。   小册的最后一页画的就是茭白,前头画的也都是一些时令蔬果,什么日子吃什么,随笔之作,偶有几字点评,甚至还有涂抹痕迹,但乔金粟很喜欢,一直搁在枕畔。   茭白那一页他也写了一句话,‘清油炒不如猪油炒味美,奈何猪油价贵。’   乔金粟第一次看见这句话时笑出了声,似乎能听到少年郎托腮叹气的口吻,这本小册子比他所有的画作都要鲜活。   徐广玉是块蒙尘的宝玉,他生前已经很拮据,只死守着祖宅不肯买,家中只有一守门老奴,衣食住行样样要自己动手。   小人登门,窥见他的画作心生歹念,欲占为己有,杀人夺财还占名,如今人头落地,犹不解恨。   徐广玉其实与乔金粟同岁,但命就那么长,现在的乔金粟已经大了他好几岁。   湖面下波浪涌动,像是有什么不安分的东西要破水而出。   乔金粟回神,赶紧一扬鱼竿,却见只是一条豆丁小鱼儿。   “动静倒大。”乔金粟小心翼翼地取下鱼儿,托在掌心浸进水中。   鱼儿还没游出去一尺,水面下忽然有个黑洞洞的大口浮上来,顷刻间吞没小鱼儿,只差一点就要咬到乔金粟的手了。   “啊!”乔金粟惊得倒跌在湖畔,那黑物很快又没进水里,只留下阵阵涟漪。   “姑娘,姑娘!”书砚砸了一盅酒,急急忙忙跑过来。   “不打紧,应该是条大黑鱼。”乔金粟回过神来,也觉自己吓成这样真是好笑。   书砚搀着她坐回石块上,也转脸看湖面,道:“老爷原先不是说了吗,咱们家里这湖边上一圈清浅,约莫也就半丈,可湖心那一块瞧着颜色多深啊,日头都照不进去,指不定能养出多大的鱼儿来呢。”   乔金粟望着湖心那处浓黑似墨的色泽,心里忽然腾升起一种无边的孤寂和畏惧。 第72章 鲜肉米糕   ◎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徐广玉生前无名, 死后拥趸无数。   虽说张家这宅子价钱攀升是好事,可每年徐广玉生忌死忌,总有好些人堵在门口, 企图游说贿赂门房好入内。   去岁更是夸张, 有个带着锥帽的姑娘登门, 门房看她言语有礼,举止高雅, 还以为是家中几位主子的客人, 便请了进来。   乔金粟出去见她, 却是全然陌生的一张脸,那女子哭哭啼啼,说自己想要祭祀徐广玉。   乔金粟也可怜她一片痴心, 允了, 没想到她一脱白衣, 里头竟是一身鲜红嫁衣。   她抖开一张徐广玉的画像, 又是插红烛,又是撒喜酒, 对着湖泊拜天地, 看得张铜麦脸都白了。   乔金粟也没见过这阵仗, 回过神来,见她作势要投湖, 才叫几个粗婆子把这哭天喊地的女子给架了出去。   那张画像留在了原地,乔金粟盯着看了一会, 觉得徐广玉不应该长成这般长髯又斯文的样子, 年岁不对, 气质也太沉稳了些, 应该是那女子臆想出来的。   她走上前一步, 想把那副画卷起来,好歹还给人家姑娘,但迎面一阵风迷眼,把画像也卷进了湖心里,很快洇湿成了碎片。   “要不是徐先生都死了,我还疑心他给人家下降头呢!素未谋面,只看画作,她怎么就能爱成这样?!太可怕了!”   张铜麦吓得一直拍胸口,那样子就跟小时候被老大一只壁虎砸了脑袋一样,只差点没蹿上天。   乔金粟强作镇定,但连不喜欢的参茶也一口气灌完了。   痴迷了心,的确可怕。   此后不论是青春少妇也好,耄耋老头也罢,哭死在门口了也不许进!   “当家的,门口又堵上了,您打偏门过吧?马车已经在那等着您了。”乔金粟刚迈出去一步,前院管家就来拦。   “那早起几个管事出去呢,可也被堵了?”   “堵了呀!只以为是您,骂骂咧咧,说的也不好听。”   乔金粟回身,不解地问:“骂?骂什么?”   “说咱们自私自利,独占徐先生仙气,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简直魔怔了!”   乔金粟倒没生气,只是觉得很可笑,这世上痴人不少,但如果徐广玉还在世,恐还没有这份痴情。   乔金粟今日要出一趟门,也不远,就在蟾头城,也就是乔银豆夫家所在的地方。   蟾头城乔金粟总是去,一路都是官道很太平,只是要过夜,所以要收拾些随身的东西。   临走前她特意打释月门前过,道:“蟾头城的桑叶茶饼很有名气,我带些回来,可以同释娘子换茶喝吗?”   乔金粟在人前举止一向稳重,只有面对释月的时候,才会露出几分儿时的俏皮。   自从家中几位长辈去世后,书砚再没见过乔金粟这种神色了,所以更在心里将释月的辈分抬了抬。   门前小炉上正蒸着糕点,释月摇着团扇守着火,望着乔金粟道:“不等等?方糕只差半盏茶的功夫了,玫瑰豆沙,薄荷白糕,这一板子是甜的,下一板蒸鲜肉馅的。”   乔金粟自然是想吃的,只是不好耽误时辰,要赶在天黑前到。   见释月招手,乔金粟忙俯下身去,就觉眉心被她微凉的指尖轻轻一触,听她说了‘路上平安’四个字。   乔金粟摸摸脑门,笑着点点头。   方稷玄踩着马车轱辘滚动的声音走出来,释月挥着扇子把炉火炭灰里的热气往他面上扇。   方稷玄一握她的腕子,止住她这淘气的动作,轻声道:“怎么了?那丫头身边小人作祟,可要收拾了?”   “谁身边没有一两个小人?这么多年她都好好过来了,用不着咱们。”   释月倒是很放心的样子,方稷玄也就安心坐下等着水汽将米糕蒸得软绵细糯。   满南苏细细蜿蜒的巷弄口,时不时就会出现这样一个蒸糕的小摊子,由一个穿着蓝布衫的老婆婆守着,总是透着阵阵米香。   老婆婆上了年岁,遇上刮风下雨的天气,碰上病痛难支的时候就不出摊了,叫人苦等。   城南城北各有几个这样的老婆婆,只这城东还没有,释月也不算抢老人家的生意。   满南苏的人喜欢吃米糕,肚饿的时候来一块,就算肚子吃饱了,也能来一块把边角塞塞满。   即便当下不怎么想吃,在路上遇见了,也得想着回家坐下吃一杯茶的时候,少一味米糕佐茶岂不局促?便又掏银子买上两块。   气味比叫卖声还要揽客,释月只在摇椅上曳扇子,阵阵米香就会引得食客挑起柳枝往这桥畔的小铺子来。   去岁的干荷叶还留着清香,对半绞开,裹上米糕正好。   一板甜口的米糕自己还没吃上几个,就全叫食客买光了。   释月瞧着小坛子里逐渐积起的铜子银碎,有点得意。   “我好像比你会做买卖。”   方稷玄此时虽坐在柜台后,却望着她被春风吹动的碎发。   听到这句感慨,方稷玄失笑,做买卖自然不需要多么貌美,但如果有一副得人眼缘的讨喜样貌,想必会事半功倍。   各地佐茶的吃食很多,北江的各色炉果和黏食都是佐茶的,栓春台的百姓多吃茯砖茶,这是一种酵茶,有些人吃了受不住,兑羊乳会好些,喝茶之前先吃点枣泥糕饼垫一垫。   至于喙珠湾,芝麻鱼丝和炸地瓜片吃的人最多,自然了,各种酥饼点心也不缺。   但论起茶点心,还属满南苏花样最多,糕、饼、包、团、酥就说不完了。   只看眼前炉上米糕,甜馅还可随季节变化,夏日里的马蹄莲子,秋日里的金桂栗子。   至于咸馅的米糕,则是鲜肉的。   同样都是粉面包肉,但米糕吃起来和包子全然不同,米糕被肉汁浸透了,口感软韧烫糯。   炎霄这一阵早上都吃这个,买一根现炸的油条夹一块现蒸的透肉茶糕,吃得前襟上都滴油,那叫一个香喷喷,满足得不行!   方稷玄总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吃是天生的,不用教?”   小炉今日炊了六板米糕,卖了五板,吃了一板。   张铜麦回家的时候正赶上释月收摊,闻着味进来的,一看小炉子收起来,脸都垮了。   释月看得好笑,道:“张大小姐要吃什么米糕没有?至于这么哭丧着脸吗?”   张铜麦只鼓脸,“不一样嘛。”   她生得同乔金粟不像,但有时候的神色特别像小时候的乔金粟,也是奇妙。   “你姐姐不在,今儿很忙?”释月给她递了一碗银耳莲子羹,张铜麦双手接了喝,一吃东西精神就好多了。   “其实爹和姐姐都善用人,我不累,只是有些小人好笑得很,总觉能挑唆得我和姐姐离心,说些叫人讨厌的话。”   张铜麦其实有些心烦,吃到莲子发觉未剔莲心,微微一苦,反倒静心。   “其实,你才姓张,毕竟不是一个爹。”释月坐在一张竹编小椅上,托腮瞧着张铜麦。   她的眼睛漂亮而深邃,如一面镜子,只能折射出张铜麦的面孔,而看不出释月自己的心思。   张铜麦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忽然弯眸一笑,道:“果然跟姐姐说的一样,释娘子就喜欢正话反说。”   释月一噎,掐了掐她的腮帮,道:“鬼灵精。”   两家人的缘分太深了,张铜麦与释月一家熟络得很快,早起出门必定要在这里吃一餐。   今儿晨起炎霄就闻见香气了,爹娘好似在炸大排、爆鱼,好佐小舟上卖的白汤面。   他‘呲溜’一声从扶手上滑下来,腚上起火差点烧着了。   马蹄匆匆,自门前过,柳枝朦胧间,张铜麦难掩急色。   “奇怪了,麦麦阿姐着急忙慌地出去了,味这么香,她肯定闻见了,该有什么急事。”   炎宵把自己挤进爹娘中间,被方稷玄塞了一口肉推走。   “一大早的,能有什么急事?”释月问。   炎霄满口又烫又松软的大排肉,嚼得实在抽不出空闲回话,更何况他也实在不知张铜麦要做什么去。   张铜麦直到午后才回来,那时候炎霄正在街面上同几个孩子抽陀螺踢毽子,一抬头只见到张铜麦眼睛红红的,脸色很难看,既伤心,又隐隐压着怒气。   她勉强对炎霄笑了一笑,打算回家去了。   可乔金粟不在家里,几个看着她长大的女管事都还在铺子里忙,张铜麦呆呆地立了一会,转了身子往释月的小铺子走去。   这时候午膳已过,晚膳未至,听她的丫鬟书香说张铜麦一早到现在都水米未沾,释月先不问她出了什么事,只去灶前捡了几样现成的吃食,给她做了一碗雪菜笋丝腊肉炒饭。   张铜麦的胃口早在阵阵香气中复苏了,狼吞虎咽地吃光了,又灌了自己两碗茶。   “他把张沁嫁了。”张铜麦忽然开口,“就在昨天晚上,我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可能是刚才吃得太快了,肚子里进了气,张铜麦开始不停打嗝,止也止不住,到最后又哭了起来,嗝反倒止住了。   “都是我的错!”她哭喊着。   释月见状却是点点头,张铜麦那天的确是嘴快了,引得张茂忌惮。   书香见她火上浇油,急得手足无措。   “嫁去哪了?”释月问。   张铜麦一开口,哭腔止不住,“给府尹大人做妾了。”   张铜麦觉得很冷,在这春末夏初的午后,冷得浑身打颤。   “等你阿姐回来,想法子将她赎出来。”   释月随口安慰,却见张铜麦泪如雨下,“我去过了,可沁妹说她认命了。”   “既如此便罢了,不必太过自责。”释月道。   张铜麦只摇头,“不,不,她不愿的,可至亲之人所设的桎梏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挣脱的,如果不是我那日失言,一步步慢慢来,等着沁妹长大掌权,哪里还会在羽翼未丰的时候被张茂草草决定了这一辈子?” 第73章 茭白和六月黄   ◎“徐先生?”◎   张茂此人虽没有多少智慧, 但足够心狠恶毒。   张沁是他自己的女儿,他都下得去手,草草嫁去城外, 生儿育女操持生计, 将她的才干尽数湮灭, 即便走运,得以施展一二, 也不过是躲在男人身后, 替他们挣名利!   如果想开一点, 自己虽掌不了权,但儿女有了出息,倚仗他们安享晚年又有何不可?   可他厌极了乔金粟, 恨她一个女人当家, 牢牢把着大权不肯松手, 否则以他嫡亲侄儿的身份, 张家的就是张家的,哪里会姓了乔。   张茂酒醉后常有言, ‘他张巷边糊涂我可不糊涂!他张巷边没后我有后!’   “有时候, 心黑一点, 手毒一点,才能护住彼此周全, 总把希望寄托在别人的慈悲和良心上,是很愚蠢的。”   释月静静看着哭泣的张铜麦, 嘴里说出来的话却并不是宽慰她的。   张铜麦渐渐停了哭, 眼神也一点点变得坚定起来。   张茂是赶着乔金粟出门这两日操办的婚事, 等乔金粟回来之后, 生米早已煮成熟饭, 她亦是无可奈何。   乔金粟知道了这事,听过张铜麦口述,没去找张沁,也没去找张茂,只是把几个暗地里调教着的管事一抬,架空了张茂,但面子功夫还是一样做好的。   一日两日,张茂还觉不出什么,依旧是满铺子打转,呼呼喝喝,摆他大掌柜的谱。   倒是张茂的夫人董氏觉出一点不对劲了,她毕竟是女子,心思细。   即便她来满南苏的时候,乔金粟已经在张巷边身边历练得周全能干,大权在握,对她这个嫂子只是面上和气,但还有张铜麦啊。   董氏眼看着张铜麦长大的,知道她脾气秉性,同张沁说是姑侄,实则姐妹。   可她前后的态度转折太大,董氏总觉得乔金粟回来后张铜麦应该再闹一场的。   张沁就这样叫张茂嫁掉了,董氏夜里帕子都扯碎了两条,但那日张铜麦冲到张沁夫家质问,她又惊出一身冷汗,木已成舟,她生怕张铜麦惹恼了张沁夫家人,结出苦果让张沁吃。   张铜麦这样没有响动,只叫董氏愈发不安。   不过第一声雷总是要响的,儿子张春水从书塾回来,忽说这一季的束脩没有交上。   董氏觉得奇怪,张春水所在书塾是满南苏最好的,束脩一季一交。   外面的银钱董氏管不着,都是张茂让账房每一季从账面上直接划去。   董氏从家用银子里拿出一些,先让张春水带去书塾交银子,又把这事儿往张茂耳朵里一刮。   张茂原本躺在床上安安逸逸地歇着了,闻言猛地一个挺身,终于觉察到这几日的不对劲了。   董氏叫他同乔金粟求情,反挨了一记耳光。   张茂做事很愚蠢也很莽撞,他自以为有底气,毕竟唯有他一个是张巷边的嫡亲侄儿,名正言顺,闹起来谁都该指摘乔金粟的不是。   可他忘了,这是在满南苏,不是他老家,族老鞭长莫及,也没有那么多姓张的跟他同气连枝。   满南苏大大小小的买卖营生上,乔金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族长。   张茂暗地里使劲,明面上造反,统统都试过了,没用,撼动不了乔金粟一点。   董氏带着眼泪去求乔金粟,也是无用,她软硬不吃。   不过乔金粟也懂得穷寇莫追的道理,给张茂留了一间小铺做营生,省吃俭用些,一家的日子也不错。   他哪里知足呢?日日喝得烂醉,还总是抓着张春水,要他好好读书,考个功名,到时候当了大官,叫这几个娘们跪着□□。   张春水在书塾里虽不至于吊车尾,却也是个中不溜,他的短处也就是他的长处,那就是才大志疏。   本就盼着学几个字,能拽几句文,日后进了铺子里当个掌柜也是够体面的,被他爹这样一搅和,怕是没这么好清闲了。   张春水又不好忤逆他爹的意思,随口敷衍了几句,揣着三两本闲书进屋看去了。   乔金粟买卖做得越好,越显得根系单薄,只有乔银豆夫家子侄中了几个秀才举人,但也都是下一辈,总得费时间历练,费银钱铺路,再经营上几年,就能稳妥了。   几个蹭吃蹭喝的狐朋狗友睡了一桌子,张茂红着眼,瞪着眼前的虚空。   过了好一会,又将手中的杯子狠狠掷过去,恨声道:“你给我等着!”   乔金粟解决了张茂的事情就不再理会了,谁还把个讨厌鬼成日摆在心上?只叫几个小的盯他,别做什么出格的事就行,看在张巷边的份上,就当用剩饭养条癞皮狗了。   她每日要应对的事务太多,前些日子去蟾头也是为着同乔银豆商量事情。   官门里的人胃口太大太贪,总给乔金粟一种大厦将倾,朝欢暮乐的感觉。   想着她爹这么油滑世故的一个人,在世时也常被官门钳制,弄得夜里睡不着,坐在湖边喝闷酒。   乔金粟还记得张巷边的第一缕白发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那是在福叔押运货物时被沿路的官府扣押,等着他筹钱找关系赎出来那段时间里。   于娘子的身子本来都有好转了,却张巷边去赎人的那一个月里旧疾复发,以致于影响了寿数。   张巷边说,满南苏这地界历朝历代经商者多,所以视商人卑贱的风气不重,而且官府懂得放长线钓大鱼的道理,比别处好些。   他在世时的许多道理乔金粟认真听了,也懂了,但只有她一遭遭经历过来,才能切实体会。   今日是徐广玉的忌日,家门口还是那么些人,其中有几位乔金粟瞧着都觉得眼熟了,见他们诚心,就让下人收了他们的祭品,一起烧给徐广玉。   今日也是凑巧,释月给的几样家常菜里恰有一道油焖茭白,乔金粟分拨了一小碟出来,让给供到湖边设的祭台上,余下半碟她自己吃了。   茭白不像水芹菜那样味道独特浓烈,得搭滋味低调的豆腐干才行。茭白的本味则很淡,胜在口感脆嫩,油焖一下最是好吃。   释月自然是用猪油炒的,再加上炎霄的火气,这一盘茭白真是赛过骨边肉。   荤,是椒盐排条。   腥,是面拖螃蟹。   汤,是虾籽煮丝瓜。   满南苏这个时候已经有丝瓜崽了,非常鲜甜,汤里的河虾也很饱满,一粒粒肥头肥身子,乔金粟吃得不肯停筷,还嫌不够痛快,直接捧着汤碗喝。   末了碟里还剩了茭白两片,乔金粟特意留到最后收个尾,夹起来吃了。   正当她心满意足,觉得人生无憾之际,却见一个婆子走了过来,同丫鬟打着眼色,丫鬟又来请书砚。   书砚快步走过去,就见那婆子对她耳语了几句。   乔金粟隔着珠帘瞧见书砚皱眉,就问:“怎么了?”   “祭品里似乎有人掺东西,烧得时候爆开来了。”书砚说,“倒是没人伤着,只是吓了一跳。   “真是半点善心都发不得。”乔金粟自嘲一笑。   书砚交代人去细查此事,又很是忧心忡忡得说:“这事儿不知是冲着徐广玉,还是冲着咱们呢?”   在外头遇上什么不妥的是一回事,但跟进了家里,又是另外一码事了。   余下外来的祭品就不烧了,湖岸边只有下人们设下的祭台祭品,看起来倒是庄重。   蔬果冷盘一样样摆好了,还有几道家常菜,每年祭两回,下人们都操持惯了,线香的一缕缕烟气冒出来往湖边飘去。   乔金粟蹲下身,瞧着那些菜都没什么热气了,道:“湖边风大,菜凉得快。”   一个姓黄的婆子闻言笑道:“也是徐先生喜欢吃吧。”   黄婆子就住在这边上,从前替徐广玉做过几日短工,后来家中无人,索性就卖身进了张府。   她孤身一人,对生死没有什么忌讳,从前又见过徐广玉,视他如子侄,所以每年生忌死忌都是她打头操持的。   乔金粟想起来的确是有这个说法的,祭祀过的饭菜总是凉得很快,而且就算看起来完好,吃起来也是没滋味的。   方才那盆祭品爆开的时候,就是黄婆子在边上。   “没事,一粒火星子都没挨着我,也奇怪,瞧着挺厉害,但一点硝烟味也没有,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可能是混了竹节进去,烧炸了?”   乔金粟也说不上什么,只瞧着湖面上几条鱼儿在追逐几点红白,湖底下水系通达,也不知这时节,是哪条溪畔桃花还开着?   她在湖边走了一圈,心情略好了几分,准备沐浴休息了。   天热了几分,但又不至于用冰。   书砚留了一条窗缝,但不知怎么,手把在窗户上松不开。   她的心思就是乔金粟的心思,想到那祭品里的蹊跷,留一条通风的窗缝也觉得不安。   “多派几个婆子巡夜就行了。”乔金粟宽慰她,“今儿云厚不见光,叫她们人手一个灯笼。”   书砚点点头,道:“祭品的事我已经让阿达去查了,看看是不是外头夹带了什么。”   阿达是吉叔的小儿子,性子机灵好动守不住店,就让他做点别的事,也很受重用。   乔金粟倚在茶桌上翻徐广玉的那一本画册,画册应该是徐广玉自己装帧的,挺厚实,但只画了一半。   乔金粟托腮瞧着那剩下的白纸,想起释月说六月未至,螃蟹不够黄肥,忽然有些技痒,叫书砚取来笔墨,打算在茭白后一页画几只‘六月黄’。   笔墨摆好,书砚见乔金粟专注,就轻手轻脚掩上门。   乔金粟没学过几日画,螃蟹画得生疏笨拙,但这画册本来就是信手所作,连纸张都有种粗粝的感觉,乔金粟落笔再怎么幼稚,也能包容。   螃蟹四五只,散在几缕水波里。   乔金粟直起身子动了动微僵的脖颈,又端详自己的画作。   忽然,画上螃蟹钳子一动。   乔金粟以为是自己眼花,闭了闭眼,就见纸上的螃蟹似被谁用笔墨细细润了一遍,变得更加鲜活灵动,但又看得出乔金粟自己的落笔。   四下静得可以听见乔金粟自己‘砰砰’心跳,她搁下笔,轻轻唤了一句,“徐先生?”   无人,也无鬼应答。   乔金粟起身想去找书砚,就觉窗子上有一团似人高的阴影。   那影子有些类人,但上身形态诡异,宽大扁平,脑袋顶竖着个什么东西。   乔金粟一时间搞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却见那玩意缓缓伸手一戳虚掩着的窗门。   新润过油的窗子无声的往后推开去,乔金粟只见到一个大鱼头正对着自己,脑袋上有一竖鱼鳍,一双鱼目暴突而混沌,横过整个下巴的一张阔嘴正裂开,笑容诡异。 第74章 鱼怪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   夜风卷进来的时候, 沾染着一股浓重冰冷的腥气。   乔金粟被这股子腥气一拍,猛地清醒过来,抄起茶桌上的烛台就扔了过去。   那鱼怪似乎很笨拙, 没躲开, 被砸得倒跌几步, 傻傻地摸了摸脑袋,又看了看地上顺着灯油流淌而燃烧开的一小滩火。   丑陋的鱼头歪了歪, 缓缓伸出覆着灰蓝鳞片的手想摸一摸火, 却被书砚的惊叫声吓得一蹦, 弓背的样子很像鱼。   等几个婆子拿着鱼叉追过来的时候,鱼怪终于也知道跑了,它的下身是类人的双腿, 也覆盖着灰蓝的鳞片, 跑起来的样子太古怪了, 像是从没使唤过腿那么别扭。   这鱼怪看起来很蠢, 只知道逃跑,似乎并没有害人的心思。   乔金粟被婆子们护在身后, 看着它往湖边跑, 但不知是叫什么玩意绊了一跤, 动作滑稽地摔进湖里去了。   鱼怪的可笑大大冲淡了它所带来的恐惧,婆子壮着胆将一柄鱼叉掷了过去, 可这湖像是活了,将这柄鱼叉吐了出来。   ‘啪嗒’一声, 鱼叉落在众人眼前, 似乎带着一丝愠怒。   乔金粟看着湖岸边绊倒鱼怪的东西, 喃喃道:“它是来提醒的?”   那是三个昏迷不醒的男子, 穿着非常滑腻的猪皮衣, 食指根部之间微微有一点粘连,但还不到畸形的地步,只是跟常人相比有些怪异。   乔金粟见过这一类的人,似乎是远海的一些岛民后裔,后来岛屿淹没,他们其中有些人就投奔上岸,被官府养在一个村落里。   这些人水性极好,眼下这三个不知是从湖底下的哪个水洞里凫出来的,连羊肚气囊都没带一个,居然就这么游了进来!   乔金粟令婆子捆了他们,从他们身上搜出不少兵刃。   内院几个婆子当即就恶了脸色,她们都是见过风浪的,早些年江临附近总是闹山匪,她们这些活下来的没少跟爹娘一起挥过锄头斧子。   老了老了想有点安生日子过,也遇上宽厚待下的主子了,可怎么就有些不识好歹的狗东西爱作祟呢?   乔金粟后背凉飕飕的,全是冷汗,分不出是被方才那只鱼怪吓出来的,还是被这三人吓出来的。   她只知道差一点,今夜就要见爹娘了。   不过乔金粟面上半点可看不出惧意来,只觉得很镇定,甚至很平静。   一通折腾下来三人也醒了,一见她们不过是半老婆子和丫头片子,明明处在被捆缚的弱势,却口出狂言,说自己背后有人,识相的话就快点放了他们!   “背后有人?”乔金粟看着他们三人背后的湖泊,轻轻笑了起来,“什么人?”   这答案自然没那么轻易能问出来,乔金粟的目光在他们三人身上巡视而过,道:“初次见面,你们应该不知道,我其实是个急性子。”   话音刚落,那三人都还没明白乔金粟是什么意思,书砚忽然将最边上一个男子给踹进了湖里。   双手被缚,连挣扎都是奢望。   水性好不代表淹不死,游进来的水路上有些存了气的水洞,所以他们前前后后带着羊肚气囊探过几次了,就是为了这一趟的轻装上阵。   另外两人就那么眼睁睁瞧着同伙溺死了,随后书砚还令两个婆子将尸首拽上来,扔在他俩跟前。   内院的婆子和丫鬟全部是卖身进来,签的死契,自然是乔金粟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任何异议。   她笑道:“从前听我爹说,你们祖上有鲛人的血统,是淹不死的,如今看来,不大对。”   乔金粟这几年,真不是拨拨算盘那么简单,一个当家人不可能全然做到世俗眼中的清清白白。   张巷边做脏事的时候很少让乔金粟回避,她早知道挑起这个家要面对的不仅仅是繁琐冗杂的账目,盘根错节的人情,还有一些只能压在自己心里的罪孽。   诚如释月所言,乔金粟应对过很多丑恶刁钻。   余下两人吓得脑子都不会转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圆圆脸圆圆眼的姑娘。   她不是特别稚气了,眼神中能看到岁月的沉淀,但因为没有生养过的缘故,看着还是一副少女体貌,人畜无害,怎么能这样心狠手辣!?   如果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只能有男女之别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乔金粟是男子,书砚是男子,那些举着鱼叉,握着粗绳的婆子也都是男子,而被拿捏了性命的这几个男子反是女子。   两人见乔金粟如此狠辣,总算肯供述,说是张茂联合官门的人,想造成贼匪杀人的意外假象,然后由张茂接手全盘买卖,再让渡出去。   原本这事可以不必这么麻烦,可乔金粟外院的护卫实在严密,而且内院外院两套人,撬不开口子,也不想太刻意落了痕迹,所以辗转寻水路来促成这件事。   乔金粟有点低估张茂的胃口了,险些酿成大错。   江临素来富庶,但朝廷却孱弱,养的地方官倒一个比一个牛气。   东泰和南德两国互相撕咬不下,屡屡蚕食瓜分江临的国土,满南苏只怕也逃不过,看距离远近和兵力排布,应当会落入东泰王之手。   从已经被吞吃掉的几座城池来看,东泰王手下兵将并不屠城,而且两国百姓论起来同属汉人,并非林中人抑或胡人之流,似乎比较好接受一些。   江临好些府城不战而降,听说将士入城并未伤及百姓,只是砍杀了几个官员和趁乱掳劫的贼人。   江临的官员在降归东泰或南德的府城里只有十中一二得以留任,乔金粟想想满南苏这位父母官素日的德行,隐约猜到他这是赶在变天之前,想给自己多攒点养老钱。   原本以为说出了自己有官门背景,多少能震慑一下乔金粟,没想到对方盯着他那身猪皮衣裳和匕首刀刃看了好一会,道:“原来是几位大人,只是这更深露重的,我这后院都是女子,总不能请你们上来奉茶相待,那就哪来的,回哪去吧?”   那几人吓得连声求饶,乔金粟思量片刻,只将两人带尸首捆在一块,再做打算。   这一夜定然是睡不好的,天将明的时候,乔金粟伏在内室茶桌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也入了梦。   乔金粟明明还在内室里,偏首甚至能看见书砚和几个丫鬟正在商议事情,交代的都是乔金粟的意思。   她能看见书砚吩咐完事情拨开珠帘打算走进来,见到她趴在桌上,步子一顿,打着手势让其余的人先出去。   几人的走步声乔金粟都听得很分明,甚至能分辨出谁往东去,谁往西去了。   但乔金粟却很清晰的知道这是梦,因为茶桌对面正坐了一个不可能出现的人。   他年岁不大,长得很清秀,唇红齿白,眼下正左看右看强做出一副主人翁的样子来,却在瞥见脏衣篓里的肚兜时慌乱躲避继而掩面。   “咳咳,你也是没住爹娘的屋子啊。”那人一开口,便坐实了他的身份。   乔金粟住在爹娘的院子里,没住爹娘的屋子,徐广玉也是如此,他爹娘走得早,他也没住正屋,一直住在自己小时候的房间里,也就是乔金粟眼下住着的。   乔金粟看着周遭朦胧的光芒,像是日头里融了银子,又像是一个厚云堆积的白天,很晦暗,也很温柔。   这种感觉,就像在北江的那一年,爹重新走回那个小山村,走进那个简陋但温馨的小屋里。   方稷玄和释月一个掐鸡一个牵狗,让乔东山得以与在世的家人有最后的温存。   时至今日,乔金粟才揭开那个梦的面纱。   “多谢。”在徐广玉不解的眼神中,乔金粟的笑容渐渐收小,她的目光也从辽远的回忆中收了回来,看向眼前的这个还停留在死前年纪的少年。   徐广玉别别扭扭地道:“很机灵嘛。”   “鱼叉没伤着您吧?”乔金粟关切地问。   徐广玉愣了一下,揉着脑袋道:“怎么会伤着我!?那大头鱼又不是我!”   “啊?”乔金粟微微讶异,“不是您吗?我还以为是您有什么遭遇呢。”   徐广玉的尸体被鱼吃了,所以乔金粟以为那条鱼怪是他也是很顺理成章的想法,可见徐广玉如此样貌,想来是不能接受鱼怪丑陋的。   “你,你懂不懂啊,人,人之后是,是水鬼,怎,怎么会是那鱼怪。”   乔金粟立刻道:“听说水鬼投胎很难,需要替身,那昨夜我推下湖去的人,是否合用?”   “我不投胎同这个没关系,”徐广玉直愣愣地冲乔金粟道:“你脑子转得还挺快,一下就想恩情相抵了?”   乔金粟被说破了心思也只是笑,又问:“那我该如何助您?”   徐广玉挺了挺胸膛,说自己是因为世人称颂挂念,所以修了不少阴德,如今大有成湖神的机缘。   “机缘。”乔金粟重复着他的话,点点头,“那欠缺什么?”   徐广玉备好的长篇大论一下没了用武之地,只看着乔金粟结结巴巴地说:“呃,那个,呃,茭白。”   他说得这样没头没尾,乔金粟却一下抓住了关窍。   茭白,唯一一道释月做的供品。   “茭白,怎么了?”她做出不懂的样子。   “淹死之人最畏水,我虽有成神的机缘,却还欠缺火灵,你供奉的那碟茭白上,就有火灵附着。”   乔金粟是不愿意从释月身上为自己攫取什么好处的,这徐广玉死了多年,淹在湖底,眼下这副心机浅薄的样子也不知是不是装出来的。   “我只要一些火之灵力。”见乔金粟沉吟不语,徐广玉有些急切,道:“我成了湖神,能保你家宅平安,百利无弊!”   作者有话说:   大家不好意思,这几天完美赶趟换季病毒,把我存稿干完了,大夫说明天还没退烧得去打吊瓶了,我请个假,这篇也不多了,国庆之后开新文,绿嫩肯定开,另外一本开侯府女眷还是时令男友待定。 第75章 薄荷绿豆水   ◎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茭白是邻家食肆所制, 为何会有火之灵力?”   乔金粟揣着明白装糊涂,说这话只为了试探徐广玉的本事。   “这我就不清楚了,那碟茭白上的火灵特别纯粹, 明亮温暖。”   徐广玉说到‘温暖’二字的时候, 声音略微低了些。   他很久很久没有体会过温暖的感觉了, 连说到这两个字都会牵动。   ‘炒茭白不是我带回来的头一道菜,之前的菜肴并未让他觉察到所谓灵力。看来徐广玉的本事不大, 不是专门供奉给他的, 他也觉察不到。’   乔金粟思忖着, 却很真挚地道:“那我先去打探一下,您,不着急吧。”   她对上徐广玉的眼, 借着说话的机会细细端详起来。   魂魄所呈现的应该是那个人生前最好的样子, 徐广玉的样貌看起来很顺眼, 清澈单纯, 肌肤匀净,哪有半分被淹死的肿胀浮白?   乔东山回来的时候, 看起来也是神采奕奕的。   “这么些年都过来了, 不急在一时, 但能快些还是快些。”   徐广玉抿了下唇,抬眼望着乔金粟的时候, 眼神很像初生的小动物。   无助又可怜,除了相信眼前这个人, 似乎没有别的求生之法。   “乔姑娘, 我很冷。”   乔金粟心头被这几个字轻轻一拨, 忍不住生出几分怜惜之情。   她微微蹙眉, 半真半假, 口吻关切,“冷?是否是骨殖还在湖底的缘故?我父亲曾经也想过替你打捞骨殖安葬,只是湖水过深,实难打捞,你可能给些提点?说不准能找到。”   徐广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警惕,但见乔金粟言行坦然,他的眼神很快黯淡下来,道:“你知道这湖叫莲蓬吧?”   “知道,你的湖景画上有写,不过满南苏的府志中叫它天陷湖,说是千百年前一场地动留下的。”   “湖景图,”徐广玉听到乔金粟说起湖景画,惨然一笑,道:“那湖景画我原本打算画满四副,但只画了春夏秋,那年冬天我病了一场,无力起身,熬到春天才渐好,以为可以再等一个冬天,没想到……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乔金粟便接茬,道:“您其他的画都流落在外,不过我爹在世的时候收回了春夏两幅,我去岁又买回了秋日湖景图,也是缘分吧。”   徐广玉轻轻颔首,乔金粟瞧出他并不是很惊讶的样子,想到那几只被润画过的‘六月黄’,猜测他应该能感知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画作。   “之所以叫它莲蓬湖,就是因为湖底形态好似干掉的莲蓬,洞眼无数,所以你找不到我的。”   乔金粟还想说什么,书砚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清晰,满室朦胧的光芒像合伞一样被收拢起来,更浓烈直白的日头射了进来,把徐广玉的身影照得模糊虚无。   乔金粟一睁眼,就见书砚快步走了进来,身后的丫鬟端着水盆巾帕也跟了进来。   整间屋子变成了一个筛盅,被人不是很用力的摇晃了一圈,乔金粟晕了一瞬,缓了缓才接过书砚递过来的巾帕。   “姑娘,您怎么了?”书砚问。   乔金粟只是笑了笑,道:“梦见了很有意思的事。”   徐广玉答应替乔金粟料理那三个人,所以乔金粟让书砚把那三个人都踹进湖里去了。   隔了几日,就听说城北的紫萍池里捞出尸首来了。   老渔民原本慢慢悠悠地划着桨,一下两下,第三下就叫什么东西卡住了,弄了半天,连着杆子挑上来一副白森森的手骨,刚好飞溅到道旁几个正在面摊上白吃白喝的衙役脑袋上。   就这么几天的功夫,尸首自然不是烂光的,是叫啃噬见骨的,所以还残留着些许血丝。   那衙役还挺贪,要白吃人家一碗酱排骨做浇头的面。   脑袋上落了个东西他还以为是树杈子,抓下来一看,叫得比过年杀猪还尖利,想来得有好一段日子不能白吃人家的酱排骨了。   “哪有这么容易成神的?”   听罢乔金粟的和盘托出,释月先是嗤了一句,又细看了看乔金粟,确定她身上没有什么暗浊的阴气,才道:“不过水鬼的确有可能更畏水而恋火,毕竟是因溺亡的。”   她转脸看方稷玄,问:“阿玄,可还记得那个饿死鬼?”   这是他们做巡游仙将时抓的一个厉鬼,生前穷困,是活活饿死的,所以死后对于食物的执念达到了顶峰。   每每附身一人,总要大吃特吃,直把人吃得腹鼓如孕,裂肚而亡,饿鬼再从裂口处爬出来,如得新生般喜悦满足。   方稷玄正朝这边走了,搁下两个青花小盏,在释月身边坐下。   青花小盏里装的是绿豆薄荷水,乔金粟触到盏壁就觉冰凉沁人。   “自然记得。”方稷玄又端起茶几上的另一碗,递给释月。   因为那饿死鬼狂塞食物的,生啖猪羊的场景实在有些令人作呕,所以被歼灭之后留下的灵核都没给炎霄吃,生怕叫他吃了,也染上不知节制,日日饱食的恶习。   最终是拿去冥府兑了一朵火莲给炎霄做宝器,火莲是冥府血池里产物,最是镇压凶邪恶鬼,也很合用。   “人若溺亡,其实也同其他死法一样,很快会有小鬼将魂魄带去地府。”   方稷玄说着展臂一揽释月,释月也斜斜往他臂弯里一躺,她是通身的清凉,连方稷玄身上的火气也被压灭了,看得乔金粟忍不住托腮浅笑。   “不过有些水鬼的确需得寻替身才能转世。”释月搅了搅那一碗澄澈缤纷的绿豆水,舀上一团糯米吃了,满口米香薄荷甜,心眼都通透了。   乔金粟端着绿豆水,还没喝上一口,先问:“什么?”   “被湖底的什么精怪妖魔钳制了,亦或者,被湖神河伯抓去做了苦力,他走了,不就没人干脏活了,所以要一个换一个。”   乔金粟眨眨眼,蹙着眉道:“这样说起来,湖神河伯和精怪妖魔,好似没差别啊?”   释月笑了起来,方稷玄道:“很多时候,这两者是一样的。”   “满南苏到处都是水,几步一桥,那得有多少河伯湖神?”乔金粟问。   “小溪小河哪够份量供出一个神来?”释月微微摇头,道:“满南苏城中这条水脉至多出一位水神,此地地仙说自己在位以来就没有见过满南苏的水神,但满南苏又的确是有水神的。”   “至多只一位水神?那徐广玉是蒙我的?”   释月一摊手,示意自己也不清楚。   倒是方稷玄想起了一些往事,“江临这地界千年前可住不了什么人,一到雨季就泛滥成泽国,我那时在北边打战,只依稀听说妖道国师给出了个什么投神像金身止汛的主意,似乎也有些效果。”   “神像金身?那岂不惹得神佛大怒?”乔金粟惊讶道,“可眼下满南苏水道也颇为平静,偶有翻船,也都是风大雨急,误触暗礁才导致的。”   释月一笑,道:“那说明很有用啊。”   乔金粟琢磨着这句话,舀了一勺绿豆水也没看清是什么,吃到嘴里凉得一眯眼,才发现自己嚼了个金桔蜜饯果儿。   满南苏的绿豆水做法很不同,看起来也不似甜汤,更像凉水泡饭。   张巷边和于娘子从不喝满南苏的绿豆水,到了夏日,还是用小钵熬上一锅开花绿豆汤,搁上一把冰糖,悬在井水中镇凉。   张铜麦幼时顽皮,趁着张巷边午后昏昏欲睡之际换了他的汤,他又不会防备自己女儿,端起猛地吸溜一口,凉意直钻脑仁里了。   于娘子听见响动跑过来,就见张巷边用掌心猛砸自己脑门,嘴里叫着,“辣!”   吃不惯薄荷是这样的,于娘子很是心疼,替张巷边按揉额角,呵斥张铜麦不该戏弄她爹。   他们夫妻二人年轻时都为生计和子女操持,只有老了那几年,才把彼此挪到心中第一位上去。   爹娘年岁大了,口味也固定了,吃不惯许多东西。   但孩子们还年轻,又在满南苏住了多年,年年夏日少不了这一味绿豆水。   不过入夏后,小食肆里添了这一盏绿豆水,乔金粟才觉自己喝到了最最称心如意的滋味。   熬好的薄荷水也是悬在井里镇过的,但乔金粟接过来的碗盏上都起水雾,想来释月更用了别的法子冰过。   梁上竹篮里悬着蒸好的糯米,风干可防馊腐,等要吃的时候加在薄荷水中,复软回韧,更添口感。   满南苏的绿豆是不能煮开花的,不使汤浑,不硌牙就成了。   释月做的薄荷绿豆水添料很足,除了糯米绿豆打底之外,拈一撮红绿丝,撒四五粒葡萄干,舀一勺红豆,落三两颗糖莲子,还有糖渍金桔、蜜枣和冬瓜糖。   潮闷的夏日喝上这一口真是清凉透了,连汤带饭一起下肚,解暑同时连肚肠也饱了。   汤里的冬瓜糖很大很脆,并不像其他铺子里卖的那样,小小一粒,淹没在绿豆糯米里头,又被薄荷水泡软,吃起来全然没了口味。   乔金粟一边吃一边笑,“从前都是方郎君做饭,如今倒是释娘子做饭多了。”   释月道:“灶台窄小,叫他使着别扭。我也是只是做些小食贩卖,生意疏疏落落,也不乏累。”   乔金粟将一盏绿豆水吃得精光,释月见她搁下的碗儿空空,道:“鱼怪上岸,水鬼入梦,你倒也不慌张。”   “哪里比得上人心丑恶贪婪?”乔金粟摇摇头道。   炎霄此时走了过来,提着一篓子从灶洞里扒拉出来的灶灰木炭。   乔金粟赶紧接过,连声道谢,又问炎霄可有什么想要的?   “我想吃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炎霄没怎么想就欢快地蹦出一句来。   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都是炸食,听着火气就大。   乔金粟摸摸炎霄泛红的头发,笑道:“好,城北茶楼做这两样吃食手艺最佳,我这就让人给你买去。”   乔金粟走后,炎霄皱着鼻子挑薄荷水里的红豆粒吃,道:“乔阿姐都不好奇呢,也不探问我们的身份。”   方稷玄可不惯着他挑挑拣拣的毛病,端走他那碗薄荷水,道:“多年前的邻居他乡再遇,缘分匪浅,还要探问什么?”   方稷玄拿着空碗归置到盆里,等摞了几个再端到河埠头清洗。   他眼角余光瞥见一只银白小兽跟着进了厨房,三两下顺着衣裳下摆越到背脊肩头上,尖尖利爪隔着夏日薄衫戳进来,有些酥麻微痛的感觉,薄粉的软舌在耳廓上一舔,激得方稷玄‘咔啦’一声,捏碎一个青花小盏。   释月本体坐在小茶桌畔敦促炎霄练字,只漫不经心地瞥了他一眼,似乎这妖媚缠绵之举并非她所为。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我回来啦!   好想开车啊! 第76章 肉身菩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   “佛像金身, 觉不觉得太仁慈婉转了些?不似妖道素来的手笔?”   分身小兽一边传出释月的声音,一边不住的在方稷玄耳垂脖颈处□□。   妖道死得一缕灰都不剩下了,方稷玄哪里还管他, 当即把破碗抛下, 大步朝外走去。   炎霄听见脚步声分心一抬头, 方稷玄已经到跟前,顺便一摁他脑袋。   “啊!爹!”炎霄一鼻子撞纸上了, 未干的墨迹全沾他脸上了, 可怜巴巴像只小花猫。   一抬头, 方稷玄和释月全不见了,气得炎霄把笔放下了,抱着胳膊气哼哼坐了半天, 发觉四下无人, 做出这样子也只有河畔歇脚的鹭鸶肯赏脸瞥他一眼。   炎霄撇撇嘴, 老老实实揭过一张宣纸重写, 不曾觉察二楼大开的小窗被设了一层结界,藏住许多小娃娃不准听的动静。   方稷玄做事从来不疾不徐, 唯有在这件事上, 受不住释月一点魅惑。   见他脱衣脱得干脆急切, 释月还倚在床上笑,多少还有些随意自得的样子。   但那只银白小兽窝却在被褥上不住的摇尾吟叫, 一声声酥麻入骨,也暴露了她的欲念。   释月从前有多痛恨方稷玄这副身躯, 如今就有多么喜爱。   这不再是镇压她的符篆, 而是永恒欢愉的宝器。   银白小兽又分化出几只来, 一只跃到方稷玄的背脊上, 一只缠绕着他的腰胯, 一只见缝插针的撩拨他。   方稷玄觉得这世间能有一个肯喜爱他的,肯陪着他的释月真是太好了,让他可以释怀过去漫长的折磨。   她看起来是娇滴滴的白瓷瓶,摸起来是软绵绵的糯年糕,但她实际上强大而贪婪。   不论方稷玄有多么频繁而惊人的索求,她只会尽情而肆意的享受。   小兽已经消失不见了,欢好过半,释月也会支撑不住对分身的控制,无法再享受全盘掌握方稷玄的感觉,而是迎来被操控快意的时候。   情浓深处,方稷玄只觉神识被释月熟稔的撬了开来,他全无抵抗的放任她裹着冰凉而锋锐的灵力席卷而至,在熊熊火焰之中诞生一道道爆裂的白光。   神识之域里的景象在不知不觉中有了许多改变,池水蔓进了森林里,森林长进了池水里。   水杉,那种能在浅水中生长的树木,一株株散着它绿雾般的枝叶,将池水映成轻轻浅浅的绿。   这里的池水很宁静,那些游鱼和花都不见了,再怎么惊心动魄的经历成了回忆,也只是一捧只想和水杉相依的池水。   方稷玄和释月懒洋洋的躺在池水上,顺着水流蜿蜒,绕过一树一树。   流到一处,他们携手没了进去,转脸就见方稷玄背着重弓大步流星走进营帐中。   帐外铁骑萧肃,帐内的几个副将倒是或坐或卧,难得说上几句闲话。   罗辛听声辨人,抓起一个还烫的饼子朝方稷玄扔了过去。   方稷玄面上还有泥脏血痕,但在军营之中,谁身上又是干干净净的呢?   他抓住饼子撕咬一口,道:“说什么呢?”   “说是南地水患不断,国师献策将昌宝塔的十樽肉身菩萨投进长河。听说当时水势就缓下来了。若此法有效,南地地热肥沃,一年三季,到时候军粮就不缺了。”   妖道主意多,一天一个,如今想来很多提议都是为了掩盖其真正的那一个。   方稷玄没太在意,一招手,几人顿时聚上来前来,围看沙盘商议阵法。   池水倒着从眼前流过,释月枕在方稷玄的胳膊上,不解道:“肉身菩萨?那年头倒是有不少坐化成佛的僧人,但十樽?怎么容易就凑齐了?”   “十樽应该是阵法所需,至于够不够么,反正不够他也能找来充数的。因为他根骨拙劣,难以成仙,多少仙胚折在他手上,如果不够,应当是用仙胚糊了泥浆充数吧。”   方稷玄并不是很想管与妖道有关的一些事,不过揽着释月在怀,他心情总是很好。   可怜炎霄一气写了十张大字,写到天黑,只觉得很有进步,可前前后后找爹娘却找不见。   释月和方稷玄在虚无结界之内,好笑地看着他翻米缸钻水缸,捅灶眼搬柴火,又拿起一个倒扣的簸箕探头看。   “谁会在哪?”方稷玄无语地说。   释月还没说话,又见炎霄跃上房梁,跟那窝羽翼渐丰的雏鸟大眼对小眼。   炎霄巡了一圈,眼见时辰已经到了,但自己维持人形却并没有困难。   他垂眸想了一想,忽然散成一团星星点点的火光,看得那窝雏鸟惊叫不断。   火光四处乱窜,终于触到了结眼,一粒小小火星艰难的钻了进来。   瞬间,周遭景致如水波纹一样荡漾开来,等画面平复,炎霄就见方稷玄在二楼窗里瞧着他,目光中有一丝赞许。   释月从炎霄身边走过,揪了揪他的耳朵,推开河埠头前虚掩着的小栅栏,朝卖些蔬菜鱼虾的渔船招招手。   炎霄一下就开心了,蹦蹦跳跳追着释月挑拣自己的晚膳了。   船上的果蔬在微凉水汽的包裹下还很新鲜,月亮落进河里,光芒又折到渔船上,照得船头一摞摞小菜瓜果浓绿浅碧,黄红圆莹。   “没有垂丝樱桃了吗?”释月稍提裙摆,在台阶上坐下。   “没了,要等明年了。”摇撸的渔女操持一日,也有些倦了,抱桨笑看炎霄撩水洗桃,大口啃吃。   这时节的梨和桃最好吃,一个脆一个软。   满南苏的梨子叫翠冠梨,又叫六月雪,青青的表皮雪白的梨肉,吃起来多汁清爽。   桃是黄桃,黄肉红心,细腻甜蜜。   晚膳有乔金粟送来的椒盐大排和油汆团子,快炒了一道雪菜蚕豆就能吃饭了。   方稷玄端着饭菜走出来,炎霄叼着半个桃子收拾起小方桌上的笔墨,仰脸看着满天星光流淌进一旁的小河中。   乔金粟买了两种做法的椒盐大排,一种是面拖,在鸡蛋面糊里挂满浆,炸出来的面衣酥脆可口,一种是干煎,薄薄拍了一层粉,嫩香至极。   油汆团子是咸口的,油炸过的酥壳子薄薄又黏黏,一口就咬到馅,用了点糖提鲜味的大肉圆子,流一手的肉汁,甚香!   鱼儿也似被这餐美食诱惑,鱼尾在河中摆动有声。   释月忽然一捧方稷玄的脸,轻声问:“是冲你这个大呆,还是小呆呢?”   柿子谁还敢挑硬的捏?   “当然是小呆。”方稷玄将一碟改过刀的椒盐排条递给释月,两人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   炎霄莫名其妙地问:“小呆什么啊?”   释月夹起一个油汆团子塞进他嘴里,满意地看着他腮帮子鼓鼓的可爱模样,笑道:“小呆是猪。” 第77章 帐上人影   ◎可保你青春永驻,同我共享仙寿。◎   夜, 徐广玉再度入梦。   凡事一回生两回熟,眼下这是第三回 了,更何况乔金粟睡前翻那本小画册的时候, 看见小螃蟹的水纹动了动, 成了‘今夜入梦’四个字, 随后又化成水波。   乔金粟在梦中醒来时全然不意外,倒是徐广玉描在新换夏帐上的身影显得有些局促。   碧色的绸缎帐面因为屋里的气流而鼓动着, 让他的影子像悬在风中的一幅画, 又像永远囿于湖底的一团阴影。   乔金粟撇去这点感慨, 隔着帐子笑了一声,道:“眼瞅着天就热了,满池紫萍待开, 徐公子风雅之人, 怎么把贼人尸首弄到那去了。”   紫萍池就在府衙附近, 徐广玉也知道是张茂联合了官门的人要杀人夺财, 所以选了一条这样的水路把尸首抛出去。   深夜入女子香闺,实非君子所为, 所以徐广玉才这么坐立不安的。   他听到乔金粟开口才稍松弛了一些, 清清嗓子道:“尸首才肥泥呢, 水底下的玩意看着不动声色,也是一样贪图荤腥的, 你瞧吧,今年的紫萍肯定比往年更盛。”   这话, 他说得很随意, 但何尝不是在说他自己的遭遇呢。   话与话之间有了缝隙, 乔金粟以为徐广玉接下来肯定要问火灵的事情, 却听他小声嘟囔了一句, “不是叫徐先生的吗?怎么叫徐公子了?”   乔金粟哑然失笑,心道,‘生了一副掐出水的嫩样,没叫你徐小弟就够可以了。”   想着,乔金粟伸手一撩帘子,就见徐广玉赶紧一侧首,眼神像是沾了皂液一般,四处乱滑,根本不知该往哪里摆才好。   乔金粟看得好笑,她穿得的确是单薄些,但也没什么露在外头。   张巷边发家后才传了一代,什么诗书礼乐都还不讲究,只看银锭铜钱。   乔金粟完全不是闺阁淑女,可徐广玉的确还算得上谦谦君子。   见他局促,乔金粟收回手,任由帷帐轻轻落下,只掀着一角,影影绰绰显露出她丰盈饱满的面庞轮廓。   徐广玉生平同女子最亲密的举止,应当就是从前黄婆子夜里给他送粥时,会握一握他的手,看他是否受寒。   除此以外,徐广玉连女子的一根头发丝都没挨到过。   他若非鬼,此时只怕要剧烈干呕起来了,因为心脏跳得太厉害,马上就要从喉咙跃出来了。   徐广玉摸了摸自己空洞而冰冷的胸膛,又看向帐子上那一处散发鲜活温暖气息的缺口。   乔金粟交叠双手做枕,正侧卧在床上,粉白指尖拨弄着腕子上一串绿浓翡翠珠正中的一只小小金貔貅。   金饰貔貅,商贾最爱,何其庸俗,但此时此刻落在徐广玉眼里,又何其耀目。   她略略一动身子,那一角小画又变了变,从玉手逗貔貅变成了两片粉唇。   徐广玉脑海里只闪过一句‘洗妆不褪唇红’,甚至没有听清乔金粟说了什么。   “嗯?”他懵懵懂懂地问。   “我寻了个由头,管邻家食肆要了些灶灰木炭,上头可有附着你所言的火之灵力?”乔金粟又说了一遍。   徐广玉显然已经觉察到那种温暖的气息,转脸看向装在盆中的那些灶灰木炭。   乔金粟见帐上的影子缓缓伸出手,借着盆中灰扑扑黑漆漆的灰炭上忽然凝出几粒如红豆般的灵光,朝徐广玉飞去,没进了那片影子里。   徐广玉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喟叹,像是一个久渴之人着急终于饮到一杯热茶般满足。   “可合用?”乔金粟问。   徐广玉默了一瞬,点点头,又道:“只是太少了些,你去食肆打探,可有发觉这灵力的由来?”   “徐公子实在高看我了,我不过寻常女子,哪里生了一双火眼金睛呢?如若不嫌,我可日日弄些灶灰木炭来。”   乔金粟觉得虽然灶灰里的灵力少,但日日有,假以时日总也可以偿还徐广玉的恩情。   徐广玉思忖片刻,道:“乔姑娘,我可藏于画册之中,不知能否携画册去食肆,我可亲自探查一番。”   如果食肆的主人不是释月和方稷玄,徐广玉求乔金粟这样做其实并不过分。   但乔金粟对徐广玉提防心很重,自然不好一口应下。   她稍作迟疑,徐广玉也明白她不怎么愿意了。   徐广玉好一会没有说话,只侧首瞧着茶桌上摆着一碟冰镇翠冠梨。   削好切片,戳着牙签,而且摆成一朵完好芍药花型,显然是待客的。   徐广玉也注意到了这碟梨片,刚伸手想去簪一片,只是手悬在半空不动了。   乔金粟看见帐子上的影子诡异扭动,像一滩软泥般被掐掉了头颈,又扯掉了手脚。   她真切的感觉到了恐惧,往床铺里退了退,可只一瞬,那帐面上的影子又恢复成徐广玉的轮廓,他也再度开口,声音却好似吞冰般冷漠。   “其实火灵也有不同,如若是出自火神祝融一脉的火灵,例如佛堂香灰池里酝酿出的火精,它们虽为精怪,但天生趋善,不会在人间作恶。可我体会到的这个火灵,隐隐有种邪异之感,出身定然鬼祟阴损。”   其实这话正经不错,炎霄自焚烧坑的尸油中诞生,其实本质上属冥府之火,自然不是祝融一脉。   但冥府之火也有净化之能,再者炎霄受方稷玄教导规矩,从未做过什么恶事,心思澄明,也就压过了其骨子里天然邪异。   “这样一个精怪潜伏在乔姑娘身侧,也是隐患,还不如探明缘故,省得夜长梦多。你只需带着那幅秋日湖景图去一趟食肆,到时候我自有法子。若我得火灵,跃升湖神,定然保你家财万贯,流传百世。”   徐广玉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好似被日头照耀着,逐渐从寒冰化作潺潺流动的春水,悦耳动听,十分惑人。   乔金粟张口几乎就要答应下来,赶紧咬破舌尖,疼痛带来清明。   她稳了稳心神,勉强开口道:“那我明日一试。”   徐广玉不语,只忽然起身缓步走了过来。   他每走一步,脚步声清晰可闻。   乔金粟紧攥被面,就见帷帐一掀,徐广玉站在床前,含笑看着她。   徐广玉两次出现在乔金粟梦里时都是坐着的,乔金粟没留意他还是瘦高个。   虽然瘦削,但毕竟是男子,轻易将乔金粟全然罩在他的影子里,只有足尖露在昏黄的烛光下,像落日余晖下的荷花苞尖。   觉察到他望向自己的足,乔金粟下意识把腿蜷进了被窝里。   徐广玉俯下身来看着她,声音丝滑如水,淌进乔金粟心里。   这句话似乎成了她自己的想法,她自己的渴望。   “而且可保你青春永驻,同我共享仙寿。”   乔金粟看着他混浊而冰冷的眼神,越发觉得不对劲,猛地出声问:“徐广玉,还是你吗!?”   徐广玉一愣,眼神中忽然显露出片刻的迷茫,随即神色一恶,怒视乔金粟,但很快又双目圆睁倒跌一步,整个人如泥般坍塌掉了。   “啊!”乔金粟此时才从梦中醒来,躺在这沉郁黑暗的被褥里打着寒颤,浑身都是冷汗。   书砚闻声从外间跑进来,踩到脚踏上的时候溅起水声,她脚底一滑,摔进床里,摸到乔金粟冰凉的手,惊道:“姑娘,您怎么了?这脚踏上哪来的水啊?”   而且这水太凉了,像是冰块化成的水。   书砚本来想忍一忍的,但不知道为什么那种凉意就跟刀子似得往她脚心钻。   她忍不住蹬掉浸湿的鞋子,连袜子也褪掉,乔金粟见她这举止才回过神来,拉她上床,用被子给她捂脚。   可书砚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抱着那一条腿面露痛色。   乔金粟急中生智跃下床去,把余下的炭灰端过来,把让书砚把脚塞进去。   果然是对症的,书砚的神色当即就缓和下来了。   一番动作,原本乔金粟睡前怀中抱着的小画册也掉在了床上。   书砚瞥了一眼,掩口轻声道:“姑娘,你好端端的,画这么吓人的画做什么?可是梦魇着了?都说靠着湖湿气重,那鱼怪虽然帮了咱们,但到底还是妖怪。您把三姑娘弄到外头去住了,怎么就不晓得顾惜自己呢?”   乔金粟惊魂甫定,正在舀炭灰洒在那滩诡异冰冷的水上,借着书砚端来的烛台,她睃了一眼便愣住了。   睡前信笔画的一枚翠冠梨眼下成了一张狰狞可怖的面孔。   书砚吓得不愿再看第一眼,可乔金粟却把画册捡了起来,凑近细细端详那张脸孔。   她依稀能看出徐广玉的样子,他看起来痛苦万分,似在呼救。 第78章 骑马夜行   ◎天上圆月遮蔽,河水浓黑如墨。◎   张铜麦眼下住在城中另一处小宅里, 张茂找了她多次,今日终于是在门外堵到了她。   他说得唾沫横飞,张铜麦也在马背上啃一只卤鸭啃得满嘴油光。   这卤鸭一定得是满香居的, 一天只卖五十只, 卖完拉倒。   张巷边还在世的时候, 三天就要吃一回。   满香居离家里远,离这小宅近, 张铜麦眼瞧着师傅将这鸭子从红曲卤水里拎出来还烫, 大刀砍开肚子, 皮软肉嫩,满腔卤水淌在案板上,看着就馋人。   张铜麦一路上托着温烫的纸包, 就等着进家门好大快朵颐, 硬是叫张茂堵着败坏兴致。   她可不想请张茂进家门, 索性就站在门口吃了。   肥腿一扯开, 油星子都溅张茂脸上了,他都没顾上擦一把, 依旧在说乔金粟终于露出她的丑恶嘴脸了, 把你赶出来, 她自己在宅院里捣鼓什么?!肯定是想独占家产!!   张铜麦咂了咂骨头,一甩手丢进道旁草丛里喂狗, 接过丫鬟的帕子擦手,这才瞟了张茂一眼, 道:“我在你跟前吃得这么香, 你却连口水都没咽一下, 我可听他们说你在我这门口站一个时辰了, 一口水都没喝, 你这都不馋,可是心里压着的事情太重,实在没心思?”   “哥哥我这不是替你担心吗?”张茂说。   张铜麦不说话了,坐在马上略喘了一口气,看向张茂道:“阿姐近来举动的确蹊跷,让几个得力的管事都到我这来述职,你瞧瞧我这小小一宅子,有多少护院?这真叫我想起阿爹只身去救吉叔的时候,把家中产业现银全交代给我娘了,阿爹识字太少,所以只得由他口述,长姐代笔,他临行前夜书房灯火通明,蝇头小楷共写了十页纸,事无巨细,字字留念。”   她忽然翻身下马,掏出匕首正对张茂喉管,将他抵在墙上,怒声道:“阿姐不愿同我讲,但一定有什么事儿,是你,是你这个贼心不死的东西做了什么!?”   周围的人全是张铜麦心腹,也当街杀堂亲这事也太过骇人,连忙上前阻止她。   张铜麦缓缓收手,眼睛却不肯放过张茂,盯着他一字一句道:“我劝你莫要贪心过甚,否则自取灭亡!”   乔金粟即便瞒过了张铜麦,但她也有觉察,只是这两日被买卖上的事情缠得没时间去问乔金粟。   “既是乱着,买卖都先收一收,搁一搁,别让人在路上跑了,身上带着的路引上船前府衙还是认的,一下船说不准变天不认了。”   张铜麦说得隐晦,但众人都听得明白。   管事们四下散去,张铜麦原本都要回后院了,瞧见吉叔的儿子阿达站在角落里,便朝他走去。   “都城若被攻下,满南苏即便不进兵,也要乱一阵,很难说张茂不会借机生事,抓住机会可以了结了他。”   张铜麦说得严肃,阿达却是一笑,气得她道:“笑什么?!”   阿达生得流里流气,笑起来倒是一口白齿,道:“大姑娘也吩咐了一模一样的话。”   张铜麦勾勾手,身后丫鬟就递给阿达一只还烫手的卤鸭。   “吃吧。少去吉叔那告状,说我不比姐姐大方,叫你吃不够肉!”   阿达对着鸭屁股就啃了一口,看着吊儿郎当,眼睛却直盯着张铜麦进了内院。   张铜麦停在门后没动,转首问婢女,“备马了?”   “嗯,在偏门,马棚里的马一动就会被阿达发现的,所以只弄来一匹拉货的劣马。”婢女道:“姑娘,您真要回去啊?”   “外头风声紧,买卖都在收拢,可好些都被府衙掐着脖子,一层层的盘剥税款,明目张胆的吃拿好处。福叔、吉叔这两日好些场面上的事儿都不敢去,只怕又似当年那般被扣下做了官府的人质。”张铜麦一边说一边朝偏门快步走去,道:“我实在担心姐姐。”   劣马虽行不快,但却能负重,驮着张铜麦和婢女也跑起来了。   江临几个城池都遭攻陷,或是直接投降,都城里的皇亲贵胄好几拨往满南苏来。   原本满南苏的夜晚热闹如同白日,夜宵摊子到了时辰直接把笼屉一摆,就成了早膳摊子,但这几日却冷清了许多,一路上还有零星几间铺子开着,透出昏黄而沉郁的光芒。   拉货的劣马每日只走同样几条路,这一截便是其中一条,熟得都烙进蹄子里了,就算张铜麦睡着了,马儿也能走到。   张铜麦自然是不会无缘无故睡着的,她又不是七老八十的体虚老人,也不是人小力弱的稚子孩童。   只是这夜晚月光不盛,敞开门还在做买卖的铺子又不多,一片片淡淡的光芒中,总有大段大段的昏暗。   马儿在有人有光的路段跑得慢,在安静昏暗的路段反倒是跑得快了。   张铜麦拍拍马儿脖颈,觉得这马质素实际上不差,只是性情过于胆小敏感了,这若是押货路上遇到个虎豹豺狼,登时就能下跪了,自然是做不了领头马的。   “别怕,快到家了,我今儿晚上就赖在家里睡,好好盘问盘问我姐,什么事不能姐妹商量着来呢?你放心,我就不叫你赶夜路了。”   马儿也不知是不是听懂了,‘哼哼’了一声。   张铜麦没说瞎话哄马,拐过一角应该就能见到弄堂口了。   因为家门口这一条街由张巷边出钱修了砖,所以马蹄声‘哒哒’的响着,很清脆,不像踏在泥地上那么沉闷。   白墙屋瓦在夜色中显得千篇一律,张铜麦听着清脆马蹄声重复又重复,渐渐有些走神。   一时间也没觉察到马蹄声渐渐变得有些迟滞,有些湿黏,慢得像船桨拨水的声音。   张铜麦忽然觉得脚心一凉,低头一看惊得差点没从马背上滑下去。   马儿不知何时竟驮着她走进了河里!   河水深至马腿,所以张铜麦的脚也湿了。   “走啊,回岸上去!”张铜麦使劲地拽着马儿,可马儿或许是太惊慌了,又或许是淹得太深,让它走起来很困难,它只是稍微动了动,离岸还是有一丈远。   天上圆月遮蔽,河水浓黑如墨。   张铜麦拽了半天缰绳也无用,只觉脚腕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抽住了。   骇得她当即用匕首虚空割了一刀,只听得河水‘咕咚’一声响,像是掉进去一个东西。   脚腕上那种被圈住的感觉也消失了,匕首上除了一抹水痕之外,什么都没留下。   张铜麦心中惊惧,脑子却越发清明,用匕首恐伤马太过,她当即拔了簪子戳在马儿脖颈上。   马儿痛苦地‘嘶鸣’,又好似助它挣脱出一点困境,张铜麦还没拽缰绳,马儿已经自己转过身去,要朝岸边走去。   这河看样子还是家门口那条河,但水的古怪这么明显,张铜麦哪里还敢把脚挂下去,抱着马脖子盘着腿,催促马儿快走。   马儿每走一步都显得非常吃力,明明只驮了张铜麦一个姑娘,却好似再跟十来个壮汉角力。   马儿‘哀哀’叫着,一声声低下去,张铜麦心里有很不好的预感,下一刻,马儿前蹄一跪,连马头都没进水里。   张铜麦赶紧爬起来,踩在逐渐下沉的马头上,用尽浑身力气往岸边石阶上跃去。   张铜麦屈膝借力的时候马头已经下沉了,所以她跳得不远。   半个身子还没在水里,上身扒住了石阶,下巴已经是磕伤了,连带她牙齿咬到唇肉,口中血腥气很重,但张铜麦无暇顾及这些,爬起来就往岸上冲。   她的裙裤汲满了河水,变得非常沉重。   张铜麦一路拖着湿重的水痕,像是给这条河劈开了一条分支,让河水可以跟着她流淌到各处。   张铜麦用尽全力,走得却如一个跛子般艰难,水痕一点变淡的迹象都没有,黏在她身后,如她披散而下的长发般浓郁。   张铜麦能感觉到自己如果稍微松一口气,稍微泄一点力,就会被身上的湿意彻底拖回河里去。   她瞪着眼,鼓着劲,一步步走着。   可周围的房屋都暗沉沉的,没为路人留一个灯笼。   张铜麦的意志坍塌了一点,立刻就觉得下身的湿意有向上攀爬的趋势。   “啊!”张铜麦从丹田中发声,卯尽全力暴呵一声,“什么螺蛳屎鱼肠粪!脏东西也敢黏着姑奶奶我!?”   这一声把她胸腔都喊热了,张铜麦趁热打铁,咳了一声,想往地下吐一口痰,低头却见那水痕追了上来,如墨般在砖地上描出一张狞笑着的人面来。   那是张铜麦自己的脸啊!   作者有话说:   上本的意识流自行车好些宝贝觉得没劲,   这本才写这么一点点就没了,啊! 第79章 傀儡   ◎好冰啊!◎   墨一样的张铜麦从砖地上立了起来, 还是笑盈盈地看着她。   真正的张铜麦已经惊惧地说不出话来,眼睁睁看着那片人形的浓墨穿身而过,带给她落水般的窒息和冰冷感。   正当张铜麦觉得自己的意识变得模糊不清时, 发觉眼前昏暗的夜色中有一团偏红的暖光。   墨色张铜麦浸透的动作一滞, 微微偏首, 似乎也在看那盏灯。   ‘她’与真正的张铜麦已经背贴背,脚后跟抵着脚后跟, 然后覆在地上, 成了她的影子。   张铜麦猛地吸了一口气, 剧烈的咳嗽起来,呛出一大口冰冷腥气的水。   来不及平复气息,张铜麦赶紧朝那团光芒跑去。   离得越近, 四周的景致越是清晰。   屋瓦的深浅缺块, 墙砖的划痕破损, 那块青苔最厚的砖块是松动的, 街面上那群半大小娃总喜欢往里面藏点东西,还以为大人不知道。   对了, 这才是张铜麦熟悉的街道!   柳枝依依, 把夏夜晚风送进那碧青色的木门里。   小食肆的门还开着, 梁上悬了一只糊了素纸的灯笼,光芒近看倒是不显红了, 透出非常柔和温暖的光芒。   张铜麦连滚带爬的扑进那团光里,门边一个小男孩正盘腿坐在藤编蒲团上玩一个非常繁复的鲁班锁。   他玩得有些入神, 听见这样慌乱的脚步声都没抬头看一眼。   如此没有防备心, 只可能是大人就在身边。   张铜麦抹了一把脸, 果然见到方稷玄坐在柜台后面。   他把掌心剥好的蚕豆倒在台面上的一个浅口碟里, 抚了抚膝上盘卧着的似狐似猫的一只小兽, 又侧身摸了一把足边篓子里的小兽,探手从它身底下抓豆来剥。   肩头上一只小兽随着他的动作脚底打滑,赶紧伸爪子扒拉住,吊在半空中晃荡了两下,又爬回去蹭蹭他的鼻尖。   最先看向张铜麦的就是这只在方稷玄肩膀上荡秋千的小兽。   “麦麦姐姐,你掉河里了?”   炎霄的声音把张铜麦从失神中拉回来,她看向这个可爱的娃娃,却从心里腾升起一股想要吞噬的欲望。   “嗯,马儿误途,走进河里了。”   是从张铜麦嘴里发出来的声音,却是不是张铜麦想说的话。   她想叫喊着诉说自己方才遭遇的可怖景象,却发现自己成了一个发不出声的看客。   “什么蠢马?”炎霄搬来凳子让张铜麦坐下,又去拿搁在柜台上的茶壶,给张铜麦斟了一杯热茶。   方稷玄只对张铜麦点了点头算打过招呼,任由炎霄招待她。   炎霄自己就不喜欢湿漉漉的,由己度人,跑前跑后的拿干帕子,偷偷在上面施法,让这帕子更有吸水除湿之效。   ‘张铜麦’将那块帕子握在手里,又捂在脸上,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擦腿啊麦麦姐。”炎霄提醒她,“我去你们家叫人来接你吧。”   “不必了。”‘张铜麦’攥紧那张帕子,忙道:“阿姐心中藏事,不肯叫我在老宅住着,我今日是悄悄来的,你若直接去说,只怕她会直接派人将我送回去。”   “那你要硬闯回家啊?”炎霄只在饭桌上听爹娘闲话过几句乔金粟的事,但了解不多。   他成天在街面上玩,小屁孩一个,眼里哪有烦心事,   张铜麦白着一张脸,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点点头。   “那我送你回去吧,你别怕。”炎霄拍拍胸膛,但还是转首看方稷玄。   ‘张铜麦’垂眸看躺在椅下的影子,似乎还有些后怕。   方稷玄起身掀帘欲往后去,一股清甜香气隐约飘进来。   “别逗留,早些回来,甜汤快好了。”   寻常谁会叫个孩子送大人回家?可炎霄不是普通孩子,路又不远。   ‘张铜麦’站在门边了才想到这茬,期期艾艾地说不用炎霄送了。   “走吧,没几步远的,要么,你留下吃了甜汤再回去?我阿娘做的鸡头米银耳汤。”   炎霄已经走进门外的黑暗里了,只上身还被灯笼的光笼罩着,看起来明亮又鲜活。   ‘张铜麦’跟着迈了出去,迫不及待地朝炎霄伸出手。   乔金粟也总喜欢跟炎霄牵牵手,炎霄不觉有异,抓住张铜麦,下一刻又松开。   好冰啊!   但‘张铜麦’没有松手,反而攥得更近。   她侧首看炎霄,道:“小阿弟的手真暖和,借阿姐捂一捂。”   掉进河里的人手凉也正常,炎霄虽然不喜欢这种感觉,但也只好由她抓着,牵着她朝张府走去。   ‘张铜麦’走得很慢,炎霄再怎么小步子都比她快了半步,像拖了一个浸了水的风筝。   “麦麦姐,你腿上没伤吧?”炎霄有些纳闷地问。   ‘张铜麦’没有回答,炎霄转脸看她,就见她对自己笑,笑容过分灿烂了些。   “你手也太冰了,我胳膊都麻了。”炎霄说。   其实也不是炎霄反应迟钝,他体热,碰到凉东西会比一般人觉得更凉。   正当他要转脸回去的时候,却突然发现‘张铜麦’的影子有古怪。   影子有手有脚不奇怪,但在炎霄看来,这影子似乎有鼻子有眼的,而且在动,不是手舞足蹈的那种动,是那种黑本身在动。   他摸着下巴琢磨,听到‘张铜麦’在上方问:“小阿弟,你在看什么?”   她说话的时候,影子上那个‘嘴’的轮廓也在蠕动。   炎霄瞪大眼,张大嘴,一个‘爹’字喷薄欲出,却见那影子顷刻间掀了起来,像一个浪一样盖过来。   炎霄能躲,但他选择先去推开张铜麦。   可张铜麦神色诡异,动也不动,反而将紧紧抓住炎霄的手,趁机汲取他身上的灵力,那种温暖的感觉席卷了灵魂的每一个边角,令她情不自禁地仰脖叫喊。   但这种感觉却像流水一样无法为他停留,‘张铜麦’回过神来,就见炎霄蹲在一旁突出的石块上,颇费解地看着她。   “非鬼非妖,又能附身,你是什么东西啊?”   ‘张铜麦’低头看手里握住的东西,竟只是一把沾染了充足火灵的火钳。   她猛地转身,那个已经站起来的影子也是一模一样的动作。   一黑一白两个‘张铜麦’看着方稷玄和释月,也知吞噬炎霄无望。   那团影子刚想逃,就见那把火钳悬浮起来,冲着她当胸一捅,按着炎霄的设想,这玩意该烧起来的,但没烧起来,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不见火的阴燃着,冒出一股股极其恶臭的黑气。   释月在一旁护住张铜麦的心脉魂魄,叮嘱道:“要烧干净,否则麦麦难活。”   炎霄不敢懈怠,烧得那团黑东西露出了本来面目。   “头发!?难怪烧起来这么臭了,动起来还一丝一丝的。”炎霄叫道。   这团庞大的头发烧得最后什么也没剩下,炎霄原本已经习惯‘有劳有获’的过程,一下扑了个空,很是郁闷。   “怎么什么都没有啊。”   “依附在这些头发上的是溺死之人的怨念,被拿来做了傀儡,烧个傀儡自然是没有什么用的。”方稷玄解释道。   释月俯身抱起张铜麦,往张府走去。   方稷玄也跟去,炎霄跟在后头一蹦一蹦,道:“傀儡?谁的傀儡?” 第80章 湖底人柱   ◎深湖静默且闭塞,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个无法估量的牢笼。◎   夜深, 乔金粟听见叩门声,又听见书砚警惕地问:“谁?”   “我。”是释月的声音。   乔金粟赶紧穿衣起床,书砚已经打开了门, 乔金粟见到释月抱着昏睡的张铜麦, 那一瞬真是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怎么回事?”书砚和乔金粟赶紧往里让, 方稷玄拽住要往内室去的炎霄,在外间暂待。   “这是怎么回事?”   “湖底下的玩意耐不住, 借麦麦的身体想吞了小家伙。”释月说得轻描淡写, 乔金粟听得冷汗涔涔。   “释娘子, 我们三姑娘怎么不醒?这可怎么好?”书砚焦急地问。   “元气有些伤着了,无妨,我替她定了魂魄, 多端几盏灯让炎霄给点上, 蒸一蒸她身子里那些阴损的水气就好了。”   释月说着一伸手, 递给乔金粟几个奇异的果子。   “等她醒了给她吃了, 放心,这可是鸭子河泺的果子。”   乔金粟一怔, 看着掌心红果, 觉得像大了许多倍的鹤莓。   她恍惚间好似又看见梳着长辫的喜温在漫天白雪里一步步朝自己走来, 俯身递过来一把红珠般的果子。   书砚一向体察心思,虽不明白为什么要端灯给炎霄点, 拿他当个火折子来使,但还是照做   这一切弄妥之后, 释月让乔金粟和炎霄都待在屋里, 反手给布下一个结界。   “阿爹阿娘。”炎霄扒着门框, 道:“小心些啊。”   释月一笑, 道:“我们两个在一处, 你怕什么?”   做巡游仙将的时候,最最棘手的一个石怪也只是略给方稷玄添了点皮外伤,而且还是因为他俩想度化,而非歼灭对方。   因为那石怪的本体是座弃婴塔,年年月月弃在塔里的女婴太多,源源不断的怨念日复一日的熏然,石怪根本就没修炼就成了精怪,法力强大且懵懂,四处劫掠夫妇,企图同他们生活在一块。   但凡人被个石头妖怪抓去,只会吓得要死,逮到机会又要逃。   石怪力大无穷,它也许觉得自己只是轻轻一拽,怎么这人就裂成两半了?   别的妖物都要释月和方稷玄费心去找,这石怪是唯一一个自动送上门的精怪,因为它把他俩当成一对寻常夫妻,上赶着来抓他们。   释月和方稷玄没那么脆弱,不会拍一拍就扁,扯一扯就裂。   石怪很开心,有了释月和方稷玄之后它再也没去抓过别人。   如果一直是这样,他俩都有些不知道要怎么应对了。   直到炎霄消化了上一个精怪的灵力,凝出了手脚,成了个小只。   石怪在看见释月把小只捧在手心里的之后,立刻就狂怒暴躁了起来,拔地而起如高山,肆意踩踏捶砸触目所及的人和物。   它感到了背叛和伤害,妖性爆出来就收束不住了,方稷玄和释月只能动手对付它。   但两人真的不忍心灭它,只能钳制住它,跟它耗了许久,才慢慢度化了它。   前后总费了两年,虽说方稷玄和释月仙寿永恒,但架不住炎霄吃醋,更别提他俩还替石怪去冥府说情,让它在冥河上守关百年。赎清罪孽后即可自由转生。   “只要你俩不心软,别受伤就行。”炎霄说。   释月摸摸方稷玄那时受伤的肩胛,笑道:“妖物大多修炼才有形,所耗时日漫长,其中能有几个蠢傻如稚子的石怪?更别提这湖底的老玩意了。”   乔金粟犹豫片刻,还是追问了一句,“那,那东西不是徐广玉吗?”   “他才死了多久,哪有这本事?”   不管怎么说,释月这句话还是让乔金粟心里好受了一些。   并非乔金粟是非不分,轻重失当,还对徐广玉抱有什么幻想,只是看他那些随笔画作中满溢的鲜活灵气,很难会觉得作画之人会是什么坏种。   但世事变迁,白云苍狗。   乔金粟想象不到徐广玉在湖底这么些年都遭到了什么折磨,自然也没办法揣测那个失怙失恃,冬夜里窝在小方桌上替绣坊画花样,盼着挣银子能在春日里买枇杷吃的少年会变成什么样子。   徐广玉现在很有名,他的画千金难买,他潦倒时画的花样如今被绣娘们奉为圭臬,可这些跟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炎霄坐在团凳上给乔金粟剥松子吃,松子在他手里松脆得像瓜子,一捏就开了。   “没有鸭子河泺的好吃。”炎霄嘟囔着。   乔金粟哪有吃的心思,捏着松子发呆,闻言惊讶地看向炎霄。   趁着书砚端水进屋给张铜麦擦洗换衣裳,乔金粟小声问:“你是去过鸭子河泺吗?”   炎霄看着乔金粟笑,道:“粟粟姐,我还同你和豆豆姐一道坐过狗拉雪橇呢!豆豆姐抱着我,茅娘姐抱着她,看着大家捕牛鱼,敲海蛎子呢。”   乔金粟的眼睛越瞪越大,嘴唇也微微张开,炎霄满怀期待地等着她说出自己的身份,却听她有些不确定地问:“你是那个小铜手炉成精吗?”   “我,”炎霄无语至极,道:“我怎么会是个手炉呢,我是那团火啊!”   笑意从乔金粟沉甸甸的心房流淌出来,她摸了摸炎霄的头发,道:“原来我们是老相识了。”   相对于乔金粟和书砚的坐立不安,炎霄显得淡定很多,乔金粟坐在床边看张铜麦,又侧了侧身子,坐在外间美人榻上又开始吃桃的炎霄。   桃吃了一半,炎霄忽然不吃了,抓着半个桃坐在那里出神。   “怎么了?”乔金粟忙问。   炎霄赶紧摇摇头,道:“只是觉得阿爹一下离了很远,不是就在湖底下吗?”   “湖底下如干莲蓬,洞穴很多,每一个洞穴都通往不同的水道。”   “那岂不是跟迷宫一样?那东西要是有心躲藏,怎么找啊?”   作为天性不喜欢水的火精来说,炎霄觉得深湖比大海更可怕。   大海汹涌却开放,万物生万物死,皆在水中,循环往复,自成一体。   而深湖静默且闭塞,充斥着一种死气沉沉的感觉,像个无法估量的牢笼。   释月和方稷玄循着湖底死气怨念最浓郁的地方游去,触目皆是绿水,藻植茂密缠绕,浮萍腐殖重重,虽然都是绿色,却半点活气都没有。   “为何湖底这般脏污,远不及海底清澈。”方稷玄难掩嫌恶地道。   释月原本还想笑他,发觉自己也皱着个眉头。   “依水而居,晨起,在上游洗漱,在中游浣衣,在下游荡恭桶,皂液秽物全在水中。一日三餐总要洗锅碗,残渣养得浮萍油沃,鱼虾肥腻,更别说每年酷暑时节玩水时折损掉的人命。湖水脏,海水清,无非就是这么几个缘由。”   似乎是为了佐证释月说的话,方稷玄拨开一片丝丝密密的水草之后,瞧见百来具质感如蜡的苍白人尸竖在水中,长发摇曳如藻。   鲛人水域的石林给人庄重威严之感,而眼下密密麻麻的人柱,真是反胃!   方稷玄眉头皱成一个结,总觉得满湖尸水,纵然有释月灵力包裹,没有直接接触水,但依然感到作呕。   从来都是白骨沉底,涨尸上浮,这些尸体白肿腻滑,却诡异的悬在水底,显然是被谁刻意留存,或者说收藏。   “这也太恶心了。”方稷玄忍不住说。   释月比他稍好些,还能细细打量那些人柱。   “还好,都没有魂魄,只是躯壳而已。这些应该都是落水丧命之人,而且时间跨度很大,你瞧那老妪的衣着打扮,看起来都不似今世人。”   “那留着这些尸首做什么?”   方稷玄说着一伸手,抓出一只虾头人身的小怪物,怪物头上虾须颤颤,似乎是怕得很。   他眉头皱得更紧,“这湖里精怪异变太多了。”   “地仙说这里的水神虽然没有露面,但此地水域一向没什么风波,溺水之人的魂魄偶有迟滞,但也很少扣留不放,”释月顿了顿,道:“除了徐广玉。”   方稷玄说:“这样说来倒是咱们想左了?原本以为徐广玉是不打紧的,眼下看来徐广玉才是关窍?”   释月点点头,有些费解地说:“死气最浓郁之所,难道只是个人柱林?”   刚说完此话,方稷玄忽然一扣住释月的腕子,带着她飞快往后退去。   眼见离那些人柱越来越远,他们身后的石壁也在释月视野中不断缩小。   释月仰脸看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石壁,而是一樽硕大如山菩萨像的腹部。   “不是有十樽这么大的肉身菩萨吧,不可能啊。”释月低语道。   他们越退越远,远到能看清菩萨像的脸。   菩萨像总是慈眉善目的,低眉浅笑。   这樽菩萨像也不例外,虽然满身的水藻水垢,眼睛也蒙上了,但能看出笑模样来。   “应该是某种程度上的活化,可能是其中那樽真正的肉身菩萨吞噬了其他的泥糊仙胚。”   忽然,菩萨那双如生眼翳的眸子一动,转了一下,看向方稷玄。   释月一个警觉,立刻将方稷玄掩在身后,她这个举动让菩萨像绿蒙蒙的眼睛望了过来,紧接着,那些人柱集体一颤,猛地挣扎出声。   “为什么你可以,为什么!” 第81章 菩萨像   ◎可释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樽菩萨像这样做?它已经守了好久了。◎   方稷玄炼化躯体, 即便解除了封印,也能分辨出他的灵力之中与妖道的符篆术法有着莫大的关联,所以菩萨像才会觉察出来。   这菩萨像的法力很强大, 但又似乎受到很严重的限制。   声浪把湖水搅得湍急而混乱, 激起许多淤泥沉沙, 原本就不怎么清澈的水一下变得无比污浊。   方稷玄和释月携手稳稳伫立在水波中,看着周遭泥沙滚滚而去, 犹如翻天。   “我没觉察到你的封印。”方稷玄出声, “妖道有在你身上设下什么手段吗?”   这菩萨像显然和方稷玄之前的遭遇相似, 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   方稷玄是被炼化成了妖道的一张符篆,不管妖道本身是成仙还是堕落,还是消亡, 方稷玄就像一樽塑好的陶器, 他是恒定不变的。   而这菩萨像在妖道设阵之前就已经是这样了, 它只是落在了这个阵眼里。   方稷玄甚至隐隐有种感觉, 当初妖道未必使了什么卑鄙手段,治理洪涝, 于人间怎么说也是大功一件。   妖道向来辩才了得, 这肉身菩萨难保不是被蛊惑首肯, 一待就在湖底待了这些年。   方稷玄没有得到菩萨像的回答,满耳皆还是那句质问。   释月只好道:“因为我的灵力逐渐复苏, 虽未打破妖道留在他身上的封印,但却能与之达到平衡。兼之镇压我们的土地下有一株人参成精, 化出人形时引发地动, 所以打破了桎梏。”   水流又继续汹涌了一阵才慢慢平复下来, 那些人柱又恢复了沉默, 周遭又陷入最初的死寂。   它不回答, 方稷玄和释月只好自己琢磨了。   所谓肉身菩萨,指的是得道高僧因为开悟而坐化登天,留下这具受人供奉敬仰的腔子,称之为肉身菩萨。   妖道如果想把个登天的菩萨困在肉身里,恐怕很难,就算能成,也要动用不少艰深的邪术禁术,纵然这么些年过去了,一定也会有留存。   可方稷玄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和释月做巡游仙将时也见识过不少了,心中皆有个猜测。   两人对视了一眼,开口问:“你是从那位高僧坐化后留下的肉身修炼而来的?”   应该是说对了,因为更为汹涌的水流席卷而来,带着惊天之怒,滔天之怨,与之抗衡太过吃力,方稷玄抱紧释月,索性顺水而去。   这水波是菩萨像造出来的,也是它的法力成就,顺着水的圈劲绕,迟早会回到原点。   方稷玄和释月旋了不知道多少圈,水波渐渐趋缓,那些被扯得缺胳膊断腿的虾兵蟹将一只只都被甩进了菩萨相腹部的一个缺口里,方稷玄和释月在缺口外谨慎观望了一下。   发现那菩萨像的肚子里居然歇着好些湖底的小精怪,蜷在各个角落的探头探脑,那些受了伤的小精怪钻进伙伴们之中,脸上的那种惊恐淡了很多,全然不怨恨始作俑者。   释月觉得很像小孩受了父母打,但见父母气平,又赶紧挨过去的样子。   菩萨像腹部里面光华明亮,全部都是用珠贝碾粉涂抹过的,而这散发着微微珠光的内壁上还画了许多画,大多都是些人间景致。   春日的风筝飞在城北塔楼佛寺的尖顶边上,夏日的冰车从家门口的巷弄口拉过,秋日银杏的落叶沿着城墙铺成了一条金黄的小径,冬日的鞭炮红碎落在满城的白雪上。   释月在这里感到一种生的灵力,想来不用多久,那些小精怪的断腿都可以长出来了。   那些画应该是徐广玉的,他一个溺死的亡魂也像这群强行被异变成精怪的小水族一样,被豢养在这菩萨像的腹腔里。   释月有些弄不懂了,他和这菩萨像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或者说这菩萨像到底有着怎样的盘算?   有些精怪虽然化形,但处境非常受限。   例如树精一类,即便有个千年万年的本领,顶多只能用树枝凝出分身活动,本体是绝对不能离开原地的,一旦离开,无异于断根。   植物成精大多如此,除非是根系比较疏松的,好比一些盆养的奇花异草,因为某种机缘而修成人形,受限反而比较少,但同样的也会比较孱弱。   更深露重时若有个夜来香要来惑人,这头还未褪衣勾引,那头小丫鬟偷懒,烫水乱泼溅到根里去,美人一下不见,只落在床上两片叶。   人参精倒是其中的特例,也许是天生有人形的关系,人参精一旦修炼得当,可以离开土壤,但若受伤或者损了元气,也是回到土中休养的。   还有一种不便离开的精怪是建筑,例如释月和方稷玄灭过的一座食人的荒庙,便是成了精怪的,若有路人在其中过夜,无异于自入虎口,晨起只留白骨一具。   这荒庙建成总有千年了,比那地方的地仙还熟知地界上的变动,释月和方稷玄一去它就发觉了,将自己缩成一座灶洞那么大的土地庙,又散出幻术,将释月和方稷玄困在里头,化出一座假庙让他们去灭。   这庙怪非常聪明,但有一点很要命,它也走不了,最后被炎霄和方稷玄画地为牢困住了,烧成了一个三寸左右的小庙,肚大无比,能容下一座小城,成了释月的一个宝器。   原本说那弃婴塔应该也算个不能动的,可它本体特别些,说塔不算塔,用石块瞎垒的,地基不稳,所以更类似于石怪,虽然行动自如,但力大蠢笨,不似那庙怪,有地气供它修炼,所以连地仙都敢吞噬。   以此类推,这樽菩萨像虽不是建在这湖底的,但它大半边的身子都在淤泥里,跟长在这也没差别了。   而且当初登仙的圣僧多半是答应将肉身镇在湖底以佑百姓的,还有一重桎梏在。   如果这樽菩萨像要拔动,除了它自损元气之外,满南苏只怕要淹掉。   若以满城的百姓为重,自然是不能动,永远老老实实待着为好。   可释月有什么资格要求这樽菩萨像这样做?它已经守了好久了。   忽然,一丝异样的感觉从释月脑海中滑过,她看向方稷玄,传音给他。   “粟粟说徐广玉似乎有被另外的灵体附身,性情谈吐举止大变,可徐广玉本来就是魂魄,如何再能被附身?”   方稷玄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一层,又问:“既是湖底菩萨像,并非溺死水鬼,为何又贪火灵?贪图火灵的该是徐广玉才对,但那些怨灵发丝又显然是外头那些人柱身上取来的,动手的无疑是菩萨像才是。”   作者有话说:   每次去外面玩了回来都有种不如不去的感觉。 第82章 结界   ◎徐广玉竟能把这晕染的感觉都画出来,一碗面跃然纸上,连香气都逼真了。◎   正当方稷玄和释月在湖底琢磨菩萨像和徐广玉之间的联系时, 乔金粟和炎霄说起了在鸭子河泺和栓春台的往事。   书砚见他们一家三口看起来与常人无异,觉得约莫是什么能人术士,又听乔金粟同炎霄说的事儿都是些吃喝玩闹的人间事, 就更这么以为了。   所以书砚只把炎霄当个机灵能耐些的小娃对待, 知道他担心爹娘不肯睡, 把个桃子啃得精光,就想着给他多拿些零嘴。   “我们常回去的, 想吃羊肉和油旋了, 就回栓春台, 想吃酸菜和蘑菇了,就回鸭子河泺,有些吃食非得在原来的地方才是那个滋味呢。鸭子河泺的馍馍和喙珠湾的馍馍只是麦粉和水, 可吃起来就是不大一样, 喙珠湾的饺子跟栓春台的饺子也不是一个味, 面就更奇怪了, 粟粟姐,你说栓春台的面和满南苏的面都是面, 可吃在嘴里, 真是一点都不像。”   乔金粟很久没有吃过栓春台的面了, 被炎霄这么一说,鼻端忽然就充斥着那种油泼后的迷人辣香, 忍不住空咽一口。   满南苏的百姓也很爱吃面,且讲究呢, 汤是面的魂, 好汤要清亮而醇厚, 味鲜而不腻, 用鳝骨、蹄髈、大骨都不稀奇, 吊成老汤之后还要日日换新,一锅镇店的老汤里头总也得有百来只鸡了。   汤底分红白两种,白汤是原底子,清澈见碗底,但红汤会加些酱,但有些讲究的面馆并不是胡乱加一通酱了事,往里兑的可是煨五花出来的肉汁。   于娘子和张巷边毕竟在北边住的时候久,这口面是改不了的。   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乔金粟跟着他们把满南苏的大小面馆子都吃遍了。   各家的汤底大差不差,但浇的卤子会有不同,味道的区分就由这卤子来定。   有些人家是爆鱼后的酱汁,有些则是葱油酱,有些是卤鸭汁,这一般跟店里的浇头有关系,一碗面里吃出千锤百炼的鱼鲜味,虽要了个虾仁浇头,那店里必定是有爆鱼浇头的。   乔金粟还清晰记得爹娘吃面的喜好,爹喜欢吃硬面红汤,虾鳝、蹄髈做浇头,还要很多很多蒜苗,得新鲜切的!   娘喜欢吃烂面,并不是真要吃一碗糊烂面,只是面软些,所以她的面总是迟来。   她最喜欢的是一碗白汤大肉面,看着清清爽爽一碗,但汤之醇香,面之爽鲜,肉之嫩软,叫人心醉。   至于乔金粟自己,她最喜欢吃的面和徐广玉是一样的。   炎霄见她翻开一本小画册,指着一碗红汤爆鱼面,便道:“爹娘带我去吃过,城北王婆子家的爆鱼最好吃,有时候爹娘不吃面也会去买爆鱼来佐酒的!”   宽口的汤碗里卧着一团弓如鲤鱼背的面,面上搁两块棕红的厚熏青鱼块底下的白汤被鱼块上的卤子一点点的晕红。   徐广玉竟能把这晕染的感觉都画出来,一碗面跃然纸上,连香气都逼真了。   炎霄好奇地翻了两页,连忙把这画册盖上,道:“可不能看,看得更馋!”   说到馋,乔金粟才看见书砚捧着一些干果、果脯走进来。   “什么时候出去的?竟是悄没声的!可不敢这样了!”   释月只在这间屋里布下了结界,因为她离得远,结界太大会不稳,而其余人都被她弄睡后定住了魂魄,免受邪灵侵染。   “只是在隔壁水房取了点吃食回来。”书砚一愣,平时进进出出惯了,水房就是这屋里的小隔间,夜里添茶倒水都是常来常往的,她走出去的时候都没觉得自己是出了结界。   乔金粟上上下下地打量书砚,见她无碍,心里还是后怕。   “快些进来吧。”乔金粟说。   因为屋里点了数盏油灯,所以书砚的影子重重叠叠,虚虚实实,从门槛上流进屋里来。   炎霄盯着她手里的核桃,忽然,手边的一盏油灯灭了。   书砚以为是自己带进来的风,转身想去关门,却赫然见到有个男子站在门槛上,阴风阵阵过。   “徐广玉!你还敢造次!”   乔金粟顿时警觉起来,将炎霄拽到身后,炎霄搭着她的腕子打了个旋,却是落在了书砚前头。   他看看徐广玉站在门槛上的奇怪举止,哼笑道:“不敢蹦进来?”   徐广玉不语,只是望向炎霄的时候,原本死气沉沉的眼眸中腾升出一种诡异的渴望来。   书砚手里的果盘落在地上,吃食撒了一地。   乔金粟就见书砚整个人僵直着,脚下悬空几寸,一丝丝的头发犹如细线般顺着脚底的影子钻进她的身体里。   几个核桃滚到炎霄脚边,他当即燃火去烧那些头发,可这一下却是中了计。   炎霄燃出的火没有烧掉那些头发,反而是顺着那些头发淌向徐广玉。   书砚摔在了地上,而炎霄整个身子都烧起来了,一根根明亮的火线没入徐广玉体内,便是书砚也看得明白,炎霄这是在被强行汲取灵力。   如果炎霄在乔金粟这里出事,她真不知该怎么面对释月了。   乔金粟头一个念头便是要把徐广玉拽进来,这样他就会碰到释月设下的结界。   可徐广玉是魂体,又不是人,如何能触碰?   乔金粟虚空抓了一把徐广玉的肩头,果然挥空,只觉凉飕飕的。   眼见炎霄的表情愈发痛苦,急得乔金粟全然没了大买卖人的冷静,瞬息间又变成那个在栓春台街面上横冲直撞跑腿挣银子的小女孩。   她抽出一把贴身的匕首,割破舌尖取血,然后朝徐广玉掌控炎霄灵力的左手劈去。   舌尖血驱邪的说法还是张巷边从前说给乔金粟听的,张巷边从喙珠湾回来后虽然买卖做得好,但人总发虚,最后还是托人看了看,说他是碰见过厉害东西了,虽说已经被驱了,但身子还是亏了些,要他弄些驱邪的东西镇一镇。   张巷边原本还以为自己又要破财,没想到那人转了一圈,指着他带来的两个石敢当说,这个就很好,搂着贴心口上睡两晚吧。   张巷边照做,精神头还真就好起来了。   这种事张巷边还遭过一回,那天夜里他回来的很晚,遇上碰见鬼打墙了。   若不是商队里好几个青壮大小伙,只怕要去掉半条命,好不容易回到家里,张巷边面白发虚,来借乔金粟的石敢当一用。   乔金粟那时已经学着掌家了,张巷边就跟她说了些辟邪的法子,但他还说了舌尖血不能乱用,真碰上什么脏东西就用用黑狗血、公鸡血一类的,因为舌尖血一旦破了,人自身阳气也会大损,万一那东西厉害,不能一击致退,反而陷自己于弱势。   但此时乔金粟哪里想得到自己,就见徐广玉的腕子真的虚了虚,他跟炎霄之间的连接被她砍断了,但一种彻骨的寒冷却钻进了乔金粟的身体里。   她只觉得通体冰冷,不受控地朝徐广玉扑去。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是深夜码字~~久等 第83章 湖景图   ◎徐广玉的魂体看起来状态很差,浅淡得就似一缕烟雾。◎   乔金粟砸向了徐广玉, 她一下就觉得轻飘飘的,身躯的重量全不见了,她低头瞧着自己的脚, 抬手看自己的指尖。   这几个寻常动作不是乔金粟做的, 而是她身体里的另一个魂体所为。   她尝试着要抢占对身体的掌控, 但徐广玉突然势大起来,乔金粟就感觉自己被挤到一个小小的角落, 承受他狂怒的咆哮。   等稍微镇定一点, 乔金粟听见了两个声音。   “她的身体受不住的, 你快些出去!”这是徐广玉的声音。   “此乃天赐良机!”这声音听起来有些怪异,像是从很远很深的地方传来的,带着非常浓重的冰冷感, “得了这火灵之后, 你我就能融为一体, 重登仙位, 免受轮回之苦了!如此紧要关头,你还要再弃我负我吗!”   随着这句愤怒至极的质问, 整个院子都震动起来, 在剧烈抖动的桌椅和跳跃闪烁的灯火旁, 那些受到释月法术操控的下人还在沉睡。   炎霄的灵力空了大半,急需填补, 瞬息之间,屋里所有的灯火都灭了, 就像水往低处流一样, 是不受炎霄控制的。   乔金粟下意识慌忙看向内室, 但身子已经不归她控制了。   她看着眼前无意识在吸纳火力的炎霄, 知道张铜麦也是这般毫无知觉的躺在床上, 还未苏醒。   此时就连屋檐下和院子里,乃至这一整条街巷油灯、灯笼、灶洞里的火光都凝成一团,朝炎霄飞来。   而乔家的书房门忽然打开,一个个画轴从窗门中飞射而出,边朝后院飞去,边抖落出整幅画面,正是徐广玉那缺了冬月的三幅湖景图。   有些光团汇进了炎霄体内,但有些光团落在后头,被追上来的湖景图一一吞没。   那些光团如冰雹般穿透结界,晃荡起一阵阵光波,虽然是受炎霄的引动,但也说明了他此时有异状,释月和方稷玄定然有感应。   乔金粟只觉脑后一阵凉,像是被大蒲扇扇了一把。   三幅湖景图连成一排,从她眼前飞驰而过,只差冬月就能拼成完整的一幅的。   乔金粟湖景图的纸面上白光闪动,就见炎霄、书砚都被吸进了画中,乔金粟还未反应过来,就觉白光大盛,照得她睁不开眼。   原本这白光照得乔金粟发冷,可光芒未减,只是觉得温暖了许多,乔金粟再睁眼,却见自己躺在湖畔,照在她脸上的是明媚的阳光,杨柳的细细长长的影子拂在她面上,给她一种虚妄的安宁与平和。   湖面上波光粼粼,湖心还有荷花开得正好,只是残桥破舟,缺乏修缮。   乔金粟猛地意识到自己这是进了徐广玉的画了,这是夏日的湖景,在张府还是徐府的时候。   释月和方稷玄霎那间就赶到了,可他们只见到一间黑洞洞的屋子,昏睡着的张铜麦,其他的人都不见了。   属于炎霄的灵力在空气中隐隐浮动,像是走进了一场爆竹红碎雨,能闻到的都是硝烟味。   方稷玄肯擅长感应炎霄的状态,释月就见他深深皱眉,似乎是不解,就问:“怎么了?辨别不出方向?”   “不像在近处,也不像在远处。”方稷玄四下看了一圈,除了书砚砸掉的东西之外,没觉得这屋里还有什么显而易见的异状,“却是虚虚散散,如在云雾中。”   “小家伙还不至于敌不过徐广玉一个水鬼,至于菩萨像,它本体在水底,受制颇多,这是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分身至此,又是使的什么手段?”释月想起菩萨像腹腔里那些小精怪和画,忽然道:“莫不是用了什么宝器将他们几个藏匿起来了?”   宝器有灵,定然不会觉察不到,但释月和方稷玄细致寻了一圈,并未找到什么灵力充沛之物。   释月总觉得这件事里头最蹊跷的就是徐广玉和菩萨像之间的关系,揣着这个念头,她鬼使神差般拿起那本被炎霄倒扣在桌面上的画册。   这画册上的画都不是正经画的,有几副甚至是兴致来了,都没去拿笔,捏了块炭随便一墨,寥寥几笔,形神兼备。   释月翻开的那一页,红油爆鱼面香气袅袅,不过是闲情小品,也能画得活灵活现。   徐广玉的确是才华横溢,若不是死的太早,留存的画作太少,他的名望和成就远不止于此。   看着那碗被描摹出热气的面,释月想到乔金粟曾说过徐广玉可在一定程度上操控自己的画作,她瞧了一圈,就见角落里一个空置的花瓶里斜插着一个画轴。   一些人家的书房里也常有这样存放画轴的,花瓶深纵,抽取出来赏看也方便。   见释月盯着那几个画轴看,方稷玄就抽了一副出来,打开就见是一副春日湖景图,没什么稀奇的。   释月走过去把剩下两副也抽了出来,两人一掠而过,皆没发现什么异样。   三幅图之中唯有秋景图所画乃是湖边夜色,圆月正空,湖边石柱上点了灯,那灯火是朱砂点就,给人一种忽明忽暗的闪烁感。   释月又盯着看了一会,肯定不是自己的错觉,当即就把用灵力把那画中境给撬了开来。   一瞬间秋风裹着春花夏阳卷来,方稷玄和释月顺着那团灯火就把炎霄给拽了出来,他还一手一个拉着乔金粟和书砚。   释月还觉察到一丝从画中逸散开的灵体,当即将其捆住,这才发现是徐广玉。   徐广玉的魂体看起来状态很差,浅淡得就似一缕烟雾。   “你和湖底佛像到底有什么渊源,为何他强留你不放,你早该投胎去了的。”释月觉察到徐广玉此时就是徐广玉,魂体里并没有被什么东西操控,便问。   徐广玉见乔金粟和书砚转醒才叹了口气,苦笑道:“它非要说我是什么使者下凡历劫,好成菩萨的,而它则是我得道坐化之时在凡间的肉身。说我当初替它应下镇涝一事,它已做了千年,此番我投胎至此,是老天给它的契机,不许我擅自轮回转世,一定要带上它才行,说要同我合二为一,还欠一味火灵助我们炼化。”   “竟是这般。”释月也觉凑巧,又问:“所以你虽为魂体,而它本体在湖底却能操控你,概因你与它本是一缘?自有牵引?”   徐广玉哪里知道这些,轮回转世之后他只是徐广玉罢了。   “那还不趁此机会投胎去?释娘子收拾起那个湖怪,也不碍着你了。”乔金粟赶紧道,却见徐广玉面露犹豫之色,“你还舍不得了?” 第84章 湖神   ◎“应该是魂体受损过甚,濒临溃散,所以开始一遍遍重复死的过程,等他受不住折磨了,魂魄就彻底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到那时候才叫神仙难救◎   乔金粟只知张铜麦险些因为湖底精怪而断送了性命, 又觉其操控徐广玉要取炎霄性命,定然是个恶的,却不知这精怪一旦被消灭或是移位, 满南苏势必要成为泽国。   徐广玉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 望向释月和方稷玄的目光中充满忧虑和为难。   “难道, 满南苏的命数上定了此劫?”   释月斜了他一眼,诧异道:“你问我做什么?”   她若真这么喜欢管东管西的, 巡游仙将也就一直做下去了。   倒是方稷玄说了一句, “天宫中有命数流池, 世间万事万物的命数都在其中流转不停,所以虽有命数回事,但命数又是活的, 并不是定死的。”   若想看谁人的命数, 舀出一勺便可看其未来的走势, 但这种走势是基于当下的抉择, 人生之路弯弯绕绕,每一个拐角所做的抉择不同, 走势都有更改的可能。   “而且你与湖怪虽前世缘分深重, 但它毕竟是后来修炼出的灵体, 你们二人各有魂魄,若炼为一体, 多半是个畸怪之物。它只是想借你的仙运脱困罢了。”   听释月这样说,徐广玉重重叹气, 道:“我也知道, 但即便没有我, 它若决意壮士断腕, 离开湖底, 又该如何?它常言,‘我本不是镇水兽,一樽泥塑白骨,怎么受得住流水日日冲刷。’”   其实灾劫多发时,百姓怨恨,却又无力阻止。   在求神拜佛无回应之后,若是旱灾,就推土地爷出来暴晒鞭笞,若是洪涝水灾,就推龙王神像,乃至各种神佛像进水中泄愤的。   天地之间最弱小的是人,但最莽撞狠辣的也是人。   湖河中的镇水兽大多是铜铁铸造,塑的也多是牛、龙,从这个角度而言,往湖底投菩萨像就更倾向于泄愤之举,即便当初的本意并非如此,泥胎裹肉骨也的确不会喜欢待在水底下。   释月和方稷玄在此,徐广玉就只是徐广玉,并未受到那樽菩萨像的控制,但他毕竟长久受其控制,眼下魂体不知是出了什么差池,虚虚闪闪的。   释月稍微一探,发现是因为他盲目汲取炎霄的灵力,又没有菩萨像帮他融合,以致于被反噬灼伤了。   而炎霄周身的灵力黯淡无比,已经藏进方稷玄怀中躲着了,若他们来晚一步,难保不会有个什么差池。   释月和方稷玄心中自然愤怒,想要教训那泥怪,动了它又怕给满南苏带来灾劫,她鲜有这样左右为难的时候。   徐广玉忽然抖了一下,像风中的微弱烛火。   乔金粟神色复杂的看着他,道:“怎么了?”   “好冷。”徐广玉的魂体变得更淡了,有那么一瞬间,几乎被淹没在窗外漏进来的月光中。   徐广玉的表情忽然变得痛苦起来,他瘫在地上,拼命的挣扎咳呛,渐渐不再动了,身下洇出一滩虚无的水,很快在月光中消失了。   乔金粟差点要伸手扶他,被释月一拦,又见徐广玉古怪的叫了两声,又‘活’了过来,嘴里又是叫着好冷,似乎开始了无穷无尽的死亡循环。   “这是怎么一回事?”乔金粟又是畏惧又是同情的看着徐广玉。   “应该是魂体受损过甚,濒临溃散,所以开始一遍遍重复死的过程,等他受不住折磨了,魂魄就彻底碎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到那时候才叫神仙难救。”   释月说这话的时候太平静了,可乔金粟却只觉得一阵揪心,觉得徐广玉真是可怜。   “释娘子,那,那要怎么办,害人并非出自他的本心。”乔金粟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开口替徐广玉试探求情了。   炎霄从方稷玄怀中探出脑袋来,它都变回火苗的形态了,蔫头耷脑地说:“阿娘,这副湖景图虽然是徐广玉画的,但因为圈住了这片湖,所以受湖底精怪操控更甚,它原本要通过湖景图将我们直接拽进湖底的,是徐广玉带着我们顺着画中景逃着躲藏,所以才能撑到你们寻到我的时候。”   与其说徐广玉是为虎作伥的伥鬼,还不如说他是个倒霉蛋。   释月想了片刻,伸手一点,飘出两点精光融进徐广玉的身体里,他的魂体才勉强稳住。   “召鬼差来吧,如若真是西天使者历劫轮回,冥府必定不敢怠慢,即便是那泥怪胡诌的,在冥府休养几载也好投胎了。”   方稷玄闻言便从怀中取出一个圆形的铜牌,上头乌铜金丝缠绕出牛头和马面两位守门者,随着方稷玄的转动而更替位置。   这些乔金粟都看不见,她忽然连徐广玉也看不见了。   因为释月将她和书砚、张铜麦一并掩在了结界之后,冥府鬼差自带森然鬼气,活人怎好沾染?   所以乔金粟只看见方稷玄抬手在虚空中拧了几下,起初也未有什么反应,但月光忽然淡了下来,像是被一层黑纱罩住。   桌布翻飞如有风从地下冒出来,但一尺之隔的乔金粟足边,却很平静,床帏都没有颤动一下。   有释月和方稷玄在,乔金粟并不觉得害怕,坐在床边抚了抚书砚的头发,又摸了摸张铜麦的手,然后望向徐广玉躺着的那个墙角。   忽然,乔金粟感到一点震颤,紧接着她发现自己能看见一个单薄透光的徐广玉了,他正绝望地望向窗外。   “出了什么事!?”乔金粟慌忙问。   “肯定是它觉察到我要投胎了,不行,我不能去。”   徐广玉说话的时候,地面震颤更为严重,乔金粟直接站不稳,要朝桌角砸去。   徐广玉想去拽她,就见释月一把将乔金粟拉住了,道:“真是个菩萨心肠,我眼下倒有几分信你是佛前使者历劫来了。”   那樽菩萨像显然是要出来了,释月都能听见湖底的岩石与淤泥碎裂胶着的声音。   “可否将整个满南苏装进阔口庙中?”方稷玄飞快地问。   阔口庙便是那个庙怪死后留下的一个宝器,可容下一座城。   “可是可,但这只是一时得救,活物在阔口庙中存不过一月,否则也会死,一个月难道就退水了?到时候要取出来却无处安放,难道凭空将这官道港口都串联的满南苏放到荒漠之中,还是深山里头?满城百姓都经此异事,一个受不住就要神志疯癫,到时候冥府又要啰嗦,罪责岂不是要算到你我身上!?”   释月虽有帮人之愿,却也要为自身考量。   乔金粟听得几番想要插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一句来。   震动越来越大,乔金粟根本没办法站稳,扑到窗外,看着浑浊的湖水从大门缝隙中倒灌进来,狰狞如一条条奔涌的水蛇。   “那该如何?两位仙君难道就看着满南苏的百姓尽数淹死?”   看着徐广玉如此激动,释月却是一笑,道:“我的确没有太好的法子,但你有啊。”   徐广玉不明白释月在说什么,她又道:“你第一次同粟粟见面的时候不就说了吗?只差火灵就能成湖神了,你既是西天使者下凡历劫,一旦迁跃神位,必定法力大增,除非是你舍得不自己的大好前程,不愿只做个小小湖仙,更不愿为了这满南苏的百姓而多停留些日子?”   释月说得轻描淡写,但所谓‘停留些日子’肯定是漫长的岁月。   乔金粟望向徐广玉,他几乎没有怎么犹豫就道:“好。”   释月并不惊讶的样子,只是一挥手,召出当初从冥府兑来的火莲,用这株火灵充沛的莲花给徐广玉的魂魄做了栖身之所。   余下的事情乔金粟并不太清楚,释月、方稷玄和徐广玉消失之后,她只见到最后一波水猛烈地泼在窗子上,顺着缝隙滴滴答答的留下来,难看又腥臭。   然后那些水就一层层地退了回去,彷佛是一个荒诞梦境的结尾,昭示着天将明,她将要醒来。   不过乔金粟没有睡着,她一点点看着天亮起来,听见外头嘈杂纷纷,人声渐渐喧闹起来。   下人们都醒了,一个个张惶无措看着满地的淤泥鱼粪,崩裂的地面,拱地而出的老树盘根。   很快就就有人来叩门,一开门,乔金粟还是那样镇定自若,吩咐他们清扫院子,又遣了几个机灵麻利的下人去街面上打探情况。   昨夜宅院里的下人们睡得沉,满城的百姓可没受释月法术操控,定然受惊不小。   院里众人一忙起来,就显得热火朝天,生机勃勃,看着叫人心热。   很快回来了一个下人,手上还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不合时宜的明亮油灯,说是释月给乔金粟的。   “桥下的小食肆,开门了?”乔金粟犹疑地问。   小丫鬟点点头,道:“开了呀,不过只有方郎君在店堂里,也是他递灯给我,释娘子倚在二楼的窗边,叮嘱我要端牢。”   乔金粟郑重地接了过去,摆在张铜麦的床头。   “方郎君和释娘子瞧着可还好?”   “挺好的,不过昨夜应该也吓着了吧?肯定没睡好,我瞧释娘子打散了头发,应是要睡个回笼觉呢。”   张铜麦的面色肉眼可见的鲜活了一些,乔金粟松了口气,又听小丫鬟报说外头都在说昨夜江临的都城被东泰的军队攻陷了,上天因此痛惜示警。   ‘这还真是能自圆其说上。’   只是乔金粟心中五味杂陈,经过昨夜一事,她觉得朝代更迭都算不得什么大事了。   这一日外头都是闹哄哄的,消息一会一个,不停的报进来。   乔金粟只守着妹妹和书砚,等她们醒来之后,乔金粟这才站起身,刚走了没几步,便晕了。   作者有话说:   非常抱歉鸽了大家,接下来应该会稳一点更新了。 第85章 雪菜炖鱼   ◎厨娘就把火烧大,往锅里倒水熬剩下这些浓缩的雪菜鱼沫,锅边那一圈已经有些起焦了,厨娘用锅铲把那些咸香鲜美的焦巴铲进汤里滚着,又下进去一◎   相比较起张府遭受的湖水倒灌, 离远些的屋宇所遭受的地动更为严重,以湖泊为中心,崩裂的河道和地面密密麻麻如蛛网。   好些人半夜惊动逃出去, 直接掉进了地缝中, 命大些的爬上来了, 更多人直接留在了地底下。   住在河边的人家几乎没有一户逃得过,有些是整个人屋子都砸进河里去了, 有些是地基下陷, 直接没进淤泥里, 还有些好端端在床上睡着,屋子忽然被劈成两半,夫妻二人原本睡在一张床上, 眨眼之间就隔了一道巨大的鸿沟。   满城人皆是同样惶恐不安的表情, 唯有释月和方稷玄身上才能看到一点闲适。   城中的几条河流断水, 河不成河, 而城外官道上凭空拱起了一座小山坡。   炎霄跟着几个孩子去看,若有所思地说:“原来山是这么来的。”   得释月和方稷玄相帮, 满南苏都是这样一副满目疮痍的样子, 乔金粟不敢去想象没有他们两人的情况。   好些人没了性命, 没了屋宇,没了积蓄, 没了生计。   乔金粟苏醒后很快就在几条主街还算平整的街口街尾处设了棚子施粥,粥是薄粥, 混个水饱, 只早晚两顿。   不过各色河鲜时时都有, 一锅一锅从张府运出来。   众人看得都讶异, 也没见他们运进去啊。   张府的下人也不藏着掖着, 闹不好叫人觉得有蹊跷,反而往自己身上泼脏水了。   “老天爷怒一怒,还得甜一甜。我们后头那湖里,跟捅了鱼虾窝一样,自己都往岸上蹦。”   阿达剔着牙,看那人神色。   人家说:“是了,我听说城北的河里也有往外蹦鱼虾的。”   阿达这才笑了笑,运着满满一锅子的酒糟白虾往棚子去。做好事,可别把自己做成筏子了,尤其是在眼下这光景。   “大姑娘,犯不着我费心思,张茂死了。”   乔金粟听到这消息,也没有多少松快。   已经到了布施这份上,菜色之中自然不会有多少油盐。   酒糟白虾已经算很不错了,原本再加白酒可以做生呛虾吃,但这时候乔金粟也不敢叫众人吃生的,只怕闹肚子,所以一应都做成了熟醉。   白酒自然也是没有的,但酒糟的香味已经很浓厚,非常鲜甜香。   用酒糟来烹制的还有田螺河螺一类的小螺,张府后湖里一波波的捞上螺来,都是很干净的,不用怎么用清水浸泡,只是螺肉难入味,灶上厨娘用了糟虾剩下的糟汁,使其滋味更加醇厚。   鱼就用雪菜来烧,大锅子成天炖着,一层鱼一层雪菜的摞着,有些费柴火,吃了食的百姓就去捡些柴木来,你一根我一根的往柴堆里投,把那锅雪菜炖鱼熬得飘香百里,造出一种盛世太平的错觉。   来得早的人有整条鱼可以吃,虽然省却了油煎这一道,但雪菜与鱼,鲜上加鲜。   来得迟一些,鱼肉被锅铲戳散了,同雪菜彻底混在一块,若是叫个北人来吃,吃上一口鱼得是满喉咙的刺,但滋味却更浓厚。   鱼肉炖到这时候,已经全然和雪菜融在一起,吃在嘴里,叫人咂个不停,既是抿刺,也是惜味。   等过上一会,锅里已经鱼不成鱼了,天色也渐渐暗了下来,入秋了,夜晚风冷。   但还有好些人排着队,厨娘就把火烧大,往锅里倒水熬剩下这些浓缩的雪菜鱼沫,锅边那一圈已经有些起焦了,厨娘用锅铲把那些咸香鲜美的焦巴铲进汤里滚着,又下进去一板子豆腐,引得众人欢呼雀跃,仿佛过年一般。   炎霄这些时日忙着修炼复原,醒着的时间不是很多,偶尔和小伙伴们出去散散心,大部分时候就坐在门槛上看长长的队伍,闻空气中的食物香气。   释月和方稷玄很明显看出炎霄的伤感,街面上原本的小伙伴算上炎霄一共有七个,如今还剩了五个。   那时候,事情了结,释月带着虚弱的炎霄回到食肆里。   晨光中,却有无数灰影子浮动。   有个跟不上趟玩,常被炎霄撇下的小女孩就那样站在街对面看着他。   鬼差碍着释月和方稷玄不敢催促,实在到了时辰要走,她松开爹娘的手,朝炎霄这边跑了过来。   炎霄也是像现在这般坐在门槛上,装作看不见她的样子,目光穿过她的魂魄,看向不远处的折掉的一棵柳树。   释月说,不要轻易跟凡人结下缘分,所以炎霄就盯着她脖子上的小银锁看。   她问:“下回带上我玩好吗?你们上次去长桥上放风筝,都没带我去,我爹给我做了好大一个蝴蝶风筝,咱们一起放,一定拿头名!”   炎霄不会哭,只觉得心烧,没忍住跟她对了一眼,女孩清浅的瞳色中印出一团火来,她一愣,笑得很甜。   蝴蝶风筝的骨架全都断了,纸面也残破不堪,炎霄自己拖回了一根竹子,一点点劈开竹片,学着修补。   在这件事情上,释月和方稷玄并没怎么管过他。   若是连世间的生老病死都参不破,他还怎么在俗世中修炼,不如直接回深山老林得了。   但偏偏这小子是火精,即便不是由释月和方稷玄带着,他天然就会被人世间的烟火气吸引。   因为河鲜源源不断,所以布施一直持续整个秋。   隆起的土块被铲平,绝流的河道填满,断裂的树木被劈做柴火,毁掉的房屋一一重建。   自从东泰的将军率兵入城之后,这些进程就更加快了,因为满南苏历年所缴的税款名列前茅,早一日修缮好,早一日挣银钱。   满南苏那一套官员没逃,抱着侥幸心里还想讨要个官来当当。   这些日子他们借着修缮的名头索财无数,如今刚好奉上,岂料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媚眼抛给瞎子看,大老爷被当街斩首,余下走狗或是贬为庶民,或是被流放。   满南苏富庶,也养了一堆硕鼠,硕鼠吃惯油水不堪用,这么将军显然也不吃溜须拍马那一套,自然不会留下。   料理了官,接下来就是商。   打头的几个商户忙不迭表忠心,商人无权,更何况眼下就是有权也无用,在绝对的权力面前,多么高深的计谋都是过家家。   乔金粟低着头进了衙门,却被请到偏阁奉茶相待。   几个商户出去时一个个如被割肉般,满头冷汗,形容狼狈,看得乔金粟愈发惊疑不定。   终于听见脚步声响起,她忙起身,只见到个利索威严的女将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道:“阿月说你同她是旧相识。” 第86章 糖芋艿和梅花糕   ◎小泥怪其实不只是想来找炎霄玩,这间小食肆他也很喜欢,永远都是一股甜◎   乔金粟急忙点头, 女将军面上才有了一点隐约的笑模样,但又不掩目光中的审视意味,道:“那有些事, 我可放心交由你来办了?”   乔金粟自然要应下, 这位大人物居然是释月认识的人, 再没比这更有保障的。   这女将军便是阿鱽,她率兵入城时百姓们龟缩不出, 四周寂寥, 但空气中却有一股甜蜜香气不合时宜的飘过来。   阿鱽肃眉望过去, 就见小桥下竹摇椅上歇着一位美人,柳树畔小炉烤火煨着一锅赤豆糊。   “将军车马劳顿,可要吃一碗赤豆小圆子?”释月指尖绕着一截柳枝, 笑盈盈地瞧着她。   恍惚间阿鱽还以为时光倒流, 一切都回到往昔了。   乔金粟面临的波折就这样轻轻松松的消弭了, 反倒迎来莫大的机遇。   她手下那些韬光养晦的人才一下都有了用武之处, 拿着新朝廷给的路引凭证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乔金粟作为当家之人,日日忙碌, 入夜后才算有几个时辰的安宁。   她的屋子还是那个样, 只是茶桌上多了一个流云形状的水盂, 水盂中养着一株碗莲,铜钱般大小的叶和花, 像画出来一样精致。   乔金粟伸手拨弄了一下莲叶,过不了一会, 徐广玉就从这水盂中冒了出来, 像一阵雾气般落到这房间里, 渐渐凝成一个可以触碰的实体。   徐广玉以火莲为躯, 得了释月相帮, 也是他死后享有世人的敬仰崇拜,又留下来镇住满南苏的水脉,救下性命无数,功德深厚,所以迁跃神位是顺理成章的事。   即便徐广玉还分了一部分神力给泥胎菩萨像,也很够用了。   泥胎菩萨像最终还是从湖底出来了,它脱身的这个过程如受刑一般,千年修行几乎泯灭,原本庞大的身体一点点削下去,上岸的时候就成了最初那樽不比人高的盘坐着的菩萨像。   它在湖底实在太久了,通身的水藻青苔,像是长了一层绿霉,除了膝上放着徐广玉的这一世的骸骨之外,它身上也露出了森然的白骨,脸上更是半面菩萨半面骷髅。   一樽可怜的菩萨像,真叫一个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居然还要它来保佑世人。   徐广玉心有所感,也肯定了那是自己之前的骸骨,菩萨像并没有说谎。   “因果交缠。”方稷玄很沉重地叹了口气。   在朦胧温柔的晨光中,那裹泥的白骨架子诡异而笨拙的转动着脑袋,追逐着太阳的光芒。   除了腹腔空洞可养鱼之外,它的胸腔也已经塌陷进去了,差不多一拳头的大小,释月看见心的位置还长着一团细绒绒的小草。   那是一种既能在岸上也能在水中生长的杂草,释月从前都没有留意过,谁会留意一丛不美的小草呢。   但是这小草却被好好种在了心窝里,像是早早就同它保证了,有朝一日要带它一起到岸上来看看。   在徐广玉的恳求下,释月和方稷玄答应放过这个泥骨怪。   以释月的脾性来说这是很难得的,但瞧着它在阳光下站起来,迈开步子每走一块,身上就开始七零八落的掉泥渣,一副畸怪又可怜的样子。   泥骨怪原本是要重新修炼的,但徐广玉分了一些法力给它,让它能自由一些。   乔金粟第一次见泥骨怪的时候,它是跟着徐广玉一起来的,缩得只有三寸大小。   徐广玉应该是给它重新塑过泥,描过彩了,已然不是一樽菩萨像,而是个跟炎霄年纪差不多的小光头。   他看起来有点像徐广玉,但绝对是不一样的。   徐广玉容貌俊秀,这些时日以来更是成熟了些,举手投足间蜕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洒脱从容。   而这个小泥怪的人形脸型方圆,宽厚一对耳,眼角低垂,隐着佛相。   徐广玉用荷花梗戳戳他,他低声道:“对不起。”   乔金粟不语,小泥怪瞥了徐广玉一眼,又看乔金粟,见她还是不搭理自己,小泥怪低头,在自己肚子里掏啊掏。   他掏出的物件在落在茶桌上的时候变大了,压碎了一个茶盏。   小泥怪有些无措的看着乔金粟,徐广玉苦笑。   那物件是一个非常漂亮的桌屏,材质有些像琉璃,散发着珠贝一般的光泽。   桌屏上的画就是徐广玉留在菩萨像腹腔里的满南苏四季景图,原本宏大的墙画缩在着这一副不过横三尺纵二尺的桌屏上,每一片叶都显得那么精致。   而且这个小屏风的边框镶嵌着很多小螺壳和小贝壳,依据每幅画的色调而挑选了不一样颜色的螺贝。   乔金粟从没见过比这个还独特好看的屏风,一抬眼就见一大一小都在眼巴巴的看着她。   “这是我跟他一起做的,也是给三姑娘的赔罪礼,”徐广玉指着屏风角上的一粒红珠,道:“这是我凝出来的红莲子,这一番只得两粒,有一粒还了月仙君,月仙君说这红莲子能种火莲,但凡人种不出,就当个辟邪的东西好了。”   乔金粟思量片刻,徐徐道:“小妹和阿达议事时,常常因些小事争执不休,也不知是不是八字不合的缘故,横座桌屏在其中,也叫两人消停些。”   至于那些因为地动而殒命的人,乔金粟也很纠结,这是小泥怪的罪孽吗?那他那千年的镇守又算什么呢?   徐广玉笑了起来,小泥怪也行了个礼,从桌面上跃下,溜溜达达跑外头去了。   小泥怪其实也不算常来,很多时候徐广玉都不知道它去哪了。   徐广玉塑他的时候用了山泥湖泥盐泥,黑泥黄泥褐泥,所以他不论去哪应该都挺自在的。   小泥怪时常滚了一身草籽、花籽而不自知,被春风春阳一照,呼啦呼啦的冒出来,浑身上下都是野草和小花。   小泥怪应该是去过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些小花的模样看着眼生,紫莹莹的,蓝闪闪的,今儿脑袋上是一株开着米粒大小的碎花,黄点点的。   徐广玉要给他拔掉还不让,说是一拔就痒。   “痒你忍不了啊?”徐广玉按住他,让乔金粟拿镊子拔草。   果然是痒得他咯咯直笑,乔金粟拔了小泥怪身上的草,把他脑袋上的小花小草留下了,顶着那一头花草头发又跑去偷窥炎霄。   乔金粟虽然说原谅这个小泥怪,但炎霄讨厌他。   小泥怪伤筋动骨地从湖底爬出来之后,有些事情记不太清了,但伤害过张铜麦和炎霄这件事他还记得蛮牢。   有了乔金粟大度原谅他的前车之鉴,他拖着一篓从水底捞上来的煤炭屁颠颠去找炎霄,结果话还没说一句就被他一脚踹散架了。   小泥怪爬起来,泥块和白骨胡乱拼凑起来,结果脑袋搁在屁股上,屁股倒是顶在脑袋上,一点模样都没有,单脚蹦着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抱着自己的腿骨。   徐广玉觉得他真是又可怜又可笑,给他重新塑好了身子。   不知道为什么,小泥怪真是很喜欢炎霄,但也的确怕挨揍,总是远远地瞧着他。   他有时候还会伪装,装成食肆墙头上小葱盆里的一块泥巴,又或者趴在墙上,伪装成一个有胳膊有腿的泥点子。   小泥怪这点伎俩还想蒙骗过谁呢?释月和方稷玄只是装作没看见罢了。   有一次食肆里买了一篓芋艿打算做糖芋艿吃,小泥怪就把自己弄成个毛芋艿藏在炎霄眼皮子底下,为了逼真还弄了些苞米须子贴身上。   像还真是挺像的,释月忍着笑把他拿起来看了看,又放回去了。   但最后还是被炎霄发现了,直接把他扔回乔金粟院里去了。   湖边阳光最好的地方摆了一个蒲草编的窝,书砚说乔金粟要喂野猫,野猫凶悍又怕生,因此叫下人少往那去。   但实际上只是给小泥怪一个休养的地方,他一时半会还不能离开徐广玉太久,但真是不愿意再待在湖底了,所以就有了个这么个折中的法子。   小泥怪其实不只是想来找炎霄玩,这间小食肆他也很喜欢,永远都是一股甜甜的香气。   熬赤豆糊的时候是一种浓郁的甜香,赤豆熬得沙沙绵绵,小圆子又是软软糯糯的;   煮糖芋艿的时候又是一种温润的甜香,跟赤豆糊的红棕稠密不同,糖芋艿的在藕粉和碱的作用下呈现出一种清透的红来,小而圆润的糖芋艿就那么躺在微黏的糖水里,撒一撮糖桂花,舀起一个糖芋艿嘬滑入口,与赤豆小圆子一样都是甜糯的口感,却是各有不同。   这两样甜食在秋冬时最讨人喜欢,到了春日里也有吃,只是少些。   满南苏湿漉漉的春天叫小泥怪不是太喜欢,他虽然不介意身上长草长花,但在春天花草长得太快了,昨个才拔过,今儿有长出细绒绒小苗来,揪都揪不完。   下了几日的雨,小泥怪躲水不出门,或是看看佛经,或是趴在书房的花盆里看着徐广玉教乔金粟画画。   雨歇了,他又偷偷想去看炎霄,只是炎霄不在家,跟着阿鱽去城外军营里玩了。   小泥怪还不知道,将自己变成一团绿灰色,贴在潮湿石墙上朝小食肆去了,任谁也不会发现他。   这巷子里有一种闷湿的草味,很青涩,小泥怪捏着鼻子跑出来,朝小食肆走去。   真好,食肆门口的小炉上散发着干燥的焦甜香气,小泥怪如获救赎。   门口的竹椅上歇着的不是释月,而是方稷玄。   小泥怪其实有点怕方稷玄,他依稀能懂方稷玄是炎霄的保护者。   小泥怪犹豫了一下,顺着那股越发焦香的气味爬上了竹椅的搁脚,又顺着搁脚爬上了竹椅的把手。   忽然,二楼窗户一开,小泥怪听得一个慵懒的嗓音含笑说道:“方将军,我的梅花糕是不是焦了?”   春光醺然,方稷玄一时沉醉,竟是忘了看火。   他忙起身看火,一个势头把小泥怪震翻在地,屁股差点裂了。   小泥怪捧着屁股站起来,殷勤备至地帮方稷玄捅炉灰。   正此时有食客闻香而至,小泥怪顿时僵住不敢动弹。   “这一炉可是有些焦。”方稷玄说。   “没事,我就爱吃焦香些的。”阿达一挥手。   食客一波接着一波,络绎不绝。   梅花糕有个模子,烤出来上大下小,是个锥形,做的时候先灌一层面粉糊做底,再灌豆沙,粉糊封顶后撒红糖芝麻小元宵,青红果松子仁。   糕杆一勾就是一个,阿达吃了两个焦的,又等着买两个不那么焦的给张铜麦吃。   他坐在柳树下歇脚,等释月来做第二炉。   众人说说笑笑的,可苦了小泥怪,动弹不得。   “我就说释娘子讲究,专门还弄一个搁火钳的摆件。”   阿达说着还把小泥怪给捏了起来,好奇地抚弄他头顶的小花小草。   “嘿!这真是有趣得紧!改明捏几个泥人,在头顶埋草籽,每日浇浇水就长出来了,一定好玩好卖的!”   很多年后,这种头顶埋草籽的泥人娃娃的确成为满南苏的特色之一,精致些的摆在杂货铺子里,朴拙些的就摆在摊头上,每一个孩子都有一个,虽说有各种花样的,但卖得最好的,还是最初的那种小光头。   释月见那小泥怪黑脸了,忍不住笑道:“天下银子都叫你们这家子给挣完了。”   小泥怪僵了半个时辰客才稀了,这时候天上落下一只梅花糕来,他赶紧捧住,望向已经拎着小炉子进屋去的释月和方稷玄。   梅花糕又漂亮又好吃,糯糯焦焦,香香甜甜的。   小泥怪心情大好,可原本笑嘻嘻走回来的炎霄见他吃自家东西还吃得挺美,一下就瞪大了眼,朝他冲过来。   ‘糟糕!快跑啊!’   两个娃娃你追我赶,顺着食肆的墙头跑进乔金粟的后院去,又绕了一圈回来。   释月和方稷玄站在楼上瞧见小泥怪高举梅花糕过头,像捧着火把一样狂奔,炎霄又醋又气,都要炸毛啦!一眼瞧过来,方稷玄和释月赶紧关窗,又推开一条缝瞧个有趣。   夕阳西下,却是照得万物红亮美好,平静安然。   作者有话说:   小可爱们应该是完结啦,暂时没有写番外的灵感,大家有想看的番外吗? 第87章 番外 冷宫里的女人   ◎女帝和小白龙的故事◎   永历十二年, 王翎称帝。   除了北江的北境和南德的西部之外,中原大地皆被东泰收归,幅员辽阔, 王翎的确够格称帝了。   举办祭天仪式的时候, 释月和方稷玄去看了。   眼瞧着她身后盘踞着的庞大白蛟跃向天空, 在漫天霞光中生出一对华美威仪的大角,又多长出一双锋锐霸道的五爪, 通身鳞片光华迸现。   “蛟蛇化龙, 倒是难得一见。”   释月倚在都城高耸的墙头上, 看着那条占据了半个天空的白龙。   “龙印恋主,更是罕有。”   绝大多数拥有帝王气运的人都会在龙印潜移默化的诱惑或者指引下走上野心勃勃的称霸之路,如王翎和白龙这般相辅相成的绝世罕见。   帝王气韵越是至上尊贵, 越会容易视万民如蝼蚁, 所以释月那时才会说黑龙主杀, 白龙主治, 不论是开启还是结束乱世的王,大多都是拥黑蛟龙, 而盛世之主, 则大多都拥白龙。   不杀透了, 不打服了,又怎么治呢?   王翎这条龙仔细一看乃是黑皮白鳞, 白爪黑甲,如此杂糅, 也不知是不是反过来受了她的影响。   释月觉得王翎心思深沉, 狡诈多疑, 却也醇厚谦逊, 聪慧豁达。   她这一辈子, 酸甜苦辣都尝过了,波澜壮阔,起伏跌宕。   若是死后叫鲛人吸上一回,必定叫其看得攥拳甩尾,极是震撼入迷。   王翎自然是看不见释月和方稷玄的,不过白龙看见了。   它如烟气倒流般从一条飞天巨龙缩成了一条细细白蛇,变成了帝王脖颈上的玩物。   威武的龙角变得可爱而幼嫩,小白盘在王翎的脖子上,轻轻吐信道:“看。”   那一瞬间王翎共享了小白辽阔的视野,看着随风摇动的旌旗,丝丝缕缕的流云,沧桑庄严的城墙,墙头上微微笑着的释月,以及她身侧神色淡然的方稷玄。   刚才小白骤然见到方稷玄时,其实龙鳞都快炸开了。   喙珠湾那一夜方稷玄的气势实在太过凶戾暴虐,简直就世间所有杀气聚集成的一个人形凶兵。   有没有杀意对于小白来说是很明显的,现在的他看起来正常多了。   方稷玄依旧强盛值得警惕,但他的气势温和,气息平静,身上还隐隐有股子甜甜香香的火气。   这种气味在小白和王翎的生活中出现的次数已经不多了,第一次闻到的时候,王翎还住在宫里,住在这犹如迷宫般的千百间屋子里,是一只靠吃别人嘴里漏下的谷粮存活的小老鼠。   有一回她偷到一只红薯,裹了泥巴垒了一个土灶埋进去烤。   小白不知道烤了多久,只记得跟着王翎在冷宫的杂草地里跑了很久,直到那股甜蜜的香气传过来。   “来吃了呀,小羽毛。”这样温柔唤王翎的并不是她的母妃,而是冷宫里的女人。   冷宫是个很冰冷的地方,怨气很重,小白那时候不明白王翎为什么总喜欢去那。   她的母妃之所以没有成为这冷宫里的女人,就是因为多了一个装成儿子的女儿。   如果说生为女儿是原罪,活该遭受到冷漠忽视。   可作为儿子,所遭受的种种算计却是因为他们可能会拥有辽阔的前途。   所以王翎在别人眼前一直表现的很蠢笨,每日在外头疯玩如,还比不得随便一个小太监看起来干净体面。   不过在母妃和冷宫的女人们面前,王翎可以不用装得太用力。   进了冷宫的女人要么就是太笨的,看不出她的异样,要么就是太聪明的,看出来了,也懒得戳破。   春日里,王翎会躺在冷宫的野樱桃树上看流云;   夏日里,冷宫天然就比其他宫殿要凉爽,那些姨姨婆婆们会把最好的席子让给她睡,就铺在阶前石砖上,清凉入梦。   秋日里,冷宫落叶堆叠,金黄脆裂,她和猫儿一起滚在里面。   冬日里,冷宫偶尔就会有侍卫进出了,因为有人死了,冻死的,病死的,也没人追问缘由。   王翎和母妃两个人加起来的份例炭火也只够勉强过冬,她经常替她们捡一些柴火回来,但一双手捡不了多少。   于是,一个个女人凄凉地死去。   王翎第一次耍了个很浅显鲁莽的计谋,偷偷把死去丽妃的猫儿和皇后宫里的猫儿对调了。   这猫儿丽妃盛宠时得到的赏赐,与皇后那一只是一母同胞,却是同母不同命,生得绿眼仁雪皮毛,走起步子来妖娆娇贵,却只能跟着丽妃待在冷宫里。   吃活鼠生鱼,可以没规没矩得上墙爬树,于猫儿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王翎也很喜欢那只猫儿,觉得比皇后那只更漂亮。   “你见过皇后的猫?”   丽妃说这话的时候正在梳妆,她用一根粗糙的树枝把干枯的长发挽了起来,看起来憔悴而疲倦。   “远远见过,可我觉得就是榛果儿更漂亮嘛!”王翎很嘴硬。   “那是,她是捡我剩下的。”丽妃笑起来的一瞬间,王翎似乎看到她盛妆艳丽的美态,“瞧瞧我们榛果儿这对翡翠眼,可比她那只蠢猫要漂亮多了。”   所以当皇后把榛果儿抱起来的时候,骤然看见它那双深邃迷离的眼眸,惊得当场失态,从宝座上跌了下去,闹得满宫皆知。   皇后在冷宫里很低调的办了一场法事,也将一些宫人用剩下的过冬被褥送了进去,以彰显她的宽厚。   王翎得意洋洋地挨了母妃两个巴掌,若不是怕露了痕迹,还要再打!   “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自身难保,还替死人出气!你怎么不想想我?不想想自己是个什么身份!”   王翎没有认错,但她也很明白母妃为什么打她。   她只是觉得母妃很可怜,冷宫里的女人很可怜,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她连皇后也觉得很可怜。   梦里,小白忍不住问她,“难道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小小的王翎翻了个身,没有理会他。   小白很怜惜她,却又发现她生来傲骨,用不着别人的怜悯。   王翎称王之后,宫妃自然也就不复存在了,前朝属于她父王的那些女人跪了满地,战战兢兢地等待着自己命运。   王翎当着她们的面杀了两个,就是她们直接害死母妃。   “我没有,我没有杀你娘。”皇后吓得全无体面,瘫软在地。   王翎静静地看着她,却找不到半分从前高贵而阴毒的影子,只看到一个寻常老妇。   这些女人都被她关进城外的一个庄子里,说难听些是等死,说好听些是养老。   虽然挑了不少旁支的子女进宫遴选,以便培养,但朝中还是有一部分臣子上奏,希望王翎可以考虑自己延绵子嗣。   这些其实都对王翎忠心不二的臣子,很满意她的品性与作为。   当夜,小白缠绵过头了。   身为女子,其实也不是全无好处。   相较于男子在床帏之事上的局促,女子的欢愉次数全无上限。   一次太少,两次凑合,三次就很不错,至于四次五次,六次七次,八次九次……   “够了!”王翎有些受不住了,一把将那个白肤白发白睫的美人压在身下。   玄色的床褥丝滑无比,雪白一人躺在上头,只有鼻尖唇瓣红菲菲的,一脸无辜地看着王翎。   “我说了不会纳妃的!我又不想生孩子!”   小白咬着唇笑起来,如此羞涩模样,真瞧不出方才那样霸道。   美貌惑人,惹得王翎迷离摇摆了一瞬,低声道:“喂你你都喂不饱了,蛇吃人都不嚼的吗?”   “嚼啊,还要细细嚼。”小白说罢又缠上王翎,要她来个十全十美,上上大吉。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uWang.cc)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